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被误解的“参军戏”

2023-01-11 02:59隋汝娜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参军戏剧

隋汝娜

“参军戏”是唐代戏剧的重要代表,在一些戏剧史研究中甚至直接以“唐参军”概称唐代歌舞戏以外的滑稽类戏剧。参军戏来源于惩罚犯官的形式——“俳优戏弄犯官”,后被借鉴演戏。因戏弄的犯官周延为参军,进而这种戏弄犯官的戏被称为“弄参军”,后简称为“参军戏”。参军戏的具体内容跟表演形式随着演出实践不断丰富发展,但之所以仍旧称为参军戏,是因为戏中主角是参军。但在后人的研究中,参军戏逐渐由一类扮演特定角色——参军的戏,成为“两两相对,戏谑问答”的戏剧形式。以至于不论是扮弄哪种角色,“儒生”“妇人”“和尚”等,符合此种表演套式的戏剧均统称为参军戏。这种笼统概论的命名方式,既放大了参军戏的范畴,又造成了唐代其他类型弄戏被忽略,认为只是此种表演形式的嵌套,而忽略了其本身的独特性。对此,廖奔先生直言:“唐代优戏中有不少种类,而一些研究者却总是只认参军戏为宋杂剧的直接前身;唐代有一些其他种类优戏演出的记载,研究者又往往把它们统统归入参军戏。这是过分主观,缺少具体分析的。”[1]212-213通过对“参军戏”的考辨可知,参军戏只是唐代诸多弄戏的一种,今天理解的参军戏乃是后人“标签化”了的。

一、“参军戏”的得名

查阅古籍文献,“参军戏”这一专称最早出现于宋代陈旸《乐书》中:“参军戏,乐府杂录述弄参军之戏,自后汉馆陶令石聘有赃犯始也……”①元代马端临编纂的《文献通考·乐考》“散乐百戏”条亦有记载:“参军戏,《乐府杂录》述弄参军之戏。……假妇戏,唐大中以来,孙乾饭、刘璃瓶、郭外春、孙有态善为此戏。……”①全文如下:“参军戏《乐府杂录》述弄参军之戏。自后汉馆陶令石聘有赃犯始也。盖和帝惜其才,特免其罪。每遇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乃释,谓之后为参军者误也。唐开元中,有李仙鹤善为此戏,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参军,是以陆鸿渐撰词云韶州参军,盖由此矣。武宗朝,有曹叔度、刘泉水,咸通以来,有范博康、上官唐卿、吕敬俭、冯季皋,亦其次也。赵书谓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如此,岂传闻之误邪!假妇戏 唐大中以来,孙干饭、刘璃瓶、郭外春、孙有态善为此戏。僖宗幸蜀时,戏中有刘真者尤能之。后随车驾入都,籍于教坊。”(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四十七·乐考二十·散乐百戏条》,钦定四库全书版)此外,明代胡震亨撰《唐音癸签》“散乐条”也有记载:“参军戏,乐府杂录云参军戏旧说始自汉馆陶令石耽……”②全文如下:“参军戏乐府杂录云参军戏旧说始自汉馆陶令石耽有赃犯和帝令遇宴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释为参军误也开元中李仙鹤善此戏帝授韶州同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言韶州盖繇此矣 按鸿渐少尝为优人此云撰词者谓其授官制词为人所暗讥也用证参军始于李仙鹤耳”(明胡震亨:《唐音癸签》,钦定四库全书版)

由以上三条文献可知,“参军戏”的名称均是在转载唐代《乐府杂录》“弄参军”时的概称。由《文献通考》中称“弄假妇人”为“假妇戏”,可知“参军戏”即“弄参军”。关于弄参军来源的记载,最早见于《乐府杂录》“俳优”条:

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耽有赃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乃放。后为参军,误也。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云韶州参军,盖由此也。[2]20-21(着重号系作者所加)

这一段材料,交代“弄参军”戏的由来。一开始言其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但却提到“后为参军,误也”。据王国维考证,“后汉之世,尚无参军之官”。而在早于《乐府杂录》成书的《北堂书钞》及《艺文类聚》中,均记载了与石耽事十分类似的“后赵周延”一事。

《北堂书钞》卷112 乐部·倡优·“俳优着单衣”条:

《赵书》云:“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断官绢数百疋下狱,以八议宥之。后每大会,使俳优着介帻、黄绢单衣。优问延为官在我辈中,曰:‘我本为馆陶令,故入汝辈中。’以为笑。”[3]

《艺文类聚》卷八十五“布帛部”:

赵书曰:“石勒参军周雅,为馆陶令,盗官绢数百疋,下狱。后每设大会,使与俳儿,着介帻,绢单衣。优问曰:‘汝为何官,在我俳中?’曰:‘本馆陶令,计二十数(按:应为抖擞)单衣,曰:‘政坐耳,是故入辈中。’以为大笑。”(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1459 页)

