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与真实的回声:农村老年人媒介交往的话语意义与原生政治

2023-01-16 14:11
中国传媒科技 2022年12期
关键词:老年人农村文化

李 娜

(中原科技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马克思将技术与社会的日常生活和人们的心灵习惯联系起来,指出了技术对人们感知现实的方式产生深刻的影响,揭示了技术之于社会、文化的关键作用。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1932)中写道:“个人表达生活的方式,就是他们为人的面目。”[1]近年来,随着科技、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快速发展,我国的人口流动和迁徙在时间上更加频繁,在空间上更加广阔,人口迁徙的时空转化能力日趋增强。对于常年生活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老年人而言,新媒介技术的嵌入机械化的农业生产、传统农耕文明的退场与城镇化带来的子辈“外出”等,让他们从事了一辈子农活积累的“知识”和“经验”的价值瞬间消弭。社会信息化进程的推进、时代与环境的急剧变化,加大了他们与子女、与城里人之间的代际数字鸿沟,使其成为城市化进程中的“数字移民”和“数字难民”。某种程度上而言,农村老年人正面临着家庭场域内的话语空间和社会场域内的生活空间的双重缺失。从表面上看,这种缺失是由“时代变迁”“婆媳矛盾”“城乡差异”等外在因素导致的,而从深层因素来看,这种缺失与农村人长期以来的思想观念、价值体系密切相关。而这些思想观念、价值认知的形成根植于其祖辈长年的“驯化”和“教导”中,根植于其长期的人际和社会交往中。在传统乡土社会中,农村人的信息接触和媒介交往的方式通常是封闭的、单一的、灌输式的,小桥、街道、田间地头等均是农村公共社交的媒介,也是他们休闲娱乐、交流情感的重要途径。如今,互联网技术打破了传统的时空认知,拓展了人类生活的疆域,促进了数字化变革。前数字时代的户外游戏与玩耍——诸如象棋、攀爬架、推锅牌、扑克游戏仿佛黯然失色,逐渐让位给网络游戏建构的影像画面和角色。农村老年人的生活方式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听酷狗音乐、追网剧、刷抖音……而这些由技术和身体展演的日常玩耍,其背后包含着老年人面对现实世界和媒介世界的诸多想象。

1.流行歌曲:虚拟偶像的拟社会互动

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戏曲的通俗性和趣味性曾让其在农村市场保持了长远的影响力。每逢重大的民俗活动或节日(例如庙会),村民们会自发组织、筹集资金“搭台唱戏”。“唱大戏”成为农村重大的仪式活动,也成为农村文化的一个缩影。如《铡西宫》《清风亭》《三女拜寿》《三子认父》《铡美案》《香囊记》《大祭桩》等传统豫剧曲目在河南农村有着众多“粉丝”,这些曲目大多围绕历史人物的故事讲述有关“孝道、崇德、感恩”的主题,在潜移默化中起到了道德教化、社会风气引导、民间信仰维系的作用。高丙中先生曾指出,“仪式及其包含的符号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个人成其为个人,社会成其为社会,国家成其为国家并不是自然天成的,而是通过文化、心理的认同而构成的,而这种认同又是通过符号和仪式的运作所造成的”。[2]从这个角度出发,传统戏曲不仅是一项休闲娱乐方式,它唱出了民众的历史记忆,也唱出了农村人的心声——对人类亲情、真情的渴望,而这正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涵指向。农村大爷因爱戏而听戏、因听戏而入戏、因入戏而说戏、因说戏而“播”戏,在爱—听—入—说—播之间,仪式得到了维系,文化得到了传承。

