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密码

2023-01-14 07:43姚鄂梅
上海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奶奶爸爸妈妈

姚鄂梅

妈妈去世了。我在街上找了个殡葬公司。公司里的人问我宴席预计多少桌,我说没有宴席,又问追悼会多大规模,我说没有追悼会。我向他们解释,妈妈是第一次到杭州,才待了一天半,我们也是杭州的新人,才待了一年半,没有人会来参加妈妈的追悼会,也没有人要吃我们的丧宴。

如果是这种情况,恕我直言,你不如直接打电话给火葬场。

不,我找你们,是因为我想要给她一个仪式,我想让她很规范地死一次。

经过再三讨论,殡葬公司同意了我的请求,比起他们的付出,收费着实不便宜,但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打定主意用信用卡支付,因为我的钱不多。

他们让我去选服装。女装有点像汉服,白色、粉色、淡蓝色、黄色,上下颜色统一。我想起一件事,问他们能不能自己配色,我想要白色的上衣,黄色的裙子。接待我的人转了转眼珠,说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两种颜色,可以买两套,上下错开穿。我有点不高兴:只有一个死人!那人非常沉得住气,他告诉我,可以把两套衣服颜色错开,套在一起穿。

我没有像那个人说的,把两套衣服都给妈妈穿上,我把多余的那套扔了。妈妈穿着白上衣黄裙子,躺在紫色金丝绒棺材里,生动得根本不像死人,像是闭上眼睛在跟我玩一个装死人的游戏。

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似乎只有一条裙子,黄颜色,像土豆切开的那种黄,无领,无袖。她肯定不止一条裙子,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那条黄裙子。

她不是个喜欢在穿衣上动很多脑筋的人;夏天,她单穿那条黄裙子,露出她的长胳膊长腿;秋天,她往裙子里面塞一件衬衣或T恤;冬天,她在裙子里面穿毛裤,上面再裹一件厚厚的棉袄。全城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穿,全城的人也只允许她一个人这样穿。在我们那个小城,女人们只在七八月份才穿穿裙子,其他时候一律像男人那样穿裤子。因为她来自北方,他们原谅了她一个北方人在南方的窘迫和无所适从。

我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为什么她塞很多衣服在里面时,裙子并没有显得臃肿,而在夏天,她光胳膊光腿穿那条黄裙子时,也并不显得空空荡荡。

妈妈是北方人,说普通话。这使我从小就能在妈妈和奶奶之间灵活切换两种口音。到了吃饭时间,奶奶问我:你妈妈又不吃饭?又吃馍馍?又吃饼?奶奶总说她不知道妈妈在说些什么,妈妈也说她只能听得懂奶奶二三成。

奶奶是我们家的大厨,一出手就是六七个菜,大盘小盘摆在木质方桌上,杯盘碗碟点缀其间,不把一张饭桌填满不罢休。妈妈不喜欢这样的大饭桌,也不喜欢米饭,她说米饭里面有水,菜里面也都是水,她不喜欢吃太多水。她买回来一个不锈钢大锅,又买回来一袋面粉,趁奶奶不做饭的时候,她胡乱捏一些面团,再把那些面团放进锅里,不一会儿,就有胖胖的大饼拿出来。我不喜欢吃她做的饼,我觉得没有外面卖的包子好吃,也没有奶奶做的米饭好吃。这也是她最生我气的地方:一个人怎么能说自己妈妈做的饭不好吃呢?奶奶也吃过她做的饼,她咬了一口,表情复杂,像个诚实的孩子,努力想要撒一个不昧良心的谎。

也不甜,也不咸,你觉得这是个什么味道呢?奶奶很客气地问妈妈。

这就是馍馍的味道呀,馍馍就是这样啊。

奶奶最终没让馍馍爬上饭桌,妈妈也没有认输,她把卧室做了点小小的改动。她买来两扇屏风,在卧室里隔出一块小小的角落,在里面摆上一个电炉,一只锅,隔几天那里就热烘烘的,然后就有比脸还大的饼一个个从锅里跳出来。她会在饼上压一个大大的字,把压了字的饼递给爸爸,爸爸看了,一笑:你这手艺,只学到了形,没学到神。妈妈说:那是因为这里的土地长不出我要的香料。

那,你回去吧?回去到处都是馍馍。

你休想!妈妈轻蔑地斜他一眼,从饼上揪出一小块,很享受地扔进嘴里。

这时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叫她回去的话还属于打情骂俏。很多个傍晚,他们肩并肩出去散步,晚风吹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吹起他们的额发,露出饱满光洁的脸,他们就算不笑,脸上也是兴奋而甜蜜的。很多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他去了一趟新疆,带回一个老婆。真的吗?新疆的女人这么容易带走吗?

妈妈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并不将它视为秘密或隐私,她就将它放在衣柜里,或是压在枕头底下。在我还不识字时,我指着那个笔记本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讲的话。

等我识字以后,我很容易就翻开了它。我在那本日记里看到了她和爸爸的故事。

那时她把他称为“南方小伙子”,那一年,南方小伙子从他待了三年的轧钢厂失望地跑出来,他发现工厂跟他在技校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工厂里尽是些老头子老阿姨,以及一些说起话来词不达意的笨蛋,厂长在会上发言,一不小心就读错几个字。然后他发现那些几乎不大说话的老头子老阿姨,其实都是聋子,那些总是说错话的笨蛋们,也是半个聋子,这些半聋子马上就要变成老头子老阿姨那样的全聋,因为轧钢厂的车间实在太吵了,在耳朵里塞上棉花都不行,那感觉就像是把两只蝉塞进耳朵里再用棉花堵上耳朵孔一样。他知道他必须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耳朵了。他收拾了一个双拎手提包,里面装着两条裤子一件上衣,一双鞋,两本他喜欢的书,一支笔,一个软壳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他胡乱写下的只言片语,几个可能会用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及从书上抄来的段落。他是个安静的小伙子,白净面皮,红而湿润的嘴,丹凤眼,黑发乌亮。他第一天出现在车间里,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而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巨大的噪音把他吓傻了。他头发直竖,脚底发麻,因为受不了持续不断的尖利的噪音,他的嘴唇很快失去了血色,他觉得必须为他的心脏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之地。几经周折,他找到了,他把笔记本从家里带出来,藏在藏蓝色工作服里,每隔一小会儿,他就打开他的笔记本,看几眼,在里面写几个字,他用这种办法跟巨大的噪音作斗争。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还是行不通,它唯一的作用只是让他意识到,人不应该在无间歇、无休止的尖啸声中活下去,就算是一株植物也不行,只有枯死的木头和金属才能在那种环境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不能把人降低到枯木与金属的档次。一个周末过后,他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工厂,他拎着早就收拾好的手提式行李包,直奔火车站。

火车站也有噪音,但那是来自人的噪音,跟金属与金属摩擦切割的声音完全不同。人的声音多么亲切,每个人的声音都不相同,语气、语调、语速,哪怕是一对喁喁私语的双胞胎,他们的声音也有很大不同。他太爱人的声音了,他在车站里钻来钻去,迟迟不能决定到底要去哪里,他恨不得拉住那些正在说话的人,问他们他应该去哪里,顺便问问他们都从哪里来,他们口中的任何一个地址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目的地。漫无头绪的穿行中,他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感叹:新疆啊!新疆可太远了!他如遭雷击,怎么把那个地方忘记了!他还记得课本上的新疆,地图册上的新疆,金黄的起伏有致的沙漠,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垄,美丽的少数民族少女都有会跳舞的脖子。他不能想得更多了,头一低,像条鱼一样拨开人群,游到售票窗前。

他到达新疆的时候正是九月,遍地都是大型号的瓜果,世界明亮无比,像被一只大功率的电灯泡日夜不熄地照着。他觉得这里的太阳跟家乡大不一样,家乡的太阳是透明的,这里的太阳却是金色的,所到之处金光闪闪,连水泥和钢筋都被涂抹了一层蜂蜜的颜色。我见过一张他们那时候的照片,在一个公园里,他们微笑着,向对方低着头,似在甜蜜地说着情话,金黄的树叶和阳光绕着他们飞舞,身后的白色树杆上长着黑色的眼睛。

插图/戴未央

她在日记本里写道:命运指点我,那天一定要去那个公园,因为他就在那里!

那天公园里的人很多,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然后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他的头发像他的瞳仁一样漆黑,幽幽地闪着光,他面目清晰滋润,眉毛尖上都在滋滋冒油。他跟她身边的北方男孩完全不一样,那些男孩都太干燥了,全身上下都是干裂翘起的皮屑,头发枯焦,发梢带着火焰扫过的影子。她那天并非无所事事,她正在商场门口一个促销活动上等待好运气,很多人都会在那个时刻候在那里,那些卖烤包子的人会不定时地出来向大家免费派送滚烫的烤羊肉包子。她拨开人群,无法自控地走过去。

她有个同伴,悄悄拉了她一下,她知道同伴的意思,但她从小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因为她自幼听惯了妈妈的自言自语:我怕个屁!我已经待在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了,不管往哪里走,都不会比现在更偏远。妈妈是小时候跟着父辈从四川过来的,从此再没回去过,因为当他们想要回去时,发现故土已没了家人。一个人没法找一堆黄土要自己的家,于是他们一家从此就在农场边上落了脚,再也不提回家的事。

她在南方男孩面前站住,问他:喂,你想吃烤羊肉包子吗?男孩有点不好意思,但羊肉包子几个字唤醒了他的肠鸣。他在乌鲁木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车到终点,他就下来漫无目的地游走,已经有一天多没吃饭了。女孩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过来跟我坐一起,很快就有羊肉包子送过来了。她把男孩拉到她刚才坐的地方,其实她心里没底,因为送包子的时间地点从不固定,完全取决于店主当时的心情。

等包子的时候,她问男孩:你来新疆干什么?男孩瞬间激动起来:我想去新疆大学读书,我想学维语,我想做个新疆人,新疆实在太美太美了。她笑了:读书太慢了,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去新疆大学读书也能做个新疆人。他问她什么办法,她说:娶我!然后就是一串豪放然而又很秀气的笑声:吓坏了吧?不等男孩的表情恢复正常,滚烫的烤羊肉包子端上来了。她不由分说抓起几只,放在一块摊开的手绢里。

你的运气太好了,这里很多人等了几个小时都没等到,你才来几分钟就得到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我的运气好,我要是不拉住你,也许你就走掉了,就错过了。

男孩慌乱不堪,为她的话,也为刚刚端上来的烤羊肉包子。包子实在太好吃了,男孩说:这里一份包子馅,拿到我家乡,可以做五个包子。

女孩也说:我听说了,你们南方人,用牙签挑包子馅儿。

吃过包子,女孩带男孩去逛公园,然后就拍下了那张照片,看起来像一对恋人,但其实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女孩那时刚刚高中毕业,她有两个选择,要么走向农场,要么去城里找份工作,但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城里总共没几家单位。男孩说:如果你到我的家乡去卖烤包子,马上就会变成富翁,因为我们那里没有烤包子,我们那里的包子都是用笼屉蒸出来的,而且我们只有猪肉包,没有羊肉包,因为我们那里没有羊。女孩说:那我得先养羊。男孩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养猪场,像他工作的车间一样,猪们密密匝匝排成数行,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用来照明和保暖的灯泡终日亮着。他想,也许他可以去给他们提个建议,让他们同时养上一些羊。他们之所以没想到养羊,很大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来过新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包子,一旦他们知道,他们肯定会动羊肉包子的主意的。

他们立刻就在公园里讨论起羊肉包子店来。他说他家里有一个亲戚在工商部门工作,可以向他咨询办执照的事;他还认识一个开杂货店的人,可以去他店里赊一些餐具;他还可以在他的工厂为她定制一些烤盘之类的,因为那边的确很少用到烤这门厨艺,相应的餐具应该也很少。她说她可以向妈妈请教怎样把羊肉包子烤得更好吃一些,顺带学些烤羊腰子之类的手艺。他一听就笑了:生意肯定会非常非常好,我们那边的男人,对各种腰子最感兴趣。

公园还没逛完,他们的烤羊肉包子店已经在心里开张了。说到店名,他脱口而出:一见钟情,怎么样?他们对视一眼,觉得一切都已确定下来,根本不用再多说一个字,上天让他们在这里相遇,让他们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一见钟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家出走,毫无目的地登上通往西部的列车,那是他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行,他在火车的硬座上坐了三天两夜,当他走下火车时,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时空,他被巨大的震惊所控制,想不起来吃,也想不起来睡。

她知道他还没有住的地方。跟我去吧!她说。这时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大脑,她说什么他都依她。我妈妈会喜欢你的。她继续说:我妈妈也是南方人,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待问清她妈妈的籍贯时,他大笑起来。

四川不是南方,四川是西部。

如果你要得到我妈妈的支持,你就要说四川是南方,她最喜欢别人说她是南方人,而且,等你看到她,我保证你不会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惭愧,她长得跟你们南方人一模一样,又黑又亮的头发,又白又滋润的皮肤。地理上讲,四川是西部没错,但你知道吗,四川太大了,山又多,有些山的背阴处、凹陷处,比南方还要湿润多雨,总之,你看到她就知道,她真的就是个南方人。

他们走出公园,穿过广袤的西部农场,他第一次看到沉甸甸的磨盘一样大的向日葵,一眼望不到边的葵花地,千军万马,得意洋洋,葵花籽像羊屎一样被人随意抖落在地,又被人和车随意踩进土里,毫不可惜。他还看到那些气宇轩昂的马,将军一样昂首挺胸走在白杨树下,鬃毛纷披,无风自动,透着一股子光明磊落的派头。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天色依然明亮热烈,人畜皆无倦意,仿佛谁也不准备回家,只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和衣倒下,倦极而眠,第二天再自然醒来。

