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对于这起探望权纠纷案件,周杰和家事社工等人一直采用温情执行的方法,最大程度修复亲情关系。但这个过程注定充满着反复与曲折
6月27日,上海市青浦区法院执行局法官周杰第6次见到王春树。王春树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法官,帮帮我吧,我想我的女儿。”
2020年12月,这位年轻的父亲以探望权纠纷诉至法院,在这之后的时间里,他苦苦挣扎于见不到女儿的痛苦与焦虑的情绪中,一次又一次反复地申请强制执行探望权。
2013年5月,王春树与包亦慧登记结婚,两个人是在网上认识的,年龄相差十来岁。包亦慧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家庭条件不错,学历也高,在当地的一所幼儿园里任教。王春树则来自江苏省的农村,原来也是学校的老师,后来辞职,从事着与法律有关的工作。他结过一次婚,与前妻生的孩子已经在读大学了。
当时包亦慧的家庭对这门婚事并不认可,但两人还是义无反顾地相爱了。2014年7月,两个人诞下一女王小美。
然而裂痕很快出现了。包亦慧发现王春树与别的女性玩暧昧,两人家庭背景的鸿沟也在婚后逐一显现……两个人开始频繁吵架。从2017年3月起,包亦慧带着女儿王小美搬回娘家居住,两人分居。同年4月,包亦慧第一次提出离婚诉讼,后来两人虽然经法院调解和好,但王春树并没有履行调解时的相关承诺,两人的关系持续恶化,包亦慧仍然住在娘家。在此期间,王春树多次跑到包亦慧的家中争吵挽留,在一次争执中还将岳母的手弄伤。
2018年10月,王春树的行为依然没有停止,他仍执意挽留包亦慧,可包亦慧并不想与眼前的这个人再有任何瓜葛。包亦慧采取了行动,她报了警。同月,包亦慧向法院提起身体权纠纷诉讼,要求王春树赔偿母亲医药费17元、精神损失费1元。
至此,王春树和包亦慧的关系已经往完全无法修复的方向走去。2020年5月28日,两人正式离婚,包亦慧获得孩子王小美的抚养权。作为不直接抚养子女的一方,王春树则依法享有对王小美进行探视、看望、交往的权利。
然而,两人离婚后,包亦慧多次拒绝了王春树的探视。即便是在离婚前,王春树和女儿王小美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在王春树自己的计算里,从2017年包亦慧搬回娘家居住开始,包亦慧只允许王春树在她家楼道口和女儿王小美见面,并且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只在20秒左右。即便事后在法官的调查下,王春树每次与女儿的见面时间远远不止20秒——也许是王春树在自己的主观意识里将实际的情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夸张。
“在这1000个日日夜夜里,我分分秒秒地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煎熬,但我探望孩子的权利应当得到保护。”王春树难以忍受无法见到女儿的痛苦。2020年12月3日,王春树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保护其今后探望权的依法行使。2021年2月3日,上海市青浦区法院作出判决,原告王春树自判决生效之日起对王小美行使探望权,具体探视方式为:每周六9时由原告王春树从被告包亦慧住所接走王小美,当天17时由原告王春树将王小美送至被告包亦慧住所,至王小美年满18周岁为止。被告包亦慧应协助原告王春树行使对王小美的探望权。
(图片来源:CFP)
然而这个探望权的执行过程充满着艰辛与困难。在实际的探望过程中,包亦慧并没有完全遵守法院的判决规定,保证周六从9点到17时都让王春树见到王小美,而是只给了王春树周六15分钟的探望时间。
作为教师的包亦慧,对教育孩子一直有着自己的坚持和态度,也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到对孩子的教育中去。包亦慧给王小美的周六安排了满满一天的课程,主持人课、写字课、钢琴课和画画课。因此,王小美没法跟父亲王春树在周六相处一天的时间。
包亦慧曾经提出让王春树换一个孩子相对轻松和空闲的时间来探望,可王春树就是不同意,他觉得“这是法律规定的时间,法律赋予我周六看孩子的时间,其他的时间都不行”。无法解决矛盾的两人,一次又一次在旋涡中把争夺孩子的探望权当成了战场。
