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雨
(华东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7)
“大凡优秀的文学家和批评家,都有一种‘共同体冲动’,即憧憬未来的美好社会,一种超越亲缘和地域的、有机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体形式”(殷企平2016:78)。英国作家伊丽莎白·盖斯凯尔(Elizabeth Gaskell, 1810—1865)即是如此,她在小说《克兰福镇》(Cranford,1853)中虚构了一个由大龄单身女性构成的共同体,揭示了它的困境和可能的出路,展现了她对共同体的思考和憧憬。评论界从共同体的角度对《克兰福镇》进行了剖析,持肯定态度者认为克兰福镇是“女性言说被压抑的欲望和抚慰创伤的场域”(Koustinoudi 2012:60),具备某些“有机共同体的雏形特征”(Auerbach 1978:89);持否定态度者认为克兰福镇只是一个女性主义乌托邦,“毫无未来可言”(Dolin 1993:195)。事实上,女性共同体对女性主体性发挥着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具有动态性、选择性和差异性,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建立在差异和边界上的女性共同体,一方面促进了女性自我意识的发展,有利于女性获得社会认同、实现主体性建构;另一方面则内化了父权逻辑,强化了男女两极分割,有损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在小说结尾处,作家为女性共同体走出困境指出一条可能的出路,即正视差异,对内重构主体性,对外开放边界,在和而不同中实现共同体的和谐发展。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社会科学研究出现文化转向,共同体研究的侧重点也随之发生变化。在此之前,学界主要关注共同体的内在性(immanence),而安东尼·科恩(Anthony Cohen)等学者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共同体的边界和外部,或者说共同体之间的关系。科恩在《共同体的象征性建构》(The Symbolic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1985)一书中指出,他并非要提出新的共同体概念,而是要换一种路径来探索共同体一词的“功能与用法”(Cohen 1985:12)。在科恩看来,共同体这个词“暗含两层意思:一是共同体成员之间有相同之处;二是这些相同之处可以将共同体成员与其所认定的其他群体的成员明显区分开来”(Cohen 1985:12)。也就是说,共同体不仅强调“同”,也强调“异”,后者体现了一种“表达差异的欲望或需求”(Cohen 1985:12)。共同体之所以能形成,是因为其成员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拥有一些共同的符号,如价值观、行为规范、思维方式等。每位成员对共有符号的理解或许略有不同,但至少应该是相似的,这种相似性维持了共同体内部的稳定。基于对共有符号的确认,共同体有着排他性的边界。共同体的边界并不一定是具象的,它更多存在于共同体成员的意识之中,是共同体成员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
尽管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的成员性格各异,但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皆为大龄单身女性且出身名门。这样的身份门槛看似荒谬,实则折射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面临的单身女性“过剩”问题。1851 年英国人口普查显示,全国有超过40 万的“过剩”单身女性,主要由大龄未婚女性和寡妇构成。这引起了广泛而热烈的社会讨论,大部分英国人对此持保守态度,他们认可“在婚姻和家庭中定义女性”(Worsnop 1990:23)的观点,甚至盖斯凯尔都表示“我总是感激上帝让我成为妻子和母亲,我在履行这些得到清楚界定的责任时是如此幸福”(Gaskell 1967:118)。“单身被认为与中产阶级女性气质格格不入”(Holden 2017:669),单身女性“处于一种缺失的状态”(Nestor 1985:15)。在大多数英国人的眼中,与迫于生计不得不工作的下层阶级女性不同,靠着家产勉强度日的中产阶级大龄未婚女性既不能创造经济价值,也无法通过助力人口增长而发挥社会价值,因而是“人口博彩的失败者”(Nestor 1985:15),不被社会认同。在小说《克兰福镇》中,玛蒂小姐的哥哥彼得认为妹妹在婚姻市场上拙于运筹。克兰福镇大龄单身女性是备受压制的边缘群体,她们有着相似的境遇,能够体会彼此的心情,这也是她们能联结成共同体的重要原因,因为共同体的成员渴望“拥有一种相似的感觉,不论这种感觉是笼统的还是与具体事物相关的”(Cohen 1985:16)。共同体是克兰福镇大龄单身女性除家庭之外的重要活动场域,她们在其中积累社会生活经验,获得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
