“万病皆可食疗”

2023-01-17 21:21袁绍珊
环球人物 2023年2期
关键词:澳门

居家隔离期间,养着旧病,看着阴雨连绵,茫然不知邂逅了奥密克戎。我在感染翌日还去补打了疫苗,这让我的身体情况雪上加霜,味觉嗅觉也短暂衰退。我从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病榻爬起来,煮了云吞虾子面,把大地鱼汤底看成最后的倔强,毕竟,对待竹升面这类澳门佳品总不能凑合吧。结果一口咬下去,只觉在硬吞一堆索然无味的碳水化合物。

在吃货的世界观里,疫情之下有食欲、有味覺,几乎就能和“正常”画上等号。对澳门人来说,更是如此。澳门人向来讲究食疗法,对食疗的笃信可能和广东人不相上下,对食疗的热情则可以媲美东北小孩发烧了定要吃黄桃罐头。

在每个澳门人的童年记忆中,去医院探病少不了水果篮、葡萄糖浆和利宾纳糖浆。据说,利宾纳糖浆是英国在二战期间供应给儿童的营养配给品,以英国大量种植的黑加仑子为原料,富含维他命C。冲着这点,就不难理解它为什么能在澳门深入人心了。这次家人和我隔离,搬去酒店短住,也把利宾纳糖浆留给我聊作安慰。

我的父亲是个典型的澳门人,平日里几乎不沾一滴牛奶,但每逢大病,总要强迫自己喝一些牛奶,配一颗水煮蛋。像极了丁玲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中那个患肺结核的莎菲女士,也是喝药水之余,靠牛奶、鸡蛋补充营养,养胃增肌。此次奥密克戎在澳门流行,许多长者也是依仗牛奶配鸡蛋的加持,沉稳应战,不似五谷不分的“90后”“00后”,买不到维C泡腾片就呼天抢地。

但这次毕竟不同于往日,我的意难平是被病毒夺去所爱、惨失味觉,像遭丧心病狂的邪派暗算,中了带潜伏期的化骨绵掌,把味蕾的上乘武功给废了。上好的鸡蛋和拉面,亦被浑身难受的我煮得一塌糊涂。好吧,这是在补充蛋白质,那是为增补流失的钾……我几乎是抱着应试营养学的心态,虔诚对待每一口食材。

其实,好不好吃倒是其次,食疗法的关键在“懂吃”,澳门人的养生智慧就蕴藏在对食材的老练应用中。前几年,在应对父亲慢性阻塞性肺病的过程中,我已练就了一瞥见食材,就有如古人目睹《山海经》里的异兽一样,能迅速脑补出其属性。凉温、营养、疗效、煮法,每一项都了如指掌。

澳门人对煲汤煲粥的狂热可谓“懂吃”的极致体现。疫情之下,粥面店人满为患,超巿里的瘦肉、排骨,每天清早就被忙着煮粥熬汤的人们扫光。在朋友们互诉吞口水如吞刀片的病况之际,我也忙着烹制各色汤汤水水——川贝海底椰南北杏鳄鱼肉汤、白萝卜牛蒡玉米排骨汤、玉竹沙参百合麦冬无花果汤、干贝蚝豉菜干粥……

和北方人粥水分离、晶莹剔透的煮粥标准不同,澳门人煲粥喜欢粥水合一的绵密,提前把晒干的小白菜、蚝豉、干贝泡软切段,再根据个人口味决定放入这些食材的先后顺序。蚝豉和干贝的鲜味,只有在这清淡的白粥中,才能被彻底地释放出来。虽说丧失味觉让我少了品粥的乐趣,但蚝豉与干贝的糯弹口感,以及清热下火、滋阴利肺的功效,还是让它成为我的病中首选。幸运的是,病毒待我还有一丝温柔,没有恶心腹泻作呕。

吃饭是头等大事,每一口都关乎身体的福祉,我把食物当作还魂丹、精力汤,试图在连番败阵的黑夜逆转翻盘。此时此刻,食物于我胜过一味药。然而厨余也不敢制造太多,大厦的清洁员都病倒了,垃圾还得自己每天先捆扎、消毒,再拖着病躯去邻近的垃圾站倾倒。

后来为了测试嗅觉和味觉是否恢复,想弄一盘刺激食欲又杀菌的紫苏排骨,或者柠檬鲜橙蒜蓉香草牛油烤鸡,却发现紫苏和柠檬早已缺货。说起来,紫苏、柠檬和大蒜都是一众“药食同源”果蔬中的佼佼者。大蒜、柠檬不用多说,疫情之下“吃蒜、喝柠檬水能治疗新冠”的谣言没少传。比起二者一统全国的气势,紫苏的江湖地位没有那么高,却是澳门美食里不可缺少的点缀。《本草纲目》上说紫苏“行气宽中,消痰利肺,和血,温中,止痛,定喘,安胎”,加上那紫红嫩叶窜入鼻息的阵阵清香,让其成为澳门人心目中的佐料佳品。

澳门人喜好美食,澳门有名的美食街——官也街平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居家养病期间,袁绍珊的养生搭配。右下图是外卖店员贴上的暖心祝福。(袁绍珊 / 摄)

