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雪

杜梅

1

我是一朵小花，小伙伴们喜欢叫我风雨兰，大人们喜欢叫我韭莲，爱我的人叫我兰妹妹。我既希望自己像春天里的兰草那样从容优雅，也希望自己如夏天池塘里的莲花那样纯洁无瑕。不过，我更希望，因为自己的存在，能让别人觉得这个世界温暖而美好。正如歌里所唱：这世界那么多花，多幸运我们彼此喜欢。

作为一朵小花，我的确很幸运。我有许多朋友：慈爱的太阳公公、见多识广的风先生、顽皮的雨小姐、美丽的彩虹公主、对人有点冷漠的霜女士，甚至坏脾气的雷暴哥和冰雹弟也是我的朋友——我喜欢他们，希望别人也能成为他们的好朋友。

我还有一些其他朋友，小动物啦，昆虫啦，鸟啦——其中鹩哥跟我走得最近，许多远方的消息都是他告诉我的。鹩哥话很多，有些话也不太真实，不过，我从不介意。要是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那我的大脑也就是个摆设。

不过，那天鹩哥说了一句话，让我耿耿于怀。他说：“你认识雪精灵吗？”

我曾多次听朋友们提起过雪精灵的名字，不过，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故事。每当我问雪精灵是谁，他们总是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我也只好作罢。

见我沉默不语，鹩哥有些得意，说：“你怎么会认识雪精灵？你当然不认识雪精灵！因为，你根本活不到冬——”他似乎意识到不妥，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我顿时明白了什么。记忆深处的思绪一点点地浮出脑海，那是风先生说过的关于冬天的故事……

是的，我是一朵小小夏花，我的生命会在深秋戛然而止，我的脚步永远无法抵达冬季，我没有机会感受寒冬的考验。

我沮丧了许久。我的眼睛盲了，再也看不到别的事物；我的心冷了，感受不到太阳公公的温暖与慈爱；我的听觉迟钝了，对风先生风趣的故事也心不在焉了。我还拒绝了雨小姐、彩虹公主的游戏邀请；甚至对霜女士、雷暴哥和冰雹弟的恶作剧也麻木了。

蜻蜓关心地问：“你怎么总是低着头呀？有什么心事吗？”

蜻蜓是我的好姐妹，我不能不理她。我想了想，委屈地问：“雪精灵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蜻蜓愣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笑了：“咳，我当什么事儿呢？雪精灵也不喜欢我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喂！为什么呀？你这么美丽……”我惊得下巴都要快掉了。

蜻蜓头也不回，洒脱地回答：“没有一只夏虫能活到冬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蜻蜓的回答让我既震惊又钦佩。震惊的是，原来，这世界并非只有我的人生是残缺的，还有人跟我有着相似的命运；钦佩的是，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娇小姐蜻蜓，内心竟然如此强大和豁达。

我不再难过，开始思考。雪精灵并没有见过我，对我一点也不了解，要是我能见到她，或许……我的心里有了主意。

2

早晨，太阳公公不急不慢地出来了。我给他行了一个礼，说：“太阳公公，请您帮帮我，让我见到雪精灵好吗？”

太阳公公同情地看着我：“抱歉孩子，雪精灵也不喜欢我呢！”

“怎么可能！您哺育了万物，她怎么可能……”

“告诉你也不妨，我跟雪精灵不但不是朋友，甚至还是仇人。”太阳公公苦恼道。

“不，我不相信！”我几乎哭着说出这句话。

“我们甚至不能一起出现——这么说吧，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太阳公公无奈道。

“您不是这样的人，您那么好！”我还是不相信。

太阳公公轻轻地摇着头叹气道：“跟谁好谁坏没有关系，这是我们彼此的命运决定的，我们只能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似乎有点明白太阳公公的处境。每到春天，花儿们开了，有些人类就开始抱怨或诅咒我们。说花粉让他们过敏，甚至令他们生不如死。

