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说唱词话”在元代之前的文献中无迹可寻。因其民间表演活动的受众群体主要是底层百姓,刊行的存世作品也多有亡佚,所以在明清文献中,“说唱词话”现象已极为模糊。这也导致民国以来傅惜华、赵景深、叶德均、郑振铎、孙楷第等俗文学大家对其考证阐释差异颇大,更无法具体描绘出元代“说唱词话”现象的原貌。
元代京畿地区的“说唱词话”现象,主要包括民间表演活动与书坊文本刊行两个方面,其表演活动也被称为“面戏”,通常在冬至或其他传统重要节令时以村社或家族为单位举行。元至元十一年(1274),这种表演活动被官方严令禁止。到明代时,北方地区几乎没有“说唱词话”表演活动留存,但在明成化年间,北京书林永顺堂刊行13种“说唱词话”,其中多有明代重刊的元代作品,这些作品有助于我们“通过它看到中国古代戏曲、说唱文学和小说相继的发展过程,更加了解几百年前元明间的‘词话’究竟是什么”[1]。此外,元代时大运河交通便利,“经河道或海道北上的南方漕船经由通州溯流而上,直抵大都城内”[2]北方流民大批南移,“说唱词话”现象因在北方受查禁而逐渐转移到统治者关注度较低的南方偏远地区。本文基于对现今安徽贵池傩戏的田野调查(2015年春节期间,笔者曾赴安徽省池州市贵池地区实地观摩傩戏表演),着力还原在古代说唱文学中已消失数百年的元代“说唱词话”现象,并通过稽考相关史料,挖掘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意义。
《元史》《元典章》《大元通制条格》中出现了三则“说唱词话”史料。
《元史·刑法志·刑法四·禁令》:“诸民间子弟,不务正业,辄于城市坊镇,演唱词话,教习杂戏,聚众淫谑,并禁治之。”[3]
《元典章·刑部十九·杂禁·禁学散乐词传》:“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中书兵刑部承奉中书省札付据大司农司呈河北河南道巡行劝农官申:顺天路束鹿县镇头店,见人家内聚约百人,自搬词传,动乐饮酒。为此,本县官司取讫社长田秀井、田拗驴等各人招伏,不合纵令侄男等攒钱置面戏等物,量情断罪外,本司看详,除系籍正色乐人外,其余农民、市户、良家子弟,若有不务本业,学习散乐、般说词话人等,并行禁约,是为长便,乞照详事。都省准呈,除已札付大司农禁约外,仰依上施行。”[4]
《大元通制条格·杂令·搬词》:“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中书省大司农司呈河南河北道巡行劝农官申:顺天路束鹿县镇头店,聚约百人,般唱词话。社长田秀井等约量断罪外,本司看详,除系籍正色乐人外,其余农民市户良家子弟,若有不务正业,习学散乐,般唱词话,并行禁约。都省准呈。”[5]
上述史料中出现了“演唱词话”“自搬词传”“面戏”“般说词话”“搬词”“般唱词话”等与“说唱词话”相关的词语,“搬”“般”即为“扮”,“自搬”“般说”“演唱”“般唱”说明这种表演活动有扮有唱有说,又名“面戏”,可知需戴着面具表演。但这种民间自发的表演活动因何招致官方惩戒?内中不乏深刻的时代背景与政治原因。
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将国号改为“大元”,至元十一年六月,元世祖下诏攻打南宋,九月伯颜率军出征。立国初期的元政权对京畿地区的聚众活动十分敏感,《大元通制条格》卷十六“田令·农桑”载:“不得率领社众非理动作聚集,以妨农时外,据其余聚众做社者,并行禁断。”[6]而至元十一年十一月的“说唱词话”表演活动发生在顺天路束鹿县镇头店村,束鹿县即今河北省辛集市。元代时期,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属于中书省直接管辖的腹里地区,顺天路治所在保定,确实是京畿要地,“聚约百人”的“说唱词话”表演活动,自然会引起官方注意。