在周杰的记忆里,2021年7月,王春树第一次申请强制执行的时候情绪异常激动,反复说自己和女儿相处的时间远远达不到判决上所说的时间。“有时刚看到女儿没几眼她就会说:‘爸爸,我必须得上去了,我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王春树曾经提出过想要单独带孩子出去,同样遭到了包亦慧的拒绝。在包亦慧看来,王春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太会照顾孩子。如果让孩子跟他独处,她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包亦慧表示,女儿王小美从小身体不太好,敏感体质的她只要一到新的环境就很容易引发过敏反应。一次,王春树带着王小美外出玩耍,结果王小美一回家,全身就起了过敏反应,在家里高烧了一个星期。
对于包亦慧来说,这完全是王春树的失职。她认为王春树对孩子的身体健康并没有那么在乎。从那之后,她更加在意父女俩见面的时间,怕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孩子的受伤。包亦慧还说,自己其实早就疲于应付王春树的请求。她不得已只能将他的联系方式拉黑,两人为数不多的沟通途径被彻底斩断,在彼此怨恨中走向彻底的孤立。
心理咨询师与王小美进行沟通的“心语小屋”。(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案件执行易,亲情修复难。根据法律规定,探望权是不能以孩子的人身为对象强制执行的,一切出发点必须遵循“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则。据此,周杰只能一遍遍耐心地跟王春树解释并劝说道:“虽然判决书上规定的是每周六早上9点到下午5点,但一切还是要按孩子的意愿来,不能不去考虑孩子周六要上课或者当天不舒服的情况。况且孩子从两岁半开始就和母亲在一起,突然一整天都和爸爸待在一起,会变得无所适从。虽然15分钟的时间很短,但是可以从这15分钟开始,慢慢增加到几个小时、一整天。等孩子长大了,感情培养好了,你去找孩子,孩子自然也愿意和你见面……”
但王春树仍不接受。只要和包亦慧无法谈拢,他便会申请执行探望权。而他的诉求也显得很强硬,一定要按照判决书上写的那样,从9时到17时,没有妥协和退让的余地。
在周杰接触的探望权难以执行的案件中,“强硬而严厉的执行措施永远不是这类案件的最佳选择,也许通过有着解决家庭问题丰富经验的家事社工的介入,先去化解父母之间的积怨,会达到更理想的效果”。
经上海市青浦区法院执行局委托,上海市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选派了两名家事社工,她们开始对王春树与包亦慧离婚纠纷中的对象王小美开展探望监督,而这一过程并不顺利。
一开始,王春树对于两位社工的调解表现出主动而热心的态度,但在接触中,家事社工发现他提出了许多要求,也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沟通与思考方式。尤其是在和女儿王小美相处的时长上,王春树表现得十分执着。他总是说自己每次见女儿的时间不超过5分钟,还执意要求调取小区的监控录像,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待了几分几秒。
而对于家事社工的介入,起初包亦慧并没有当回事儿,认为家事社工的调解工作并不会真的带来什么改变。在前三次的面谈中,她先是挂掉了家事社工的电话,之后又拒绝接受调解。但随着面谈的逐步推进,包亦慧逐渐了解到两名家事社工是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这才心平气和地答应好好与她们谈谈,也同意了让她们参与王春树的一次探望。
可在这一次,王春树迟到了。上海冬天的风冷涩袭人,带着女儿在楼下空地上站了10分钟后,包亦慧生气了:“他总是这样,没有时间观念,从不遵守承诺。他每次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从来不打声招呼。”
怕女儿感冒,包亦慧带着王小美上了楼。5分钟前,家事社工们在确认时间的时候,王春树在电话里表示,“我马上就到了”。可5分钟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出现。这次谈话宣告破裂。王春树姗姗来迟,而包亦慧再也没有下来,她让王小美独自和父亲待了一段时间。
王春树给王小美带来了儿童口罩,小心翼翼地跟她说:“如果你喜欢,我下次再多带些过来。”王小美听着父亲跟她说话,时不时小声回复,显得有些拘谨而手足无措。在父女俩相处的短暂时间里,王小美对于王春树准备的跳绳与儿童书,也显得兴趣寥寥。
为了解决他们的家庭问题,两名家事社工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一直追踪着他们的状况,前前后后进行过共9次的探望监督工作,写下了长达十几页的探望监督报告。报告上,密密麻麻地详细记载着她们每一次沟通的经过,是怎么努力促成两个人的和解,又是如何失败并重新做出尝试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幽深而复杂,婚姻关系里不存在一蹴而就的破裂和修复,孩子也并不是两个人婚姻关系的延续。对于这起探望权纠纷案件,周杰和家事社工等人一直采用温情执行的方法,最大程度修复亲情关系。但这个过程注定充满着反复与曲折。