见到他的一瞬间,她的妈妈两眼骤亮。快让我看看,好久好久没见到我们南方来的人了。整整一晚,她们都在缠着他讲南方的事情,长江水夏天涨到哪里,地里种些什么东西,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过年吃什么,女孩子平时穿什么,结婚穿什么,一到夏天真的满街都是白嫩的大腿和只有一两根带子的凉鞋吗?男人果真都要烧饭给女人吃、还要给女人洗内裤吗?女人除了生生孩子上上班,真的什么也不干吗?问题越来越多,其实她的妈妈并不完全依赖于他的回答,她每问一句,基本都会自答一句,那都是根据以往的记忆自我汇总和编辑出来的答案,跟他的标准答案没什么关系。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只是需要一个尽情回忆的机会,她十岁就来到此地,之后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多山的土地。当她再也无法产生新的问题时,他不失时机地向她提出邀请:回去一趟吧,跟你印象中的南方很不一样了,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不回去了,我回去也没有意义了,让她回去吧,让她替我回到南方去,回到湿润的地方去。干燥的地方不好,干燥的地方没有想象力。

“想象力”三个字让他大吃一惊,就像她突然说出了某个密码,他睁大眼睛望着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以前,我的现在就是我的一切,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一个人躲在山洞里,外面在下雪,鹅毛大雪,追他的人想,天助我也,只需要顺着脚印去找就好了。这个山洞里的人也在想,天助我也!他把鞋倒过来穿在脚上,等那些人跟着脚印追到山洞口时,山洞里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

他听得魂飞魄散,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越发确定,她有以前,只是不想告诉他而已。

她允许他在她家借宿,但前提是出示他的身份证。

你叫王晓明?这是真名?这名字也太没有想象力了,行,我们就叫你晓明吧。

这是她第二次说到“想象力”三个字。

女孩把晓明从她妈妈那边领过来,带进自己的小房间。

我感觉你妈妈有很多故事。

这边的人,谁没有故事?故事太多了,都懒得去听别人的故事了。

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什么样的都有,你想不到的也有。你知道这里的瓜果为什么都那么大吗?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人也是一样,你在这里几乎看不到瘦瘦小小的人,都是高高大大气壮身粗的大家伙,跟那些瓜果是一样的道理。

见他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她笑了:别当真啊,跟你开玩笑呢。

她给他看她所有的小秘密,包括一个塑料封面笔记本,他笑了:你也有笔记本啊!

他小心打开封面,扉页上写着:当你打开它,你就成了我的朋友!他抬眼看她,她也正看着他,他瞬间心跳加快。

那我真看了?

女孩郑重地点头。

没多久,他兴奋地喊了一声,他看到了那段话,他也抄过那段话。

“莱纳,我想去见你……我想和你睡觉——入眠,睡着……单纯的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有——亲吻那心脏。”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段话上。他还记得他抄写这段话时的心情,心里响着一个女人黏稠的声音,伴随着肢体缠绕的画面,让他整个人从地板上升腾而起,悬浮在空中。他的两眼突然模糊,等它们终于回归清晰时,他看到一滴眼泪落到笔记本上。

不好意思!他用袖子去擦拭被他弄湿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如此一致?他从他的旅行包里找出自己的软皮笔记本,找出他抄写的那一段,一望而知是陈旧的笔迹。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拥抱时刻,那时他们似乎还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看到她的毛衣上粘着一片金黄的小树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帮她摘了下来。她接过来,放进笔记本里,放在那段话上面,放在“亲吻那心脏”上面。

我本来还想继续往西,继续往北,但我现在不想走了,我想就留在这里,我可以干点什么?这里有什么可干的?他问她。

这里没什么可干的,整天就是吃饭睡觉。

他觉得她在开玩笑,不可能“没什么可干的”。

半个小时后,她被妈妈叫了过去,说是她的床可以腾给他睡,其实他知道,那是在防着她,是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他睡不着,连躺下来都做不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兴奋无比,这片土地一定有什么不对头,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激动,就算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

他推开窗户,清冽的夜风直吹进来,他打了个冷噤,没想到温差这么大。他站在窗边,遥望星星闪烁的夜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他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刚刚把他牵引到这个壮美的地方,立刻又把他牵引到这个女孩面前、这个女孩家里。

他在她家住到第三天,一切就都定下来了。妈妈把她的身份证拿给他看,他才知道她名叫李向南。

晓明,向南就交给你了!

他激动得眼泛泪光,这时她已换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件黄色的背心裙,里面衬一件白色的衬衣。他现在知道她妈妈为什么总说“想象力”三个字了,她的衣裙让他想起他们相遇的公园,金黄的树叶,白色的树干,她把秋天穿到自己身上了。她轻轻走向他,他当着她妈妈的面,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妈妈送他们去火车站。妈妈叮嘱女儿:从此你就是南方人了,再也不要回到北方来。

他在火车上问她:为什么让你再也不要回到北方来?我觉得北方很好啊。

因为她讨厌北方。小时候,我经常听她讲,她曾经整整一个月没吃饭,实在挺不住的时候,就往嘴巴里抹点盐,因为她拒绝吃面食,她只想吃米饭。她在四川的时候,面食从来不是主食,只有偶尔的零食才跟面粉有关。其实她不光反感面食,她还反感外公,是外公犯了错误,一家人才会来到新疆,之后外公再也没有能力把一家人带回四川。但她并没有见过外公,她出生之前,外公就死了。至于爸爸,她有很多年没看到他了,妈妈说他出去办事,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仍在新疆某个地方,也许已经死了,新疆实在太大,根本没办法找。

他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她的生活像海,陌生而浩大,而他好奇得不能自拔。

难怪你叫李向南呢。他不想细问那里面的故事,问了也没有意义,在火车单调而平稳的震动中,在脱离地心引力义无反顾的飞翔里,他只想跟她倾诉衷肠。

轧钢厂一点都不浪漫,它根本不欢迎浪迹新疆满载爱情而归的晓明,他们说,你还回来干吗?继续去流浪啊,趁年轻,流浪够了再回来。

听说那个不请假就外出的小伙子带了个新疆老婆回来,同事们一窝蜂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咕哝着散去:这是个假新疆!真的新疆人不长这个样子。真的新疆人随便哪个都比她漂亮。

他们的评价丝毫影响不了沉浸在爱情中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是驴,只知道围着磨盘转,只知道吃饭干活。骂过那些人后,他们从城区转移到江边。他们整天漫游在长江边,他教她游泳,到小港口乘轮渡,带她爬上夜晚的趸船,在上面点着蜡烛唱歌。他带着她游走乡间,访古镇,串农家,品尝各地小吃。与此同时,李向南怀孕了。他们没有告诉奶奶,是奶奶自己从她的身形上发现的。奶奶果断出面,强令他们必须马上去登记结婚。她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你这个轻狂东西!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事情一旦进入合法的轨道就有点无趣了。李向南从北方带过来的黄色背心裙已经穿不下,她开始穿晓明的工作服,深蓝色,长袖长身,肥大无比。轧钢厂换了新厂长,奶奶拎着礼盒出去了几趟,晓明就接到一个通知,他可以回去上班了,不是去那个差点震聋耳朵的车间,而是去生活服务公司。这下你满意了吧?奶奶疲惫而责备地望着他。

晓明去上班的时候,李向南就只能待在家里,附近所有能玩的地方,他都带她玩过了,其他地方,如果没有晓明陪她,她是不愿去的,何况她走出家门,一个人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似乎有个习惯,他们都不想跟陌生人说话,似乎他们都信不过陌生人。

他们在新疆畅谈过的烤羊肉包子计划早就流产了,因为这里很少有羊,有些农家会散养三两只,但他们不会卖,当宠物一样养着,到了年底,杀了炖萝卜吃。

待在家里无事可干,她开始搜寻晓明的旧物,借此想象他以前的生活。跟她在新疆时想象的不一样,他的过去其实很顽劣,很粗鲁,她甚至看到过一个老师给他的评语:打架并不能证明你有多强大,玩扑克也不能证明你有多聪明,只有勤奋学习,把成绩搞好,才是最好的证明。看来,他根本不像她看到的那么水灵,那么温文尔雅。

奶奶过来对她说:你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否则生孩子会非常困难。她说:我反正是要剖腹产的,我才不要顺产,太恐怖了。不到万不得已医生不会给你剖的。奶奶轻飘飘丢下一句,她就不再反驳,从此每天跟着奶奶出去“走动”。奶奶带她去江边淘衣服洗菜,带她去杂货店,带她去走亲戚。走亲戚这件事她不太喜欢,那些亲戚,都喜欢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完了,再问一句:在哪里上班呢?

奶奶面露尴尬:她暂时先不上班。

一些亲戚说:哦,从新疆过来,把工作搞丢了。一些亲戚说:反正你家底厚,养个把人不成问题。也有一些亲戚说:先把孩子养下来再说,实在不行,自己开个店。亲戚们越是说得坦诚,奶奶脸上越是难看,那以后,亲戚家便不再去了。

直到有天晚上,晓明在另一间屋里和奶奶吵了起来。

饿不死的!就算饿死又怎么样?跟病死有什么区别?孩子自然会长大的,你不要有人要,你实在不要我把他送回新疆去。

晓明回到自己房间,见李向南红着脸看他,居然笑了一下:没关系,大不了孩子生下来,我们回新疆。

如果我不回呢?

除非你愿意一直跟我妈住在一起。

我无所谓,只要房间里有你。

他们的房间不算大,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张一头沉小桌,不坐的时候椅子塞到桌子下面,是以前晓明读书写作业的地方。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有点空旷,现在多了个李向南,虽然她并没带来太多的行李,但不知为什么,房间里一天一天变得拥挤,有时竟感觉快要转不开身了。

有一天,晓明从外面回来,拉着她的手急切地说:能不能叫你妈妈借我们一点钱,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商品房了,如果我们买了那里的房子,我们就可以从家里搬出去,建立我们自己的家。

她抽回手:我觉得她肯定没有多余的钱借给我们。

为什么?她就你一个孩子,多少有点积蓄吧。

她只有我一个孩子,并不是计划生育的结果,是家里没有爸爸的结果。

他忍不住想笑,但焦虑最终压倒了笑意。

把身无分文的孩子推出家门,从此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这是不负责任。

她已经负完她的责了,现在应该是你对我负责的时候,对我、对我们将要出生的孩子负责。

如果我负不起这个责怎么办?说到负责,你对我们的家庭也是有责任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到生存问题,这个问题太现实,太难听,他们脸上的表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好,我去找工作!我挺着大肚子去找工作!

打住打住,我没说要你现在去找工作,我们本来是在说房子的事对不对?

问题的核心只有一个,你嫌弃我没工作,你妈带我去走亲戚,你家亲戚也嫌弃我没工作。一个孕妇休息几天有罪吗?一个从北方来到南方的人,不应该花点时间适应一下环境吗?我还觉得委屈呢,我突然一下来到这里,我放弃了一切。

你放弃了什么?你在新疆时有工作吗?有自己的房子吗?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谈得上什么放弃?

在新疆我有家人,有朋友,我想去哪去哪,想干吗干吗,看看我现在,出了这个破房间,我到哪里都如坐针毡,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里的人看到我就像看到怪物一样,我主动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不是装聋卖哑就是干脆撅着屁股跑开。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鬼地方。

那你回去呀,回你的新疆去。

废话!你都把我搞成这个样子了,你让我怎么回?

他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吵了第一架,虽然很快就和好了,但第二架随时会因为回忆起第一架的某句话而爆发。

他们吵到第三十架的时候,晓明搬到工厂去住集体宿舍了,其实也不是真的搬家,只是吵到气头上,拿了几件衣服负气而走。

集体宿舍里面有空床,这他早就知道,他不止一次偷偷溜岗,跑到集体宿舍去打牌。

李向南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直回响着晓明甩门的声音,门背后一只大粘钩被他甩脱在地,挂在上面的各种小零碎散了一地。她望着地上那些东西,突然失声痛哭。他们吵得噼里啪啦的时候她没哭,散落在地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让她哭得没完没了。

她跑到外面给新疆打电话:妈妈,如果我跟他过得不好,可以回来吗?

不能!妈妈果断答复: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这不是上学,你在学校犯了错误,可以逃回家里来,家里遇到问题只能在家里解决,大门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解决家里的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把它当成一个屁,放出来就没事了,告诉你,人这一辈子,遇到类似问题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一千,一次解决不好,永远都解决不好,终生解决不好,相反,要是一次解决得好,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也不怕。不要指望娘家,娘家不会永远存在,娘家是有期限的,娘家就是你的学校,毕业了就别想再回来,这里没你的位置了。

为什么你这么无情?你是我妈吗?

妈也是有期限的,妈又不会长生不老,你必须留在当地把问题解决好,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都用不上了,他躲出去了,不想见到我了,他妈几天前就没跟我说过话了,我在这里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嘴巴都要生锈了。

你房间里有吃的吗?悄悄弄点吃的喝的藏好,然后把门关好,谁来敲门都不开,他不是不理你吗?我看他能坚持几天!