周延与石耽,同为馆陶令,同犯贪赃之罪,且同在宴会中被俳优戏弄。宋陈旸《乐书》中在谈到“弄参军”时即提到:“赵书谓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如此,岂传闻之误邪?”[4]已经对《乐府杂录》所言的后汉馆陶令石耽一事产生了怀疑。结合“后为参军,误也”,以及早于段书之前的类书中对“周延事”的记载,可以推测弄参军源于戏弄周延事更为可靠。③可详细参考黎国韬《“早期戏剧史料”新探——以隋唐至两宋类书为中心》一文,文学遗产2019 年第5 期,第64 页。

王国维、周贻白、任半塘等均赞同此观点。曾永义在《参军戏及其演化之讨论》一文中论及参军戏的起源时也强调:“若论其表演形式,则‘参军戏’当如段氏所云之始于东汉和帝,而若论其名称,则当定于后赵石勒。……石勒的参军周延,正好和和帝时的石耽一样,都官馆陶令,都贪赃枉法,于是石勒就效和帝故事,使周延为俳优,并命其他优伶来戏弄他,就因为石勒命周延以本官‘参军’的身分在剧中接受他优的戏弄,于是就把这一类型的演出叫做‘参军戏’。”[5]74张庚、郭汉城等也依据周延为“石勒参军”的史料得出结论:“据说,正是因为周延原来的官衔是参军,于是以后担任被戏弄的角色也被称为‘参军’,而优戏也就获得‘参军戏’的名称了。”[6]24有人忽略“周延”一事,认为弄参军得名于李仙鹤被授参军职,这一观点前后逻辑不通,为何李仙鹤善弄此戏便被“特授”参军职,较为合理的逻辑是李仙鹤善演的正是俳优戏弄石勒参军周延的戏,因此明皇才特别授予其韶州同正参军的职位,既是赏赐,亦不无戏谑调侃之意。

此外,由周延一事的记载,周延在戏中“介帻、黄绢单衣”,扮演贪官的角色,并通过他和其他俳优的对话可知,这场宴会上的表演大致还原了周延断盗官绢的故事情节,所以整体来看已包含“戏剧”的各项要素。其实早在周延之前就有俳优演戏戏弄官员的例子。如《三国志》中记载,蜀主刘备利用俳优演戏来嘲弄他的两位大臣许慈、胡潜。①见《三国志》卷四十二蜀书十二。不过,由留存记载来看,这些多是个例。到唐代,这种戏弄官员的戏被俳优取材借用,排演为戏剧屡屡搬演,兴盛起来。如《乐府杂录》在交代了弄参军的来源得名后,列举了众多弄参军的有名演员:“武宗朝有曹叔度、刘泉水。咸通以来,即有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迁等三人。”[2]20-21勾勒出宫廷弄参军戏由盛唐至晚唐的演出盛况。

二、“弄参军”的演进与发展

通过对唐代弄参军戏相关记载的梳理,可以探知“弄参军”属于“弄假官”的一种,弄参军的演出形式及角色也并不固定,伴随演出实践不断发展。

首先是弄参军与弄假官的关系。弄参军是弄假官戏的一种,因弄假官戏中“参军”经常担任主角,比较突出,而渐渐从中独立出来,成为最为流行的一种弄假官戏。唐《因话录》中记载了肃宗朝阿布思妻演弄假官戏,作“参军樁”一事:

政和公主,肃宗第三女也,降柳潭。肃宗宴于宫中,女优有弄假官戏。其绿衣秉简者,谓之参军樁。天宝末,蕃将何布思伏法,其妻配掖庭,善为优,因使隶乐工。是日,遂为假官之长,所为樁者。……[7]1-2

这条材料中,唐人赵璘明确记载为“弄假官戏”,而非“弄参军戏”。并指出其中阿布思妻“绿衣秉简”为“参军樁”,即“假官之长”。可见,“参军”是这出弄假官戏中的主角。这场戏的搬演发生在肃宗时,在开元之后,根据《乐府杂录》的记载,当时已有“弄参军”的称呼,但赵璘的记载中没有用“弄参军”而是称为“弄假官戏”,可知参军只是假官戏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这类戏叫做弄假官戏,参军是戏中主角。

相同的事件,宋代钱易《南部新书》却不言“弄假官戏”,直接称“弄参军”:“《弄参军》者,天宝末,蕃将阿布思伏法,其妻配掖庭,善为优,因隶乐工,遂令为此戏。”[8]50《乐府杂录》中“弄参军”后列举的是演员名字,这很难断定“弄参军”是指“扮演参军”,还是一类戏的名称,但《南部新书》中“遂令为此戏”中“此戏”指代前言《弄参军》,这表明“弄参军”不是指“扮演参军”,而是指一类戏。明代冯梦龙亦记载了这一事件,其《唐肃宗公主》一文中虽基本转录唐人的记载,但强调所演为“参军之戏”。“肃宗宴于宫中,女优弄假(官)戏,有绿衣秉简为参军者。天宝末,番将阿布思伏法,其妻配掖庭,善为优,因隶乐工,遂令为参军之戏。”[9]373前言宫中女优们“弄假官戏”,后言阿布思妻善为优,所以让她作“参军之戏”,可知参军之戏是弄假官戏中突出的一类。

