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洁
代蕊与文童
中老铁路是2021年12月开通的,至今不过一年左右,但说起与这条铁路相关的故事,代蕊仿佛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学习老挝语过程中的难事与趣事、从万象第一次发车时的激动、形形色色的旅客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化碰撞与交流,还有她的老挝“徒弟”文童……每一个时间节点的来龙去脉连缀成篇,犹如一本详尽的工作日志。
相比之下,文童的讲述就像一个速写本,是轻快的、无忧无虑的,甚至带着一点调皮。“啊,我也想不起更多啦!”她在采访中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中文语调里带着老缅泰地区特有的婉转。代蕊模仿她说话的口气时,更是惟妙惟肖。
一年多来,两个人的工作与生活因中老铁路磨(丁)万(象)段而交汇在一起,在日复一日的往返穿梭中见证着铁路沿线的点滴变化。
中老铁路是一条连接中国云南省昆明市与老挝万象市的电气化铁路,由中国按国家铁路一等级别建设。从2010年5月开工,到2021年12月全线通车,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之所以这么难修,是因为这条铁路沿线80%的地区是山地、深谷和高原,修建过程中需要不断地开凿隧道、架设铁路桥,用施工人员的话说:“中老铁路不是铺出来的,是挖出来、架出来的。”
而之所以要修这条路,看看老挝的交通基础设施情况就能理解。
老挝的面积和中国广西壮族自治区相近,但在文童的记忆里,中老铁路开通之前,“我们国家是没有铁路的”。
事实上,老挝之前有一段3.5公里的铁路,全程15分钟。按铁路里程算,在全世界拥有铁路的146个国家中,老挝排名倒数第四。
“几十年前,我奶奶把她的第一个儿子,就是我大伯送出去留学,学的是与火车相关的专业。可是等我大伯毕业回来、工作,直到退休了,老挝还没有火车。奶奶觉得我大伯白学了,什么都没用上。”文童对记者回忆道。
中国人懂得“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近年来,随着中国与东盟交往的不断加深,老挝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成为地区互联互通的关键节点。2015年,老挝领导人公开表示要从“陆锁国”变成“陆联国”,而中老铁路磨万段就是一把开启互联互通之路的钥匙。
左图:2020年6月,在万象市北郊,中国工人进行中老铁路无缝线路现场首焊。右图:2021年10月,中老两国官员为“澜沧号”动车组揭幕。
2022年1月,列车行驶在位于云南西雙版纳傣族自治州境内的中老铁路上。
中老铁路共分为三段:中国昆明至玉溪(昆玉段),玉溪至西双版纳的磨憨(玉磨段),老挝的磨丁至万象(磨万段)。而将两国连接起来的交点,就是位于中老边境的磨憨—磨丁口岸。
代蕊正是磨万段“澜沧号”动车组的首发列车长。“澜沧号”这个名字,源于老挝的古称“澜沧王国”以及流经中老两国的澜沧江,寓意两国一衣带水的友好关系。提到两国之间的情谊,一年多前的通车仪式让代蕊记忆犹新。
“2021年12月3日,中老铁路全线正式开通。我和同事很早就到了万象站,看到从进站口到站台都铺上了红毯。那天来了很多宾客,站台上、车厢里都是人。发车那一刻,大家都很激动,兴高采烈地挥舞着中老两国的国旗。我看到无数面旗帜在列车内外飘扬,万千感触一下子涌上心头。对于我自己,这是一个新使命的开始,更让我激动的是,中老铁路是全线采用中国标准建设的,运营、服务也是按照中国标准执行的,我感受到身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代蕊对记者说。
由于一些老挝民众没坐过火车,中老铁路开通后,很多人争相前来体验。文童回忆,她曾遇到一位带着很多土特产的大妈,是特意来坐动车去万象走亲戚的。
因为是第一次乘车,大妈对一些事情不知怎么处理,乘务组提供了很多帮助。行车途中,文童看到她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便走过去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大妈小心翼翼地说:“我想上厕所,车不停可以上厕所吗?”
