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焱昭
(天津国家海洋博物馆,天津 300480)
朝鲜王朝在后世又被称为“李氏朝鲜”或“李朝”,历经27代君主,国土大致涵盖整个朝鲜半岛。在秉持“事大以精诚,交邻以信义”的“事大”外交原则的同时,朝鲜王朝与中国发展友好关系。而日本与朝鲜王朝之间关系因壬辰倭乱关系一度中断,进入江户时代后才得以恢复,即便如此,朝鲜王朝仍通过通信使来维系双方关系。通过天津国家海洋博物馆馆藏的两件朝鲜王朝文物,得以一窥朝鲜王朝与中国、日本的交流往来的情况。
李氏朝鲜时期炒茶青铜铲(图1),长41厘米,柄身细长,柄部稍弯曲,铲部有烧灼痕迹,初步判定为炒制茶叶时用于杀青的工具。茶的栽培与饮用在朝鲜半岛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据《三国遗事》记载,驾洛国首露王王妃许黄玉从印度阿逾陀国带来茶种,但此说法具有浓厚的传说色彩。①新罗兴德王三年(唐太和二年,即828年),“自唐回使大廉,持茶种子来,王使植地理山。茶自善德王时有之,至于此盛焉”②。这是茶在朝鲜半岛种植最早的确切记录。另外,新罗善德王在632年至647年在位,可见茶在朝鲜半岛得以正式种植之前就已经由外部传入,这一点有经考古发掘的在高句丽墓葬的壁画中发现煎茶的图像作为印证。
图1 李氏朝鲜时期炒茶青铜铲
高丽时期随着佛教的盛行,僧侣们所享受的茶文化也广泛流行,禅僧将茶与修行相关联,甚至有向寺院提供茶的“茶村”。茶被高丽王朝国王用于诸如“燃灯会”“八关会”等仪式。其间,国王命近侍官献茶并将茶赐予太子以下侍臣。除此之外的各种盛大礼式如王子和公主的册封仪式以及公主的出嫁仪式,也有敬茶的环节。但是随着统治阶级对茶叶需求的扩大,对茶叶的产地施加的赋课逐步加重,人们为了躲避赋课而将茶树砍伐,对高丽后期的茶叶种植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朝鲜王朝时期,统治者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实施“排佛崇儒”政策,压制佛教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下,茶文化随着佛教被官方打压而逐步衰退,但饮茶的习惯所带来的影响并未消失,特别是在朝鲜王朝初期,王室也会举行向外国使节献茶的“茶礼”。比如太宗三年(明永乐元年,即1403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如太平馆,宴使臣,赠马各二匹。黄俨、高得等至阙,谢金刚山之行,上曰:‘予欲诣馆,问金刚山景概,今天使先来,中心是惶。’俨等曰:‘金刚山往还,殿下使人备弓矢以捍卫,具膳羞以馈饷,吾诚感之。’上行茶礼”③。但是在此时的朝鲜上层社会中绿茶不再占主导地位,世宗(1418—1450)时曾经对中国的饮茶习俗提出疑问:“御经筵,讲至搉茶法曰:‘中国何好茶,而严其禁乎?我国阙内,亦不用茶,好尚各异,亦如是也。’侍讲官金镔曰:‘中国之人,皆食膏肉,故饮茶令下气。且当对客,必先茶后酒。’”此后丰臣秀吉攻打朝鲜时,朝鲜王室也没有饮茶的习惯。宣祖(1566—1608)时曾围绕着茶与明朝将领杨镐做了一番交流:“前日言于予曰:‘贵国有茶,何不采取?’使左右,取茶来示曰:‘此南原所产也。厥品甚好。贵邦人何不喫了?’予曰:‘小邦习俗,不喫茶矣。’‘此茶采取,卖诸辽东,则十斤当银一钱,可以资生。西蕃人喜喫膏油,一日不喫茶则死矣。中国采茶卖之,一年得战马万余匹矣。’予曰:‘此非六安茶之流,乃鹊舌茶也。’对曰:‘此一般也。贵国啜人参茶,此汤也,非茶也。啜之中心烦热,不如啜之爽快矣。使贵国陪臣喫茶,则心开气举,而百事能做矣。’仍赠予茶二包,似是尔若喫茶,则或可做事,以(警)之之意也。”④通过《朝鲜王朝实录》中的记载,从宣祖与杨镐的对话可以了解到当时茶叶在朝鲜半岛的栽培虽然很少,但仍在持续,朝鲜王朝皇室中没有像中国一样有喝绿茶的习惯,而是将人参这样的药材作为饮品。
