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萱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显然,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圈”并未被视为量词并收录其量词用法。与《现代汉语词典》持类似观点的还有《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等。但也有一些词典将“圈”视为量词,如《汉语大字典》[3]中有:“圈,量词。如一圈铁丝。”《汉语量词大词典》[4]也将“圈”作为正式的量词收入,认为“圈”既有名量词的用法,也能做动量词使用。
通过检索相关文献,我们发现在何杰《现代汉语量词研究》[5]、于立昌《现代汉语动量词的分类》[6]、阮贵义《汉语借用动量词及相关问题研究》[7]等研究中都收录了量词“圈”作为量词研究的对象。本研究采信上述学者的观点,认为圈的量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已普遍存在,并认同量词“圈”应当同时具有名量词和动量词两种用法。
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作为量词的“圈”仅在一些对量词进行分类研究、讨论借用动量词相关问题的论文中有所提及,目前还没有文章专门对“圈”作为量词的用法进行系统的分析研究,尤其对其动量词的用法和形成机制还缺乏更为深入的探讨。于是,本文将从其语法特征、语义特征、演变机制等角度出发,在语料等事实的基础上对动量词“圈”的用法和形成过程进行具体地分析,希望能够有所收获。
本文语料均来自北京语言大学 BCC语料库和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和网络平台微博。
量词的主要语法特征,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考察:一是看与之组合的成分,比如数词、指示代词;二是看它与数词组成数量短语后所说明的成分,比如是名词性成分还是动词性成分。[8]据此,本文将从这两个层面对动量词“圈”的语法特征进行阐述。
动量词“圈”可以与数词组合为动量短语,在使用时主要存在两种组合搭配形式,即“VP+数词+‘圈’”和“数词+‘圈’+VP”,其中以“VP+数词+‘圈’”的形式更为普遍。此时,与动量词“圈”结合的数词一般不受限制,其中“一”是与动量词“圈”组合的频率最高的数词。如:
(1)我在官寨里转了一圈。索郎泽郎,尔依,还有桑吉卓玛都被好多下人围着。(阿来《尘埃落定》)
(2)于是,他准备在全省的煤炭基地铜城市按原计划视察完工作后,顺便先到毗邻的黄原地区走一圈。(路遥《平凡的世界》)
虽然与“一”的组合占比最高,但与动量词“圈”组合的数词并不只限于“一”,它还可以与大于一的数词和不到“一”的数词进行搭配来标记动作行为的“动量”。如:
(3)我到今天还强硬如初。为了伟大友谊,我还能光着屁股上街跑三圈。(王小波《黄金年代》)
(4)两个粗大魁梧的士兵,抓着司马库的肩膀,吃力地让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让他面对着杀人池塘。(莫言《丰乳肥臀》)
动量词“圈”还能与序数词和不定数词结合,前者组成的动量短语说明动作发生的次数和顺序,后者在不需要明确地说出动作发生的次数时指量动作的发生。如:
(5)我在这附近转罢一圈,开始转第二圈。雪静悄悄地下个不停。雪花落在外套上,略一踌躇,随即消失了。(村上春树《舞!舞!舞!》)
(6)这时候.他只要大步流星地在厂子里走上几圈,心里的郁闷渐渐就会被随时遇到需要他裁决的各种问题所驱散。(张洁《沉重的翅膀》)
与“VP+数词+‘圈’”形式的组合相比,动量词“圈”出现在动词性成分之前的情况较为少见。和其他借用动量词在“VP+数词+动量词‘圈’”结构中组合的数词往往仅限于“一”不同,动量词“圈”在这种形式中与数词结合的情况较为宽松,与之组合的数词几乎不受限制。如:
(7)既然时间是一个循环不已的大圆圈,那么,一圈转完之后,必有另一圈,因此存在着一个来世。(刘心武《钟鼓楼》)