“可以的。”文童说完便带大妈去了卫生间,介绍了使用方法,还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大妈出来后,对文童说:“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的服务。”
更让文童开心的事情,是2022年10月,她带着奶奶和家人乘坐了自己工作的动车。
“奶奶已经92岁了,路都快走不动了,平时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凳子上。当她知道通车了以后,非要来坐一次不可。为了这个心愿,她开始每天锻炼走路,整整练了7个月,才有足够的体力出门远行。”文童回忆道。
陪同奶奶的还有文童的父母和姑姑,一家人决定去万象探望亲戚。从文童记事起,就没见奶奶出过远门,万象更是几十年没有去过了。
“平时奶奶很容易累的,但那天在动车上,她一直说个不停,一直笑,两个小时到万象,她说了一路、笑了一路。她对我说:‘我这么老了,还以为见不到火车了。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坐火车了。’”
在列车上值乘,被工作人员通俗地称为“跑车”。谈到在中老铁路上“跑车”的故事,代蕊和文童的回忆就像铁轨一样,时而平行,时而交汇。
代蕊一直是中国铁路昆明局集团有限公司(简称昆明局集团公司)的职工,赴老挝工作之前,她是昆明客运段的一名列车长。接到赴海外工作的任务时,她从未去过老挝,一句老挝语也不会说。昆明局集团公司专门组织了一个老挝语培训班,请专家为相关人员授课。
“我们共有180人,根据不同的岗位分成5个班,有针对性地开展培训。我的工作主要与乘客打交道,对语言的要求比较高,所以培训了一年左右。”代蕊回忆道。在此期间,她既要上课又要工作,很辛苦,但咬牙坚持了下来。
2021年9月,代蕊来到万象,经过防疫隔离开始工作,首先是帮助老挝方面培训当地员工,文童成了她的第一批学生。
文童是土生土长的老挝姑娘,高中毕业后通过考试,获得了到中国西双版纳州的职业高中留学的机会,两年后毕业,回到老挝当了一名导游。疫情一来,她没有了生计,于是又参加了中老铁路乘务员的培训。
在代蕊眼里,文童是一个“跟你不熟时话很少,熟了就很爱说”的学员;在文童眼里,代蕊是一个“上课时特别严厉,私下里什么都能聊”的老师。
两人都住在培训基地,宿舍楼挨着,每天下了课,文童就跑去找代蕊,吃饭、散步、聊天。
“我天天跟代老师在一起。”文童说,“她给我们培训时特别严,做什么都按标准来,但她也很有耐心,那时我们很多人不懂中文,她想出各种办法让我们理解。”
那段时间,代蕊很焦虑。因为疫情的影响,培训时间被缩短了,当时离通车只剩一个半月的时间,2/3的老挝学员中文口语还很困难。第一次摸底测试时,她负责的班里最高分63,然后是三四十分,最低只有5分。学员们也着急,怕不能胜任工作。
“我把他们分成5个小组,让中文相对好的人去帮差一些的。文童属于基础比较好的,我就让她担任了小组长。”代蕊说。
文童得知自己成了组长时有点蒙,她觉得以自己的性格,小组成员不会听她的话,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有一段时间,她只能用代蕊吓唬组员:“老师待会儿要来检查,你们赶紧练习!”
代蕊发现这一点后,不断想办法改变情况。她鼓励文童多与组员交流,比如帮助大家翻译没有听懂的内容,一起学习、进步。文童按照代蕊的话去做,逐渐赢得了组员的信任。
2021年10月16日,“澜沧号”动车组运抵刚建成的中老铁路万象站,正式交付老中铁路有限公司。当这趟列车从培训基地门前路过时,老挝学员们简直要沸腾了。
“有的学员从没见过火车,得知‘澜沧号’要从培训基地门前的一个高架桥上通过时,激动得不行。学员们对我说:‘老师,可不可以先停一下课,我们想去看一下火车。’”代蕊回忆道。
事实上,不只是没见过火车的学员如此兴奋,各个班级的所有学员都跑出来了。当“澜沧号”通过高架桥时,大家拼命地欢呼、招手,代蕊看着这个场面,也跟着激动了。
“对老挝人来说,动车的到来意味着一种全新的事物进入了他们的国家,而且‘澜沧号’车身采用老挝国旗的红、蓝、白三色涂装,看到自己国旗的颜色,学员们怎么能不激动呢。”代蕊说。
随着彼此沟通的不断深入,代蕊逐渐发现了老挝年轻人的性格特点。
“中国年轻人的个性、独立性是比较强的,但在老挝,我感觉年轻人的个性都差不多,乐观随性,生活气息重,幸福感强,既鲜活又朴实,很可爱又很调皮。”入乡随俗,她也时不时跟学员们打趣:“你们这些毛孩子!”