朝鲜王朝时期将各种中药材加以熬制,并称之为“传统茶”“代用茶”或“韩方茶”等。据统计,《朝鲜王朝实录》记载了30多种茶,用于制作茶的中药材有人参、黄芪、石菖蒲、茯苓、橘皮、桂皮、生姜、五味子、金银花、松节、忍冬、乳香、五加皮等。韩医学中有药食同源一说,在《朝鲜王朝实录》中曾记载用中药材熬制的茶汤以治病的事例。比如肃宗四十六年(清康熙五十九年,即1720年)六月七日,“医官权圣徵举匙流进蔘茶,上或命止之,或不省觉。咳逆、肩息、痰响益甚。世子坐御床西,延礽君捧御手,诸臣环侍,静以俟之,间间流进竹沥、蔘茶之属。中宫出临,则诸臣退伏楹外,中宫还内,则诸臣复入环侍。如是者屡,以至彻夜”⑤。纯祖元年(清嘉庆六年,即1801年)十一月十九日,“医官李惟鑑奏言:‘脉候比昨少加浮数,而疹颗比昨红润矣。’上曰:‘脚部亦有疹处,而多少则与背部似同矣。’命升麻葛根汤,加金银花、山查肉,煎入”⑥。
但即便如此,栽培茶叶的习俗仍然在僧侣、文人中间传承,其代表人物有大兴寺茶僧草衣意恂(1766—1866)、实学派学者茶山丁若镛(1761—1816)与画家秋史金正喜(1766—1856)等,提倡种茶、饮茶,相互之间以诗文唱和,使朝鲜濒临废弃的茶道再度兴盛。草衣意恂在《万宝全书》中看到一篇名为《茶经要采》的茶书,也就是明朝张源的《茶录》,书中介绍了茶叶的采摘、制作、收藏、冲泡、品饮以及对茶精神的阐述,决定全文抄录并改名《茶神传》。1847年,驸马洪显周向其求教,草衣禅师又编写《东茶颂》,对韩国的特产茶和茶道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同时通过茶道思想表达自己的中道思想和天人合一思想,还留下了用茶治疗疾病的“茶药说”。比如《东茶颂》认为通过饮茶,“解酒少眠证周圣”可解酒(第4颂),“开皇医脑传异事”可医治头疼,除了根除疾病产生的根源之外,通过调理气实现养神的目的。⑦
在此期间留下的茶诗也很多,18世纪朝鲜通信使出使日本时以茶诗作为赠礼,促进了两国的友好往来。比如1711年三名朝鲜通信使赴日祝贺德川家宣袭封,在日本滋贺县草津茶屋留下的茶诗:
题赠茶屋主人 正使 平泉 赵泰亿
森山西畔草津东,茶屋肃然竹树中。
多谢主人能醉客,雪天寒意譪春融。
题谢茶屋主人 副使 请庵 任守幹
清晓寒风会折锦,隔林何处起茶烟。
主人煖酒来邀客,且为停车立道边。
书赠草津茶屋 从事馆 南冈 李邦彦
清晨候馆卷罗帷,正是茶香酒煖时。
路上主人来偮客,停车一酌暂躕踟。⑧
综上所述,茶在朝鲜半岛栽培历经三国、统一新罗、高丽王朝直至朝鲜王朝时期,在借鉴了中国的茶文化的同时,韩国的茶文化逐步诞生并得以发展。尽管由于封建统治阶级的征敛以及“排佛崇儒”政策等因素的影响,茶叶在韩国的推广受到人为因素的阻碍,在上层社会被“韩方茶”所取代,但僧侣、文人的研究与提倡,炒青散茶的加工技术以及文化内涵仍然在韩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延续,并成为韩国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天津国家海洋博物馆收藏的李氏朝鲜时期炒茶青铜铲,可以直观感受当时朝鲜王朝炒青散茶技术的情况。
常平通宝(图2、图3),直径3.9厘米,重23.6克,青铜制,阔缘窄郭,面文“常平通宝”,对读,背面铸“户大当百”。高宗三年(清同治五年,即1866年),朝鲜王朝为筹措重修景福宫的资金,兴宣大院君在听取左议政金炳学提议后决定铸造当百钱,后引发严重的通货膨胀,直至高宗四年(清同治六年,即1867年)停止铸造,当百钱的铸造共持续6个月,可知此“户大当百”钱铸造时间为1866年至1867年间。