近年来,技术的快速更迭、市场经济的发展、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等因素的影响下,传统的乡村公共文化空间逐渐走向消解与衰败。另外,农业生产的机械化和自动化,进一步解放了劳动力,也使得“农闲”与“农忙”的概念日渐模糊淡化,人们休闲娱乐的时间日渐增多。以庙会、戏曲建构的文化仪式无法填补日常生活的碎片化时间,手机成为农村老年人休闲娱乐的日常。文化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认为,后喻文化是长辈向晚辈学习的文化,如今农村老年人从晚辈处学会了如何使用智能手机,但因其年纪较大、记忆力极大衰退,同时受教育水平普遍偏低,对新知识、新科技的接受能力有限等原因,智能手机日益成为收音机和电视机的“补救性媒介”,极大地丰富了影像娱乐的内容和渠道,承担了农村老年人听歌、看电视剧的好助手。这也让以听戏为爱好、有着“老传统”之称的农村老年人有了时代感和时尚感。这种时代感和时尚感的最突出表现便是网络歌曲,诸如《么么哒》《迪拜乞丐》《命中注定遇见你》《拥抱你离去》《歌在飞》《殇雪》《亲爱的宝贝》等。与前文农村老年人偏爱的戏曲之传统性有所不同,在“后喻文化”语境中,农村老年人逐渐接受了年轻人在流行时尚上的观念,开始欣赏网络歌曲,尤其是对歌手及歌曲的选择上,已经不再局限于“经典”“怀旧”等传统的两大主题,而凸显出了后现代的大众娱乐特征。例如莫露露的《么么哒》,这首歌因旋律简单易记、声音甜美魅惑,在网络上被广泛传唱,并收获了大批农村“老年粉”。从文本生产和文化传播角度来看,约翰·菲斯克认为受众并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能够控制自己解读关系的人,他们是从文本正产生自己的意义与快乐的积极创造者”。[3]作为粉丝,农村老年人是“积极的”“主动的”“热情的”的文化生产者,但却不同于饭圈、偶—粉的“参与性”文化资本累积者。他们不会为自己的“偶像”打call或声援,也不会关注或购买“偶像”的周边,对“偶像”也缺少占有欲望及高度的参与热情。以《么么哒》为例,对于谁是莫露露,她有哪些绯闻八卦,甚至她相貌如何,农村老年人并不在意,也不会对歌词中的文本进行过度联想、过度消费,他们的喜好只针对音乐和旋律,因此在时尚追求中增添了“保卫者”和“保守者”的身份。也是基于此,流行歌手及偶像的“神性”被消解,他们被赋予了“虚拟的”“符号化”的特点,为农村老年人提供和维系了一种“趣缘”,成为他们满足自己精神空虚和社交性孤独的话语。

2.作为必要的“机器保姆”:短视频

麦克卢汉曾指出,“一切技术都具有点金术的性质。每当社会开发出使自身延伸的技术时,社会中的其他一切功能都要改变,以适应那种技术的形式。”[4]随着智能手机、移动互联网、社交媒体等技术的发展,短视频的崛起,推动了影响内容生产主体的多元化,以及视觉文化的草根化、平民化,“影像传播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资源。”[5]

对农村老年人而言,在以往农村社会的媒介公共交往中,幕布电影在农村的信仰性公共空间和生活性公共空间均扮演着重要的作用。在民间庙会、宗教祭祀活动中,以及红白喜事时,“放电影”成为一种文化仪式,通过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迅速传播,并吸引大批的“小板凳”观影者。随着乡村公共空间的衰落,幕布电影已经逐渐退出公众的视野,虽然一些地区依旧会不定期在街头以幕布方式播放老电影,但数字拷贝已经替代了之前的胶片电影,曾经蜂拥观看影片的“影迷”,如今只剩下老年人。子女的外泄、流动与缺席,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老年人内心的空虚感和失落感,虽然在村里放映老电影时,他们的身体抵达了物理空间(电影放映现场),但已没有了以往观影的“委身”和专注,加之放映的影片大多是老电影,与他们当下的日常生活无关,既不能解决其生活中的问题,也无法满足其消遣的目的。看电影的行为是一种“在场的缺席”——身体的“在场”、精神的“缺席”。之前的“大众”变成了“看客”“剧院后排的聋哑观众”,他们无法关注荧幕上正在放映的故事,也未能摆脱内心的孤独。