除了共性,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的成员还尤为重视她们相较于男性的差异性,男性在她们的眼中几乎都是粗俗的,这完全颠覆了现实社会的价值观念。小说一开篇就用戏谑调侃的笔调描写了这样一幅图景:
首先要说的是,克兰福镇是个女人王国。镇上那些租金较高的房子全让女人给占去了,要是有一对夫妇从外地迁居到这里,那个男的总会由于某种原因而销声匿迹:要么是因为见到晚会上只有自己一个男人而给吓得半死;要么是随军船出外,或者坐火车上二十英里外的大商埠德伦布尔办事去了,整个星期都不回来。总之,不管是怎么回事,男人们都不在克兰福镇。(盖斯凯尔1984:1)①本文对《克兰福镇》的引用皆出自同一译本(盖斯凯尔. 1984. 克兰福镇[M]. 刘凯芳,吴宣豪,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
在叙述者的话语中,克兰福镇全然是一个女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小世界。这里的大龄单身女性通过建构一种“为少数群体所持有,且不被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意识形态”,抑或是“一种象征性竞争”(Schwimmer 1972:120),以确立自己的优越地位,反抗维多利亚时代的性别意识形态。共同体是克兰福镇大龄单身女性彼此联结的精神纽带,她们在其中建立自我认同,并从中获得了维多利亚时代女性难以获得的社会认同。然而,这种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的前提是,共同体以女性为中心,强调女性的优越性及其与男性之间的差异性。
在维多利亚时代,大龄单身既是“一个危机,也是一种偏离”(福柯2006:55)。女性聚居的克兰福镇表面上由女性所统治,与父权社会隔绝,然而实际上早已被父权逻辑所渗透,是他治的。父权社会总是将女性置于男性的对立面和他者地位,女性只能通过与男性的关系或男性给予的认同来确立自身的地位和价值。露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曾用“同一性”(oneness)来阐释女性主体性建构的困境:“在以男性标准为普遍标准的体系中,同一性表达了对单一表征意义与身份的要求。这样的体系既不可能表征女性的二重性或多元性,也不可能产生出与女性的二重性或多元性相匹配的语言”(Irigaray 1985:221)。
在小说《克兰福镇》中,玛蒂小姐的姐姐詹金斯小姐自身被同一性逻辑所困,同时她也用此逻辑来规训其他共同体成员,她既是父权社会的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在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女性被要求全身心投入到家庭之中,拥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家庭天使”成为男性心目中的“完美女性”。在弟弟彼得离家出走和母亲去世后,詹金斯小姐决定终身不嫁,为父分忧成为她唯一的使命。詹金斯小姐在如父权社会所要求的那样成为“女德楷模”(31)的同时,着力模仿父亲的行事风格,试图掌控权力。父亲去世后,詹金斯小姐成为了女性共同体的家长,她与包括玛蒂小姐在内的其他共同体成员的关系呈现出等级性。詹金斯小姐在组织社交活动时严格遵循父权社会对阶级和礼仪的要求,在日常通信中刻意模仿父亲所推崇的华丽的文风。事实上,不论是参照男性进行身份建构,还是借助男性话语表达女性经验,都阻碍了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值得一提的是,盖斯凯尔对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的书写本身极具女性化特色。小说并未按照线性逻辑展开,而是由多个小故事相互嵌套而成,其中夹杂着书信、日记等文本,呈现出散漫的叙事风格。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认为,“人的欲望是对他人欲望的欲望,是对他人要求的满足”(Lacan 2005:201)。换言之,人之所以有欲望,是因为希望获得他人的承认或认可(Evans 2006:38-39)。就这种意义而言,欲望与主体性之间存在映射关系。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普遍认为,“男性的欲望是天生的、自发的”,“女性要么根本没有欲望,即使有欲望,这种欲望也是处于休眠状态的”(Poovey 1995:5),端庄保守是女性的一种美德。要求女性在灵魂和身体上都恪守“无欲原则”(Cott 1978:220),无疑是对女性主体性的压制。