据《元史·本纪第七·世祖四》载,至元七年(1270)二月壬辰,元政府“立司农司,以参知政事张文谦为卿,设四道巡行劝农司”[7],四道包括山东东西道、河东陕西道、山北东西道、河北河南道。随着元代疆域的扩大,劝农使逐渐增多,同年“十二月丙申朔,改司农司为大司农司,添设巡行劝农使、副各四员。以御史中丞孛罗兼大司农卿”[8]。至元十二年(1275)四月,“罢随路巡行劝农官,以其事入提刑按察司”[9]。“提刑按察司”是元初才设立的一个机构,主管一省刑名、诉讼事务,也是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在地方的分支机构,对地方官员行使监察权,可见“巡行劝农司”官员的职责表面为劝农,实质是查访维稳,权力相当大,可随时处理突发事件。
更值得注意的是,元初统治者对官员处理公务的效率有严格的日期限定,“诸官司所受之事,各用日印,于当日付绝。事关急速,随至即付……违者,量事大小,计日远近,随时决罚。其事应速行,当日可了者,即议须行”[10]。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是农历冬至日,由前述《元典章》史料可知,“中书兵刑部承奉中书省”札付“大司农司禁约”并布告统治区域“依上施行”的日期是“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考虑到元代官员对这类敏感事件的处理效率,顺天路束鹿县镇头店“说唱词话”表演活动的发生时间应距“十一月二十六日”很近,当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冬至当日或之前不久。
为什么“说唱词话”表演活动会在农历冬至前后出现?这与冬至节令在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有关,古代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 冬至与春节(正月初一)、寒食并称三大节,被称为“亚岁”。元代民间也保留着宋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的习俗。但元初京畿地区民间的冬至祭祀活动不免会涉及赵宋先祖,内容敏感,加之聚众动乐会饮,引发的关注度高,导致元代官方对此类表演活动格外重视,一经告发,立刻在全国范围内查禁。
对元代“说唱词话”文本内容及其刊行情况的追索,有赖于1967年上海嘉定墓葬中出土的13种“说唱词话”。这些作品是“过去中国任何书上从来没有著录过的”[11],具体包括《花关索传》(4集)《石郎驸马传》《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包待制出身传》《包待制陈州粜米记》《仁宗认母传》《包待制断歪乌盆传》《包龙图断曹国舅传》《张文贵传》《包龙图断白虎精传》《师官受妻刘都赛上元十五夜看灯传》《莺哥行孝义传》《开宗义富贵孝义传》。全部为线装竹纸刻本,封面和末页有牌记、出版书坊名称及出版年月,板框高约17.5厘米,宽约11.5厘米,粗黑口,每种“说唱词话”正文15页至43页不等,“说”“唱”“赞”等字样都用墨围,且都附有插图,共有上图下文的两节版插图44幅,整面插图104幅。
这13种“说唱词话”作品大多刊行于明代成化年间,但《花关索传》4集中之前集《花关索出身传》与《唐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均系明代重刊的元代作品。其中,《花关索出身传》末页的长方形牌记上书“成化戊戌仲春永顺书堂重刊”。赵景深曾就此点展开论述:“它的形式几乎完全同《全相平话五种》(按:元至治年间刻)一样,每半页上端都有插图,插图约占三分之一,文字约占三分之二。图刻得相当细致生动,刻字的形体风格也同《全相平话五种》一样,每卷的页数也相近。只是那五种是平话,而这种是说唱,文体殊异。因此我怀疑这部《花关索传》是从元刊本翻印的,初刻的年代还可以推前一百多年。”[12]
汪庆正也认为:“成化本《花关索传》是继元刊《三国志平话》以后又一次发现的关于三国故事民间传说的文学资料。当然,一些元杂剧本中也有这些材料,但内容都很少。这本《花关索传》虽然是成化年间的刻本,但在《花关索出身传》末刊有‘成化戊戌仲春重刻’字样,说明原书的成书年代要更早。从该书上图下文以及行格、版式看,与元刊五种平话基本相同,很可能是据元刻本重刊的。”[13]