(8)可是两圈跑下来,脚呀、腿呀、膀子呀,都垮下来了。梁先生就在一旁叫啦:注意,注意膀子,注意手形,注意手背、手指……(顾正秋《休恋逝水》)
(9)同事的公公婆婆从乡下来,同事想为他们添置些衣物,可在北京西单、王府井几圈转下来,竟找不到多少适合老年人的东西。(《人民日报》)
除了上述两种形式之外,动量词“圈”在使用时是可以重叠的,主要有“一+圈圈+VP”和“一圈+接(接着)/叠(叠着)+一圈”两种重叠的形式。当动量词“圈”重叠使用时,能与之相结合的数词仅限于“一”。如:
(10)毕竟牧师过自从事的地下工作与电有苯,也算让他专业对口,革命小将们耐心地在他身上一圈圈缠满电线,看起来很像一个人形变电线圈。(张洁《无字》)
(11)士兵们一圈圈旋转舵盘,让甲板炮对准运输船。(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
(12)我哥哥拉维有一次告诉我说,玛玛吉出生时,他不愿意放弃呼吸水,于是,为了救他的命,医生不得不抓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提起来,头朝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扬·马特尔《少年Pi的奇幻漂流》)
对随机抽取的1000条包含动量词“圈”的语料进行分析后我们发现,“数词+动量词‘圈’”构成的数量短语修饰的动词主要有转、跑、走、绕、兜、爬、逛、游、缠、踱、滚、飞、看、跳、晃、玩、望、摇、溜(溜达)、抡、骑、追、传、蹬、拧、攀、拖、想、巡(巡游、逡巡)、盘桓、打量、扫视、环视、巡视、察看、瞥、游览、张望、侦察等,这些词主要可分为三类:
1.表示位移的动词
这种表示人或事物发生位移的动词在动量词“圈”构成的数量短语修饰的动词中较为常见。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既包括大量像“转”“绕”“兜”“滚”“盘桓”等动作移动的轨迹明显具有环形特点的动词,也包括像“跑”“走”“逛”“玩”等位移没有起止点、具有无界性的动词。如:
(13)一会儿,她穿了我的衬衣站到我面前来,两臂张开,轻盈地转了一圈。“那你还老说要跟我离开?”她娇嗔地说。(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14)因为每天早上他俩散步就先向东走,绕一圈儿,再从西边慢慢走回家。(冯骥才《老夫老妻》)
(15)回想着自己每次在外面兜了一圈回来时,总要在自己门上敲上一阵,直到确信不会有人来开门我才会拿出钥匙。(余华《西北风呼啸的中午》)
2.表示动作“看”的动词
动量词“圈”还经常与“打量”“环视”“扫视”“张望”等表示“看”的动作的动词搭配,如:
(16)瑞全进去,还没坐下,老者就问:“怎样?得烧书 ?”瑞全的眼向屋中扫视了一圈。“这些线装书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们的读书人,更恨读新书的人;旧书或者还不至于惹祸”(老舍《四世同堂》)
(17)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着荀大妈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床子。(刘心武《钟鼓楼》)
动量词“圈”在这里修饰计量的不是“看”这个动作本身的动量,而是人们具象化的“视线”的移动。
3.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
有时,动量词“圈”也能修饰“想”“猜”“考虑”等较为抽象、非指具体动作的动词,如:
(18)开始我听电话里声音幽幽的,以为是个女的,问是谁,他说是陈思兵。我想了一圈也没想起陈思兵是谁,他才说是陈二湖儿子。(麦家《暗算》)
(19)想象了一圈,最后集中为一个感觉:毛主席来啦,来到我们身边。(《1994年报刊精选》)
郭绍虞在《汉语语法修辞新探》[9]中提出“量词二重性的观点”,认为量词具有两种不同的性质:一方面具有计数作用,一方面具有修饰形容的作用。陈昌来在《新量词“波”的用法探析》[8]中将这种“修饰形容的功能”称之为“摹状功能”,并具体说明了这种功能指的是量词这种功能是通过自身的语义来使抽象事物具体化,无界事物有界化。陈昌来认为,量词可以由此分为三类:具有计量功能的量词、具有摹状功能的量词和计量兼摹状功能的量词。尽管郭绍虞与陈昌来对这种量词“摹状功能”的阐述在论述时多以名量词为例,但有的动量词也具有类似的功能:它们能够“摹状”出所修饰的动作行为的运动轨迹,并以此来计量动量。动量词“圈”就具有这种“摹状”的功能。例如:
