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怀龙 钟超文
真正伟大的诗人是不会轻易去写诗词的,因为伟大的诗人总是要在其作品中证明他自身与真理之间的归属关系。这种与真理关涉的作品是具有真正内容的。在某种意义上,大多数诗人只是掌握了诗词的语言形式,而没有赋予诗词自身更深刻的内容。换言之,他们只是掌握了一种语言形式表达的技艺,并没有通过这一种技艺创造出真正具有内容的作品。与一些普通的诗人不同,东坡先生的很多作品都具有永恒的生命力,这些作品通过对真理的把握使自身成为永恒。在东坡先生的众多作品中,《念奴娇·赤壁怀古》被誉为千古第一词。这首词见证了诗人通过对真理的把握而获得了诗人自身的那种本己性自由。下面我们就以“自然”与“梦”为切入点来分析这首词为何见证了诗人通过对真理的把握而获得了他自身的那种本己性自由。
只有对其本质有自觉性认识的人才能够真正获得本己性自由,把握命运,实现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一
人的本质规定了其作为意识性存在者,必然能够实现对这一本质的自觉性认识。由此,人总是被其自身的本质所引导去认识这一本质。一旦人能够对其自身的本质有认识,也就能够获得一种本己性自由。这也就意味着,本己性自由是人在其对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中被给予的。每个人在其自身的本质中都蕴含着这种自由。此外,人的本质规定了他是在其有限性中与无限统一的。因此,当一个人被其自身的本质所引导去认识该本质,进而获得本己性自由时,他也就被其自身的本质所引导去认识如何使自己作为有限者而与无限相统一。甚至可以说,人总是在其自身的本质中被规定了去认识如何使自己作为有限者而与无限相统一。所以,一个获得其本己性自由的人,也是一个能够处理其作为有限者如何与无限统一的人。
而且,如果一个人真正认识到了自己作为有限者如何与无限统一,那么他也就认识到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人总是在其本质中被赋予了在世界中的位置。而人的命运也就体现为被规定了对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必须有自觉性认识,这种命运是由人的本质所给予的。人不得不承担起自身的本质所赋予自己的命运,由此,命运与本己性自由是不冲突的。人既可以在其命运中蕴含与实现自由,又可以在其自由中把握与顺应命运。
然而,尽管任何一个人都处于对自身本质的先在理解中,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实现对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这也就意味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实现本质所给予的本己性自由,能够把握本质所给予的命运,能够确立自己如何作为有限存在者与无限统一。因为先在理解与自觉性认识是存在区别的,先在理解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状态,而自觉性认识是一种实现的实际性状态。它们之间的关系是,自觉性认识是通过先在理解这种潜在的可能性状态转换为实际性状态而得以可能的。因此,尽管每一个人就其本质而言都蕴含着可能性来获得本己性自由,把握命运,实现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人都能够使这种可能性实现出来。只有对其本质有自觉性认识的人才能真正使这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换言之,只有对其本质有自觉性认识的人才能够真正获得本己性自由,把握命运,实现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对于任何一个其自身本质有自觉性认识的人,他必然是在其本质的自觉性认识中与他者相关联。也就是说,我们总是在与他者的关联中实现对自身本质的认识。这是因为,没有他者,就没有认识活动。而对本质的认识活动比一般的认识活动有更高的要求。与一般的认识活动相比,与本质相关的认识活动要求认识者必须认识到他与其自身的他者是一种同一性关系。也就是说,本质性认识活动要求认识者认识到他只有通过自身的他者才能够认识到自身。而一般的认识活动是把自身所给予的他者当成给定的,而不会去探究这一他者与认识者之间的同一性关系。由于认识者与他者之间具有同一性关系,所以,我们如何对待他者,我们也就如何成就自身。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要想使自己获得本己性自由,那么我们在对待他者时,也要使他者处于本己性自由之中。换言之,我们的本己性自由是在成就他者的本己性自由中得以可能的。总之,由于本质性认识活动是在与他者的关联中得以可能的,所以本己性自由、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也必然是在与他者的关联中得以实现的。
而人在其本质性认识活动中通常关涉的一种他者是在自然中以自在方式存在的存在者。也就是说,作为自然存在者的他者是引导人实现对自身本质有自觉性认识的一种方式,因为自然存在者总是以一种自在的方式成为某一存在者的他者。这也就意味着,自然存在者总是以一种持守于自身的方式成为某一存在者的他者。因而它总是拥有其不可被剥夺、不可被侵蚀的自身,所以,自然存在者就是通过持守于自身而处于一种获得本己性自由之中。由于自然存在者总是处于一种本己性自由中,所以它总是引导认识者基于它自身的本己性自由来把它作为他者。进而,认识者也就可以通过这一他者实现对本己性自由的自觉性认识。当人实现了对本己性自由的自觉性认识,他也就获得了本己性自由。在某种意义上,当一个人实现了对其本己性自由的自觉性认识,他也就是一个拥有伟大心灵的智者。东坡先生就是这样的智者。
二
