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一
傍晚,薄暮刚升起,夕阳卡在山一角,母亲早早地从山上回来了。她卸下肩上一大捆藤条,连歪斜的粗布衣服都来不及拉直,即刻走向楼梯,我和妹妹踩着她的脚后跟,木楼梯吱嘎吱嘎叫起来。我们知道母亲是去看望小鸡,早一个月前,家里刚买了几只小鸡,母亲是想把它们养大下蛋的。
那段时间黄鼠狼横行,家家户户都有鸡遭遇不测。大公鸡都斗不过黄鼠狼,何况小鸡呢?母亲养下的七只小鸡,已被黄鼠狼吃掉两只。
母亲扑向谷柜时,我看掀翻的竹筛,接着便是五只倒成一堆的鸡,有的脖子被咬断了,有的屁股被掏空了,暗红色的血溅在竹篮上……母亲用手探了探其中两只被咬掉脖子的鸡,像寒冷的人急切地在一堆余烬里摸索着火星。
母亲额上渗出一颗颗汗珠,疲惫地垂下双手,转过身去,手背快速揩了两下眼角。我和妹妹立在她身旁不知所措。山里孩子,情感上羞涩含蓄,既不会拥抱母亲,也不会用言语宽慰她。
母亲闪动在黄昏的泪光却注定让我铭记,尽管我还不明就里,也并不觉得生活多么苦涩。可一个孩子内心的哀伤就是在这暮色四起的黄昏,于母亲泪光里觉醒的。醒来后,它就成为我身体里一根时常隐然作痛的肋骨。
死鸡被母亲拎下楼,那些早上还高昂着头的鸡,此刻脑袋耷拉着,钟摆般晃动。我和妹妹相跟着一步一步从楼上挪下来,走到楼下昏暗的灯光里,才发觉妹妹怀里还有一只死鸡。母亲走过去想夺下那只鸡,妹妹侧了个身,小声又坚定地说:“小白龙活过来了,它会动,小白龙不会死的!”小白龙是她给鸡取的名字。暮光中,我也似乎看见妹妹怀里的鸡抖动了一下爪子,歪向一边的脖子似乎还能直立起来。就在那当儿,院子里传来了响亮的木柴落地声,父亲回来了。父亲快速取来几片药,置于一个大瓷碗里,再用一只小碗的碗底将药丸碾成粉末,白色粉末撒在小鸡脖子上,一痕血迹很快被掩盖。上完药后,妹妹小心翼翼地将鸡捧到一个闲置的针线箩里,那里有一堆散落的破布和毛线头;又在鸡面前放了一小碗清水。
是不是非凡的名字护佑了它?小鸡还真应了妹妹那句话,活了过来。第二天一早,叽叽叽叽的叫声,尖细又清亮,透过晨光,钻进卧室,一下子将妹妹从床上唤了起来。她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就踮着脚尖跑到米缸抓了一把白米撒在小鸡面前,以往白米绝不被允许喂鸡,那个早晨父母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此后,我们天天带着小白龙,走到哪儿带
到哪儿,我们决定不再让鸡独自历险了。生活里埋下了一个强大的假想敌:黄鼠狼。
那些日子里小白龙一点也不危险,脖子上的伤很快愈合,长出了新的毛羽,鸡冠重又变得红润,神气地竖在头上。
妹妹打小就对小动物具备魔力。无论小鸡小鸭,到她手里,一概能侍弄得形影不离。她带它去草籽田捉虫,带它去竹山上找蚂蚱,抱着它看其他小姑娘跳皮筋。小公鸡和我们一起从早晨晃到中午,从中午晃到傍晚,和我们一起在暮色里迎接父母回家。
那个年代,贫瘠的乡下啊,我们没有一个洋娃娃,没有一件小玩具,只有这只鸡天天陪伴妹妹,如果父母不反对,她必然要将鸡请到床上同枕共眠的。
过了四五个月,小白龙长大不少,已出落成一只成年公鸡。一天父亲担柴闪了腰,母亲想着给父亲补补,去外公家拿回来五六个鸡蛋,炖了酒给父亲吃。伤似乎不减,用了几服药,只是稍有好转,一翻身一起坐还是会痛。母亲也想到将家里的鸡杀了,炖个鸡汤,可话一出口,即刻遭到妹妹强烈反对。母亲只是试探式地询问一句,妹妹便抱起小白龙逃出了家门,她将鸡放到祖父家溪畔的稻田边,一边把鸡往田里赶,一边大声告诫:“小白龙,再不要回来了,他们要杀了你呢。”这件事弄得全家哭笑不得,父亲和母亲只好向妹妹郑重许诺,保证不杀小白龙,妹妹才站在田边用咯咯咯的叫声将鸡召唤出来。