放下电话,她有种立刻就要实施的冲动。她在路边买了些吃的,悄悄拿到自己房间,又拎了两瓶水进去,就把门反锁上了。

锁上门第一件事,就是在日记上写下那段话: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我更是面目全非。没有退路了,只能奋力往前走,但我为什么看不到光亮?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她假装无所谓地拿起一本晓明的书,看不到三行又放下,趴到门上听外面的动静。从白天到晚上,没有人过来敲门。有一次,她似乎听到有人摇了摇她的门,不过也有可能是风,然后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又一个白天来到,窗外光芒万丈,屋里却因为安静显得阴森无比,不知道是因为太压抑,还是神经崩得太紧,她突然像野兽一样在屋里嚎叫起来。

她听到外面客厅里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发出一串叮里哐啷的炸裂声,随之而起的是一串高音,她没听清楚,声音太急,太混乱,加上她对此地的方言还没完全掌握,但她能听出来那是骂声。没过多久,有人过来敲门,一声声喊:向南,向南,李向南。是晓明!他终于回来了,她脱掉鞋子,踮着脚走近门边,她从没如此兴奋过,但她不能开门,必须像妈妈说的那样,“谁来敲门都不开”。

见她不开门,外面渐渐安静了。也许他们在商量如何对付她,她也想跟妈妈讨论下一步怎么做,可惜她房间里没有电话。

一张纸条塞进来了。是晓明写的。

如果你继续这么闹,我不会再来敲门,我也不想劝你怎样怎样,我会出去自我了断。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当时去新疆,就是做了最坏的准备才出门的。遇上你纯属意外,你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想打起精神重新开始,我以为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但你现在这样,让我绝望透顶,如坠冰窟。很抱歉你运气不好,遇上了我这种人,没什么能力,也没那么坚强,我唯一拥有的就是脆弱。

她看完纸条,二话没说,一把将门拉开。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狠狠地对视着。情绪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那张纸条让她流下了热泪,让她冲动之下拉开了门,但拉开门的瞬间,他们却狠狠地瞪着对方,像两个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

最终,还是他先收起了眼里的利剑,进了房间,用脚后跟把门狠狠踢上。

关门的声音震出了他的眼泪,他没想到仅仅过去了两天,她的肚子就大了那么多。她披头散发,脸色灰白,瘦骨嶙峋,却又腹胀如鼓,看上去就像个关在牢笼里的被侵害女子。而就在前不久,她还不是这样。她穿行在阳光和树叶当中,傍晚的光线把她的皮肤涂成蜜的颜色。她笑意盈盈,秀发飘散,袅袅娜娜,他把那样的她带回家来,这才几天,她就被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事情就这样反了过来,他在哭,她反而过去抱着他,安慰他,哄着他,劝他别哭了。

他们重归于好,但困扰他们让他们吵架的原因依然在那里,她除了怀孕仍然无事可干,跟操持家务的晓明妈妈仍然无话可说,在街上走几个来回仍然无法开口说一个字,因为即使她先开口,那些人顶多也只会赏她一个语气词,便讪讪离开。她把一切归究到口音上,她决定学习本地方言,尽管她的发音听上去很古怪。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对晓明说:我们还是来开店吧,我来做馕饼,比包子便宜,操作也更简单,我发现这里没有一家馕饼店。她还有另一个动机没有说出来,如果她开了馕饼店,那些来买饼的人将不得不跟她说话,长此以往,跟她说话的人将越来越多。

晓明听后,两眼亮了。

两人稍一合计,出来向晓明妈妈请示,可否允许他们在东墙上打一个洞,做出一个小门脸,当作馕饼的餐台加柜台,占地面积不会超过一张写字台的面积。他们说得很激动,连比带划,只差跳起来了。晓明妈妈却很冷静,脸上自始至终一抹矜持的微笑,等他们说完了,问她意见时,才在喉咙里咳了一声:首先要看办不办得下来工商执照,一个执照要花不少钱呢,办了执照,还要交不少税费,不管生意好坏都要交,另外,人家喜不喜欢吃你做的馕饼呢?你一个馕饼打算卖多少钱呢?做一个馕饼要花多少成本呢?这些都要先算清楚。

他们决定试验一回,先把面粉用台秤称了,记录下来,再把油和酵母也记下来,需要用到的糖和盐也记录下来。用心做出两个馕饼,事无巨细地计算成本,得出的结论是,一个馕饼至少要卖一块二,才接近保本点,若还想赚一点,就得卖一块五才行。

晓明妈妈直摇头:一块五!季狗子的小笼包,最有名的,还是肉包子,人家一个才三毛,一般买四个,也就一块二,比你一块五一个无油无盐的馕饼不是划算多了?

我们的馕饼一个人吃不完,可以吃一家三口。

光吃馕饼行吗?干巴巴的,怎么吃得下去?还得配上豆浆牛奶之类的,还得再花钱。总之,我觉得做馕饼的生意不会好,我们这边的人只爱吃包子,爱吃有皮有馅有味道的,馕饼什么味道都没有。

开店的打算还在萌芽阶段就被扼杀了。向南一脸受到打击的表情,就像他们说的不是虚拟中的馕饼店,而是被迫停业的真实存在的馕饼店。

馕饼店的计划流产,意外地勾起了向南对于馕饼无法克制的向往。一想到那又干又脆的麦香,嘴里就无法克制地冒出了满满的口水,她几乎要哭起来了:我有多久没吃馕饼了?

她再也无法忍受对馕饼的渴望,她今天就要吃到自己做的馕饼,从今天开始,随时随地,她想吃就吃。她顾不上大肚子带来的不便,冲出去买面粉,买电饼铛,她将这些东西直接扛进卧室。卧室里有一张桌子,既是书桌也是梳妆台,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零碎。没时间整理它们了,她找来一只塑料袋,伸长胳膊,只一下,全部扫进了袋子。简单擦了擦,就把和好的面粉摊在桌上,奋力揉了起来。

这时晓明已经去上班了,晓明妈妈在门外探头看了一会儿,消失了。她很快就开始流汗,她想北方人多么实诚,吃个饼都要累得汗流浃背,所以北方人不做则已,要做就做个大饼,大得足够一家人吃上一天,不像南方人,七个碗八个碟,每个碗里装一点点,过家家一样,七八个碗都吃完了,肚子里还没多少货,还隐隐约约地饿着。

馕饼出锅了,她把饼装在一只大盘子里,开开心心出去找晓明妈妈。这么大呀!晓明妈妈找来一把刀,用对角线的手法切了四刀,将一张大馕饼切成了八块,再拿起一小块,掰成两半,龇牙咬了一小块,用心品尝起来。良久,她终于把那块至少咀嚼了二十次的小馕饼咽了下去。

嗯,有一丝丝甜味,哈?

还有别的味道吗?就只有甜味?

那你告诉我,你还加过什么别的调料?

没有啊,什么调料都不需要,其实甜味也不是我弄出来的,是你自己的唾液。

晓明妈妈就很客气地笑:你们在新疆就吃这样的饼?也不要别的菜?我们这里不行,我们不管多么着急,不管多么不讲究,三四个菜终归是要有的,不然不叫一顿饭。

你们这样吃太费时间了,而且很麻烦,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吃饭上面。

吃饭怎么是浪费时间呢?吃饭是人生大事,吃得不好,怎么会有心情、有力气去工作呢?

这样好不好?我做我的馕饼,你做你的南方菜,我们分开吃,这样都能吃到自己喜欢吃的。

可以啊,你吃你的馕饼,也欢迎你随时过来吃我的南方菜。

两人就这样达成了协议,但真正实施起来,却跟想象的不一样。比如晓明妈妈开始得早,上午十点多就开始烧午饭,厨房里乒哩乓啷一个多小时,才勉强鸣金收兵。这时李向南再去厨房,想用揉面的盆,盆里装着一大锅汤;想用砧板,砧板上油汪汪的,上面还有没装完盘的香肠。总之,除了她自己买的电饼铛,什么餐具都拿不过来。得等到他们一家人不慌不忙吃过了,晓明妈妈仔仔细细洗过了碗,才能去厨房取她需要的几样餐具。

饿着肚子等待,除了肚子里会起生理反应,脸色也会发生难以察觉的变化,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直接冲进厨房,想把晓明妈妈的汤舀出来,腾出汤锅拿去自己和面,一时失手,竟把汤洒了一半。她惊叫一声,晓明妈妈闻声过来:我的个天老爷啊!我炖了一上午的排骨汤!“哐”地把自己的饭碗往灶台上一墩,把李向南往旁边一扒拉,利索地抢救出剩下的一小半排骨汤。你怎么连个汤都不会盛呢?

有点烫,又有点重,我没拿住。

烫就可以任它掉吗?再烫也要忍住呀,下厨的人,谁的手上没几个烫伤刀伤?

晓明也放下饭碗过来了。你又闯了什么祸?

晓明妈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来我们俩得讨论个方案,把时间错开一下,以后,你先开始,你把面和好、揉好,拿到旁边去做你的饼,我再开始我的操作。

可以,但是今天,我要汤锅,否则我没法和面。

晓明妈妈细细洗好汤锅,交给她,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李向南拿着汤锅进卧室去了,晓明妈妈在饭桌上说:晓明,这样下去不像话呢,好好的一家人,弄得像分了家一样。要是哪天突然来个亲戚,看到你们房间里的锅灶,还以为我在虐待她。

不会那么容易看到吧,我待会儿去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的时候把那个锅藏起来。

不是锅的问题,一家人就不能有两个厨房两套锅灶,除非分了家,另立了门户,懂不懂?

她那里不叫厨房,也没有一套锅灶,就一个烙饼的锅而已。

你要这么护她,干脆带她出去租房好了,很多有志气的年轻人都在外面租房住。

晓明不再吱声了。

事情最终以李向南的让步得以解决。她不再烙饼,把电饼铛包起来,放到了厨房的柜顶上。并不是因为她屈服了,而是她的口味在某天中午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她不再喜欢她的馕饼了,她对晓明妈妈的饭菜充满了奇异的向往。她拿筷子在红烧鲈鱼的汤汁里蘸了一下,在舌尖上舔了舔,一阵从未体验过的麻酥酥的感觉迅速从脚底直窜后脑勺。她想马上吃饭,想一口接一口,想把那种味道固定在她的身体里。

到此为止,大家都以为前段时间出现的问题,只是孕期反应,以为所有的不和谐音从此将完全解除,等着他们的将是一家三代其乐融融的好日子。

仍然是来自于妈妈的日记本的故事。

我出生了,家里准备办满月酒,妈妈说,外婆可能来不了,太远了,她又不能请假,她说等孩子稍微大一点,经得起旅途的时候,我们一起带着她回新疆玩。

没有人吱声。

回到房间,爸爸问她:你妈到底为什么不来?之前不是说好要来的吗?我妈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两亲家还没见过面呢。

她准备了什么?酒席?我妈不来她会取消酒席?

怎么说话呢?心理准备,懂不懂?

心理准备呀,难怪我一点都不知道呢,那就在心里取消呗。

懒得跟你说了。爸爸气得扭过身去。

这里又不是我的家,我妈要来就来我的家,不要来我婆婆的家。

什么意思?我可没钱买房。

那就分家。把这个房子一分为二,我们有自己的房门,有自己的厨房。

你不是已经能吃南方食物了吗?

但你的衣服还在你妈妈的衣柜里,每天早上不敲门就把你当天要穿的衣服拿过来,放到你的枕头边,放到我们的枕头边。你觉得这合适吗?

她照顾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合适,你反正从来不给我洗衣服,我妈妈这么大年纪了,每天洗我的衣服,收我的衣服,洗好了收好了又给我拿过来让我穿有什么错?还不是你占满了我们的衣柜,弄得我的衣服没地方放才这样的。再说她是我妈,妈又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儿,她也是在帮你,你整天只顾小的,哪里管过我?

你确定她没有过来偷听我们睡觉?

李向南,如果你再说一句这种下流不敬的话,信不信我把你从这个屋里赶出去!

我说了什么冒犯你了?我只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如果你连自己的换洗衣服都搞不定又怎么能当爸爸?

你见过哪个上班的男人回家还要料理衣服鞋袜的事?如果你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你就不应该当妈妈,你当不了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你应该早一点去把她打掉。

你就是个不要脸的混蛋!

虽然我那时还很小很小,但我能体会到何为空气紧张。当爸爸爬到床上来时,妈妈一脚踹过去:不要靠近我!

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开始出去找工作。据说她是在不让爸爸和奶奶知道的情况下,悄悄溜出去的。直到某一天,有人对奶奶说:你家儿媳妇在聚春酒楼打伤了人你知道吗?

奶奶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我妈妈居然在聚春酒楼找了份面点师的工作。因为做出来的面点遭到顾客投诉,餐厅经理让她重做,还要向顾客道歉,她恼了,直接跟顾客吵了起来,餐厅经理批评她,她拿起手边的盘子就朝餐厅经理扔过去。经理吓坏了,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居然敢先动手,尤其这个人还是刚刚招来的临时工,要不是他反应快,盘子就击中他的脑袋了。

奶奶这才想起来,有一天,妈妈进门的时候,似乎情形不对,像是哭过,手上脸上都有伤,问她,说是骑自行车摔下来了。

当天晚上,爸爸跟妈妈又吵架了。爸爸说,没人逼你去找工作。

椅子都看得出来,你们全家人都嫌弃我没工作。

你自己心理不健康,看什么都不对。

我原来是这样的吗?你把我的人生全毁了,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还觉得我被你毁了呢,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特别后悔,我不该发神经,把你从新疆带过来。我们俩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各归原位,孩子留下,我保证把她养大,将来你想她了,可以来看她,也可以把她忘掉。你放心,我妈在带孩子方面是一把好手。

你休想!休想把我和孩子分开。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你好好想想吧,你这种状态,会把孩子养成什么样。

他们陷入了恶性循环,和好一小段时间,又毫无预兆地爆发,再和好一段时间,又再次爆发。和好的间隙里,他们努力改善现状,甚至像妈妈当初说的那样,跟奶奶分家,在房间朝东的那一面(唯一的可能)挖了一扇门,算是自立了门户,但一件小事最终摧毁了这一切。

妈妈无意中在街上发现,爸爸跟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妈妈兴奋得浑身颤抖,不错眼珠地跟在他们后面,直到最后,他们俩走进了长途汽车站。爸爸目送女孩进了站,并没有立即转身返回,而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长久地望着女孩进去的方向。

妈妈在日记里写道:我熟悉那种感觉,长久直立,而心被掏空,他的心跟着她走了,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以前,吵架也好,打架也好,他的心还在他的身体里,现在不同了,他成了空心人,就算他回来,我也不要了,我不要一个行尸走肉。

她故意把日记放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当他看完的时候,她走过去说:我们结束吧。

他垂下眼皮,无力地说:也好,我累了。

不,是我累了,你不累,你已经在酝酿新一波激情。

这一次,她没有爆发,异常平静,她的样子让爸爸以为,她可能深受触动,正在考虑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第二天,她堵着他,不让他出门。先跟我去民政局,办完离婚再去上班。他不愿意,说事先没有请假,她蓦地拔出一把刀来:要么离,要么死。

这时我已经两岁多了,我后来许多次描述她拔刀的样子,她气急败坏地怒斥我是在瞎编,她说人在三岁以前都没有记忆。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我后来的想象,如果是想象,为什么它总是局限在那一个场景,因为回忆的次数多,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连她那天穿的衣服、屋里的摆设、刀面发出的闪光,都一清二楚。他们俩站在床边,床上的被子是蓝白格子花纹,床边的椅子上堆着衣服,袖子和裤腿拖到地上。他们身后有一面镜子,刀子从镜面闪过,发出一道白光。有人流血了。爸爸在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老子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俩都在喘气,头发在鼻子前飘动。我尿床了,但我没哭。

他们就在这天离了婚。去离婚的路上,妈妈一直在哭,爸爸的胳膊打着绷带,挂在脖子上。爸爸说:我高估了自己。妈妈说:我也高估了你。然后,他们提到我。妈妈说,女儿留给你,因为我没有住的地方。他问她:你今天就回新疆吗?她冷笑:你认为我离开了你,就只能回新疆?