东坡先生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中充分展现了他是一个实现了本己性自由的人。这种本己性自由也体现在他与自然存在者的关联性中。当东坡先生与自然存在者处于一种同本己性自由相关的关联性中时,他们也就相互给予了对方自己所能给予的东西。自然存在者给予了东坡先生以一种通达一切存在者之本性的智慧。当自然存在者作为他者与某一存在者关联时,它始终是以与自己本质相符合的方式使自己呈现出来。在这一过程中,自然存在者也不会去干涉或者侵扰其他存在者的本质规定性。正是由于自然存在者始终持守于自身的本质,所以它是以一种超然的方式对待人类历史。换言之,它不会由于人类的行为而改变自己的本质。由于自然存在者的本质是不受人类行为干扰的,因此人类行为对于自然存在者的本质来说是无。所以,东坡先生在词中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表明,自然存在者不会对英雄们的事迹有所心动,也不会对英雄们的人生成败、荣辱得失做出评判;它是一个超然的智者,将英雄们的事业与成败以无的方式在它这里存在。
在此,我们要注意,自然存在者不是把英雄们的事业与成败带入一种虚无。无是强调任一存在者持守于本性,而不受干扰。这是一种超然意义上的无,一种具有大智慧的无。这种无体现了某一存在者通过它自身的他者返回自身、持守自身。伟大的诗人从来不与虚无打交道。他们敢于面对真理,把握真理,把握具有永恒性的东西。他们就是通过对这永恒性东西的把握,而实现了对自己人生的肯定。同样,对于东坡先生来说,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将历史中的一切都带入虚无,而是历史反而在时间的流逝中使永恒性的东西、真理性的东西保存下来。换言之,尽管历史是在时间的纯粹流逝中生成的,但它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保持着其自身永恒的一面。而且对于东坡先生来说,自然存在者就是以真理的方式去面对与把握历史中永恒的东西。我们应该也要像自然存在者那样以真理的方式把握历史。
当东坡先生认识到人类行为对于自然存在者的本质来说是无时,他也就真正认识到了自然存在者的本质。进而,他通过对自然存在者这一他者的本质的认识,来认识到一切存在者都有其自身的本质与本己性自由。而且,当这位伟大的诗人不再看到历史中纯粹流逝性的东西之时,他也就认识到历史总是让我们基于自身的本己性自由来与无限统一。东坡先生写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表明,英雄要通过他的伟业来实现自身与无限的统一,美人要通过她的才情来实现自身与无限的统一。或者说,英雄的本己性自由可以体现为他要以自己的豪气千古不朽;美人的本己性自由可以体现为她要以自己的才情流芳百世。那么,东坡先生自己又将如何实现他的本己性自由来与无限统一呢?诗人没有通过伟业来成就自身的无限性,这也在词中得到了印证,即“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但东坡先生无疑通过了他对其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来与无限统一。他在对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过程中,实现了对人生透彻的理解,而这种透彻的理解在“人生如梦”中得到了体现。
一般而言,我们倾向于把梦理解为虚幻的。一个人在梦中并不能把握真实的东西,或者说,在梦中把握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都会化为空,因而梦带有一种消极意义。东坡先生更具新意的是,他把依靠其本性所呈现的世界理解为梦。其实,对于他来说,梦不再是消极的,而是有着特殊的积极意义。他就是要在梦中实现对本己性自由的自觉性认识。由此,当他把人生理解为梦境时,梦也就成为一个获得本己性自由的人所存在于其中的世界。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在深层次意义上,梦意味着人总有其所不能把握的东西。这种不能把握的东西是由一切存在者的本质所决定的。因为一切存在者在其本质中被规定了它是持守于自身的存在者。因而,任一存在者在作为某一存在者的他者时,它总具有持守于自身而不可被把握的一面。因而,任一存在者总是引导着我们去认识它不可被把握的那一面。由于任一存在者在其本质中蕴含着持守于自身而不可被把握的那一面,所以我们也就可以在与任一存在者的关联中通过它不可被把握的一面,来实现对它的本质的把握,进而来实现对我们自身本质的把握。换言之,如果一个人能够理解人生中所不能把握的东西,他也就是以否定性的认识方式去通达自己的本质。
我们所关联的自然存在者总是引导着我们通达实现对人生有透彻认识的梦;我们所置身于其中的梦总是引导着我们在自然存在者那里实现对我们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
因此,当东坡先生把人生理解为梦境时,他是以一种更加透彻、清晰的方式来认识世界。诗人不但不排斥、不否定梦,而且向往在梦中生活。对于诗人来说,世界只有在梦中才是以最透彻的方式在他这里敞开。诗人在梦中能够以切己的方式认识到他的自由,认识到他的人生有所为、有所不为。诗人是要生活在梦中的,诗就是诗人对梦的理解。甚至可以说,只有当诗人在其梦中实现了对自身的本己性理解,他才能写下最好的作品。东坡先生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这样。
当然,自然与梦是相通的。当我们在自然中时,自然存在者总是引导着我们实现对自身的本质性认识。一旦我们通过自然存在者实现了对我们自身的本质有所认识,我们也就使世界如梦境那样在我们这里以最透彻的方式敞开。同样,一旦我们使世界如梦境那样在我们这里以最透彻的方式敞开,我们也就能够通过自然存在者实现对我们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换言之,我们所关联的自然存在者总是引导着我们通达实现对人生有透彻认识的梦;我们所置身于其中的梦总是引导着我们在自然存在者那里实现对我们自身本质的自觉性认识。由此,一个在自然存在者那里看到自己本性的人,一定是一个把人生理解为梦境的人;同样,一个把人生理解为梦境的人,一定是一个喜欢在自然存在者那里展现自己本性的人。东坡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这也就是为何东坡先生写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对于那引导我们对人生真谛有认识的江和月,我们唯有以彰显我们真性情的美酒赠之。同样,我们只有在具有江和月的自然情境中,才能使我们的真性情在美酒中得到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