二
父亲是村里唯一一名赤脚医生,时不时地会有人一路风尘仆仆走进我家请父亲去看病。
父亲有时候早上出门给人看病,傍晚就能回来,有时候得过好几天才能回来。
母亲告诉我们:“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看病,那地方叫黄杉道脊。”于是便对黄杉道脊很向往。母亲还说:“那里很远,光山路就得走五六十里。”我不知道五六十里是多远,但眼里浮现出父亲背着药箱在山间慢慢走的样子。山太大了,父亲小得像一只沉默的蚂蚁,他走上大半天,都不会遇见另一只蚂蚁。今天,我坐在城市高大的办公楼里回想,一定有一些信念支撑着父亲,他才会不辞远路地上门看病。
那段时间,父亲又去了那个我想象中遥不可及的村庄。好多天后他才返回,告诉我们,有位老太太快不行了,才耽误了回家。父亲说:“八十的人了,老得快要走了。”父亲说话时脸上爬满了倦容。
我们没有想见父亲这趟远行惹来了一个大麻烦。起先,只捕捉到大人们嘴里各种不安的谈论,他们言辞闪烁,仿佛在说一个可怕的灾难即将到来。后来听多了,我小小的心里也拼凑出了事件完整的样子:父亲给那个老太太用错了药,这是回来后才想起的。他离开时,开给老太太的药该是一天服两粒,可却告诉老人家属一餐服两粒,这意味着老太太一天多吃了四粒药。想起这件事,父亲即刻让人捎口信过去,要老人停止服药。医嘱过了整整十天才辗转带到那个村庄,可那老人如父亲说的,已经走了,并且走了三天了。那户人家正沉浸在例行的伤悲里,刚刚办完丧事。就在这当口,医生竟让人捎话来,说药吃错了。那一家人顷刻间化悲伤为愤怒,说是父亲的药害死了老人,否则她不至于这么快咽气的。
父亲并没有第一时间遭逢他们的怒气。是捎医嘱去的人,辗转七八天后,带回来消息,说病人家属得知药用错后十分惊愕和愤怒,估计要来索人命的。我已经记不起父亲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怎样的惶恐,他说自己的药没有毒,不至于使人送命,可这些似乎都无法辩解。
比灾难更可怕的,永远是灾难到来前的气氛,是那种虚妄的带着无边恐惧的假想。有邻居让父亲赶紧出去躲躲。也有人说不必怕,一番好意救命去的,又不是你害死了她,八十岁的人本就快死了……众口不一的声音,无法预知的后果,一定让父亲陷入过一种不可言说的惊恐。
我和妹妹不能到村里随处瞎逛了,母亲让我们最好待在家附近,或者去祖父家,看到陌生人进村赶紧回来报告。
那些日子,一家人谁都没有说什么,祖父偶尔会于晚饭后踱步过来,看看我和妹妹,或者把我抱到膝上坐着,一言不发,用大手握着我的小手,直到把我的手握得热烘烘的,再起身离开,离开时照例无话。一家人都在等,等一个索命的消息变为事实。
那天,我和妹妹去奶奶家,并没在村口石桥上看见陌生人进来。可待回到自家老屋,家里已挤进了一群人,窄小的厨房根本容不了,有人就站在屋檐下。我心里为没有尽到站岗放哨的义务愧疚不已,想挤进去看看情况,但人墙严实,即便一根针都难找到地方插进去。我们只看到很多腿,长腿、短腿,瘦的腿、肥的腿……耳边充斥着嗡嗡嗡闹哄哄的说话声。母亲慌里慌张跑出来,俯在我耳边说了句话,让我赶紧把爷爷和叔叔们叫来。