再以《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为例,赵景深曾在《曲艺丛谈》中谈到:“讲史第二种是《新刊全相唐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三十页,半页十三行,每行二十一至二十三字,半页插图十三幅,封面上端横刻‘北京新刊’四字。卷末有‘成化辛卯永顺堂刊’一行字。辛卯是成化七年(一四七一年)。拿这本书同赵万里从《永乐大典》第五四二二卷‘辽’字韵辑出的《薛仁贵征辽事略》对照,发现两书开端几行文字,几乎完全相同,看来说唱词话是根据‘评话’改编的唐统治者对外征伐的故事(赵万里认为这评话可能是《永乐大典》所收二十六卷宋元评话当中的)。”[14]
“评话”《薛仁贵征辽事略》与“说唱词话”《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这两部作品,从开篇到“房玄龄杜如晦谏帝征辽东”,正文文字几乎完全相同,“房玄龄杜如晦谏帝征辽东”后,故事情节也基本一致,但《薛仁贵征辽事略》行文详细繁琐,《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行文则简洁明了,明显是在前者的基础上进行过删减与改编。这一区别与“评话”和“说唱词话”不同的表演特性有一定关系。
此外,纵观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这13种作品,有一现象值得关注:所有作品的时代背景均为元代之前,而且宋代故事均为仁宗朝的包公断案故事,其中也没有出现称宋代为“本朝”的现象,所以它们应是明代重刊的元代“说唱词话”作品以及明成化年间新编刊行的“说唱词话”作品。
安徽贵池傩戏,是一种规模较大的群体性娱神娱人表演活动,其文本形式与表演程式基本上再现了元代京畿地区“说唱词话”现象的原貌。
1952年,戏曲家王兆乾在安徽贵池调研黄梅戏音乐时,发现九华山下周围三四十个村庄每逢春节会通过演出傩戏来祭祀祖先、预祝来年,这一表演习俗可追溯至元代。如保存有傩戏剧本《章文选》的汪村:“由其七十一世汪开迁者于元至正时在汪村下首(今刘街乡所在地的河对岸)修建了一座青山庙(毁于‘文革’前,尚有庙基存在),这座青山庙‘为九社祀典不绝’,各族傩戏演出前后都要将面具抬到此庙举行请神仪式,谓之‘起圣’‘落圣’。”[15]
2015年2月28日(正月初十),笔者曾实地探访2014年重建的青山庙并采访当地村民。据了解,“文革”结束后的几十年,刘街乡汪、姚、刘诸姓傩戏会一直恪守元明旧习,演出前后依然会在庙前举行“起圣”“落圣”仪式。
傩戏剧本中的《花关索》《宋仁宗不认母》《薛仁贵征东》《包公陈州放粮》等,其情节内容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中同题材作品几乎完全一致,另有一些剧本则不见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如《章文选》《摇钱树》《刘文龙赶考》等。
傩戏《薛仁贵征东》与明成化“说唱词话”重刊的元代作品《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比较,前者多用七字句唱词,而后者多用十字句唱词,如前者第六出“托狮子”:“敬德听说眉头皱,不由烦恼在心头。前唐不觉年年乱,六十四处起烟尘。李靖阴阳知祸福,老臣跨马去征东。”[18]
后者第三段“宣敬德不伏老去征东”:“胡敬德,听说罢,眉头紧皱;不由人,添烦恼,暗里伤情。想前唐,自不巧,年成荒乱;有六十,单四处,各起烟尘。”[19]
“出土的成化刊本说唱词话,已经有了十字句唱词,刻本上注明‘攒十字’……而贵池傩戏所据之本,却没有一部运用‘攒十字’,全为七言句式。这证明傩戏所据的词话本要比出土的成化本为早,当为‘攒十字’出现前的作品。”[20]王兆乾的这一论断指的是他搜集到的所有安徽贵池傩戏剧本,并非单指《薛仁贵征东》这一部。“说唱词话”的唱词为诗赞体,句式结构以七字句为主,“攒十字”出现较晚,其“三三四”结构是在七字句“二二三”结构上每节加一个衬字而成,语言更通俗,叙述性也更强。这充分说明,傩戏剧本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之间明显具有前后承继关系,唱词纯为七字句的傩戏剧本,其创作年代当早于已出现“攒十字”句式的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也就是说,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的创作年代晚于傩戏剧本。