(20)在这段时间内,纺丝园蛛可以绕50圈,而条纹园蛛和有角园蛛可以绕30圈 。(法布尔/昆虫记)
(21)她早晨六点半,校园里响起广播声后,同宿舍上下架子床八个女生就都纷纷起来。大家也不洗脸,穿着运动衣裤到操场跑了一圈。(路遥/平凡的世界)
(22)行德突然站住,朝那边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朝自己的周围看了一圈 。与他站在一起的尉迟光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井上靖《敦煌》)
我们如果将这上述例句中的“绕50圈”“绕30圈”“跑一圈”中的动量词“圈”用只有计量功能的专用量词“次”替换,就会发现与专用量词“次”相比,动量词“圈”除了计数之外,还能够表示其所修饰的动作具有环形的位移路径。《说文解字》[10]中记载“圈,养畜之闲也,从口,卷声”,最初“圈”指的是“养牲畜的围栏”。因为牲畜围栏多为环形,后世“圈”又引申出“环状物”的含义,如花圈、项圈等。动量词“圈”由名词“圈”而来,借用了其“环状物”的本义,使得原本难以衡量动量的动作在人们的认知上开始具有了有界性,人们因此能够对这些动作的动量进行更为直观、确切的计量。我们也可以说在这些句子中,动量词“圈”是通过“摹状”实现了其计量的作用。
对于有的具体动作中发出动作的主体本身没有发生位移的动词,如例(22)中“看了一圈”中的“看”来说,如果将动量词“圈”替换为“次”,该句就不太符合最初的语义。在这个例子中,动量词“圈”计数的功能要大大弱于“摹状”的功能。事实上,此时动量词“圈”摹状的对象是并不是动作“看”,而是“看”的过程中人与所“看”的事物之间所联接的“视线”的移动,“看了一圈”的意思实际上指的是“视线”在“自己的周围”这个空间中进行了一个环形的运动。“视线”本身并不真实存在于客观的物质世界,而是人们在认知的过程中将“看”这个动作的施事元和受事元连接起来,并将这种“连接”以隐喻“线”的方式“具像化”,才有了“视线”的概念。而在这个例句中,“视线”本身并没有出现,这种隐喻是通过动量词“圈”来间接实现的。动词“看”是无界的,而隐喻出来的“视线”的运动轨迹可以是有界的。所以,对于这种表示“看”的动词,动量词“圈”实际上是通过隐喻实现了其“摹状”的功能。
于立昌在《现代汉语动量词的分类》[6]中将动量词重新进行了分类,即动作动量词和事件动量词。其中,动作动量词以单一动作为计量单位,而事件动量词则是以整体事件为计量单位。例如在“我只看过她一回,而且,只远远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句子中,“一眼”是对“看她”这个具体动作进行计量,而“一回”是对“看她”这个整体事件发生的次数进行计量。虽然计量的对象都是“看她”,但是很明显这两者是不同的:动作动量词从动作的微观的层面出发,而事件动量词更多是从宏观事件的层面出发。
动量词“圈”经常用来计量一些如“转”“绕”“走”等具体的动作,按照上述标准应当属于动作动量词,但动量词“圈”也存在不是计量具体动作而是计量事件的情况,例如:
(23)消费体验良好,价格划算,让中国游客假日“游买全球”暑期来临,休假出游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其中不少人选择了海外游。在北京一家大型企业上班的杨意就谋划着周末去休假,出国玩一圈。(《人民日报》2016年08月08日)
(24)夜里想了一圈,我还是回绝了老东家的邀请,毕竟好马不吃回头草。(微博)
在这两则例句中,“一圈”不是计量的具体动作,它表达的是“游玩”和“想”这种事件的发生。与前者相比,此处的“圈”与专用动量词“回”“次”“趟”相似,在语义上更为抽象,语法化程度更高。值得注意的是,“圈”在作为事件动量词使用时,受到较大的限制,只能与数词“一”结合,而不能像“回”“次”“趟”等与数词、代词自由结合。这种限制说明了动量词“圈”仍处于一个逐渐去范畴化而未完全实现的过程中。