等我飞跑着从祖父家返回,依然挤不进自家的门。我和妹妹待在门口看着这群闹嚷嚷的人,他们在面红耳赤地争论,把我们的父亲团团围住。父亲本来个头就不高,这下成了激浪中的一个下陷的漩涡,我们找不见他了。我和妹妹看了好久的人,又去看墙角的蚂蚁,看蚂蚁搬动一只死去的只剩一边翅膀的瘦苍蝇,蚂蚁们三三两两汇聚起来,越聚越多,比我们家聚集的人还要多,它们哼哧哼哧使着劲儿。等蚂蚁把那只一动不动的苍蝇运到了墙的转角,我们又重新回去看家里的情况,人们还在喋喋不休,父亲还在激流般的漩涡中心。可我的肚子分明咕噜咕噜叫起来,我知道妹妹的肚子也已经咕噜咕噜叫起来了。
太阳走到了正头顶,邻居家烙麦饼的香气弥散在小院子里,墙角蚂蚁也不见了。我们看到这群人从家里涌出来,祖父和几个叔叔在前面引路,嘴里说着:“去吃点饭,大家去吃饭。”语气是热切的。他们到祖父家吃饭去了。一张大桌子旁那么多座位都让别人坐了,坐不下的人就站着,肚子叫唤了好久的我们仍然不能上桌。我和妹妹一直坐在楼梯上等着,妹妹怀里抱着小白龙,它已完全是一只成年公鸡了。它也饿了吧?但它似乎了解主人一家的不安生,不吵不闹。等到他们全部吃好,等到其中两个人还打了饱嗝,等到他们都三三两两退到堂前屋檐下,直挺挺杵着,手指上夹着叔叔们敬上的烟,自家人才被允许上桌吃饭。满桌的菜几乎都成了空盆子,现炒的腌猪肉一片没剩下,只有小半碗菜汤孤零零遗落在一堆骨头和菜渣中。我拿调羹去舀,调羹和粗瓷碗一碰撞,发出嘶啦一声响,我扒了一口带锅巴的饭到嘴里,可再也咽不下这口饭了,喉咙里涌动出一股酸楚,眼泪已汪在眼眶里,我想起父亲来。
午饭后,这群人又去了我家老屋,又把父亲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照例进不了自家门。妹妹早上抱出门的鸡也放在了爷爷家。母亲说家里那么多人来,鸡不能再抱着让他们看到。妹妹很认同这个说法,就把鸡藏到奶奶家那个闲置的鸡笼里。
那个下午漫长得似乎没有边际,中间过程我都给忘了,只记得我和妹妹在院子里的矮墙根一带转来转去,把一株株草连根拔起,又跑到石拱桥上,仰头看了一会儿红豆杉,看看它有没有结出红的果子来。随后折回家,忧心忡忡地在门口望了望,闹哄哄的人都还在。我们顺着老屋前堆着的劈柴堆往上爬,坐到了柴垛上。这回,我们看到了家里各色各样的人头,屋子里香烟缭绕。我和妹妹就坐在柴垛上,手指把劈柴上的松脂一点一点抠出来,揉成一个小团,又把那个小团掰碎,重新揉。
太阳似乎并不管人间喜乐,一点一点挪移着,慢慢挨下山去。我不知道这一屋子的人什么时候会散去,他们是要过夜吗?住哪儿?这样一来我们又如何过夜呢?都是些无法想透彻的问题,干脆不去想了。妹妹坐在我身旁,她是一个小跟屁虫,头发稀稀疏疏的,两根小辫子已散了一根,周围的头发芜杂地从发束中逃出来。一种青灰色的暮霭从妹妹的背后,从远处的山腰升起,荡漾开去。我不知道暮霭自哪儿来,好比每次看越剧,都不明白后台的布景如何变幻而出一般。夕阳的光越来越薄,中午还热气腾腾的大地、青山、村庄,此刻冷下来,似散席后倾空的杯盏横陈在空的桌上。竹青色的天空里,有鸟的身影划过,鸟儿正在归巢。天才泛起一些暗,还能看清楚周围,小院里,邻居家的灯已点亮。我们坐在劈柴堆上,一种松脂的气息围绕周身,暮色铺天盖地,水晕一般拢过来,一股莫可名状的忧伤从心窝里爬出来。我不知道为何忧伤,它有别于父亲的麻烦事带来的不安。在一个孩子眼里,生活的难题还没有具体化,他的心还有能力越过现实之重,希望如未来的日子那么多。可这暮色围绕我,侵袭我,渗透到我的骨骼里。这是故乡的暮色,是无边无际的命运的况味,是天空山川大地低沉如诉的交响,我听过一遍,灵魂殿堂里就会回响一生。
我看到满脸堆笑的祖父和二叔挤进人群大声说着话,祖父说:“辛苦大家,累了一天,赶紧吃饭去,吃了饭继续说。”语气还是不卑不亢的热切。
