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十月的鲁北,阳光已经带有明显的冷色调,草木开始零落,塘中的水越来越少,这个被枣树四面点缀的村庄,正在用秋天最有力的事物进行回暖。人们带着麻兜、遮阳帽、尼龙袋子以及积蓄了一夜的气力从不同的屋子里走出,一脸从容。这是丰收后的余韵,玉米、花生、芋头、红薯早已收拾完毕,安安分分地坐在粮仓之中,总结着一年的经历。它们无法预料到的是,有一群洁白的兄弟即将涌进来,裹挟着大江大河的气魄和秋天深处最为素净的信仰。
在黄河的东岸,华夏文明源头的末端,水已经呈现它阅尽沧桑后的样子。它用波涛汹涌的撞击声告诉世界,秋天来了,任何谷物,任何树叶,任何土地,任何大江大河,任何大地上仰望天空的脸,任何夕阳笼罩下的勃勃生机,都要回归黄色,回到天地最初的样子。河水习惯了告别,不动声色地流淌在一片田地与另一片田地之间,谁能饮到就赐予谁,谁错过了,就错过了,头也不回。那些水稻,饱餐之后,齐整整地站在岸边,像出征前的士兵,斗志昂扬,信心满怀。无论前方吹来多么冷的风,都不必害怕了,这一仗在水边,在老母亲坚实有力的庇佑之下。
一点白,一抹白,一团白,一秋天的白,一生一世的干净与纯洁,很快就占领了鲁北大地。采棉的手,娴熟有力,触到白绒绒的绒毛时,又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这是棉地里的高光时刻,也是一个采棉人不敢轻率的瞬间。你会看到,一个个弯曲的身影,缓缓地在棉地里挪动,他们的目光专注,从一株棉转移到另一株,绝不落在其他事物上。他们甚至不知道脚下踩过的是紫花地丁还是牛筋草,是失落的枣树叶还是迷路的蒲公英,他们只知道要盯紧这些天上掉落的云朵,这神圣之物,马虎不得。
十月的滨州市小营街道许王村,一个普普通通的秋日黄昏,棉花把一生的秘密告诉了这双手。吐露洁白,展现淳朴,这一生一世的風啊雨啊,终于要与它们做最后的告别了。在这双手面前,那些坚强的、坚硬的、固执的、委屈的、歇斯底里的,都一一呈现出来。不用顾忌会被忽略,也不必担心会失去往日的风采,这双手给予了棉花最大的安慰与接纳。这些洁白如雪的花,一下子就从秋天的萧瑟中获得了救赎。短暂的触摸就足以获得长久的温暖,它们甚至能感受到掌心的纹路与汗珠,感受到这双手的善意和赤诚。
谁能想到,这个名叫“小营”的地方,古时军队驻扎之地,竟然成了棉花最后集结的战场。它们像岸边的水稻,棵棵精神抖擞,肃穆庄严,一副等待被检阅的样子,秋风肃杀了一轮,它们毫发无伤。秋风又扫过一轮,它们依然屹立于萧瑟与冷寂之中,岿然不动。三轮过后,风泄气了,不知去向,走的时候裹挟了一些柔软的东西,明显少了几分暴戾。
黄色的河,流经棉地后,没有把多余的水渍留下,只轻轻抚摸了地下的根须,随后便向其讲述了来自遥远的青藏高原的故事。它走过,庄稼地便活了,玉米、水稻、红薯重新被命名,是收成,是慷慨,是无私,是天下粮仓;它走过,红彤彤的果实便挂满了枝头,枣子把最甜的秘密吐露出来,分享给路过的众生;它走过,河底的鹅卵石便圆润了许多,不谄媚、不激进、不愣头愣脑,温和、稳重;它走过,仆仆风尘化作阅尽沧桑后的从容,一波一浪抚平大地的伤痕。
参差不齐的植株,就像棉地里形色各异的人,有的年轻体壮,还带有绿油油的生机。有的已近迟暮,奄奄一息地用最后的气力将花绽放出来。有的则看尽世间枯荣,安静地待在枝头,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也有的对这个世界保持着好奇心,对接下来的命运充满了期待与向往。采棉的人,心境大致是差不多的。速度快一些,要赶在下一场雨到来前,完成这轮收获。眼神准确一些,不要把枯萎的叶片掺和进来,也不要提前摘掉了尚未成年的花朵。麻兜装得满一些,这样就能少几趟倾倒与穿梭,减少来回的时间。
当你用自己的方式触摸到一朵洁白的云,或者被粗粝的棉花叶子划过低下来的面颊,你便真正走进了棉花的一生。你知道它经历了春华秋实的多彩岁月,知道棉铃虫和红蜘蛛是怎样一口一口地啃噬着它娇小的嫩芽,你不得不为那一团团洁白如雪的花所折服,这究竟是怎样一种蜕变,这蜕变里暗藏着多少不显山露水的疼痛和挣扎。土黄色的水一次次地流入鲁北,那里面有道不尽的世间沧桑,也有五味杂陈的生命百态。可是,那些守身如玉的棉呀,总能在一次次洗涤中,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和至死不渝的初衷。它要朴素下去,纯洁下去,清清白白过一生。