她并没有马上从原来的住地搬走,只是把爸爸赶出了房间,把通往房内的那扇门反锁了。她说:放心,我一找到工作就搬走。

爸爸有点犹豫:万一你找不到工作呢?

好问题,那就不能搬,我住大街无所谓,万一女儿知道了,她会伤心、会自卑的。

你这意思是,你想离婚不离家?

你以为这个家对我有多大吸引力?我不过是为了维护女儿的尊严,勉强屈尊在这里将就一阵子。滚开!别挡住我出去找工作。

这时她已对这座南方小城无比熟悉,知道哪些地方存在找工作的可能性,最终,她来到一家小型皮鞋厂的直销门市部,先试穿了一阵人家的皮鞋,夸奖了几句,然后对人家说:我可以帮你把皮鞋推销到新疆去。接待她的中年女人说:真的?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没多久,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儿中年男人过来了,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个说着新疆味普通话的女人,问她既然是新疆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把什么都说了。那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先试用她一段时间。

男人带着妈妈去了他们的厂房,厂房不大,工人也都没什么热情的样子,妈妈说:你们的皮鞋款式有点过时。男人说:更新款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妈妈问他:你爱人穿你们厂生产的皮鞋吗?

我没有爱人。

妈妈睁大眼睛:难怪呢,我敢打赌,你要是有个爱人,你的工厂一定会比现在红火得多。衣服鞋袜的事情,不能少了女人的参与。

这个嘛,这个鞋厂以前是制皮厂,只卖皮子,猪皮牛皮羊皮都卖,这个行当很少有女人。后来,我说,干脆我们也来做鞋吧,请了几个有经验的鞋匠师傅,就搞起来了。

这么说,你是……厂长?

谈不上,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厂。

你太谦虚了,小厂也是厂。我觉得鞋子这个东西,一定要款式好,要跟上潮流,最好是引导潮流,否则卖不出去的。所以你还是先结婚吧,等你结了婚,就会有贴心的人告诉你,什么样的鞋好卖,什么样的鞋不好卖。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是从制皮厂,也就是男人国转过来的,刚开始我们几乎没有女职工,现有的几个女职工也都是新人。

为什么制皮厂一定得是男人国?

哪个女人会到我们制皮厂啊?除了脏、累、气味难闻之外,还容易得病,后来连男人都快走光了。我是无路可走,只好承包了厂子,开始考虑转行,做皮鞋。到目前为止,生意还没打开,这种情况下,当然也不会去考虑结婚的事情。一个男人,在把事情做好之前,没资格结婚。

你觉得我怎么样?起码在帮你把皮鞋推销到新疆去这些方面,我完全没有问题。

哈哈哈,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不,我了解你,我有特别的本事,你一站到我面前,就像站在X光里一样,只是你还不了解我,没关系,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

男人停下来: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你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遇上困难了,你的皮鞋似乎卖不动。今年的卖不动,拖到明年就成了过时产品,打折都不一定卖得出去。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这批鞋子想办法卖出去。相信我,我就是从新疆来的,我可以给你很好的建议,也可以发动我在新疆的关系全力以赴帮助你,新疆的市场大得很。

新疆人的购买力怎么样?

那边的女人冬天都穿皮大衣、皮长靴,比你这个皮鞋贵很多,你的产品拿过去,算是很便宜的,销售毫无问题。

你这么能干,为什么还会遇到困难?

可见我并不是在每个领域都很能干。

我们先聊聊吧,不聊皮鞋了,聊点别的。

于是他们暂停参观皮鞋厂,来到江边,妈妈开始讲她的故事,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起冲突,为什么离婚。

我知道我有错,我应该尽量乖巧一点,遇事多忍让一点,但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回新疆,我走的时候,朋友们跟我说:别去了,咱们北方人,在南方过不惯。我说,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好,只要还在地球上,就没有我生存不下去的地方。如果我回去,就证明我对自己的判断是错的。我不相信我错了,也不想让我的朋友们认为我当初做了错误的决定。

你丈夫会回头找你的,离婚又复婚的人多得很。

不可能了。她又讲了跟踪晓明去长途汽车站的事。他对我不再感兴趣了,他的兴趣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了。兴趣这个东西,没了就是没了,不可能培养第二次。而且那个人一看就比我好,他们走在一起的样子,让我看了服气。

你一点都不生气?通常女人们遇到这种事,免不了会打架,扯对方的头发,连头皮都扯掉。

我有什么资格扯人家的头发?她打败我的时候,他都还没有抛弃我,是我主动走开的。

事情不能这么说,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但我无法根除这种人的存在,对吗?我也没法让他永远接触不到这种人。要想杜绝这种烦恼,只有彻底离开他。

你这种办法有点……对自己太狠了。

我只是想一劳永逸。

矮个儿厂长突然有点激动,但他却掉转了话头:把皮鞋卖到新疆去的想法挺好的,很现实,也很有新意。

那我们就干起来吧。

行,先少量试销一点。

既然是试销,他们把价格定得不高。她把包装好的十双皮鞋寄到外婆那里,让外婆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尽快把皮鞋卖出去,再把钱寄回来,越快越好。她告诉外婆,这是一个长远而伟大的计划,她正在争取一份了不起的工作,甚至可能是自己一生的事业。在说到这个计划之前,她告诉外婆她刚刚离了婚。

外婆很快就有了消息。她特地打来长途电话,说三天就卖完了,不仅卖完了,还有人因为没买到而生了她的气,让她赶紧再弄几双过来。这样的人至少还有十个,所以她让妈妈立刻再寄十双过去。

妈妈立刻将这一消息转告给了杨勇,杨勇就是那天接待她的厂长。杨勇很高兴:看来新疆真的是一片值得开拓的市场,好!你来做销售副经理,专门负责新疆那边。

经理不经理的我不在乎,但我需要一个可以专心工作的地方。不如把你的门市部交给我,门市部后面的小库房也交给我,我想把它改造成一个品牌店。你肯定见过大城市里的品牌店吧,它可以把生产和门店销售还有远程销售弄在一块儿,如果你真的想让我负责开拓新疆市场,我希望由我来重新设计你的门市部。它不能再叫门市部了,它应该有个新名字,还有一些地方也要改。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店倒不小,里面灰扑扑,员工也蔫头耷脑的,这样的店谁会进去?能在外面瞟一眼就算不错了。

杨勇笑了起来:干脆你去承包下来,怎么设计,怎么经营,全都交给你。

那段时间,承包是个很流行的经营模式。

妈妈欣然应允:放心,我会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把新疆的市场全都拿下来。我娘家人也都支持我,你找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条件。

这时杨勇已经没法专注了,话题时不时就会滑向工作以外。你娘家人希望你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总觉得他们随时都会把你叫回去,毕竟这里离他们太远了。

关于远近,我们跟你们南方人看法不一样,在你们看来,去市里都很远,有六十里路。你看看我们怎么说的。石河子啊?很近很近的,就两三百公里。

他再次被她的话弄得兴奋不已,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新鲜、兴奋,他想不通她瘦瘦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她眼睛不大,还近视,一开口却句句都宏大无比,弄得他这个皮匠的后代一愣一愣的。他慢慢想通了这其中的奥妙,不管她来自多远的地方,她的出身是不错的,她说起过她母亲的工资如何如何,光是这一点,就把他比下去了——他的母亲是个农妇,还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不是个容易自卑的人,他只在一种人面前自卑,就是如果这个人有一个有文化有见识的母亲,他会瞬间变得卑微、渺小。

总之,他很快就遣散了门市部的员工,把门钥匙交到妈妈手里。妈妈立刻去街上找来一个人,很快就帮她拆掉了柜台上的玻璃门,改成了开放式鞋柜,开辟了试鞋区,还在墙上贴了简易壁纸。与此同时,她拆下了店里的旧招牌,换成了“万里旗舰店”。她甚至冲回我们家,把爸爸那个一头沉的书桌搬了过来,小书架也搬了过来,又把电饼铛也搬了过来,想来想去,可能是尺寸不合适,她没把那张床搬过来。她去街上走了一圈,弄回一个折叠床,展开,铺平,再把装在纸箱里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鞋子塞进床底下,直到把床塞成一个实心的长方体。她把剩余的鞋码在墙边,码出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山峰形状,乍一看去,像是一幅风景壁画。整整一天,她跑进跑出,像只忙碌的箭头。天黑之前,她终于把自己的新家搞定了,就在“万里旗舰店”后面的库房里。她把库房改造成了一间颇有生活气息的办公室。

她打电话给杨勇,请他过来检查工作。

杨勇很激动:你太高效了,换成我那班人,五个人都做不出来。

要么不做,要么百分之百,我一向如此。

杨勇提出晚上一起吃饭,她没拒绝。两个人的饭桌边,杨勇说:我有个想法,我想让你既为万里做事,也为我做事,你愿意吗?

不太明白,现在不已经开始为你做事了吗?

杨勇沉默了一会儿,豁出去了:嫁给我吧,一直以来,我都想找一个知书识礼、支持我工作的人,我觉得我终于等来了这个人。

真的吗?你等了多久?

我等了三十几年,三十四岁以前,我首先是浑身臭味的皮匠的儿子,然后是皮匠本人。有句话我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被人嘲笑,在我干着臭哄哄的事情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香喷喷的东西,香喷喷的房间,香喷喷的老婆。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像会产生这种想法的人,但我真的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想我的未来什么都是香喷喷的。

妈妈的眼泪从镜片后掉落下来:什么都别说了,就冲你刚才这番话,我也会答应你。你不知道,在我这里,爱情就是话语,纵有才高八斗,纵有万贯家财,说出来的话不能打动我,我也不会嫁。

我见到杨勇的时候,已经十一岁了。

我本来可以不见他的,妈妈也没打算让我见他,但这一年,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我的额头上长出一块东西来,紫红色,开始有硬币那么厚,后来越来越厚,向眉毛那边蔓延。听别人说,很可能会蔓延到眼睛,会影响视力。奶奶和爸爸多次讨论、争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长这东西,都是因为没有妈妈,心情抑郁所致。他们决定“把她叫回来,问问她这事该怎么办”。

妈妈来了,这次她变化不少,她比以前胖了些,不过仍然属于身材苗条之人。她以前真是太瘦了,今年暑假的时候,奶奶找出一件白色吊带背心,说是妈妈遗忘在这里的,看我能不能穿,我套了一下,居然穿不进去。

妈妈出乎意料地冷静,她看了看我的额头,摸了摸,就像她是医生,而不是我妈妈。后来我才知道,她并非冷静,而是被吓傻了。

不疼,哈?一点都不疼?她问我,声音异常温柔。

我点头。

不疼还好一点。

奶奶一说起我的额头就很激动:你这个当妈的你说!一个女孩子,长这么个东西,还长在脸上,将来怎么办?就像那个东西是妈妈当年故意在那里埋了个种子,现在才萌出芽来。

妈妈不理她,还是医生一样盯着我看。

爸爸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妈妈还是只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

奶奶说:医生讲这是基因决定的,不知道是男方的还是女方的,总之两个人都有责任,不能丢给哪一个人。她爸爸是个男人,对这些事本来就没主意。

最终,他们俩决定先带我去看看本地的医生,再做决定。

去医院的路上,妈妈不住地回头看我。你确定没有受过伤?没在哪里撞一下?或是被谁打过?