2022年6月,当王春树第6次决定申请探望权执行的时候,案子变得棘手起来——未成年人八九岁的年龄段正好是探望权问题集中爆发的时间点。彼时,王小美即将年满8周岁,根据民法典规定,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年龄就是8岁,所以在执行的时候,需要在充分尊重孩子意愿的基础上,让父母双方协商达成切实可行的探望方案。
“这起探望权纠纷案实际上是由于夫妻双方离婚后彼此关系未能改善,延续了之前的对立状态。但即便夫妻不再是夫妻,父母仍是父母,我们不应让孩子在等待中逐渐远离爱。”周杰说道。
为了解决王春树与包亦慧的探望权纠纷,让王小美能够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成长,周杰想到了可以借助法律监督机关的力量,邀请检察院介入调解。周杰说:“一是上海市青浦区检察院有专门为未成年人设立的未成年人检察保护中心这样的实体场所,配备着专业办案团队和心理咨询师等专业队伍;二是检察院的未成年人检察保护中心有着完备的工作机制,后续会对这类案件建立档案并进行定期回访;三是家庭教育促进法的实施为检察院的介入提供了相应的法律依据”。
8月5日,在收到上海市青浦区法院的介入邀请后,青浦区检察院联合青浦区法院、上海市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和青浦区学生心理发展辅导中心等多方力量,在青浦区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保护中心的“心语小屋”为王春树和包亦慧做情感疏导,分析彼此间有关孩子的探望权矛盾。
上海市青浦区检察院检察官钟芬对王春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而与之相反的是母亲包亦慧,她自始至终的态度都显得冷漠而有抗拒感。但相同的是,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想过该如何为改善孩子的生活环境做出让步。
钟芬先从法律的角度告诉王春树和包亦慧,2022年1月家庭教育促进法开始实施后,按照法律规定,即便两人已经离婚,也应当相互配合去承担好家庭教育的主体责任。“教育孩子本就是父母双方的责任,孩子跟你们的血缘并不会因为你们婚姻关系的终止而中断。”
在“心语小屋”里,心理咨询师和王小美进行了一场对话。在心理咨询师看来,王小美的内心敏感脆弱,但话越聊越开,她发现王小美对于父母的关系心知肚明。王小美也并非不想见到父亲,只是对自从两岁开始就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她来说,对父亲实在没有太多印象,感情也并不深刻。
而王春树带给王小美的那些玩具,早已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玩的东西,况且他给王小美带来的毛绒玩具很可能引起她的过敏,两个人在交流谈心的时候也显得生疏而有距离感。在交流中,王小美渐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愿意在不影响自己学习的情况下,每周跟父亲见面。
钟芬劝慰包亦慧:“不管他是个怎样的爸爸,你都需要先让小美跟他接触,因为父亲的缺位也许会慢慢影响到小美未来的婚恋观。我也知道单亲母亲带孩子并不轻松,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帮你,给你搭把手,又何乐而不为呢?”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包亦慧,她的态度逐渐软化。
但王春树的态度仍然有些强硬,他一直试图在不做任何妥协的情况下就能看到王小美。但现实是,在法院判决的这几年时间里,王小美一直在长大,她并不会一直停留在小时候,等着王春树。
最终,在法官、检察官、家事社工和心理咨询师的共同劝说下,王春树同意做出让步,包亦慧也同意让王春树全程接送并陪同王小美上钢琴培训班等辅导课。
在周杰和钟芬等人看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给了父女更多的相处时间,也减轻了母亲的负担。
“我们需要学会给孩子他们需要的爱,但爱的能力并不是天生就能习得的,没有人天生就会做父母,但我们可以不断尝试、不断努力,思考到底怎么样才是真正爱孩子的方式。”钟芬说道。(文中王春树、包亦慧、王小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