我和妹妹跟随杂沓的脚步往祖父家走,看到张牙舞爪的人们快速占领大桌子,碗筷即刻揪心地响起来。我们很识趣地退到一边,登上楼梯半当中的黑暗处,那是观察大人世界的绝佳位置,我们看着他们吃。在楼梯上坐了没多会儿,妹妹想起她的公鸡来,说:“哥,去看看小白龙吧。”我并不想去,但又不好拒绝,天越来越暗了,她独个儿是不敢去的。奶奶的鸡笼搁置在侧屋草料间角落里,那里晌午时分也暗沉沉的,此刻就黑咕隆咚了。我们摸进去,屋子里的干柴和麦秆黑压压挤着,侧身穿过柴堆,隐约间摸到鸡笼。妹妹跟在我身后,嘴里唤着她的鸡。可是,鸡笼空空,根本没有小白龙的身影,一根鸡毛也没有。黑暗中,我依然见到妹妹眼睛里的惊恐在跳动:“哥哥,小白龙……黄鼠狼,黄鼠狼……”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黄鼠狼真的就躲在我们身旁吗?我忍不住转过身去,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除了暗,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妹妹的惊叫声冲口而出。她哭着冲出草料间,跑到母亲面前:“妈,小白龙,小白龙……又被黄鼠狼……不见了……”她已泣不成声,小小的身子抖动着,像风里一茎草。
母亲抱起妹妹,把脸贴在妹妹脸上,嘴角强烈抽动着,她的泪也下来了。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有妹妹哭声响亮。听到哭声的二叔走过来,摸摸妹妹的头:“小白龙一定会找回来的。”妹妹用力摇了摇头,歪着嘴,又一次哇地哭了。母亲只好抱着妹妹离开了祖父家,我看到母亲的背影一点点变矮变小,渐渐融进暮色里,像一艘小木船融进了苍茫的大河。
我重新坐回到楼梯的阴影里,居高临下看着那张堆叠着菜的大方桌,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心里想着,等他们一吃完,就去叫母亲和妹妹吃饭。祖父和二叔在卖力地劝酒,没过多久又一碗菜上来,祖父很客气地说:“新杀了一只鸡,鸡肉好吃,每个人都尝尝,都尝尝。”祖父把鸡肉一块一块夹到陌生人碗中,等到分完一轮,大瓷碗里就剩下一个鸡头两个鸡爪了。
“新杀了一只鸡……新杀了一只鸡?”这句话突然锤子般敲打在我心上,一股悲伤像突发的山洪搅动着胸腔……我快速站起身,从楼梯上跑开了,跑到祖父家屋旁空地上,空地旁边有一条溪,溪对面是黑黝黝的前门山。夜已黑透,我对着前门山,对着那条溪站定,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这群侵入我们村庄的闹嚷嚷的陌生人于第二天午后一哄而散,父亲一人在后门屋檐下面向着小溪站了许久,潺潺的溪水声清晰响亮,一如往常流逝着。
我们家为此赔偿了32块钱,这可是一笔大钱,大得令人咋舌。就在父亲去给老太太看病的前些日子,母亲跟他抱怨过一件事:“翻遍抽屉,还凑不够两角钱买牙膏。”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使出了浑身解数,到处筹钱,大半个月后,才将钱借够。
灾难总算平息,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影响,只是往后很多年,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和妹妹坐在门前柴垛上的情形,记得小村庄里青蓝的暮色拢向大地,拢向那棵高大的南方红豆杉,拢向黑的屋檐,我的心一点一点泛出酸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