我说我不记得了。

妈妈穿着一双姜黄色的皮鞋,那种皮鞋我在她店里见过。她不知道我去过她的店,每次我都是悄悄躲在门外往里偷看,她有时在里面看店,有时在里面看孩子。现在她是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她和杨勇结婚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子,虎头虎脑,身子圆滚滚的。听一个陌生的孩子叫她妈妈,我心里很不舒服。

奶奶在家里很不屑地说过这事。她蛮有能耐呢,还嫁了个皮鞋厂厂长,就是长得不咋地,矮墩墩一截黑铁。又对爸爸说:你就不能快点儿?不要让她以为离了她你就活不出人样来了。当听说妈妈又生了那个人的孩子后,奶奶非常生气:她这是打算把妞妞彻底忘记了呢,无情无义的东西。奶奶抱怨这些的时候,爸爸总是不吱声。他虽然没有再婚,但他也有女朋友,我见过她,爸爸让我叫她孙阿姨,头发很长,一直披到腰间,说话声音细细的,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梳头,然后蹲下来,靠紧我的脸,打量镜中的我们。妞妞很可爱,妞妞的眼睛最可爱,虽然是单眼皮,但又黑又亮,真的非常非常可爱。爸爸打断她:别总跟她说那些!不要让她从小就在意自己的长相,智慧比长相重要得多。

可是智慧又看不到,智慧要靠接触才知道啊,如果长相不吸引人,人家也不会上来接触你。

爸爸扔掉烟头:跟你们这些女人真是没法说话。

我以为爸爸生气了,没想到后来真正生气的是孙阿姨。有一天,孙阿姨突然来到我们家,问我爸爸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想了想,昨天晚上,我上床睡觉前,好像并没有见到爸爸,而今天早上,我刚起床,他就在客厅里坐着了,看上去并不是刚刚起床,而是从外面回来的,因为他的头发并没有乱七八糟地翘起来,脸上也不是肿肿的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我把这话告诉了孙阿姨,正在为自己的描述自鸣得意,以为孙阿姨又要像上次一样表扬我时,没想到她突然将手边的一只杯子狠狠砸到地上,瓷片撒了一地。这声音惊动了正在外面看电视的爸爸,他们两个立刻扭成一团。那以后,我就没看到过孙阿姨了。后来我向爸爸道歉,他说:没事,说不定你正好帮了我一个忙呢。

这是很难得的情景,我是说,我和爸爸妈妈,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医院,一起为着一个目标,再次走到一起。

我们路过妈妈的“万里旗舰店”,爸爸往店里瞟了一眼说:如果妞妞要动手术,你得出钱。

我出一半。妈妈说。

我一分钱都拿不出,厂子要破产了,我差不多有半年没拿工资了。

让你妈先替你垫。

一辈管一辈,妞妞的事,只能她父母管。

妞妞的事,不就是你的事?你的事,你妈当然得管。

这么多年,我早就把她啃光了。你都是厂长夫人了,你还有一个商店,给孩子治个病,你还跟我斤斤计较。

皮鞋厂也不行了,上个月电费都付不出。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手术先不做?

你妈的钱先借出来呀!先救急呀!

你别动不动就提我妈,这么多年,我真的把她啃光了。

我们在医生面前坐定,医生告诉我们,这是血管瘤,可以做手术,最好十二岁以后做,不过别指望一次做好,可能要做好几次,直到最后表面皮肤接近自然肤色。

还有半年我就十二岁了。医生有点犹豫:其实现在就开始做也是可以的,不差这半年。

爸爸看向妈妈,妈妈看向我。片刻,妈妈问医生,大概得准备多少钱。医生摇头:别问我,也别在这里做,毕竟是小姑娘,到外面大医院去做,他们设备更先进,技术也更好。

从医院出来,爸爸说:外面的医院肯定更贵,还有宾馆吃住。

那也不能不做呀。

又路过“万里旗舰店”,因为妈妈离开,所以门是锁着的。妈妈开始掏钥匙。爸爸在路边停下来,见妈妈并没有邀请他进去的意思,对我说了句“早点回来”就走了。

几双皮鞋整整齐齐放在柜台里,柜台上蒙着一层薄灰。妈妈让我到里面去坐,她转身拧了湿毛巾,去擦拭柜台。擦完柜台,她去洗毛巾,边洗边说:皮鞋越来越不好卖了,这个月只卖了两双。

房间里明显添了些只有小孩子才会需要的东西,比如办公桌上的沙漏和不倒翁,还有一只皮球,一个小书包。这些东西肯定都是那个叫杨立的小男孩的,他现在快要上小学了。

以后没事就来这里玩,跟弟弟多见面,你们是真正的姐弟。以后你就知道了,亲人并不多,要珍惜。

我觉得我们可能没什么共同语言,他的样子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讨厌小胖子,以及圆头圆脑呼吸声音很重的家伙。妈妈居然会生出一个小胖子,这事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她跟别的妈妈真的不一样,她从不问我的成绩,也不问我在学校里的情况,她甚至不问我来了月经没有。她关心的问题都是我不感兴趣的,比如爸爸是不是真的没有去工作,奶奶跟爸爸有没有什么新的计划,有没有陌生女人进出我们家。她问到第十一个问题时,我突然对她说:你后面墙上有个小虫子!

是真的有一只长手长脚的小虫子。她回头看了一眼,无动于衷,再次回到我身上的目光却严厉了许多。为什么不跟我讲讲你的生活?

我心想,我有什么生活。

为什么不坐好?两条腿张这么开!听到没有?坐坐好!

我最受不了她突如其来地生气。我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下周也过来,以后每个周末都过来,听到没有?

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很无聊。

谁是你眼里比较不无聊的人?

所有人都很无聊。

我说完就出来了。一出来才意识到,我就是在说完这句话后才开始不快乐的。也许我以前也不快乐,一直都不快乐,但我没有意识到。一旦我意识到,我就无法再在她那里多待一秒钟,我冲出她的“万里旗舰店”,顺着马路牙子埋头疾走。她在后面吼:你去哪儿?我不理她,我想她并不真正想知道我要去哪儿,她只是想说,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气呼呼的。

现在我真正体会到我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我看起来似乎有妈妈,但她并不仅仅是我的妈妈,同时还是别人的妈妈、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家人。我也没有爸爸,虽然他算是我们家的常住人口,但他并不在固定的时间上床睡觉,他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固定,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妞妞,去问奶奶晚上吃什么?妞妞,奶奶回来没有?妞妞,奶奶有没有给你钱?他真的在我书包里拿过钱,那是奶奶给我的早点钱和文具钱。有时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对年龄有点悬殊的兄妹,奶奶就是我们的妈妈。

回到家,奶奶问我,妈妈有没有给我做手术的钱,有没有确定哪天去做手术。我摇头。爸爸说:实在不行,不做也无所谓,再过几年,说不定它自己就消失了。

奶奶又一次撩开我的刘海,打量我的额头,她一看那个地方就要流泪。怎么可能自己消失啊!好像比昨天又大了些。

她抹了把眼泪对爸爸说:我唯一的一张存单,三千块钱,我的养老钱,你明天去把它取出来,去给她做手术。

我觉得命运真不公平,越是倒霉的人,越是要承担更多的不顺、额外的不顺,就像越是成绩不好的学生,越要接受更多的补考。

不过,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我有个同学,他是个男生,他也有些麻烦。他的妈妈不见了,死活不知,不像我,至少知道妈妈的下落,偶尔还能接受她挑剔的注视,以及各种不知如何回答的质问。他曾经问过我:你觉得书上写的那些母亲,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怎么觉得是在撒谎呢?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并不同情他。同情一个人意味着你比那个人过得好,意味着你在那个人面前有优越感。这些我都没有,我甚至想,我宁肯也像他一样,妈妈不知下落,不像现在,明知有妈妈,却跟没有妈妈是一样的,甚至更糟。因为不能常常在一起,她只要一见到我,就表现得很夸张,要把没见我的那几天弥补过来一样,那意味着更加稠密的提问,更加强烈的批评。你洗头了吗?你几天洗一次头?你为什么不跟人打招呼?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吗?人家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有一天我终于对这个同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妈妈不一定是坏事,有些妈妈很烦人的,她们永远在质问你,你永远也不能让她们满意。他说:那也比没妈妈强,至少,她们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饭。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我,我有妈妈,但我的妈妈从来不会为我做饭,她在别处、某个离我不太远的地方,为别人做饭。与此同时,我又想起奶奶经常在我面前自言自语:前世到底作了什么恶啊,这辈子连亲妈都不要你。这话让人自卑,走在外面总觉得比谁都矮一截。

总之,我在一天天向那个男生靠近。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只要去他窗外晃一下,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出来,在某个地方追上我。

这天也一样,我在他窗外假咳了一声,慢慢往前走,没过几分钟,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给我看一块刀片。很锋利的,你看!他拿着刀片在路边的小树上划了一下,树上立刻出现一道深深的口子。

人的皮肤比树皮脆弱得多。他在自己手腕上比画了一下。

我望着他,动弹不得。

一阵救护车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听了一会儿,问我:你坐过120吗?我摇头。

我坐过,当年我妈妈还没有失踪,我爸爸在家把她打到出血,后来120车来了,有人把她搬上去,顺便把我也弄上去了,因为我去劝架的时候,也出了点血。120的车上不是椅子,是长板凳,放在车厢两边。120车上的人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他们非常关心病人,生怕病人在路上死掉,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就像他们是亲人,是朋友,其实他们根本不认识。要是能再坐一次120就好了,但愿他们不会把我的名字喊错,我叫乐振宇,不是岳振宇。

我觉得我懂得了他的意思,我很感谢他把这么隐秘的话告诉了我。我问他:你还有刀片吗?我想跟你一起坐120。

我就知道你会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不需要说,我看你一眼就知道。我明天给你弄一块新刀片。

这事让我很激动,我忍不住想要给谁讲讲这事,我对爸爸说:乐振宇有块刀片。他当时在睡觉,“嗯”了一声。我觉得他对这事不感兴趣,就懒得再说了。路过奶奶身边,她看了我一眼,嚷道:头发为什么不扎起来?眼睛都遮住了,像个披毛鬼。她这么一嚷,我就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想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那个东西长出来,我的头发就没好好梳起来过。我自己剪了齐刘海,它们很长,每天都在戳我的眼睛。

这天晚上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我都在悄悄想着刀片的事。放学了,乐振宇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像特工一样对我说:晚上六点,江边老地方。

我回到家,放下书包,捂着心跳坐了一会儿,来到厨房,奶奶在做饭,砧板上放着切好的蜜瓜,我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拿起一块瓜,啃了起来。奶奶说:先写作业。我吃着蜜瓜,从厨房里退出来。爸爸不在家。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他留个纸条。我写道:我去江边了。

六点,我在江边见到了乐振宇。他向我展示一块蜡纸包着的新刀片。我接过来,放进上衣兜里。我们顺着台阶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水位正在下沉,露出半干半湿的江堤,我们走在上面,留下了脚印。我的鞋印像轮胎,他的鞋印只有两块光滑的长圆形印子,因为他的球鞋很旧了,鞋底都磨平了。

你想好了吗?他问我。

不用想。我说,你想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根本就不应该生下我。

我是为他们好,至少可以给他们省一笔手术费。刀片划下去会怎样?很疼吗?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没什么感觉,可能划的时候有点疼,流血的时候就不疼了。那个时候应该躺下来,让血流到地上,流进土里。

我想找个有花的地方,说不定我的血可以浇花,可以把花染成血的颜色。

可以。

我们开始在江边找那种地方,有几个地方有花,但那里有很多人,得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才行。

天黑透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有花的地方。乐振宇说:要不去刚才的地方看看,那些人说不定已经散了。

人果然都散了,附近只有一个老爷爷在那里遛狗。我们开始设计各自的姿势和角度,我想确保我躺下来时手腕刚好在花丛根部,他不太认同我的想法,觉得血对植物的意义不会大于一泡尿。我说:不是这个意义,是另一种意义。乐振宇的设计跟我不一样,他想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他说电影里就是那样的,胳膊摊开,血在椅子下面流了一地,形成一面血色湖泊,他漂在湖面之上。他觉得那种画面很震撼。

老人和狗狗离开了,我们准备行动。

喂,在我们行动之前,我想很正式地跟你说句话,在你的额头上长出那个东西之前,你很美,是很寻常的美,现在的你,依然很美,只是美得有点怪诞。

我喜欢听你说的!

这不是奉承话,是我的真心话。

我知道,我也有句话告诉你,乐振宇,谢谢你的刀片!

不用谢。

在我们各自躺好,说着告别的话时,有人跑过来了,居然是爸爸。

他看到了我留的纸条,想起了我昨天晚上对他说过的话,就从家里跑出来,一直在江边寻找,直到后来,他碰上了那个遛狗的老人。

这事带来两个结果。先是大人们少有地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把我送进了上海的医院。等我从医院回来,乐振宇不见了。我去问了老师,老师语焉不详,又去问爸爸是不是跟学校说过什么,爸爸不仅不承认,还很生气。为什么要问我?我根本都不认识他!

就这样,乐振宇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有时候,我挺想念他的,那个个头高高的男孩,头发有些营养不良性发黄,因为瘦削,校服裤管空空荡荡,似乎里面不是装着有血有肉的腿,而是两根竹竿。

我们本来可以去武汉做手术,医生也是这么推荐的,但妈妈说,要去就去上海,去北京。我们最终选了上海的华山医院。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跟妈妈一起出门,我们坐火车,住宾馆,吃饭馆。手术并不疼,也许有一点点疼,但跟去上海的旅途相比,那点疼痛还不如蚊子咬。从医院出来,我们在黄浦江边吹夜风,看灯光,偶尔回头望望对方,我们的牙齿都在外面。我们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要是你长大了,能到上海来工作就好了。

你当年既然从新疆跑出来,为什么不直接跑到上海来呢?为什么要停在那个小县城呢?

因为你爸爸在那里呀。将来,如果你想自由选择,你就不要跟在男人后面,你得走出自己的轨迹。

你是说,不结婚?

妈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收回刚才的话,一个人几乎不可能独自走出自己的轨迹,首先,你的爸妈决定了你的第一步,后面就不用说了。总之,决定你的轨迹的,很可能不是你的腿脚,而是你的命运。

我会是什么命运?

