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圆圆
注重小说的细节描写是茹志娟小说创作的主要艺术手法,冰心曾这样评价茹志娟的作品:“不放过她观察里的每一个动人的细腻和深刻的细节,而这每一个动人的细腻和深刻的细节,特别是关于妇女的,从一个女读者看来,仿佛是只有女作家才能写得如此深入,如此动人!”这样的评价很真实,纵观茹志娟前后两个时期的小说创作,细节描写是共同的特点。当然,茹志娟的细节描写不仅仅表现在对环境、人物、情感等物象的细致描摹,还表现在对作品结构的妥善设计上。《百合花》是茹志娟作品风格的集中代表。
欣赏《百合花》的人性之美,必定无法忽略作者的创作历程和时代背景。学者们将茹志娟的文学创作分为两个阶段,前期的“清新、俊逸”,后期的“沉稳、内敛”,以“文化大革命”为分界线,《百合花》是其前期的代表作。翻开中国文学史,十七年文学是十分重要的一页,从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属于十七年文学的范畴。这一时期,毛泽东文艺思想成为新中国文学艺术的指导思想,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下,大量歌颂工农革命的带有浓郁政治色彩的作品被创作出来。在小说创作领域,描写大场面、歌颂大人物的长篇小说占据了主导地位,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梁斌的《红旗渠》、杨沫的《青春之歌》、曲波的《林海雪原》、吴强的《红日》等大量优秀长篇小说都创作于这一时期。但较强的政治干预影响了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艺术的发展,十七年文学的发展异常曲折。
但是文艺界的自救从未停止,对文艺思想的争论一直存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左”的思想严重压缩着文艺界的生存空间,使得许多作家失去了创作的热情。针对这一现象,以巴人、王淑明、钱谷融为代表的作家团体发起了呼唤人道主义的呼声,他们旗帜鲜明地呼唤文学作品中的人性美、人情美,反对政治过多干预文艺创作,出现了短暂的人道主义文艺时期。但是,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人道主义论很快就被扣上了修正主义的帽子,湮灭在历史的浪潮中。1960年前后,人道主义论虽然只存在了短短的几年时间,却为一部分处于迷茫中的作家拨散了迷雾,指明了方向。1958年,茹志娟的《百合花》发表,正是对人道主义论的有力回应,小说所表达的人性之美和人情之美打动了无数读者,是作者“在匝匝忧虑之中,缅怀追念时得来的产物”。
茹志娟是从军队走出来的作家,经历过战争残酷和血腥的一面,然而在处理《百合花》这一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时并没有将战争场面作为主要的内容进行叙述,作家甚至在竭力避免对战争的正面描写,以达到“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的艺术效果。在对小说情节和内容的处理上,茹志娟做了精心的设计和取舍,精雕细凿小说结构,使之没有一丝“闲笔”,环环相扣,引人入胜,让读者在微笑中猛然转入“逝者”的悲痛中,从而将人性美、人情美的主题在作品结尾轰然爆发。
总体来说,《百合花》由三个片段构成,通过出发上路、农户借被、战斗牺牲三个片段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整体。小说全篇不足6000字,其中前两个片段近5200字,第三个片段不足1000字,然而情感的爆发就集中在这不足1000字的第三个片段,作家显然对作品结构进行了细致的安排。如果说第一个片段描写了战友之间的人性美好,第二个片段描写了军民之间的人性美好,那么第三个片段就将这种人性的美好进行了升华,表现出一种高于生死的纯真的人性之美。小说的发展围绕“我”、通讯员、新媳妇三人展开,其中“我”作为纽带连接了通讯员和新媳妇,连接了军与民之间的鱼水之情,“我”又作为眼睛见证了通讯员与新媳妇之间懵懂的、纯真的美好情感。在第一个片段中,通过“我”与通讯员的相处展现了通讯员腼腆、羞涩、稚嫩、倔强的性格特点,但从他等“我”的细节又体现了通讯员细心,关心同志的一面。第二个片段描写了通讯员向新媳妇借被子的场景,一个“尽咬着嘴唇笑的”调皮的新媳妇形象跃出纸面,虽然舍不得婚被,但在红军需求与个人需求之间毅然选择了前者,将崭新的婚被借给红军,新媳妇善良、开明的一面得以体现。小通讯员的形象在这一个片段有了新的展示,尽管依旧羞涩,但是通过“将被子送回去”的细节描写又体现了善良、讲原则的一面。第三个片段是整篇小说最精彩的部分,无论是通讯员还是新媳妇,人物形象、情感都随着故事的进行变得高大、丰满,在美好的人性面前,性格的弱点、物质的追求,乃至生命都黯然失色。
