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2023-01-16 15:49黄康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番薯鸡腿饥饿

黄康生

小时候,我总感觉饿。

满满一大锅毋米粥,被兄妹瓜分,摊到人头上,也只有两碗。那毋米粥很稀,稀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稀得能照见天上的月亮。两碗毋米粥灌下去,肚子里依然空荡荡的。一进教室,肚子就开始“咕咕噜噜”直响,眼前的景物有刹那的昏暗,黑板也霎时变得黯淡无光。还没等到放学,我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摇摇晃晃回到家,掀开锅盖,却发现锅里空荡荡,没一点东西。那一刻,我就像一只雪后落单的麻雀,无处觅食,饿得直打哆嗦。母亲见我嘴唇发白,便慌忙把番薯扔进冒着火星的灶灰里,然后引火焗薯。没等柴火熄灭,我就迫不及待地把番薯揪出,灰也不掸,就火急火燎地啃起来,啃得满脸黑灰。

那年月,番薯是农家餐桌上的主食,也是乡亲的“保命粮”。很多村民梦里想的,嘴里说的,碗里盛的,都是番薯。

薯香飘过,我在梦中饿醒。此时,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召唤食物。我蹑手蹑脚地钻进生产队玉米地。岂料刚剥掉玉米棒上的苞叶,就听到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不顾窸窣之声从何而来,只顾捧起玉米棒就啃。很快,那没有成熟的乳白色的玉米被我啃得白浆四溅……钓青蛙,捕江鱼,挖田螺,摘野果,便成了我儿童时期果腹之法。田野里、河沟边、树丛中、山坳处,都留下了我找食寻吃的踪影。

那一年秋季,我和玩伴相约到铜鼓岭摘野果。铜鼓岭虽说是岭,却有山之高峻、陡峭。爬至半山腰,我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肚子饿得咕咕叫,感觉前胸已经贴着后背,而背后似乎有风,凉飕飕的。火辣辣的太阳直直地照射山岭,令我睁不开眼,忽然一个趔趄,我晕倒了,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还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原来,母亲得知我是因为饿而晕倒在山坡上,狠下心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

母亲揭开锅盖,用力掰下一只大鸡腿递给我。鸡腿色泽焦黄,表皮油亮。闻着鸡腿的香味,我的口水直接流了下来,太馋了!我像饿狼一样徒手抓起鸡腿狂啃,啃得满嘴流油,啃得心花怒放,啃得不亦乐乎。

打那时起,我总盼自己再次在饥饿中跌倒,这样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鸡腿。

然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吃上一个鸡蛋都是一种奢望,更别说鸡腿了。

在那饥饿的日子里,寻常人家一年到头都是见不着荤腥的,更别提饱餐一顿肉了。

那时,村里流传着一首民谣:“养牛为耕田,养猪为过年,养鸡下蛋换油盐。”

肚子里没有油水,自然就饿得快。那一年春天,我随母亲去袂花江边插秧。母亲说,插秧如同写字,讲究端庄整齐,疏密有致,守黑知白。母亲插起秧来就像是蜻蜓点水,只见水动,不见水响。我顺手拾起一个秧把子解开,捏散,分秧,随后用握笔的姿势将秧苗插入泥土中。但没插几行,我就已腰酸背痛,饥肠辘辘。走在田埂上,更感肚子饿得慌,胃里像有无数个猫爪在抓,抓出一道道爪痕。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发现房梁上悬挂着一个布袋。我二话不说,赶紧搬来竹梯,然后呼哧呼哧地爬上去,用锥子刺破布袋,再用手指把花生种从布袋里一颗颗抠出来。

饿极方知天意深。倘若这袋花生是挂在月亮的桂花树上,我想我也会沿着天梯爬上去,把花生抠下来的!

看着一颗颗鼓溜溜的花生,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使劲一捏,花生“嘎巴”一声裂开,剥壳去皮后,即抓起花生米抛进嘴里,然后用力咀嚼,嚼得嘎嘣嘎嘣响。

后来,我带着嘎嘣嘎嘣的响声进了城。我清楚地记得,进城的那一天,天空突然响起一个惊雷,惊天动地的雷声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也驱走了徘徊在乡野间的饿兽。

进城不久,粮票、布票、肉票、鱼票、油票等都相继被取消,这些紫色、绿色、粉色的小票,承载着我的成长记忆,也蕴含着我的饥饿记忆。

就在粮票取消一年后,我领到了人生第一笔工资,数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翌日,我拉了一头“两头乌”土猪回村宰杀,做全猪宴,排流水席,邀父老乡亲狠狠“撮”一顿。