不知道,管它呢,往前走就是了,走到哪儿算哪儿。

在上海做过两次手术以后,突起来的部分基本消失,但留下很大一块黑色的斑块,仍然很难看。妈妈说:也许我们应该过段时间再说。我以为她指的是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它会如何发展。直到有一天,杨勇在路上堵住了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点头。

请你给你爸爸带句话,请他自重一点,自己的担子自己担,不要把自己的担子扔给别人,别人承担不起,别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难处。请你一定转告给他,是个男人,就把自己的担子担起来。

他说完就走了,我站在那里想了好久,我想彻底弄清他的意思。他说了太多担子,我听得有点糊涂。

我直觉爸爸不会喜欢听到他的话,就没有转告。

有一天,妈妈意外地在学校门口等我。她冲我怪异地笑了一下:我又要离婚了。

我深感震撼,又不知该说什么。我们一直往前走。

走到上次杨勇堵住我的地方,我停下来,告诉了她杨勇说过的话。

这个就是导火索。他问我,你到底是哪个家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孩子的妈妈,你到底要哪个家。我说两个孩子都是我生的,我都要管。他就说我在利用他,说我根本就没有把万里的市场拓展到新疆去。

但你的确把鞋卖到新疆去了呀。

卖得不多,才一百双。再说了,他那些鞋,就是狗屎,鞋底薄,款式丑,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皮质还可以,也正因为如此,价格降不下来,没什么竞争性。

为什么不改进?不重新设计款式?

妈妈笑出声来:你以为我真的能够拓展新疆市场?首先,我们家人都不是这块料,卖出去的那些,都是你外婆一家一家亲自上门推销掉的,人家买你的鞋,是送了你一个大人情,你不可能再让人家买第二双。其次,他后来也不做鞋了,亏不起了。

这么说,你真的骗了他。

否则我怎么能够从你爸爸家里搬出来?当时的情况,是我必须尽快搬走。

你其实不爱他,对吧?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等你长大了我们再讨论。

现在你要怎么办?你有住的地方吗?

你别管了,我会想办法的。现在不比当初,现在的我,比当初有经验多了。

妈妈最终得到了“万里旗舰店”一年的经营权,实际上是看在弟弟的份上,给了妈妈一年的暂居权。也就是说,这一年里,妈妈必须筹划好她以后的人生。

情况跟她第一次离婚何其相似。

与此同时,爸爸与几个年少时的伙伴开了家装修公司,正逢城市开始扩建,他似乎有点兴奋,整天忙得找不到人,一到晚上,就在外面跟人喝酒。我开始担心妈妈,如果她在这一年里找不到出路,她要去向何方?

有一天,我偷听到奶奶不知跟谁在讲电话:……两代人都白活了,这还是他爷爷留下来的房子,我和他爸爸挣的那点钱,这些年都贴光了。他自己左手进右手出,千辛万苦挣点钱,只糊了一张嘴,你说是不是两代人都白活了。人?你说妞妞?一个女娃娃,脸上那个样子,将来能怎样?找工作嫁人都成问题,将来说不定还不如她妈,唉!操不完的心!

我故意弄出一点响声,奶奶蓦地回头,一见是我,脸上立刻红了。

我有点羞愧,觉得不该这样做,毕竟奶奶一直照顾着我,而她刚才不过是在对某个老闺蜜倾吐心声。谁还没有想要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呢?

我开始写作业,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奶奶过来了,她从后面抱住我:奶奶该死,奶奶不该说那些话,奶奶是真的心疼你、替你着急才说那些话的,奶奶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儿孙个个都是人上人,个个都鸿运高照升官发财。

我抱住她那双老手:奶奶,我看到过一个说法,按照那个说法,我头上的疤不是我的缺陷,它恰好是来保护我的。它收集我这辈子将会遇到的所有噩运,把它们关在里面,它等于是替我扫清道路,确保我将来一帆风顺。

奶奶把我抱得更紧:我的乖孙,你这么想就对了,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到底是中学生,说出来的话好有水平。

而我真正想说的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不可能两次向自己举起刀片。

一连几天,我放学后故意绕一圈才回家,我想去看看妈妈那边有什么动静。

她的店一直关着,关得死死的,就像它不是半个月前还在勉勉强强地卖皮鞋,而是半年甚至一年前就关门了。

我不觉得应该把我探得的情况告诉爸爸或者奶奶,我直觉他们不会想听,他们听了也不会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一个多月一晃就过去了,当我再次不抱希望地“路过”那个店时,欣喜地发现店门大开,门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纸盒做的牌子,上面写着:破产了,卖完回新疆。各种东西一股脑儿堆出来的样子的确像是破产了,把整个家兜底晒出来了。皮鞋柜台被挤到一侧,另一侧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新疆八角帽、毛围巾、地毯、金丝绒小马甲、厚底靴、儿童的虎头鞋,一只玻璃缸里分袋装着茴香籽、亚麻籽、孜然粉、胡椒粉。另一边的墙根下,摆着一只小烤箱,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几只烤好的包子,跟本地包子完全两样,甚至都不是圆形,而是长方形,类似春卷,但比春卷大。

我问她什么时候组织的这些货源,是不是回了一趟新疆。她有点忧伤:我倒是想回去一趟呢,过几年再说吧。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外婆根据她的清单帮她组织来的,她想把这个店盘出特色来。

她开始给我加热烤包子,说是她琢磨了好几天弄出来的。她之前只吃过烤包子,从没做过。

你这样开店,工商的人会找你麻烦吧。

已经来过了,我跟他们说,就这点东西,卖完就走,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因为有少数民族政策。我虽然不是少数民族,但他们一听我的口音,多少还是有点区别对待的。其实我的目的不是卖这些东西,我的目的是悄悄卖我的馕饼和烤包子,免得我专门去办个餐饮执照。我想看看我的手艺值不值钱。我专门找你外婆要了方子。

烤包子的馅料很充足,是羊肉和洋葱的,撕开粗硬如烧饼的外皮,一缕白烟过后,羊肉和洋葱的味道直冲鼻腔,一口咬下去,面饼的干燥粗砺,混合上馅料的多汁,格外满足。

好吃吗?

我点头,也许是我刚放学,饿了。

你带两个回去给爸爸尝尝,就说我问他的,像不像他在新疆第一次吃的烤包子。一定不要忘了第一次这几个字。

当天晚上,我让爸爸尝了烤包子,也问了他。他一口气把两个都吃光了,抹了抹嘴说:你告诉她,跟我第一次吃的一模一样。

我意识到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我以为他会去妈妈店里看看,但他没有,因为妈妈后来跟我说:别给他带了,给狗吃了还冲我叫两声,给他吃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妈就在花花绿绿的破产商品的掩护下,开始了卖馕饼和烤包子的生意。她不敢把烤箱大大方方放到门口来,也不敢摆到店中央。她的馕饼和烤包子只能靠口口相传,后来她在店里装了电话,开始接受秘密预订。向南姐,三只烤包子,十二点来拿。李姐,两个馕饼,十一点来拿。李师傅,十个烤包子,一点来拿。

若干年后,我想起这一幕,觉得我妈妈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偷偷开始了外卖生意,只是她没有外卖员,只能让顾客自己去领。

坚持到第七个月的时候,妈妈说她快要离开这里,离开她的“破产了,卖完回新疆”的店了,因为杨勇专程过来通知她,就算他想让她继续留在这里都不行了。这条街要扩建,马路两边的小平房都要推掉。他对她说:你必须在二十天内搬走。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在这里吃东西了,真是悲哀!我总是被“限期搬走”。开始是你爸爸,后来是杨勇,现在连杨勇自己也遇上了这种事,我怎么觉得他的霉运是被我传染的呢?

你有没有想过回新疆、回到外婆家去?

不可能的。

那就跑得更远一点,让那些追着叫你搬家的人再也追不上你。

还有半年我就高考了,她叫我别再想这些事,赶紧回去复习。我在心里暗笑,她还真是自作多情呢,我根本不会想这些事。我甚至有种丑陋的想法,幸亏当年我被判给了爸爸,判给爸爸就等于判给了奶奶,跟着奶奶,至少有吃有住。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个卑鄙又自私的人。

高考结束了,我觉得我考得还可以,至少没太大失误。因为心情不错,我决定到爸爸他们的公司去打零工,挣点小钱。

我发现装修的工作并不难,甚至有点好玩,而且他们还愿意给我日结工钱,我干得挺开心。

他们刚刚接到一个单子,新城区那边的新房装修。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单子,因为新房子比老房子好做得多,起码不存在拆旧的工作。

两个星期后,线路布好了,地板铺好了,门窗也都装好了,墙也刷好了,就在这时,妈妈进来了。她一改以前的天然直发,弄了个卷发,虽然很新鲜,但也很别扭。她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几乎同时喊出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我明白过来,她应该是来找爸爸的。她做了头发,化了妆,打起精神来找爸爸来了。真是悲哀,爸爸又有了新女友,这次是个很强势的职业女性,爸爸对她唯命是从。总之,我觉得这时候才想回头的妈妈一点胜算都没有。

恰好当时爸爸不在,只有两个木工和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

打工啊,勤工俭学啊。

他不给你学费吗?

会给吧。我想自己挣点零花钱。

实际上,我心里有个明确的目标,我的额头,做了两次手术之后就停了,虽然后来又做过两次,那块黑色的印迹已淡了许多,但在我眼里,仍然是个触目惊心的存在。我必须得继续做,而且我想一劳永逸,顺便把其他地方也都做一下,把眼睛弄大一点,鼻梁弄挺一点,太阳穴那里填充一点。我被额头上的东西压制了这么多年,我当了那么多年丑女孩,我受够了。听说大学是人生的浪漫之期,如果我继续顶着一块乌云去上大学,注定又是一段灰溜溜的寂寞岁月,我真是受够了,绝对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自己有一点节余下来的零花钱,暑假再挣一点,再找奶奶要一点——她答应考上大学会给我发奖金的,然后,也许再找妈妈要一点,应该够我去一次上海。我已经熟记了那家医院的地址和线路,我知道很多人从那里出来,像获得了重生。我跟爸爸暗示过这事,爸爸说:你想整容?千万别搞!太危险了,会死人的。他既然这么说,来自他的支持就不要指望了。既然没有支持,那就在他这里靠劳动换钱。

妈妈扫了几眼木工,摸了摸正在嵌进墙体的柜子,直到这时,我还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她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工钱是怎么算的,这期工程干下来,我能挣多少钱。我想了想,大致说了个数,她笑了一下:还行吧。

你呢?你还在做馕饼吗?

正要跟你说呢,我不做那个了,我有工作了,很正式的工作,因为我遇到一个人,他给了我一个招聘消息,从那以后,在很短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模样。

她把我带到阳台上:快来快来,我们俩聊会儿。我才知道,我以前一直都在一段黑暗的管道里面爬,不管多用劲都没有用,爬一辈子都没有用,只有从那根管道里出来,才有希望。

什么管道?什么希望?

哎呀!真是不可思议!我到现在还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她将手中的小包紧紧抱在怀里,像在掩饰心脏的剧烈跳动。

然后,她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像在等待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你看!她突然一脸娇羞的表情,直直地向我伸出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婚戒?

不好意思,妈妈我,又要结婚了。这次完全是个意外,我发誓我从没想过会结第三次婚,跟杨勇分手后我就想,这辈子我再也不要结婚了,我要远离男人,他们对我一点都不好,每个人到最后都嫌弃我,让我限期搬走。他们对我,就像对待一袋垃圾,我再也不要跟他们打交道了。这是真的,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是个什么人?我打断她。

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我冷笑一声,看看杨勇,再看看我爸爸,就知道她会碰上什么好男人,连奶奶都说过,到头来她会发现,她再也碰不到晓明这么好的男人了。也许我和我奶奶对爸爸的评价算不上特别公正,但至少从外形上看得出来,从我爸爸到杨勇,简直是断崖式下跌,加上如今她自己的综合得分肯定又低了不少,可想而知那个男人的样子。

你想见他吗?我已经向他介绍过你了。

不,我不想。

很方便的,他待会儿就会过来,因为他要来跟木工说事儿。

什么?他来跟木工说事儿是什么意思?等下等下,你不是来找我爸爸的?

找你爸爸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你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这些人是爸爸的同事,爸爸现在跟几个朋友一起开了这家装修公司。他今天本来要过来的,但另一家前两天也开工了,他临时去了那边。

妈妈顿时僵住了:怎么会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

这个房子就是他的呀,这里就是我和他的新家呀。

现在轮到我心跳如鼓了,也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本能驱使我摘下手套,扔在她面前,走了出去。

我以为她会追出来,但她没有。我在楼下等了一会儿,身后没有一点动静。她不会出来的,她是过来监工的,过来验收的。真是搞笑,她要验收她女儿给她装修的新房,验收她第一任前夫给她装修的新房。我真是太迟钝了,她进来的时候,一个劲地打量两个木工的活计,还摸了几把嵌进墙体的柜子,我竟然没有看出来。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了。

我不想再去工地了,一想到我和爸爸都成了她的雇工,心里就怪怪的。晚上,我向爸爸讲了白天遇到的奇事,爸爸一脸难以捉摸的笑意。

这有什么?这不挺好吗?希望她过得好,过得越来越好。

那你还要继续给她装修房子吗?

当然要,我们签了合同的。

我不想去,爸爸也不勉强,只问我:你决定不要那份工资了?

不要也罢,我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就因为她突然有了工作,有了崭新漂亮的家?

她是我妈妈,是你的前妻,可你看她,她突然变了,什么都有了,我们却还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你整天干着体力活,我的额头上顶着一片难看的乌云,还总是没有钱。

我们的一切又不是因为她才这样的。

你见过她了?我这才想起我离开以后,那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我见过了他们两个,他不错,说不定还有点前途。她听了他的建议,去一家宾馆应聘,现在在宾馆会议厅工作。知道他怎么评价她的吗?我路过她的店,觉得她的店特别有意思,浓浓的新疆风味,连新疆的食物都摆出来了,完全就是一个敞开的新疆之家,牌子上却写着:破产了,卖完回新疆。短短一句话,就向人们讲了一个故事,真聪明。后来,我向她推荐了那个招聘信息,没想到她一战成功,果然人有才华是掩埋不住的。说到这里,爸爸嘿嘿嘿地笑起来:没办法,看对眼了,屎都是黄金。

你这是在说他们的坏话吗?