茹志娟曾对《百合花》的创作进行回顾:“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一个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那么,新媳妇眼中“晶莹发亮”的东西可能就是对这一种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最好的诠释吧。
《百合花》这篇作品,必须一读再读。作家细腻的、严谨的细节刻画让作品不再死板,而是如同一湾涓涓细流,生动而又美妙。作家对意象的选择都是有的放矢的,寓意或者深意耐人寻味。同时作家通过伏笔、铺垫等艺术技巧的运用,使作品达到了前呼后应,有呼必有应的紧凑效果,循序渐进的将通讯员、新媳妇的美好品质刻画出来。
百合花的意象。百合花在辞海中的解释为:“在洁白、美丽、纯洁和脆弱等方面类似百合花的一种人。”文中百合花为新媳妇婚被上的装饰物,寓意新媳妇洁白、美丽、纯洁的品格。中秋节、月与月饼的意象。故事发生于1946年的中秋节,这个时间绝非作者随手拈来,在中国的传统中这三个意象都代表团圆、思念的情感表达。中秋节应该是团聚的,美好幸福的,然而这种美好的寓意与血腥的战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更让通讯员的死成了一种无法言明的遗憾,寄托了作家厌恶战争,渴求团圆的美好愿望。树枝、野菊花的意象。树枝和野菊花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小说中主要作为通讯员枪筒里的装饰物出现,寓意通讯员自由、纯真的美好心灵。
茹志娟在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细节描写,一步步剖析人物的性格特点,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通讯员在出场时是腼腆的,面对女同志“张惶”“讷讷”“忸怩”“局促不安”,还是一个稚气的孩子,然而毅然加入革命队伍,在面对担架队伍的危险时,毫不犹豫的趴在了手榴弹上,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同志们的生。新媳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调皮、害羞,好像总有一肚子的笑料,但她却又开明大义,支持革命事业。作家通过两个细节描写凸显了新媳妇的人性美、人性美。一个是从最开始不愿借出被子到借出被子再到最后固执的将心爱的被子放入通讯员的棺椁中,一个是最开始由于害羞不愿意帮伤员擦拭身体到打下手再到主动解开通讯员的扣子,“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新媳妇对通讯员那种突破自身性格弱点的发自心底的感情迸发了出来。正如作家所说,战争里一个刹那便能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新媳妇与通讯员仅有一面之缘而建立起的深沉而永久的情感或许是对这种美好人性的最好诠释。作家在小说中两次写到通讯员枪筒里的树枝,两次写到通讯员给的馒头,三次写到百合花被子,四次写到通讯员衣服上的破洞,都是前后出现,相互照应,为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感的表达起到了烘托作用。
茅盾称赞《百合花》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这种感动应该是永恒的,因为人性美、人情美是永不过时的。敏温儒教授将这一篇小说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王庆生教授将其选入大学文学史教材,除了因为《百合花》具有代表性,是否与小说所表达的人性之美有关呢?当下教育提倡美育,当今社会也呼吁人性的回归,无论从艺术表现手法还是从作品所表达的人性主题来看,《百合花》都值得一读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