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带有一定的性别分离主义色彩,女性们沉浸在友谊与互助的温情之中,她们谨慎地“掩盖着任何与肉体欲望相关的行为,绝不表露出欲望和冲动”(陈礼珍2015b:140),似乎已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例如,玛蒂小姐在年轻时因门第差异而不得不放弃恋人霍尔布洛克,多年后,一直未婚的她邂逅了昔日恋人,他们以含蓄的方式表达了重温旧梦之意。遗憾的是,不久之后,霍尔布洛克因病去世了,玛蒂小姐头戴寡妇帽以示哀悼。事实上,女性共同体成员对待男性的态度是暧昧和矛盾的。当布朗上尉初到克兰福镇时,女性们满腹牢骚,抱怨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有些地位的男人“入侵了她们的领地”(5)。布朗上尉乐于助人的精神逐渐打动了克兰福镇的女性们,她们开始享受他的陪伴,遵循他的建议。当布朗上尉为了救小女孩而被火车轧死后,克兰福镇所有的女性都为他流泪。魔术师勃努诺尼是第二个“入侵”克兰福镇的男性,他表演魔术的大礼堂曾经是大龄单身女性年轻时与男性、婚姻和家庭距离最近的地方。魔术表演开始前,大龄单身女性“精神倍增,她们迈着小步煞有介事地走进大礼堂,仿佛周围站满了绅士淑女”(120)。故地重游搅动了大龄单身女性的内心世界,她们渴望成为众人的焦点,但同时又为自己出现在大礼堂是否有失体统而感到惴惴不安。魔术表演结束后,大龄单身女性捕风捉影地将镇上小猫小狗偷吃食物留下的痕迹想象为盗贼入室盗窃留下的印记,而勃努诺尼也被认为是众盗贼之一,这使她们集体陷入恐慌之中,纷纷通过各种行动来表达自己对男性力量的渴望。例如,波尔小姐借了一顶男士帽子挂在门口,福列斯特夫人请来一个小伙子为其守夜。在维多利亚时代,女性仍被大多数人视为“需要保护的弱势群体”(Gibbons 1996:38),男性既是女性的保护者,也是加害者。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克兰福镇大龄单身女性的上述表现不仅体现了她们对男性暗恐的(uncanny)心理(陈礼珍2015a),而且反映了她们对宣泄内心欲望的诉求。
克兰福镇大龄单身女性虽欲摆脱父权制的束缚,却仍借用父权社会的标准来进行自我定义与自我言说。她们效仿父权社会以男性为中心的做法,以女性为中心,突出自身的优越性,放大两性之间的差异性。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从表面来看是女性当家做主的乐土,实则仍囿于父权规训和性别藩篱,最终沦为女性自我压抑的场域,共同体面临危机。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认为“共同体”是“一个温暖而具有说服力的词汇”(Williams 1976:75),但它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对此有过阐释:“频繁的接触不仅意味着相互鼓励和支持,也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相互限制和否定的可能性。只要积极的一面占优势,就可以把一种关系说成是共同体关系”(Tönnies 2001:30)。女性共同体若要生存并获得持续发展离不开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因为“共同体是自由意志的结合”,“共同体内的所有关系根本上都与源自个体自我和自由的原型一样”(Tönnies 2001:186),唯有独立、自由的主体才能建构积极、温暖的共同体。