张良在谈及农村娱乐性公共空间时曾指出,目前农村的娱乐更多的是“自娱自乐”,农民的公共娱乐空间从以前的村庄范围萎缩到了家庭空间,更多表现为私人性的活动,例如看电视。从目前的老年类对象性节目来看,娱乐类如《星光大道》《开门大吉》《我要上春晚》,访谈类如《夕阳红》《艺术人生》《生活广角》《情满夕阳》《老人世界》《金色时光》,戏曲类如《梨园春》《走进大戏台》《戏苑百家》,生活养生类如《天天饮食》《养生有道》《健康之路》《养生宝典》等等,从类型来看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特点,但同类重复、内容单一、大量的医药广告宣传、保健品宣传等,尤其是农村题材类节目的匮乏,使得可供农村老年人观看的节目数量和质量堪忧。著名主持人叶慧贤认为,“屏幕上真正以老年人的生活精神为主题的电视节目其实是凤毛麟角,真正把眼光投向他们的精神需要与情感渴望的节目更是几近空白”。[6]另一方面,以往与家人一起看电视的场景逐渐演变为缺乏家庭互动、相互对话的独自观看。在魏南江看来,老年人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看电视,即“为了看电视而看电视”,电视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虚假的陪伴。

好在智能手机、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极大地推动了影像内容的生产和传播,网络视频、移动短视频的迅速崛起使视觉文化走向大众化、平民化。对农村老年人而言,短视频有着幕布电影、电视所不具备的随时、随地、随身观看的便捷性,且从内容偏向来看,短视频的简约性和娱乐性,降低了其观看时的心理门槛。此外,作为家庭场景的再现平台,短视频促进了“用户与创作者之间的连接、交往、互嵌与情感共享”。[7]同时,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赋予了他们记录、保存、分享自我景观的能力和机会,也因此吸引了众多闲暇空闲的老年人,刷抖音、看短视频也为农村老年人横向互动和社会交流的话题,这种互动交流超越了家庭层面的个体参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乡村社会公共空间的失序状态。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短视频的新受众群体,虽然农村老年人对短视频的接触和消费多集中在观看、浏览层面,转发或者回应短视频的概率有限(这与农村的年轻人有着显著的差别),短视频中的乡土影像和生活展演是“诗意化的、乌托邦化的‘拟像环境’”。[8]而且作为文本的生产者,儿孙的生活片段成为农村大爷影像生产的核心,也是这种新媒体平台的传播互动,再现了农村老年人“经验世界”,也为他们搭建了代际数字沟通的抽象身份认知。因此,对农村老年人而言,虽然短视频是一种“缺席的在场”,但却是他们必需的、必要的“机器保姆”。

3.传统游戏:“符号避难所”

从技术哲学角度出发,马克思认为技术对于人类的思想和社会文化的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发展与演变中,烹饪技术(如各种厨具)、时间技术(如机械时钟)、空间技术(如地图)等这些围绕文化生活实践的技术改变了世界文化观念,拓展了人类在文化变量中的能力。在数字化、虚拟化的网络世界里,技术创造了一个隐喻的社会,文化和历史在流动空间被赋予新的意义。在这个充斥着数字媒介设备、App和网络的虚拟世界中,比特取代了原子,个体的生物性让位于符号化,物质性的身体摆脱了现实情境的羁绊,召唤出不同的化身,在网络游戏世界的奇幻影像中营造着各种“真实”。计算机技术创造的“包容的、庞大的、环绕的以及生动的”[9]虚拟空间,为人类搭建了一个全新的沟通互动的场域。虚拟意味着符号化,即虚拟社会中的个体不再具有身份、性别、年龄之分,变成了一个个社会符号。虚拟社会中的在场依赖影像的巨大堆聚所营造的“地点幻觉”和“似真性”,激发用户的“脱域”互动(时空分离)。在吉登斯笔下,这意味着时间与空间的虚空与抽离,身体与情感的错置,地方知识和经验系统的消解。当过去的行为实践不再灵验,当熟悉的关系重新被打散,“化身”徜徉在新媒体的“浩瀚海洋”,又何尝不是一场“流浪”。