“动量是人们观察客观世界中事物的运动过程,从而感知到的该运动所耗的时间、发生的频次以及运动幅度大小的量。[11]这说明“动量”是人们在认知中抽象出来的一种概念。在人们的认知过程中,有些运动过程中涉及的因素具有更高的认知显著度,能够被人轻易地感知,所以人们通常利用这些显著度高并与动量密切相关的认知因素对整体的动作过程做动量标记来完成对动作中蕴含的这种抽象的“动量”的认知和表述。这种认知的过程是通过转喻的机制实现的。
转喻机制是一种基于相关性联系对不同认知域进行认知的方式。刘大为对其阐述为“事物之间的接近关系在认知过程中所能起的作用是—使彼此有接近关系的事物在我们的思想中紧密地联系起来,形成牢固的联想关系。当感知到其中一个时,另一个往往也会伴随出现,以至于往往在恍惚之间理性思维疏忽了这两个事物间质的差别,把它们同一为一个对象。[12]”
当我们把整体的运动过程视为一个整体,那么运动过程中的部分认知因素与该整体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整体与部分之间的接近关系。这种接近关系使得我们可以通过转喻的认知机制来实现动作过程中的认知因素与动作行为本身两个相关认知域的投射。而一个理想的动态过程的认知图式包含的认知因素是非常丰富的,除了运动的施事、受事、当事外,还包括工具、材料、方式、趋向、时间、空间、起点、终点、动机、影响等。其中,较为抽象的认知因素,如原因、动机等,认知显著度相对而言较低,要充当动量标记比较困难;而像工具、材料等认知因素,虽然是人们具体可感的事物,显著度较高,但人们通常聚焦于他们本身的“物量”的增减而非“动量”的表达,也很少被用作表示动作动量的标记。因此,对于“转”“兜”“跑”“绕”等位移动态性极强的动词,与“动量”关系密切、表示位移路线的动量标记成为人们计量“动量”的选择之一。动量词“圈”就是利用了动作行为产生的位移路径这一认知因素和行为本身的接近关系形成转喻,从而实现了以“环形位移路径”来标记整体动作“动量”的目的。
“圈”的本义是“养畜之闲”,即养牲畜的围栏,牲畜的围栏通常是环形的、封闭的。围栏的起点与终点重合。后来“圈”的义项含义逐渐扩大,引申为“环状物”。到了清朝,开始出现“圈”作为动量词以动作的环形位移来计量动量的用法。在这个“圈”的用法逐渐去范畴化的过程中,隐喻机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日常生活中隐喻无所不在,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是以隐喻为基础的。[13]人在思维的过程中常常需要借助隐喻机制来认识客观世界。它是一种建立在两个认知域相似性的基础之上,用我们已经掌握的、有形的,具有明确概念的概念来认知一些难以指称的抽象概念的认知机制,前者被称为“源域”,后者被称为“目标域”。
在动量词“圈”的形成过程中,隐喻机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圈”由客观世界里能直观感知到的“环状物”透过隐喻的机制投射到抽象的不可感知的动作行为的“目标域”——动量中去:客观存在的环形物“圈”以头尾相接环绕的形态在人脑中形成一种动态模型,这种模型与日常动作联系在一起,在位移中起点与终点每重合一次便实现一次环形的位移路径,也就是整体运动过程中被切分计量的一份“动量”,通过这种方式,现实世界里具体可感的“环形物”概念被投射到抽象的动量中去,并最终使得动作行为的动态性被人们所认知。“圈”以其“环状”的相似性实现了对动量的隐喻,动量词“圈”由此产生。
本文对动量词“圈”的语法特征、语义特征、形成机制进行了一些研究:动量词“圈”能够搭配数词构成数量短语,也能搭配指示代词构成指量短语,作为动量词的“圈”还可以重叠使用。“圈”在句中作动量词时具有摹状性、事件性的语义特征。此外在动量词“圈”的形成过程中,隐喻认知机制、转喻认知机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由于时间仓促,本文未能做到面面俱到,关于动量词“圈”仍有许多未能解答的问题。希望这些问题能够在今后的不断学习中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