我不再为难太阳公公。

过了中午，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下午，落雨了，我哀求雨小姐：“亲爱的雨姐姐，请帮我给雪精灵捎个信，就说我想见到她好吗？”

雨小姐吞吞吐吐道：“我跟雪精灵的确是好朋友，我们时常一起跳舞。不过，她从不出远门。我也只能在冬天见到她。要是你想见她，恐怕只能自己去找她。”

我绝望了，心想：我只能活到秋天，怎么去找她呀？

无助中，彩虹公主出现了。我连忙虔诚地问候她，然后请她帮助我。

彩虹公主尴尬地告诉我，她跟雨小姐的确是好朋友，可是跟雪精灵不是。“雪精灵比较清高，选择朋友一向很挑剔。所以，很抱歉我帮不到你。”

我只好请霜女士、雷暴哥和冰雹弟帮忙。他们要么警告我，让我远离雪精灵，要么觉得我脑子坏掉了，居然不自量力想活到冬季。冰雹弟的话尤其冷酷，如一把匕首，深深地刺痛了我。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一朵花有自己的生命长度吗？你的生命长度只能到达秋天。你就别做什么美梦了！”

我本不是坚强的花，争强好胜也不是我的性格。但是，當别人轻视你的时候，难道你还能继续默默忍受下去吗？

我决定去求风先生。说来也奇怪，平常天还没黑，风先生就来了，今天却迟迟不见踪影。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耽搁了吧。

午夜时分，一阵熟悉的凉意向我袭来。啊，风先生终于来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说：“风先生请等一等！”

“有什么事吗？”暗夜里，风先生粗着嗓门问。

我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生怕他马上走了，我说：“我知道你要赶路。我长话短说，你能不能帮我见到雪精灵？”

不知道是我的问题奇怪，还是别的原因，风先生竟然停下了脚步。

我松开手，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博学的风先生，没人能帮我，只有您了。请您行行好吧！”

风先生叹道：“幸好我认识你，不然我会认为你是在胡闹呢！”

“我是认真的。我想活到冬天，我想见到雪精灵。至于她会不会把我当成朋友，我不管！”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简直是在痴人说梦！我活了这么久，从没听说风雨兰能活到冬天，更不要说见到雪精灵！”

“所以我才求您啊！”我小声嘀咕。

风先生沉吟了片刻：“好吧，让我想想。”说罢，又要走。

我再次抓牢风先生的衣襟。说实话，我很害怕，害怕风先生敷衍我。那样，就没有谁能帮我了。

风先生轻轻推开我的手，和蔼地笑道：“我突然觉得，兴许你真能活到冬天，见到雪精灵。”

“真的吗？”我开心极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风先生摸摸我的脑袋：“我答应你，帮你给雪精灵写信。但是，你自己也要努力哦。”

我高兴得摇头晃脑：“谢谢风先生！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风先生已无影无踪。

3

天亮了，世界又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我想起风先生的话，心里充满了希望。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努力。

我问邻居蚯蚓：“如果你有一个心愿要实现，你会怎么做？”

他顿时红了脸，迟疑道：“你不是在笑话我吧？大家都说我胸无大志。不过，要是我有一个心愿，我想，我会先吃饱肚子。”

我又拦住蚂蚁：“你有心愿吗？你怎么实现它？”

蚂蚁满头大汗地扛着一粒面包渣，喘着粗气说：“我的心愿就是，每天都能捡到一粒新鲜的面包渣。怎么实现？想办法把这粒面包渣运回家呗。”

蜻蜓又来找我玩了，我连忙把腰直起来。

蜻蜓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戏谑道：“咦，怎么还是愁容满面的？难道还在想冬天的事吗？”

我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蜻蜓在我面前的叶子上停下来。

“我不想说，反正你也帮不了我。”

蜻蜓急了，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

我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如果你有一个心愿要实现，你会怎么做？”

蜻蜓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吗？首先肯定要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比如，今晚睡哪里，明早吃什么——”