这头土猪平时食谷糠、薯苗、野菜长大,不肥不壮,近似野猪。

炒、闷、烧、蒸、煮、炸、白切……我换着样式精制出“白云猪手”“南乳扣肉”“干锅猪尾”“凉拌猪头肉”“红烧五花肉”等28 道菜,然后端上桌,凑成“全猪宴”。

乡亲们团团围坐在方桌边,甩开膀子,大快朵颐,大口吃肉,吃到冒油,吃到打嗝儿。席间,乡亲们也不忘乘兴秀上一把,唱起了电白黎话歌《旧屋》《黎人心声》,一时间,“流水席”变成了“欢乐谷”。

从猪头到猪尾、从猪肝到猪心、从猪耳朵到猪蹄子……我们把猪吃了个遍。一顿全猪宴下来,肚子均被撑得滚圆。

肚子里有油水后,干劲更足了,生活也更有盼头了。

随着新千年钟声的敲响,我家的餐桌也日益丰盛起来,各种家禽、蛋类、海鲜逐渐从餐桌上的“稀客”变成“常客”。原来难得一见的新西兰鹿肉、澳洲牛肉、俄罗斯鹅肝也不时“蹦”上餐桌。

“吃的是福呀!”那时,我天天想着法子弄吃的,基本上把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动物吃了个遍。天天大鱼大肉,天天胡吃海喝,我把日子过成“吃”,把岁月写成“吃”字。当然,这个“吃”字里,也包含“吃文化”“吃精神食粮”。

无书不欢,无肉不乐。每次一上桌,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抓起禽肉放到嘴里咬,咬得喉结一缩一缩的。饱食之后,我又跳上饥饿站台,拼命啃书,把书啃烂在肚子里。

“每逢春节胖三斤,换得一身五花膘。”遇上新春佳节,更是顿顿胡吃海塞,狼吞虎咽。除了家中满桌鱼肉,各种街边美食也是接连不断,那段日子,我不是在吃就是在去吃的路上,根本停不下来。大年初九,我

连续赶了4 个场子,先与画友泼墨打火锅,与车友试驾吃烧猪,与琴友弹琴食醉鹅,之后又与拳友去“洪拳王”家打功夫吃年例。年例,本是年年有例,但在吴川却有“年例大过年”的说法。

“噼啪,噼啪……”我们刚进门,院子里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年例流水席也在鞭炮声中开席了。

席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玉液琼浆,好比满汉全席。过去,皇亲贵族才能享用到的鱼翅、海参、鲍鱼、鹿筋、燕窝全“蹦”到年例餐桌上。

“来,干一杯,为有鱼有肉、有滋有味的生活干一杯!”我们把臂共话,举箸大啖。推杯换盏间,我铆足劲狠狠地吃,恨不得把过去没吃到的损失夺回来……

夜里,我又与网友宵夜吃生蚝,实实在在地品尝一把生蚝吃到饱的滋味。

天天大鱼大肉,顿顿饕餮大餐。那些远离饥饿的日子,我天天“吃”字当头,“爽”字当先,每顿想吃啥就吃啥,想吃啥就能吃啥。

可吃着吃着,我也渐渐感到疲劳倦怠,胃肠胀气,恶心打嗝儿。有时候,一个人走路会感到莫名的焦虑。

前些日子,去医院抽血检查,竟抽出乳白色“牛奶血”。血糖高、血脂高、胆固醇也高!我一下子慌了神,心里十分着急。

说实在话,我过去是因为饥饿而恐惧,而如今却因为饱胀而恐慌。

“饱时莫忘饿时饥”。医生给我开出一笺药方,“保持饥饿感!”

饥饿不是药,药在饥饿里。立冬的那一天,我又驱车回到村里,去寻找曾经的饥饿记忆,去唤醒曾经饥饿的记忆。

我带着饥饿走进番薯地。地里长满绿色的藤蔓,藤蔓上长着紫色的番薯花。也许是因为刚下过一场蒙蒙细雨,很多番薯花里都沾着晶莹的水珠。田野的风轻轻吹过,吹响了儿时的风铃:“番薯粥,番薯馍,离了番薯不能活;番薯香,番薯甜,番薯伴我度荒年……”我卷起褲腿,挽起袖子,抡起锄头一刨,接着扭住薯藤使劲一扯,一坨七八斤的番薯,应声而出……

一堆堆刚出土的番薯,摆满了田间地垄。我拎起一只又圆又胖的大番薯仔细端详,回嚼饥饿时光,致敬当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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