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必须打破共同体的他治状态,修正对待异性的态度。盖斯凯尔显然不赞成以詹金斯小姐为首的共同体的内部逻辑,这从小说第三章父权社会代言人詹金斯小姐的去世中可窥见一斑。共同体由谁主导对共同体尤为重要,玛格丽特·塔拉特(Margaret Tarratt)认为,詹金斯小姐去世之后,“活跃的女性主义者波尔小姐和傲慢的贾米逊夫人分别获得了克兰福镇的道德领导权和社交领导权,前者凭借其性格,后者则凭借其社会地位”(Tarratt 1968:155)。笔者认为,无论就影响力而言,还是就关注度而论,波尔小姐和贾米逊夫人都不及玛蒂小姐。与姐姐詹金斯小姐不同,玛蒂小姐“诚恳公道,毫无私心”(198),认同人与人之间要团结友爱的观点,在面对道德问题时更加重视人际关系和情感。玛蒂小姐得知自己投资的银行破产时,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金镑来兑换穷人手中作废的钞票,甚至不惜变卖家产以补偿他们的损失;开茶叶铺时,她先征得镇上杂货店主的同意。这与当时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流行的有限责任和自由竞争的观念截然不同。玛蒂小姐最终以其美德赢得了大家的爱戴,玛丽小姐说:“大家都爱玛蒂,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在身边,大家会变得好一些。”(218)至此,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不再借用男性标准来定义女性的生命意义,共同体成员对待自我和两性关系的态度也有所转变。玛蒂小姐在经历再度失去爱人的痛苦之后,推己及人,不再反对年轻女仆玛莎恋爱。盗贼事件后,当波尔小姐警告玛丽小姐婚姻的风险时,玛蒂小姐表示不应该劝年轻人远离婚姻。在霍金斯医生和寡妇格伦梅尔夫人喜结连理之后,深受维多利亚时代性别意识形态规训的克兰福镇大龄单身女性尽管表面上表示不屑,但私下里开始关注衣着打扮,希望借此重塑自我(波伏娃1998)。她们不再一味压抑欲望,不再盲目排斥男性。
女性共同体建立在差异和边界之上,直面欲望并且接纳异性是否意味着边界危机,甚至共同体解构?两性之间是否可以建立一种共生关系?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指出,虽然两性“有着同样的本质需要”,但是不可否认,两者总会存在某些差异,双方应“在差异中求平等”(波伏娃1998:823-826)。也就是说,“要在既定的世界中建立一个自由领域,要取得最大的胜利,男人和女人首先就必须依据并通过他们的自然差异去毫不含糊地肯定他们的手足关系”(波伏娃1998:827)。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和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等学者曾提出“共通体”的概念。布朗肖(2016:4)认为,共同体由于对“同”的追求最终会走向极权主义,而共通体“不同于那些从属于一个团体、一个群体、一个议会、一个集体的人所共有的东西”,它承认和接纳他者。个体与他者没有高下之分,他者包含着一些个体无法认知的东西。布朗肖(2016:12)指出,“每一个存在的生存召唤一个他者或诸多他者”,就像宇宙只有在自身的无限中通过去除自身的界限才能构成“统一体(超个体)”一样。南希(2007:121)指出,“独一存在在界限中到来”,个体的独特性只有在与他者对比的时候才显现出来,分享意味着交流,意味着个体之间既有间隔场域,也有交流通道。盖斯凯尔也认同两性之间的手足关系,小说《克兰福镇》并未依照传统叙事模式,让女主人公玛蒂小姐步入婚姻,而是以勃努诺尼的被接纳和彼得的回归让读者看到了两性和解的曙光。与此同时,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不再疏远平民女性,在阶层上得以拓展,朝着共通体的方向发展。
盖斯凯尔并没有落入传统文学过度理想化和诗意化共同体的窠臼,而能直面共同体的积极和消极因素。作家笔下的克兰福镇女性共同体尽管有积极的一面,但仍旧为父权逻辑所束缚,其对同一性的追求压制了个体性和差异性,其对差异和边界的强调则脱胎于父权社会的等级思想,引发了两性的二元对立,导致了共同体的封闭和停滞。事实上,共同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两者共生共存,有机共同体关注集体和个体的全面和谐发展,重视差异而不囿于差异。放眼当今世界,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时代潮流更加强劲,无论是两性之间还是国家之间,都既需要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和差异性,也需要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合作、相互促进,共同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进程顺应时势、合乎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