“哎呀！怎么都不鼓舞我，整天都是吃啊喝啊？”我急了，非常不礼貌地打断蜻蜓的话。

“可是，只有让自己吃得饱饱的，睡得甜甜的，才有力气做该做的事啊。”蜻蜓有点尴尬，还有点不高兴。她大概觉得，她的好心被我当成了驴肝肺。

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眼睛里都是哀伤。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没听见。好在，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不敢说话，生怕开口吓跑了他。过了好久，我轻轻地问：“小狗你好！我能跳个舞给你看吗？”

小狗扭头看看我，羞怯地点了一下头。

我给小狗跳了一段兰花之舞。跳完，小狗摇摇自己的尾巴。我知道，他是在说谢谢。

“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再跳一支。”我热切地看着他，希望他同意。

“你跳得很美。可是我……”他婉转地拒绝了我。

我没有放弃，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难过是吧？我懂。”

小狗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我的好朋友丢了，我担心他被坏人抓去。”

我脱口而出：“啊！那你还在这里难过什么？”

小狗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嘟嘟囔囔道：“除了难过，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吃饭啊，你可以洗澡啊，你可以睡觉啊……能做的事多着呢！”我像是换了一个人，侃侃而谈。

“吃饭、洗澡和睡觉就能找到朋友？”

“吃饱饭睡好觉，你就有力气去找朋友了，至少有力气去警察局报案；洗澡，可以让你睡得更舒服一点，第二天头脑也会变得清醒许多，人家问你什么，你也不至于回答得颠三倒四！”我一口气说了许多。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能说，也许我是真心为小狗的朋友着急吧。只有真心真意的情感，才能说出发自肺腑的话来。

小狗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笑起來。小狗多像我自己啊！而我对他说的，不都是朋友们劝我的话吗？

4

秋天如约而至，梧桐树、杨树和构树等，纷纷寄出了明信片，上面写满了他们对大地母亲的思念和问候，以及自己很快就要回家的信息。我的姐妹也陆陆续续地回家了——所有的植物最终都会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姐姐临走时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撑不下去了，千万别逞能，赶紧回家。我们在家里等你。”

我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拥抱了姐姐。

姐姐不放心地走了，现在，风雨兰家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有伤感，也没有害怕。没人跟我说话，我就唱歌给自己听，我还跳舞给自己看。夜里，我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大地母亲的乳汁；白天，我使劲地挺直腰杆，好让太阳公公照耀到我——温暖总是能给我无穷的力量。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多愁善感，看见南飞的大雁就心有戚戚；也不再为无谓的小事烦恼，闲言碎语就像短暂的太阳雨，雨过天晴又见彩虹。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每天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过，我确实也感觉到了疲倦。每当疲惫时，我就告诉自己：再坚持坚持。我知道，不到最后，我绝不放弃。

秋雨来了。绵绵秋雨如尽职的向导，带领世界万物慢慢前行，去往一个不苟言笑的地方。我的家园也在不断变化，起先变得冷清，后来变得荒芜。当绝大部分的树叶离开自己的家，天空也变得更加辽阔而寂寥。

一天清晨，一阵凛冽的寒冷冻醒了我。我睁开眼发现，身上披了一件白色的薄纱。啊，是久违的霜女士来了。我惊喜地和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像从前一样，矜持地笑了笑。我知道她不喜欢说话，谁知，她竟然主动问我：“兰妹妹，你还没有回家吗？”

“是的。”我受宠若惊，赶紧把腰板挺直，恭敬得就像小学生见到老师那样。

“我听说了你的事。表姐把风先生的信给我看了。”

“表姐？”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雪精灵呀。”霜女士笑道。

我发现，其实霜女士并不冷，至少她笑的时候还是蛮可爱的。我情不自禁地摸了她一下。

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说：“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我紧张兮兮地盯着霜女士：“雪精灵没说不想认识我吧？”

“她也没说想认识你。”霜女士意味深长道。

我发誓，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很失望。但是，现在不一样，我已不再介意许多事。我诚恳地对霜女士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雪精灵知道我，并且知道我想认识她。其他的不重要。”