买不到食材,我忍不住加点几顿外卖,包括抗炎的黄姜饭,嫩滑的泰式海南鸡,开胃的台式卤肉,清鲜的广式虾饺点心、潮洲粉果和梅菜叉烧肠粉。害得朋友们都在笑话,味觉和胃口原来是不挂钩的,瞧瞧那活泼旺盛的口腹之欲,中的分明是传说中的“饥饿株”啊。

澳门人如此笃信食疗,那是因为他们和传染病打交道,可谓老手了。全民接种疫苗、入境隔离检疫,这些举措,澳门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已有诸多先例。岭南地区在古代文献中,经常以“瘴疠之地”的面目登场,澳门作为中国最早的对外门户之一,亦是当今世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传染病在此也是络绎不绝,霍乱、鼠疫、天花、麻风等各式疫病,数百年来夺去不少澳门过客的性命,包括著名新教传教士马礼逊的首任妻子玛利,以及澳门总督官也。

据葡萄牙阿茹达宫图书馆收藏的《澳门圣保禄学院年报》记载,1627年,澳门发病率奇高,病人涌向澳门仅有的几家医所,药品紧缺,病死者众。1652年,广东地区多处发生瘟疫,据称当年澳门约有两万人染疫病亡。清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的文献中,也有澳门瘟疫流行的记录。1820年全球首次霍乱大流行,澳门亦不能幸免。

澳門圣保禄学院旧景复原图。

1905年的澳门全景。

面对南方的湿热风土,澳门人早已把食疗当作预防疾病和保健的一环,除了因应四季、天气变化而调整的老火汤、龟苓膏、糖水,还有讲究清热解毒、生津止渴、袪火除湿的凉茶配制。这凉茶已被纳入澳门非物质文化遗产。土生葡人版凉茶则是无花果蜜,热饮润喉,冷饮消暑,喉咙痛时比西药还管用。

除了食疗法,受历史因素的影响,中西医药结合治疗,在4个世纪前的澳门已是常态了。如今澳门政府派发的“抗疫包”亦是中西合璧,既有中成药的连花清瘟胶囊,也有退烧止痛的西药扑热息痛,让巿民各取所需,与400年前无异。

早期西洋医学入华,澳门乃个中关键。澳门圣保禄学院除了是远东第一所西式大学,所属药局亦得风气之先。1625年一封从澳门寄出的信里称,当时澳门除了圣保禄学院的药房外,没有其他药房。因此,圣保禄学院的医务所和药房很快赢得了澳门居民的尊重,并从广东获得了大量中草药。

明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西方传教士利玛窦凭借从澳门带去的自鸣钟,叩开了紫禁城的大门。入清后,传教士们讨好清帝的主要物品,一类是西洋机械制品,另一类大概就是来自澳门的西药。清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武英殿监造员外郎张常住传旨,要求广东督抚寻格尔墨斯等西洋药品。广东巡抚范时崇随即差人前往广州、澳门,托西洋人寻找,“有格尔墨斯,着台报上送来,如无,将阿尔格而墨斯速速送来”。这两种药品究竟是什么?当时的官员也一头雾水。原来,格尔墨斯即葡文“Quermes”的音译,意为胭脂虫,是一种寄居栎树、色如红胭脂的小虫;阿尔格而墨斯是葡文“Alquermes”的音译,意为胭脂红酒,是用胭脂虫炮制的一种药剂。胭脂红酒结合苦苣水、野菊苣水、底野迦而制,正是澳门圣保禄药房一道退烧药水的秘方。

清康熙五十三年(公元1714年),澳门圣保禄学院备齐了进献给皇帝六十大寿的礼品,各种西洋药物占了很大部分,包括治疗烧伤药片1盒,烟草两盒共12瓶,上乘欧洲酒6箱,每箱12瓶,保心石(波斯公羊胃结石,西洋人用以入药)两份共12盎司,上乘弥撒用酒6箱,每箱12瓶,还有金鸡纳、底野迦解毒剂,各种吐根、阿魏、树脂等制剂,以及各种药膏、糖浆等,规模如同一个小型药房。据学者董少新在《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中引述,圣保禄学院的其他秘方药物,如镇痛的巴尔撒木油,以及治疗痛风的阿噶达片,也在教宗本笃十三世使臣送给雍正帝的祝寿贺礼清单之中。

另一方面,西药也明显受到中医药理的影响。眼下,澳门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地“阳”了,纷纷短信询问我这个“先行者”的治病经验。我在病中翻阅澳门圣保禄学院的医药文献,土方亦不计其数,其中可以看出中医药理的影子。如以云木香、沉香、蝙蝠葛制作以抗霍乱的“三木酒”,以西瓜籽、香瓜籽、南瓜籽、黄瓜籽和白糖制作的“清凉瓜仁膏”,以及西瓜籽制作的袪痰下火药“瓜仁糖浆”。还有一道号称“金色药丸”的猛药,以蛇肉、樟脑、没药、黄琥珀、麝香、母乳、牛黄、犀牛血、沉香、白琥珀、圣保禄土(马耳他黏土)、红珊瑚、木香、硫化汞、硫化锑制作,此药号称可清除脓血、治疗腹泻和消化不良。土生葡人习惯把此方与锡生藤配伍,以白兰地或中式橘皮茶一同服用,真是“猛上加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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