图2 常平通宝(正面)
图3 常平通宝(背面)
据《东国史略》记载,箕子朝鲜兴平王元年(周穆王四十五年,即公元前957年)出现了子母钱,但截至目前在考古发掘中未能发现实物,故此子母钱一说有待考证。此后考古工作者在今朝鲜的平安北道直至韩国的全罗南道陆续发现明刀钱,推测为当时与中国往来的人员携带,从而流入朝鲜半岛,由于同一时期的卫满朝鲜尚未脱离铜石并用时期,因此这些明刀钱是否用于实际流通仍存在疑问。
高丽王朝成宗十五年(宋太宗至道二年,即996年),“夏四月辛未铸铁钱”(《高丽史》卷三《世家三》)。位于开城附近的高丽时期墓穴出土了少量乾元重宝背东国铁铸钱和无文铁钱,印证了《高丽史》关于“铸铁钱”的记载,此时模仿中国唐朝的乾元重宝形制铸造铁钱,可能是由于乾元重宝流通时唐与朝鲜半岛商业往来较为频繁,被高丽时人熟知所致。但是此时钱币仅处于试用阶段,未能真正普及。
此后,朝鲜半岛相继出现铜钱、银瓶、标银、楮布等形态各异的货币,但是在民间百姓更倾向于实物交易,货币职能长期未能得到发挥。太宗十五年(明永乐十三年,即1415年)六月十六日,“乞依唐开元五铢钱制,铸朝鲜通宝,与楮货兼行,以铜一两,铸成十钱,以百钱当楮货一张,流行境内,以便国用,以济斯民。私铸者,以私铸铜钱律论,告者充赏,不用者,亦依此律”⑨。由于太宗时期发行的楮布大幅贬值,世宗五年(明永乐二十一年,即1423年)正月,政府再次决定铸铜钱,新钱命名为“朝鲜通宝”,其名称源于中国唐朝的开元通宝。此时正值废佛崇儒运动,其间大量熔炼寺庙内诸如佛像等铜制器具,为铜钱铸造提供了原材料。但即便如此,由于铜材的短缺,所铸朝鲜通宝逐渐变轻,以至于“一文之重,只八分云”。明宗六年(明嘉靖三十年,即1551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领议政沈连源、左议政尚震、右议政尹溉上奏“我朝用朝鲜通宝之钱,生弊多端,寝废不用,岂非以铜非土产,而奸伪日滋,势自至于不能行欤?今也市廛之民不知先王立法之本意,只虑外方米谷之不来,官府之抑买,群聚而诉,期于不用楮货。然欲使民间,受一分利益,惟行用楮货为便,故前日议启,如铜钱之用,恐益沮碍”⑩。此时铜钱仍未能在货币流通过程中占据主导地位。
壬辰倭乱导致朝鲜国内土地荒废,极大影响国家税收。光海君元年(明万历三十六年,即1608年)五月,为了解决在供奉地方特产的贡纳中所造成的各种弊端并减轻农民负担,弥补不足的国家税收,担任领议政的李元翼提议从贡纳制改为大同法,后改名为宣惠法,其核心政策为代贡收米,将各地年贡需缴纳当地特产物的制度改为缴纳米谷。大同法使农民的负担大大减轻,导致商品货币经济发达,最终促进了农民阶层的分化,为稳定币制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在朝鲜国内经济复苏和政府财政急需弥补的背景下,肃宗四年(清康熙十七年,即1678年)决定再次铸铜钱,即“常平通宝”,以最开始造钱的机构常平厅为名。以钱四百文当白银一两,禁民间私铸,推行全国。但由于原材料的匮乏,即使国家因户曹生产能力不足而授予各个官营的铸币权的情况下,铸钱工作仍然在一段时间内陷入停顿状态。肃宗四十二年(清康熙五十五年,即1716年)十月二十七日,右议政李頣命提议通过贸易手段获得铜材,“近日民间,钱货极贵,几与白金相埒。此实轻重子母之权,理财裕国之大政。况当荒岁,尤宜使金钱轻而米谷重。我国不识采铜,而取于他国,实非古所谓卽出铸钱者,通行稍难,故自前乍行而旋废者,数矣。今则行钱已三十年矣,流行遍于远方,数年之前,钱贱如土,冶人或镕钱成器,以致今日之贵云。贵出贱取,亦古人通货便民之政,今宜先令有财力数三衙门,贸铜铸钱,以宽其通行之路矣”⑪。但由于财政不足等种种原因,铜钱的铸造仍然存在困难。