阳光努力地从西侧倾泻而来,涉水的光,辉煌、明媚、有力、生动。黄了,玉米、水稻、柿子、南瓜。黄了,高青、博兴、滨城、小营、西纸坊、北镇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鲁北平原上明亮起来,它们闪闪发光,它们地久天长。面向它的时候,你会觉得温暖不少,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点点采摘的步伐。也会有少量的、热烈的光线,刺进你的额头,刺进你略感疲惫的知天命之年里,你感到有些热,往下拽了拽帽子。你希望在秋天的大地上,这种刺目的时刻能够保留一些,你知道清醒是珍贵的。背向它的时候,你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棉花的茎叶上匍匐而进,一会儿叶子深邃了几分,一会儿花朵的白减少了一些纯度。你很难踩到自己的影子,在棉地里,所有的影子都是共生的,它们因为某些原因交织在了一起,棉的影子就是你的影子。那一刻,你就是棉,棉就是你。
有几棵枣树,零零散散地立在地头上,橙红色的果子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地上,有的沉浸在棉花绽放的喜悦里不能自拔。也有的在采棉人小憩时进了他们胃里,肚里,一生里。这并不是一个以枣子为生的村庄,尽管沾化冬枣的名气早已传遍鲁北大地。人们不约而同,在村庄的周围种满了枣树,院子里,巷子里,老屋旁,棉花地头上,活蹦乱跳的童年里,步履蹒跚的大半生记忆里,枣树早已成为他们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人们喜欢看着枣树在春天开出细细的小花,喜欢秋天的枝头上挂满或青或红的果实,出门的时候随手摘几颗,回家的时候摘几颗,中间是收获满满的一天。来友的时候,热议一下哪枚果子熟得彻底、活得最通透,谁能想到与一棵枣树也能寒暄很久。尤其在棉地周围活动的时候,满头大汗或者挺直腰杆歇一歇的间隙,最需要几枚枣子来打发时间了。或者说,这是一种在秋天深处认领自我的方式,满树的枣,一定有一颗像自己,是互认,是重逢,是促膝长谈。
在大河之畔采棉,不同于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采棉。如果起得够早或者回去得较晚,你就会听到不远处的滚滚涛声,这个声音有力而深沉,不为任何声势所折腰。然而它的回声却很沉闷,即使是撞击到厚重的混凝土,也只是微微地喘一下,哦,或许是它不忍心吵醒尚在梦中的鲁北大地。回声用一种极其温柔的方式,抚摸了周遭的世界。经过棉地的时候,它们有意放缓了节奏,减小了力度,毕竟,面对一团团纯白如雪的花,谁也不忍心增加丝毫粗鲁。事实上,对美做任何形式的破坏都是该杀的。
面对一条河,你有多少委屈尽可全部倾倒出来,不用管它接不接受,不用顾忌会被无端嘲讽和戏弄。面对一条河,爱了就爱了,恨过也无须解释,因为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河。当背着一兜云朵走在河边,你完全不用担心会掉进水中,那条黄色的河呀,在纯洁无瑕的白云面前分明,已经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羞涩。
河水有没有泛滥过,有没有淹没过庄稼和粮食,我不止一次问你。作为母亲,你平静地回答,怎么没有,只不过这个时间极其短暂,几个小时后水就退了,地上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黄色的河,在鲁北的大平原上,无数次留下过痕迹,但是它既轻又浅,不伤害大地上的任何事物。河水涨了再退,退了再涨,一次次涨退中,水稻熟了,玉米熟了,棉花熟了,孩子的学费有了,老人看病的钱有了,入冬后踏踏实实休养生息的底气,有了。
种棉时随便埋下的南瓜种子,已经长大成年,它们圆滚滚地躺在地里,时常仰望头顶洁白的花朵。有个问题它们困惑了很久,到底是更远处的云朵洁白,还是不远处的棉花更纯粹。几日后,南瓜和棉花一起躺在院子里,头挨着头,蒂碰着蒂。那些南瓜才搞清楚一个道理:好高骛远的东西虚幻难测,近在咫尺的努力更有意义。这些触手可及的棉花,不应该更加真实,更加美丽动人嘛。
棉籽在大片大片的云朵里酣睡,它们挤在另一个母亲的怀抱里,互相交换着最珍贵的内心。不久之后,它们要去最近的弹棉厂里,分离,脱壳,压榨,炼油,散发着生命中最后的光,无怨无悔。那些云朵,则密实地拥抱在一起,用另一种全新的方式温暖着他人的腊月。它们和他们都希望,每一朵云都能够得到善待,每一双采云的手,都可以在接下来的冬天里,获得温暖与庇佑。
几个小时后,阳光一点点淡去,棉地里的影子越来越深,裤腿与枝叶摩擦的声响时常能够惊起一些蛰伏的蚂蚱和飞虫,它们在黄河两岸蹦呀跳呀,几秒钟便消失不见。有时候,也会有耐寒的蚊子,撲到人们脸上,啃几口,嗡嗡叫个不停。人们无视这些。因为所有的疼痛,都能够在大地之上的云朵面前获得消融并结出沉甸甸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