没有没有,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这是她应得的。每个人都会过上一份跟自己的天性相匹配的生活,但是有些人一开始会选错。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提示你选错了,它只会慢慢地让你产生不适,迫使你退出,重新选择。

我从爸爸那里要来了她宾馆的地址。第二天,我迫不及待来到宾馆,在服务员的指点下来到会议厅,一眼就见到了她。

她穿着灰蓝色制服套裙,头戴同色发夹,正在指挥两个服务员摆放花束,更换台布。她化着淡妆,姿势优雅地半蹲下来,专心致志打量台布线条的样子,让我瞬间恍惚起来。那身制服一定具有某种魔力,妈妈穿上它,立刻让她脱离了她的生活,我、爸爸、杨勇,还有杨勇的儿子,我们似乎都被那身制服给消灭了,不存在了。

她看到我了,冲我笑了一下,端庄而袅娜地向我走来。我又恍惚了,她以前是这样走路的吗?还是制服把她的步态也改变了?

你今天没有去工地吗?

“工地”两个字深深刺伤了我,尤其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下意识地扯了一下上衣下摆。她的灰蓝色上衣,紧紧地、恰到好处地环抱着她的腰身,又在胯部微微放松,那样的上衣,只适合笔直地站着,或是挺直腰板坐着。身为母亲的她,竟穿着这样的上衣,浑身笔直地问她女儿,你今天没有去工地吗?我咬了咬嘴唇,突然咆哮起来:

你知道原因吗?因为我不想见到你的新丈夫,不想看到我爸爸在你和你的新丈夫手里领工钱。你是个虚荣的、自私的女人,你只想着怎么样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你心里只有自己。所有的雌性动物都无条件地爱自己下的崽,只有你不同,你不爱我,也不爱你那个杨立。你的新丈夫知道你生过两个孩子吗?你肯定没有老实交待你的过去吧?你不会的,你巴不得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心里只有你自己。

她没有任何表情,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也不准备反驳我。我认为这就是她应战的姿态,她决定跟我撕破脸了。

了结吧,给我一笔钱,让我去治疗额头上这个鬼东西,把你留下的烂摊子给我处理好,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如果你不给我治好,我就不去大学报到,因为我不想重复之前的人生,我再也不想顶着一张丑陋的脸去见陌生人,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假装没有看到我额头的特别的眼神。我忍受了这么多年,我受够了。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才有这样的人生,你要么给我治好它,要么把我整个人生拿走。

她终于说了一句话:明天这个时候,你过来拿吧。

第二天,我真的来了,她还是那身需要笔直站着的制服,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这是我的全部。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要。我气呼呼地抢过那个小纸包,跑了出去。

我有一个好朋友,唯一的一个。我们约好一起去那个医院,她要去做隆鼻。她一直苦恼于她的塌鼻子,几乎跟脸颊一样平,她早就厌恶她的脸,厌恶她的父母,因为他们都有一样扁平的脸。她说你知道吗?如果我有个好看的鼻子,我的成绩一定会比现在更好,我一定会去竞选班干部,我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寡言少语的性格,我一定会更加热爱生活。总之,鼻子太重要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心理话,塌鼻子对人生的伤害程度远远比不上额头上有块乌云。他们私下里常说,小心,“一片不祥的乌云”要过来了。

不过,我们的友谊就在那次重生之旅中意外地破灭了。在实施额头修面术的同时,他们也为了我做了隆鼻手术、双眼睑手术。揭开纱布的那天,我们先是各自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新容颜,然后才彼此转过脸来,我从她表情里看到了惊人的变化,因为她的脸瞬间红了。

为什么你要做鼻子和眼睛?你说好了只做额头的,为什么你要临时增加项目?她说我坏,耍心机,令她失望。我想我才不管你失望不失望,你不失望,对我的人生也没有一点意义,我只想建立自己的信心。最后她说:你的鼻子做得一点都不好,跟你的脸不协调。

也许她说的有点道理,也许只是在发泄不满,不管怎样,我不后悔,我喜欢我的新鼻子、新眼睛,当然还有新额头。不为别的,就因为它们跟以前不一样了,它们让我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我终于有了新面孔。

大学令我如获重生,从我第一天报到开始,我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深受欢迎”。那些迎新的人,那些第一次见面的老师和同学,每个人都热切地望着我,两眼放光地望着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那种目光。那些课程也比中学里的课程有意思多了,学起来毫不费力。下课的时候,运动的时候,我的身边始终围着人,有男生,也有女生。我说话的时候,他们呆呆地望着我,他们的目光长长的,像忘了收回去的风筝线。而在此之前,即便有人偶尔看我,也不是看我的眼睛,而是看我额头上那块印迹,且最多不超过三秒,我听到过他们在背后的议论:实在不忍直视。

寒假到来之前,我收获了初恋,他家在北方,吃饺子和面条多过米饭的地方。放假后,他带我来到他的家乡。他们叫我南方姑娘,为我做米饭,照着菜谱炒南方小菜,我一声不吭,照章全收。我隐瞒了自己身上的北方密码,如同隐藏布满伤痕的额头。我听到了他的家人们跟他窃窃私语:你行啊!找到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抓紧!别让她跑了,毕业就结婚,房子车子都不用你操心。

我悄悄退了出来,一个人来到外面,北方的原野无边无际,浑厚苍茫,特别适合张开嘴,大口换气。我费力地深呼吸,尽情吐纳,我要把过去所有的郁闷都吐出去,那个破了相的女孩,那个低眉敛目从不敢撩开额前刘海的丑小鸭,那个心事重重没有朋友的孤单女孩,那个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女孩,她死了,彻底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女孩了。

大学第二年,暑假期间,我把他带到了我的家乡。这时爸爸也从老城区迁到了新城区,我们的老房子变成了两套新城区的新房子。爸爸把我们家装饰得很漂亮,这是当然,他自己就是干这个的。

老城离新城并不近,要坐轮渡,或者过桥。那些陈旧破烂的街道,关停并转过后只留下破烂残骸的工厂,灰扑扑祼露着水管和电线的居民楼,再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来到几乎通体全白的新城区,这里大片大片的玻璃幕墙映着朵朵白云,最高的房子有二十九层,最矮的房子也有八层。爸爸有了新妻子,她是个白净而微胖的女人,戴副眼镜,在新城区某个单位里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奶奶也搬进了新城,她没住进爸爸的新家,她的家在某个刚落成的小区,老邻居们也都在那里,每天早晚两趟,大家一起出来聊天,喂流浪猫。她唯一不满意的是新家的电梯,她说她有点晕电梯。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个晕车的人。

我没带他去见妈妈,反正继母脸上又没有刻字,只要我不说,他肯定以为那个微胖的眼镜女人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既然我已获得新生,换个母亲也不奇怪。

大学毕业那年,我们一起来到杭州,他率先在这里找好了工作,随后我也找到了。我很高兴我们既不要去他的家乡,也不用回我的家乡,我觉得自己又重新出生了一次。我们的房子是他爸妈买的,一百六十多平方,他一脸难为情地向我解释,他爸妈为何不在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

庸俗!我怒斥道,我才不会介意房产证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只介意我老公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爱我,是不是比以前更爱我。他听了,感动得快要哭了。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因为是在婆家那边办的婚礼。通知爸爸的时候,我问过他,要不要通知妈妈,爸爸想了想说:算了吧,一来太远,二来别人家是主办方,等我们家再办的时候通知她吧。我觉得有道理。

就这样,爸爸带着他的眼镜妻子参加了我们的婚礼。那天他们打扮得挺体面,爸爸一身笔挺的西服,微胖的继母穿着酒红色旗袍,戴着珍珠项链。公公致词的时候,全场又笑又闹,爸爸致词的时候,继母用纸巾拭了拭眼泪。一切都刚刚好,热闹又真诚。

不知为什么,计划中的我们这边的婚礼一直没有举行,也许是因为爸爸工作忙,也许是我们离家太远,家里很难有刚刚添了一对新人的感觉。也许还有某些我没有意识到的原因,总之,爸爸计划中的我的婚礼再也没人提过了。

我怀孕了。老公问我:你愿意生下他吗?我说愿意的时候,他再一次激动地抱着我。跟我相反,他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常常一脸钦慕地望着我,夸我淡定,宠辱不惊。他把我抱得很紧,我体会到了妈妈当年说过的话:当你被一个男人抱着的时候,你的头盖骨会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气流从那里喷薄而出,带着你的灵魂直上九霄。我觉得我真的飞起来了,我在高处,听见他在缓缓呓语,他说他以为我会说不,以为我会像别的女生一样,事业没成形之前不想生,或者三十五岁以前不想生。

我想我能有什么事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一个小公司里的小财务人员。总之,我从没想过“事业”二字。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妈妈来杭州了。我不得不向老公再次介绍我的家庭,我说他们很早就离婚了,后来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大家都很忙,我又一直在学校里,对所谓组合家庭没有太多不适感,所以忘了跟你说。我很自然地忽略了妈妈的第二次婚姻,我觉得没必要说起,它并没有对我的生活产生影响,也没留下任何印迹。

老公有点意外,但没我想象的那么意外,他只是说:没想到你情商这么高,我完全没看出来那个人是你继母,你们完全就是一对亲生母女。他翻起眼睛回忆婚礼那天的场景:真的,我记得她还流泪了,看来你们母女感情很深,事实证明,当继母要趁早,人年幼的时候,根本不在乎继母还是生母,身边有母亲就行。

也许吧。我没告诉他继母是在我十六岁时出现的。有些事,似乎不说比说了更好,起码更简单。

妈妈有了些变化,首先她比以前穿得高级了,也更会化妆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站在桌边,仰头看她戴着眼镜画眉毛的样子。她现在不会再画眉毛了,她纹了眉,她把重点放在美白和嘴唇上,而且她用起了香水,她身上有了我不熟悉的味道。

你还在那家宾馆吗?我仍然记得她那身灰蓝色制服。

还在,但我没在会议厅做了,我去外联室了。

那是高升了?

至少外出的机会多了。为什么结婚的时候不通知我?

因为规模很小,又远,加上爸爸说回来后我们这边会再办一场,结果一直没办,现在也不用办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没办,他们给人家装窗户的时候,一个施工人员从六楼摔下去了。这事到现在还在扯。他这辈子太不走运了,刚刚顺一点,就会出麻烦。

天哪,他都没告诉我,那人摔得怎样?

肯定死了呀。我们帮他找了个律师,他不要,说律师都是骗子。

现在怎样了?

私了了,欠了一身债。

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这是最后一桩不顺了,说他妈找人给他算过命。

晚上,我们去西湖边一家餐馆吃饭。相比老公对我继母的态度,我觉得他对妈妈的态度有点奇怪。他会长久地凝视她,然后说:很奇怪,我觉得到底还是你更有亲切感,虽然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不奇怪,亲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超越声音和味道,超越长相。

说到长相,老公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翻来覆去看个没完,然后对我说:你跟你妈一点都不像。

我知道问题在哪里,我的鼻子,我的双眼皮,都不是我原来的样子了。我有点承载不起他的目光,故意说:你没听说有些孩子像保姆吗?

我觉得你反而有点像你那个妈妈。

妈妈笑了,她对她初次见面的女婿说: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跟她的继母融洽相处,既然你都能看出来她们有相像之处,证明她们俩确实处得很好,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老公去结账,顺便去卫生间,趁这个机会我问妈妈:鞋匠的儿子呢?他应该挺像你的吧?

不知道,他爸爸把他带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老家我也去过,人家说他们根本就没回去。我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我给所有可能的线索都留了我的电话,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

有时候,我替你想想你的人生,挺感慨的,你用半生的时间,活出了比人家一辈子还多的故事。

我从来不觉得那些是故事,只要我还没死,它们就是现在进行时,就是我的人生,包括你的人生,你弟弟的人生,都是我正在经历的人生。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连他的下落都不清楚,还敢说他的人生就是你正在经历的人生。

我相信他肯定在某个地方用力地活着,这样的人生,强过在爸妈羽翼下白痴一样过一生——那样的人生,有什么经历真正属于自己?

可是,我好羡慕那些在爸妈羽翼下过一生的人,所以我发誓绝对不跟我老公离婚,发誓将来百般宠爱我的孩子,发誓让我的孩子有跟我不一样的人生。

是吗?妈妈微笑着,她的近视眼镜是变色的,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生产前一个月,婆婆来了,说来帮我们打开场子。她很快摸清了我们家周围有哪几家超市,哪几家菜市场,哪些儿童游乐场所,哪些散步可达的小型公园,第二天就加入了小区里的广场舞队,不是了跳舞,是为了向人家公示她马上就要当奶奶的喜悦。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下楼散步,就有人上来问我们:你妈还要多久才下来?

老公回来抱怨:妈你怎么回事?现在好像谁都知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儿子。

这还不好吗儿子?万一哪天跑进来一个坏人,抱走你儿子,谁看见了都会替你喊一声:你谁啊?为什么抱走我们的孩子啊?