也许是我淡定从容的态度打动了霜女士，她凝视了我好一会，郑重地说：“你是一个好姑娘，没必要非要认识她。我已经够冷的了，她比我还要冷上许多倍。其实，我们不值得你这么热爱。”

一向冷若冰霜的霜女士居然跟我说了这么掏心窝子的话，我顿时既激动又感动，小心脏狂跳不止。

我语无伦次地说：“谢谢霜女士！我想认识雪精灵，只是希望少点遗憾。冬天对我的确是个考验，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就是不甘心什么都没做就认输。”

霜女士点点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我说：“虽然你是一朵花，可你很像我。我的人生也有遗憾——我从来都不知道夏天的样子。我想，那一定是个特别美丽的季节……”

“霜女士，我刚从夏天旅行回来，我给你讲讲夏天的故事吧……”我把自己看到的以及感受到的夏天，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我讲得非常愉快，她听得如痴如醉。那个深秋的清晨，我俩跟夏天在一起。

也许你会认为，从此我和霜女士会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就像人世间的好姐妹那样。其实，我和霜女士再也没有那样亲密过。但我依旧关注着她，就像她也在悄悄地关注我一样。

5

有天傍晚，鹩哥又来了。他看上去很匆忙，像是赶着去什么地方。看见我，他非常诧异，说：“没想到你居然活到了冬天，看来我错了。不过，你还是要小心，雪精灵就要来了，她可比霜女士冷上一百倍。”

我没被鹩哥的话吓倒，相反，他的话让我激动不已——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到了冬天。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能见到雪精灵了。

尽管内心十分喜悦，但我还是想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我需要冷静，大喜大悲不仅会影响智力，也会消耗体力。从春天一路走到冬天，我的容颜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实际上我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我已没有足够的力量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让自己的腰杆总是挺拔。所幸，我的眼睛还能看到远方，我的耳朵还能听到朋友们的问候。

白天，我尽可能地把周围的枯叶往身边拢拢，以便让自己更暖和一些。太阳公公对我笑笑，夸我做得好。夜晚，我会早早睡觉，那样，就能在梦里跟亲人们说说话。月亮婆婆对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当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时，我就会在心里轻轻地呼唤雪精灵。

我想，雪精灵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在一个寂静的黎明时分，几片轻得像梦一样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一开始，我以为是哪只小鸟在恶作剧，关于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并不稀奇。于是，我把腦袋伏下来。然而，那些东西仍然不断地落在我的脖子上和手上。我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天啊，我看到了什么呀！漫天都是星星一样的雪精灵，就像闪烁的银河一样。雪精灵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那样的曼妙，实在太独特了。我发誓，任何东西都无法跟她比拟。

其中一个雪精灵飘到我的面前说：“我们从不为谁跳舞，今天的舞，我们只跳给你看。因为，你的执着和勇气感动了我们。你拼尽全力来见我们，我们也会拼尽全力为你跳舞！”

我浑身乱颤，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于是，我尽量张大嘴巴，笑啊笑啊，直到天渐渐暗下来。

雪精灵关心地问：“兰妹妹，你还好吗？”

我尽量保持镇定，说：“没想到您如此平易近人，一点也不冷酷。那我就跟您聊聊天吧。其实，我已经不是兰妹妹而是兰婆婆了。”

雪精灵听了哈哈大笑，笑够了，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记住，无论你多老，无论我们是否再见面，你永远都是我的兰妹妹！永永远远！”

我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但我努力坚持着，一遍遍地说：“真幸福啊！真快乐啊！真好啊！”

时间像是停止了。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许久许久，雪精灵再次俯下身轻声地问：“兰妹妹，我们可以停下来了吗？”

“还不够，还不够。请继续，继续……”我耳语般地回答。然后，我踮起脚，张开双臂，让自己离开大地，与雪精灵共舞。

不知过了多久，我来到一个姹紫嫣红、花香四溢的世界，妈妈和姐姐们在远处向我招手。我笑着，慢慢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