图1 农村大爷“斗方”场景

对农村老年人而言,传统意味着时间和空间的统一,在其中他们的过往经验、行为实践可以反复被展演。传统游戏便是他们驾驭时间和空间,实践身心合一的手段。随便一片空地便可作为游戏场所,一块砖头、一个树墩或者席地而坐,有棋便可对弈。既可两人“对战”,也可多人群弈,众人围观,时有起哄者,时有叹息声。如果说传播是隐喻,农村老年人的象棋、纸牌桌、麻将场都可以被看成容器,下棋、打牌、斗方乃至闲聊是“容器”里的物质,邻里街道成为空间方位的隐喻。根据乔治.莱考夫的观点,隐喻是社会性的,它根植于人们的物理和文化经验之中,是“富有想象力的理性”。[10]从这一角度出发,农村老年人在传统游戏中的“具身化”参与,一方面维系了他们与自然环境之间交往互动的空间体验,另一方面强化了社交运动中私密、共时的时间体验。如果说键盘前抑或屏幕前的身体嵌入组成了“玩耍时刻异质的身体和能动性”,“缺场交往”投射了现实时空的“脱域”和日常生活的“脱嵌”。那么传统游戏成为一种纠偏机制,这种自在自然世界里的具身参与,嵌入和再造了乡土中国的社会肌理,打开老年人克服身体“老龄化”“空心化”时空生活的“安全阀”,是老年人的脱社会化的自我保护,也是他们灵魂的“符号避难所”。

4.后喻文化时代的自我赋权

在新媒体技术日渐普及的环境下,人们已然生活在“地球村”,这是一个知识快速更迭的信息社会。新媒体技术的普及,极大地推动了影像内容的生产和传播,网络视频、移动短视频的迅速崛起使视觉文化走向大众化、平民化、个体化。技术的赋权增进了人们沟通交流的机会,拓展了日常交往互动的渠道,同时也强化了社会结构转换过程中人口的时空迁徙能力和范围。对农村老年人而言,这些意味着以往相对封闭的、稳定的、内敛的、熟悉的村落共同体的瓦解,以往“小桥流水人”式的乡土生活方式消退,“流动的村庄”加剧了乡村文化的矛盾与断裂。此外,个体化并不意味着更加幸福,它也意味着个体的无意义感和生存的孤立。这种孤立并不简单是人与人之间的分离,“而是与实践一种圆满惬意的存在经验所必须的道德源泉的分离”[11],即地方知识与道德传统的分离。

在玛格丽特·米德笔下,“前喻文化”是老年文化,是老年人作为家庭中的长辈拥有知识和经验权威和自信的文化,长辈知识的传喻和世代交替是老年人积极社会化的体现。而“后喻文化”是信息化社会中长辈知识的权威性逐渐瓦解的文化,米德称其为“不折不扣的‘反向社会化’。”[12]对常年生活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老年人而言,流动的现代性、骨肉至亲的分离使得“承欢膝下”成为奢望,传统农耕退场加速其知识经验的瓦解,“数字移民”“数字难民”的身份加剧了他们在家庭场域的话语空间和社会场域的生活空间的双重转型与缺失。这也意味着他们一辈子积累的“知识”和“经验”的价值瞬间消弭,成为“反向社会化”“脱社会化”的写照,而如何重新发现自己,填补生活意义的空间成为他们面临的主要问题。

从农村老年人的媒介交往来看,无论是象棋、麻将还是推锅牌,游戏的场面往往都非常热闹。两人对弈,引来多人驻足围观,“看”的是喝彩唏嘘,“被看”的是痴狂入迷,在“看”与“被看”的视觉系统中,“看”成为快感的源泉,相反对于“被看”而言,这也是一种快感。可以说,传统游戏为农村老年人构筑了一个动态的场景,这是一个在空间上可以广泛参与、互动交流的公共领域,也是一个在熟人社会中可以摆脱世俗窠臼的心灵家园。在游戏的观看中,他们的冲动得以释放,在游戏的参与中,他们的愉悦感与心理平衡得以发现。作为一个动态机制的组成部分,这些游戏赋予了农村老年人充分参与社会生活的直接手段,重塑了他们的自信与本体性安全,也是他们保持自我主动性(能动性)、积极社会化的自我赋权。这种“赋权”一方面极大地丰富了他们的人格和情感状态,另一方面加速了其日常生活的媒介化。技术下沉带来的新媒体接触机会,流行歌曲和移动短视频的参与互动,为他们提供了一种趣缘,赋予了他们自我表达的能力和机会,一定程度上维系了乡土社会的地缘、血缘、语言乃至文化传统的内聚性,强化了农村老年人的情感认同和集体归属意识。透过这些外在的模式和游戏的运作机制,它们为参与其中的农村老年人构筑了一个动态的场景,这一场景与他们社会生活的情境高度一致,传达出乡村社会日常生活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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