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老周在果园正给苹果套袋时,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他把袋子扔下就往家走了。
星期五下午,周小舟要回来。
平日里,老周总会在果园忙到太阳滚到果园的高墙下,黄昏在枝枝杈杈间胡乱抹了一把红黄橙紫时,才拍拍手准备回家。等他从果园出来,黑就落下来了。老周觉得黑在他的头顶肩头像纱般嗖嗖地落,走一步落一片。等他走到家门口,黑就如阔大的袍子般,呼噜一下把他搂到了怀里。
回到家,把锯子准备好,把木工凳子准备好,看了一眼墙脚的一截柿子木,他就在菜园子边踅摸着,等周小舟。
说是菜园子,却只种了几棵丝瓜,还有几棵豌豆和葫芦。它们歪歪扭扭地扯着藤蔓,晃着紫的黄的花,帷帐一般把菜园子围了起来。巷里人家的院子大多都用水泥铺了,图晾晒粮食方便。有的也留下一小块土地,种了茄子辣椒。老周的菜园子里除了那几棵爬蔓作物,还种了指甲花。老周喜欢指甲花。周小舟也喜欢指甲花。老周的菜园子里,豌豆葫芦长得好,指甲花也长得好。到了黄昏,指甲花的香味,加上豌豆花丝瓜花葫芦花的,丝丝缕缕地融汇在一起,潮水般一波一波的,在风中涌。
这是老周最开心的时候。他那风干的丝瓜般的脸上这时就漾了满满的笑,掰着手指头算周小舟还有几天回来。
老周在给指甲花拔草时,突然听见墙外有说话声,低低的,也隐秘,也轻柔,指甲花的香味般,很甜腻了。
老周倏地钻出菜园子,轻手轻脚地紧走几步,贴着墙,竖起耳朵,想细听,又听不见了。一点儿也听不到。老周就有些心焦,踮着脚顺着墙根往门口走了几步。
老周没有猜错,是周小舟跟一个男孩子在说话。
老周听了一句,就脸红心跳了。听见周小舟跟那人说再见,他嗖地钻进了菜园子。看周小舟没回来,他又钻了出来,站在菜园子边。指甲花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在他鼻下绕。他绕着菜园子看葫芦,葫芦结了三个,青嫩,圆嘟嘟的,好看。周小舟还没回来。他又看丝瓜。一只蜜蜂在丝瓜花上嘤嘤地点一下又点一下。周小舟还是没回来。他看看准备的锯子木头,咬咬牙,扯扯嘴角,扑通扑通走得如雷响,做张做势般地走到门口,干咳了两声,才站到门外。
千真万确,周小舟跟一个男孩子在一起。他就是周小舟说的小薛?他们——老周觉得——站得太近了,几乎是靠在一起了。老周的心被谁扯了下般使劲地跳了一下。
周小舟看见他,喊:“爸。”
男孩子喊:“叔。”
老周没有应。
老周揉揉鼻子,低下头踢踢脚边的土坷垃,又干咳了两声,才说:“咋不进家?”扭脸就回去了。
周小舟和男孩子跟着回来了。
老周站在菜园子边,摘着丝瓜上的黄叶,摘着葫芦上的黄叶,叫周小舟做饭去,说:“我跟小薛聊聊。——是叫小薛吧?”小薛不说话,嘿嘿笑着点头。女儿撇着嘴斜眼看老周:“说啥呢,不叫我听?”
老周硬着脸催女儿做饭去,说:“能说啥?就是叫小薛帮我拉下锯子。”看女儿回去了,他对小薛说:“多少天了,想锯个树墩做几个小凳子,就是找不下个人帮我拉锯。周小舟一个女娃娃,手上没有二两力,巷里人都四散五落地可世界打工去了。你咋样,能拉吗?”
小薛利索地说:“我试试。”
老周指着桶口粗的一截柿子木叫小薛放到凳子上。小薛抱一下,木頭不动;再抱,木头还是不动,他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就是抱不起那截木头。老周嘿嘿笑着,说:“我来吧。”他没怎么使劲就把木头放到了凳子上。小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叔,你老当益壮。”老周把锯子放在木头上,叫小薛拉下边,他拉上边。老周说:“我往上拉,你往下拉。以前没拉过,会手生。没关系,使巧劲,凭感觉。”小薛却不能使上巧劲,一下拉猛了,一下又憋出满脸的汗也拉不动。
老周说:“你要感觉我的力。俩人拉锯,力量均衡,节奏一致,才能锯好,也省力。”
老周说:“跟过日子一样,俩人的家,你知道我我知道你,才能心齐。心齐了,日子才好过。”
老周说:“我跟小舟妈妈这‘锯子没拉好,才离了。”
小薛说:“叔你放心,我明白。”
老周说:“你明白最好。我能锯动木头,也能锯动骨头。”老周说得不动声色,却硬气,响亮,很有气势了。
小薛说:“叔,你放心,我会对小舟好。”
小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埋怨老周吓唬小薛。
老周说:“爱能被吓倒吗?小薛你说。”
小薛嘿嘿笑,扭过头问小舟:“爱能被吓倒吗?”
小舟呵呵笑着掐了小薛一把。
老周看着女儿跟小薛的嬉闹,亲昵,欢喜,是恋爱的样子。他的眼里也飘过一丝欢喜,叫女儿把饭桌子摆到菜园子边。小薛要去搬桌子,老周扯住他,指着菜园子里的指甲花,悄悄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周小舟喜欢指甲花。”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