2015年正月,笔者在贵池实地观摩了六场家族傩戏会,其中荡里姚、茶溪汪、太和章、西华姚四家傩戏会的表演场地均为本族祠堂。田野调查显示,安徽贵池傩戏的整套表演程式,包括置办面戏、动乐饮酒、祭祀先祖,与前述史料中至元十一年顺天路束鹿县镇头店镇的“说唱词话”表演活动高度相似,具有很高的戏曲史研究价值。《元典章》中提及的“面戏”,在安徽贵池傩戏这里得到了充分的阐释。“面具是傩事活动的核心,历史证明,失落了面具,便意味着傩戏的消亡,傩事活动的全过程,都围绕着面具进行。”[21]贵池当地每个村里的面具多少不一,种类均与“迎送神”及傩戏正戏中的人物有关,如宋仁宗、包公、章文选、萧女、刘文龙、孟女、财神、土地、玉帝、观音等。这些面具按一定规矩陈放在面具箱中,箱上分别书“日”“月”二字,故又名“日月箱”,正月十五傩戏演出结束后,再将其放入祠堂阁楼神幔中,待来年正月初七取下,开启一年一度的傩事活动。
《薛仁贵征东》《花关索》《宋仁宗不认母》等剧目即是安徽贵池傩戏中的常见正戏。表演正戏的演员需在演出前一天沐浴净身。演出当天,演员在后台先沐手,穿好戏衣彩裤后,去“龙床”边向面具行礼,待傩戏会里管面具的执事帮他们戴妥面具后,便在后台等待“先生”来导引上场。
“先生”所指何人?正戏演出期间,“所有的舞台或平地演出场合的后方,演员出场后都有两位或一位‘先生’坐场,手捧剧本总稿进行指挥。他既担任台上的喊断、提词、帮唱、捡场、如搬桌椅、摆蒲墩等事务,也负责引戏上场……值得注意的是,姚姓演出《陈州放粮》《宋仁宗不认母》和曹姓演出的《刘文龙》,一位或两位先生要坐在台上,按照剧本从头至尾高声演唱。唱到哪个角色,哪个角色出场。角色若有唱词或动作,则扮此角色的演员动作一下。”[22]
在这段介绍里,“先生”演唱的《刘文龙》剧本,在原始的“说唱词话叙述体”底本基础上稍加改动过,剧本中虽然出现了人物角色,但在演出过程中仍以第三人称的“说唱词话叙述体”形式演出,而不是让演员用“戏剧代言体”形式演出。演员只是在后台说书“先生”唱到某角色时,被牵引到台前“动作一下”,再被牵引下场,整体看来,类似于双簧表演,那些戴着面具的“角色”在台上虽不发声,但面具是神灵、祖先的媒介或载体,代表的是不忘先人,慎终追远。
“区别戏剧与曲艺的标准还不能仅以是否代言体来衡量”[23],安徽贵池也有一些村社家族在进行傩戏表演活动时,后台说书“先生”直接使用未加改动的“说唱词话叙述体”底本,但每当他们提及某个角色时,那些戴面具的演员照样被人牵引上场和下场。这也是宋元时期“说唱词话叙述体”开始向“戏剧代言体”过渡的一个明显标志。世易声移,北化为南,这些留存在安徽贵池傩戏中的元代“说唱词话”表演活动,是宋元时期促进南戏表演体式成熟的重要媒介,在中国戏曲的形成发展轨迹中应占一席之地。
明成化刊本13种“说唱词话”中,《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扉页中有半页刻有“北京新刊”四个大字,所以赵景深、汪庆正均认为这批刻本是明代成化年间由北京永顺堂刊行的,《中国大百科全书》《北京印刷志》也将其定义为“北京永顺堂”刊行,但相关著录均未就此展开详细论证。
近年来,学者刘理保撰文《上海出土明永顺堂刻本为建阳刻本考辨》,认为这批刻本应为福建建阳书坊所刊。具体论据有四:其一,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包待制断歪乌盆传》末页刻书牌记题“成化壬辰岁季秋书林永顺堂刊行”,扉页题“永顺堂新刊”,此“书林”当指福建建阳崇化书林,因为明弘治本朝及以前,建阳崇化书坊善用“书林”之名。其二,部分明代刊印“书林”牌记的刻本中,弘治朝及前的刻本已被学界确定为建阳刻本,而嘉靖至万历朝的刻本,除绝大多数为建阳刻本外,另有金陵书林、扬州书林、建业书林、白门书林、常郡书林、金阊书林、杭城书林等,但未见北方尤其是北京书坊刊有“书林”二字。其三,“北京新刊”四字,应是“京本”之意,建阳书坊刻本自题“京本”的刻本不胜枚举,如余氏双峰堂明万历十六年(1588)刊《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等。其四,《花关索出身传》版画和元至治年间建安虞氏所刻《全相平话五种》版画相比对,两书都是上图下文,图右上角题写版画要说明的内容,版画风格极为相似,明代前期北方未见有这样两节版的刻印方式。[24]