英祖十八年(清乾隆七年,即1742年),采纳左议政宋寅明的提议,允许户曹、赈恤厅、三军门在遂安(今属朝鲜黄海北道)开采铜矿并铸币。在使用本国铜的同时,继续从日本进口铜以填补原材料缺口。正祖八年(清乾隆四十九年,即1784年)二月十四日,“令常平厅,从速贸铜。贸铜之流行民间,亦未必不为救钱荒之一助,趁卽举行”⑫。纯祖二十三年(清道光三年,即1823年)四月三日,“命度支所储倭铜,移送禁营,使之铸钱,从户曹判书沈象奎言也”⑬。
从韩国货币的沿革来看,其产生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形制的设计与中国古代的通宝形制有着密切联系,朝鲜王朝时期的币制得以稳定又与当时国内形势与对日的铜矿贸易息息相关。常平通宝的铸造与发行反映了当时朝鲜王朝在经济领域与中国、日本的密切联系。
自古以来,朝鲜半岛与中国、日本在经济与文化方面交往频繁,关系密切。朝鲜王朝时期在同属汉字文化圈、儒家文化圈的背景下,三国人民在相互交流中取长补短,共同创造出灿烂的东亚文明。从天津国家海洋博物馆馆藏的李氏朝鲜时期炒茶青铜铲和常平通宝来看,一方面,中国的茶文化在思想层面与社会制度层面等方面的影响下,在朝鲜半岛仍得以延续;另一方面,货币形制的形成与体系的确立,受到了中国钱币和对日经贸往来的影响。两件文物是朝鲜王朝与中国、日本在文化及贸易领域交流的重要见证。
注释
①一然.三国遗事:卷二:驾洛国记[M/OL].[2022-10-20].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549351.
②一然.三国史记:卷十:新罗本纪[M/OL].[2022-10-20].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94221&by_title=%E4%B8%89%E5%9C%8B&page=35.
③末松保和.李朝实录:太宗实录:第一卷:第2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536.
④末松保和.李朝实录:宣祖实录:第三卷:第29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315.
⑤末松保和.李朝实录:肃宗实录:第三卷:第41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617.
⑥李朝实录:纯祖实录:第41册[M/OL].[2022-10-20].https://sillok.history.go.kr/id/wwa_10111020_001.
⑦宋姣.草衣意恂的茶道精神及世界观[J].文学教育(下),2019(9):49-51.
⑧金天浩.韩国の茶文化[J].日本调理科学会志,2011,44(3):193-199.
⑨末松保和.李朝实录:太宗实录:第四卷:第5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86.
⑩末松保和.李朝实录:明宗实录:第一卷:第25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526.
⑪末松保和.李朝实录:肃宗实录:第三卷:第41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438.
⑫末松保和.李朝实录:正祖实录:第一卷:第47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579.
⑬末松保和.李朝实录:纯祖实录:第二卷:第51册[M].东京: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53: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