代蕊没有跟任何学员提到过自己的生日,但在她生日那天,学员们悄悄地筹办了一个庆祝会,让她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对于代蕊的严厉,学员们也逐渐理解了。中国人的极度勤劳、敬业,包括列车员加班加点这种事,被老挝员工一一看在眼里。两国人民的文化习俗、生活方式或许有所不同,但“代老师的严厉是为了保证工作质量”这一点,学员们都明白了。
列车上,文童在引导旅客摆放行李。
现在,文童也已经是列车长了,即使代蕊不在,她也能够带领乘务组应对自如。有一次,大家下班后凑在一起吃饭,文童没在场,代蕊在,聊着聊着,一名学员对她说:“文童是最好的(老挝)列车长。”另一名学员则对代蕊说:“老师,谢谢你。”
“这是那天晚上,我收获的最宝贵的两句话。”代蕊说。因为这两句话,她当场就激动哭了,学员们也哭了。
中老铁路磨万段的旅客来自世界各地,其中很多是到老挝琅勃拉邦旅游的。而琅勃拉邦正是文童的家乡。
有一次,代蕊带的一名学员在查完票后对她说:‘老师,我好累,我们的车上有中国人、泰国人、缅甸人、越南人、日本人、韩国人、欧美人……我刚才跟每一个国家的人都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你好’,现在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已经混乱了……”
列车上还有不少僧侣,宗教和文化习俗的不同也是乘务员们非常重视的问题。
“按当地习俗,女性对僧侣要进行避让,更不能坐在一起,所以乘务员经常要帮大家协调座位。”代蕊说。一次,恰好是她和文童巡视车厢,看到一处行李可能会掉下来,代蕊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整理,文童一把拉住了她。
“当时行李架下方坐的是一名僧人,我的手刚抬到一半,就被文童拽回来了。她着急地说:‘老师,不可以,你的手不可以高过他的头顶。’”代蕊这才知道,这在当地佛教文化中是一个忌讳。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请男性乘务员或男性乘客进行处理。
虽然遇到过一些小麻烦,但对绝大多数乘客来说,中老铁路的开通,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老挝一年只有两个季节,旱季和雨季,天气只分下雨和不下雨。文童告诉记者,之前铁路没开通时,从万象到琅勃拉邦,开车需要6—8小时,如果赶上下雨,时间就更久了,而现在,只要两个小时。
动车缩短了老挝南北来往的时间成本,因此经常满员,每到节假日往往一票难求,不得不增开列车。
随着乘客的增多,列车沿线的经济也被带动起来。一些来自万象的商务人士,会在早上乘动车到琅勃拉邦谈生意,晚上再坐动车返回。万象站外的大街上经常是人山人海,商贩们的生意都很好。
“老挝山地比较多,以前开车都要走弯路。有了中老铁路,去我家乡旅游的人比以前多了很多,如果以前有100人,现在至少有300了。”文童說。在她看来,中老铁路就像一条血管,为老挝人民的经济生活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疫情前,来老挝旅游的中国人非常多。现在中国的防疫政策已经调整了,我盼着早点再去中国,从万象直接坐到昆明去。”文童说。
36岁,曾任昆明局集团公司昆明客运段列车长,自2021年9月赴老挝工作,现任昆明局集团公司普洱车务段万象运营管理中心万象站列车长、列车乘务指导。
25岁,家住老挝琅勃拉邦省琅勃拉邦市,曾就读于中国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职业高级中学,毕业后回国当导游,后进入老中铁路有限公司工作,现任磨(丁)万(象)段列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