笔者通过稽考相关史料,认为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并非建阳刻本,而是刊刻于北京书林永顺堂,具体剖析如下。
首先,明代时,福建建阳崇化书坊确有“书林”之称,但在建阳崇化书坊中,并无永顺堂这一书坊名。《包待制断歪乌盆传》末页刻书牌记题“成化壬辰岁季秋书林永顺堂刊行”,其中“书林”二字并非专指“建阳崇化书坊”或南方书坊,明代北京著名书坊之一金台汪谅书铺,又名金台书院,刻印书籍数量大,传世较多,如正德五年(1510)刻印《陈思王集》10卷、嘉靖元年(1522)刻《玉机微义》50卷、《文选注》60卷、《韩诗外传》10卷、《太古遗音》不分卷、《潜夫论》10卷,嘉靖四年(1525)刻《史记集解索隐正义》130卷,嘉靖十六年(1537)刻《臞仙神奇密谱》3卷,万历元年(1573)刻《武经直解》23卷、《兵法附录》1卷等。《北京印刷志》中明确著录此书铺曾于正德十四年(1519)刻《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25卷、《文》2卷,“在第25卷后刻有‘正德己卯正月吉旦金台书林汪谅重刊’牌记”[25],此处“重刊”二字,说明汪谅刻印所用原版应早于正德年,而“金台书林”四字则说明明代正德年间北京书坊也能自称“书林”。
其次,明代金台岳家书坊曾于弘治十一年(1498)刻印有《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5卷、《题咏》1卷、此本据王德信撰、关汉卿续的刊本重刻刊行,为上图下文两节本,半页12行,一行18字,“卷末有‘弘治戊午季冬金台岳家重刊印行’牌记,还有‘正阳门东大街东下小石桥第一巷岳家书坊’木记一行”[26],原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封面图即为影印自原本的金台岳家两节版画。[27]版画中,人物线条简洁疏朗,整体风格不同于徽派版画的细腻繁缛,更接近闽派版画的古朴质拙。由此可见,在明代前期,北京地区的书坊对闽派书坊的绘图风格是有吸收借鉴的。
最后,金台鲁氏书坊也是明代北京著名书坊之一,台湾省“国立中央图书馆”现藏有鲁氏书坊成化年间刻印的四种小曲:《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1卷、《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1卷、《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1卷、《新编寡妇烈女诗曲》1卷。[28]可见,北京金台书坊在弘治、成化年间也出版有戏曲、小曲,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13种作品题材非常类似。
建阳与北京,均是明代前期著名的书坊集中地,永顺堂刻书至今未见有各家书目著录,仅见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笔者认为,封面的“北京新刊”与卷末的“成化戊戌仲春永顺书堂重刊”“成化辛卯永顺堂刊”等牌记,形成前后呼应,无须伪托,进一步指明了这13种“说唱词话”的刊刻地是北京书坊永顺堂。
综上所述,元代史料中最早记载了京畿地区的“说唱词话”表演活动,明代成化年间北京书林永顺堂又极为正规地刊行了13种“说唱词话”,其中多有明代重刊的元代作品,这是目前为止国内外仅见存世的“说唱词话”刻本。而自元代以来,安徽贵池傩戏剧本吸收元代“说唱词话”文本内容并通过与其高度相似的表演活动代代传承,至今鲜活。可以说,元代京畿地区“说唱词话”现象,搭建了元代曲艺向戏曲过渡的桥梁,接续了中国古代说唱文学由宋至明的发展脉络,为研究宋元以来说唱文学与民间戏剧相互渗透的关系提供了典型范例,是研究宋元南戏形成轨迹的重要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