接着还抱怨道:像你们这样谁都不睬是不行的,你不是在住宾馆,你是住在自己家里,整个小区里的人都是你的邻居,不理邻居怎么行?我们都离得那么远,远亲不如近邻,邻居是个宝,一定要跟邻居搞好关系。

十天过去了,婆婆回去了。她是利用公休假来的,她还没有退休,用她的话说,她当了一辈子劳动模范,不想晚节不保,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天。公公也没有退休,不过他并不受他儿子的欢迎,因为公公在家就是个甩手掌柜。总之,这孩子得靠我们自己。

要进产房了,老公订了两个月月嫂。这是在妇产医院听来的产友的经验,她们说,一个月以后,普通保姆就能应付。老公好心地多给我订了一个月。

接下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在医院住到第五天,经过八个小时昏天黑地的挣扎,我顺产生下一个儿子。据说老公百感交集,当场哭了起来。

我的产假是一百天,期满后,也就是说,一百天以后,孩子就得交给保姆。联想到那些关于保姆虐待孩子的视频,我有点害怕,但也没有办法。我打电话给爸爸,问能不能把奶奶送来给我坐镇,监督保姆,没想到爸爸说:奶奶不行,绝对不行,我觉得她有点老年痴呆了,症状很明显,有几次她居然把我认成了别人。

产假休到第八十天的时候,公司人事处的人给我打来电话,先是祝贺,接着问我孩子怎么样,我怎么样,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对方突然说:你有没有看新闻?那个拿公款去澳门赌博的人,就是我们财务处的副处啊。

原来人事处的人打电话给我,并不是想祝贺我这个新晋妈妈,也不是问候我的孩子,而是告诉我,因为那条新闻的原因,公司处于风雨飘摇时期,必须大裁员以渡过难关。鉴于我反正在休产假,他们建议我继续休假。

这意味着,我失业了。老公有点意外,但很快就调整表情,说:没事,先用我的工资。

我从他听到消息那一瞬间的表情看出,他并非像他说的那样不介意我没有工作。而且我还有个心病,不知为什么,从妇产医院回家没多久,他想要跟我做以前我们做过多次的事,我总是分心,不能集中注意力,而且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两人无端地做那些动作挺无聊挺做作的。我的意思是,我的身体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不需要它,不像以前那样需要它。我闭上眼睛,假装可以忽略这些,但还是不行,我的身体疲惫了,厌倦了,它似乎不再需要做那些动作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不能跟老公分享这种感觉,我直觉不应该告诉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克服这种感觉。有天晚上,我突然从熟睡中惊醒,睁开眼睛,望着漆黑一团的卧室,闻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味(老公已经搬到隔壁卧室去了),心想,如果工作失去了,老公也失去了,我该怎么办?

我告诉老公,我得马上出去应聘新的工作,他说:不急,你不如干脆休一个长长的产假,等我们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再去上班。

我表面上答应了,暗中却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我打电话给妈妈,跟她讲了我这边的情况。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你别急,我马上过来。我感到意外,她很少这样果断应对我的问题,听上去她似乎是个消防员,准备立刻出发,舍身救我出火海。

傍晚时分,我们把保姆留在家,推着婴儿车去游西湖。

这西湖不像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那么美嘛。妈妈一见西湖就大失所望地抱怨。我说那是电影电视的问题,不是西湖的问题,西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变过。

我还发现一点,西湖边没有护栏,我说我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这么多年,从没听说有人因为没有护栏而掉下去。

没有护栏的确更美,起码拍出来的照片更美。

她手机就挂在脖子上,时不时就拿起来看一下,用手指杵一阵。

你就这么忙吗?我都不像你不停地看手机。

她笑了一下:是他。有个好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升职了,调到市里去了,刚刚去履新,我们家也搬到市里去了。那边房子已经帮他安排好了,不准备大装修,就想把卫生间稍微弄一弄。地级市,到底比县级市强啊,旮旮旯旯都跟县级市的气质不一样。

难怪你心不在焉,原来是在拼命压制你的喜悦。

的确有点高兴,你知道的,我这些年都过得不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突然拐了个弯,开始走上坡路了。

不就是从嫁了你的第三任丈夫开始的吗?不过,你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好?离过两次婚,生过两个孩子,很多人要是像你这样,早就一塌糊涂了,为什么你反而越过越好?

她转过脸,向湖中心望过去。这算什么好?不离婚、守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日子越过越好,那才是真的好运。

你这是在怀念我爸爸吗?他肯定不会升职,也不会带着你搬到市里去。

从杨勇那里搬出来,我本来是想回去找他的,结果他转过身,去凝视别人的眼睛了。

不得不承认,她常常会冷不丁地蹦出些别致的词语来,让我心悦诚服。我不知道她这样的语言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这就是男人眼里她的魅力所在?

你的第三任丈夫到底欣赏你什么?

不知道,也不想问。我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结过三次婚,觉得现在的婚姻才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婚姻,我真正需要的婚姻。

你这是后悔生我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前两次婚姻,一开始就是现在的这个人该有多好。我也知道不可能,我就说说而已。

你看,你就是后悔生我了,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经常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的额头,你当时肯定有过不好的想法,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你不是什么善良的妈妈。

你毕竟活下来了不是吗?那几年,我什么恶毒的想法都有过,别跟我讨论过去的事,我根本就不想回忆。

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想弄死我,我能活下来,完全是个意外,对吗?

我是说我自己!我对自己有恶毒的想法。

别急呀,又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我突然明白当年为什么想跟乐振宇一起干傻事了,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意念,它传染给我了。乐振宇你还记得吗?我们一人揣一块刀片去江边,你是不是很遗憾我们被人揪回来了?你应该很希望我们顺利达成吧。

手机响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又低头打起字来。

她放下手机:你刚才说到乐振宇?他是谁?

我扭过头,不想再理她。

我们说说现在吧,别总想过去的事了,我一点都不想回忆。啊,看看你儿子,他睡着了,看他的小嘴巴,唇线多分明,多可爱啊。他将来会有一个漂亮而坚定的嘴,那可是美男子的嘴。

你的第三任丈夫,应该挺丑的吧。都说丑男人最温柔。不知为什么,我无法控制地刻薄起来。

我手机里有他的照片。她很快就发给了我一张。

他居然不丑,是那种穿挺括衬衣的斯文男类型。

你不会再生第三个孩子了吧?

怎么可能?他有孩子,上大学去了,他妻子去世了。她手机又响了几声:你看!他在逛家具城,因为我说我喜欢欧式浴缸,他正在帮我挑选。

我夺过她的手机,果然看到很多浴缸图片,白色的,绿色的,造型精致而优雅,金属饰件亮得晃人眼睛。他妈的,我家里都只有一个淋浴间。

你跟他去的话,工作怎么办?也调过去?

他想让我提前退休算了。

我有点恼火地看着她,她放下电话就赶过来,到现在都还没有明说赶过来的目的,难道还在等我谦卑地提出我的请求?好吧,她不说,我来说也可以。

提前退休正好呀,来帮我带孩子,顶多两年,我就可以把他送去托儿所,你就可以回去陪你的老公了。

她不说话,推着婴儿车,缓步向前,眼睛不知在望着前面哪里。

我可以把大房间让给你,让你的老公过来探亲时住得舒服点。

我觉得这样可能行不通,他工作挺忙的,刚刚调过去,更要好好表现,家里没人不行。

那你赶过来是干什么的?我停下脚步,气愤地望着她。

我不该过来吗?我是外婆哎。

有人叫你外婆吗?你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付出,就能当外婆吗?外婆不是你与生俱来的名字,外婆必须用你的付出换取!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

外婆也有自己的生活。她也不甘示弱。

我气急了,把婴儿车从她手里抢过来:那你何必在电话里装模作样,还叫我别急,说什么你马上过来,你马上过来是来干什么的?向我炫耀你老公升职的好消息?炫耀你的欧式浴缸?我瞪着她,夜色加深,我们的脸在对方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这正好纵容我肆无忌惮地发泄怒火。

我过来看看我女儿,看看我外孙。

谁要你看!我不要这些虚假的关怀,我需要有人实实在在地帮我一把。你现在如此圆满,都提前退休了,我的孩子这么小,自己又刚刚失业,你为什么就不能过来帮我一下?还家里没人不行,你那个破老公,他是不会自己做饭吃,还是一个人在家里怕黑呀?

我毕竟是他老婆。

你都什么年纪了呀还老婆老婆的,你是不是现在每晚还等他来睡你呀?

我被自己的话惊呆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更没这么说过,现在究竟是谁在教我?

当然要睡!哪有夫妻不睡的,不睡还叫什么夫妻?她居然理直气壮,字正腔圆。

我想起卧室里那些尴尬时刻,想起老公悻悻收场走向隔壁卧室的背影,一股火苗冲天而起。我放下婴儿车,冷不丁推了她一把:那你跑来干什么?赶紧给我滚回去!

她趔趄了两下,往后倒去,我想伸手去抓,但我一只手扶着婴儿车,婴儿车将我钉在原地。一秒钟后,我听到一个可怕的、砸出灵魂的声音,那是平静的水面被砸破的声音。

她跌下去了,她从没有护拦的西湖堤边跌下去了。

我似哭非哭地哼叽了两声,才想起来大声叫人。

水上巡逻队把她捞起来了,但她已没了呼吸。她是北方人,她小时候的环境里没有游泳池,她不会游泳。

老公安慰我:这是她的命,很少有人会一脚踩空掉到西湖里,尤其是不会水的女人。从西北到西湖,这就是她的命运线,说不定过段时间再来就没事。每个人一生中都有几个关键的时间点,她恰好碰上了。

我拼命哭。

好多人都陪着我掉泪,安慰我,感叹母爱。

还好最后一刻她把婴儿车丢了,宝宝真是命大。

她故意松手的呀,她有意的呀,这就是外婆,这就是妈妈。

这就是我们女人,死到临头都不忘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本该处于酣睡中的婴儿意外地醒了,竟然没有哭闹,用他清亮的眼睛冷静地看着我。我扑过去,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他的视线往别处移了一下,很快又回到我的脸上来,再次冷静地打量我。

我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去找她的第三任丈夫,我没有他的电话。

爸爸短促地“啊”了一声,之后很久没有说话。

爸爸,她最爱的人还是你,她说从杨勇那里出来,想去找你,但你已经转过身,去凝视别人的眼睛了。这是她的原话。

她呀!她这一生,就两个字,“飞蛾扑火”。这回不一样,这回她扑进了水里。

“飞蛾扑火”不是四个字么?

回答我的是一声湿漉漉的吸鼻子的声音。

儿子周岁时,我带着儿子登上去乌鲁木齐的飞机。在此之前,我让爸爸帮我联系上了外婆。爸爸说,你一定要去吗?我说我看过妈妈的日记,我想去看看外婆,看看你们相遇的公园,还有你所说的千军万马的向日葵。

良久,爸爸在另一头轻声说:讲述总是最美的。

旅途漫长,儿子沿途哭闹,我觉得是我沉痛的心情传染给了他。我把妈妈的骨灰舀出一小撮,装在一个小小的化妆品空盒里。它小得可以握在掌心,却沉甸甸的,就像我装的不是她的骨灰,而是一坨铁。

为了让儿子的旅途舒适一点,我决定在乌鲁木齐玩一天。一切都很不同,不同的文字,不同的面孔,水果不是论斤卖,而是论公斤卖。我想起我们在杭州,西瓜半只半只卖,葡萄论克卖,三百五十克,四百克。杏子那么大,抵得上我们的桃了。

太丰盛,以至于不适合我们,因为我们连一公斤也消费不了,因为我不想我的行李再增加哪怕一点点份量,儿子已经够我折腾的了。所以我们逛完整条街,还是肚里空空一无所获,

然后换乘长途汽车,很多年没坐过长途汽车了,走过小城,走过只有两三栋房子的小镇,走过空无一人的荒漠,我的白色耐克鞋变成了灰色,指甲缝里不知何时积攒了一些黑泥,偶尔从打盹中醒来,发现儿子的睫毛上有一层灰。我开始感到害怕,我想起了婆婆的警告:这么小不要出远门,你会把他的魂掉在路上的。我弯下腰来,结结实实护住怀中小儿。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年妇女在汽车站等我。她盯着刚下车的我们,过了一会儿才喊我:李向南?她用妈妈的名字召唤我。

她带着我往前走,路两边一直没有人,感觉我们正在经过一个无人区。我边走边往两边看,没有金黄的千军万马的向日葵,路上也没有散落的羊屎一样的黑色葵花籽。田里是有一些植物,那是收割后的残留,干枯发黑,在风中发出哧啦啦的声音。

房子很矮,前面的土砌院门更矮,只有半人高。她掏出钥匙开门,屋里有一股尘土的味道。

我们互相安慰彼此的痛失,她很快就克制住了悲痛。

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她告诉我。

我提出看看妈妈当年住过的房间,她指了指一扇快要掉下来的木门。

屋里有一张床,床上高高地堆着一堆东西,似乎是些被子,还有衣服。床边倒伏着一把椅子,椅子下面压着一只用布墩封起来的陶罐,我意识到那是什么了,腌菜!四川人喜欢做腌菜。

意外地,我看到了几双眼熟的皮鞋,没错,我在妈妈以前的“万里旗舰店”里多次看到过它们。

妈妈说,你很支持她,挨家挨户帮她卖出了一百双。

外婆推开窗,指了指外面: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卖给谁?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上前一步,掀开床上的被子,赫然露出一堆鞋盒,上面印着“万里”两个字。我打开一只,里面躺着一双鞋,鞋里放着定型撑,崭新的,散发着皮质特有的味道。

一直卖到今天,总共才卖了九双出去。

你骗了她?她说你很厉害,一家一家上门推销,很快就把一百双鞋卖完了,货款也寄过去了。我意识到什么,问她:你垫付的货款?

她说这件事很重要嘛,关系到她的生存嘛,我当然要不惜一切支持她。

那你知道后来她的计划实现了吗?

她后来没提这事了嘛,我想大概是黄了。

我把儿子交给外婆,自己动手整理床铺。我学妈妈当年的样子,把鞋盒沿墙码起来,再把床扫干净,把蒙在鞋盒上的被子抖一抖,铺到床上,抹平。外婆笑了:你比她强,她动作没你麻利。

我把那些鞋拍了下来,包括散放在外作为样品的鞋。帮她卖也好,作为纪念也好,总之,不能把它们丢在这里不管。

深夜,我突发奇想,我要把刚刚拍下来的照片,发给妈妈。她的手机应该在西湖里,如果她过去以后,可以到某个地方申领她遗失的手机,那她应该就能看到她请外婆帮她卖的鞋,除去卖掉的九双,还有九十一双整整齐齐堆在她睡过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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