从上述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记载中可以看出“弄参军戏”与“弄假官戏”的关系。“弄假官戏”属于既有的一类戏,其范畴较广,凡是演员扮作官员的戏均可称作“弄假官戏”。而“参军”一职由于官职本身较为低微,无有定职,且常由犯事的贬官担任②廖奔在《参军戏论辩》中说道:“首先是因为参军官品较低(六至九品),将其放在戏中由身分卑贱的优人来扮演,一般不会触犯贵胄之忌。其次唐代参军系不定职,[唐] 沈亚之《河中府参军厅记》曰:‘国初设官无高卑,皆以职授任,不职而居任者,独参军焉。’因此,扮演参军可以不被人疑为特指某官,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由于扮演参军有这种方便,所以优人在弄假官时,除了特意要揭明身分的以外,一般都由参军充当了。”(《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1989 年第1 期),成为俳优戏谑调弄的重要对象,因此成为假官戏中经常出演的重要角色,弄参军戏进而在弄假官戏中脱颖而出。对于弄参军与弄假官的区别,廖奔在《参军戏论辩》中言:“参军戏的主角是参军,假官戏的主角则是除了参军以外的一切其他假官。实际上参军戏原应属于假官戏的一种,因为唐代扮演假官戏常常爱扮作参军,于是参军戏就独立出来了。但有时扮演的假官因有具体对象或其他原因,不能由参军来代替,所以假官戏仍然存在。”[1]217其前一句先强调了弄参军跟弄假官的区别,但紧接着又强调了二者的关联,即(弄)参军戏是(弄)假官戏的一种。

其次是弄参军戏的演出形式并非固定不变。弄参军戏是“扮作参军”的戏,由其本事来源“戏弄石耽”来看,“弄”字本身又有“戏弄、嘲弄”的意思。但并非所有的弄参军戏都是以言语动作为主、戏谑调弄讽刺的戏。如刘采春“弄《陆参军》”,极有可能是歌舞演故事的歌舞小戏①张志良《陆羽“参军戏”对湖州的影响》一文中提出:“根据唐·范摅《云溪友议》介绍,当时,参军戏也有女演员参加作歌唱表演的。由此可见,参军戏可分为‘以说为主’和‘以唱为主’两种形态。”(《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 年第4 期)。在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九“艳阳词”条记载了刘采春“弄《陆参军》”一事:

安人元相国……乃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咏虽不及涛。而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曰。新妆巧样画双蛾。漫裹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纹靴。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五六言。皆可和者。[10]82

“安人元相国”指元稹,长庆三年(823)到浙担任浙东观察使,在浙滞留七年,往蜀迎接薛涛之时,偶遇俳优周季南、周季崇及其妻子刘采春“弄陆参军”。首先,关于“陆参军”,有人认为与《乐府杂录》中记载的陆鸿渐(即陆羽)②即《乐府杂录》“俳优条”所言:“陆鸿渐撰词云韶州参军”。有关。此外,这场戏除刘采春外还有周季南、周季崇两个男性角色,由此推知“弄陆参军”极有可能是受了开元中李仙鹤等俳优弄参军戏的影响。其次,周季南、周季崇及其妻子刘采春,三人显然属于小型家班,且“自淮甸而来”。由此可知,兴于开元中的弄参军戏,到中唐时,其搬演已经突破宫廷宴会的狭隘圈子,扩展到有家班组织的外地巡演规模,有学者称此为“路岐”形式,可见参军戏为适应不同的演出场合跟人群而不断调整演出形式。最后,关于弄参军戏的演出形式,虽受李仙鹤弄参军的影响,但由“歌声彻云”可知此戏已加入歌舞,向歌舞演故事的形式发展。对此,可以从此戏的主角刘采春的身份来验证。刘采春,明胡震亨《唐音癸签》中言其为“妓女”,且擅唱曲:“罗唝曲,一名望夫歌,罗唝,古楼名,陈后主所建。元稹廉问浙东,有妓女刘采春自淮甸而来,能唱此曲,闺妇行人闻者莫不涟泣。”[1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禁歌妓”条列有刘采春③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禁歌妓”条:“惟藩镇军府例设酒糺以供宴享,名曰营妓,其知名者如薛涛、刘采春之属,而京师则无之。”按:营妓,亦作“营伎”,指古代军中的官妓。。根据刘采春歌妓的身份及其擅唱词曲的伎艺,及此戏中明确提到“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可知,弄陆参军已经不再是像东汉俳优戏弄石耽一样,单纯以言语动作戏谑调弄,而是加入曲词歌舞的表演。晚唐薛能诗中“女儿弦管弄参军”④唐薛能《吴姬十首(之八)》:“楼台重迭满天云,殷殷鸣鼍世上闻。此日杨花初似雪,女儿弦管弄参军。”([清] 官修《全唐诗》,清光绪十三年上海同文书局石印版,第2006 页)进一步证实了唐代弄参军戏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将歌舞吸收进来,在演出内容及旨趣上有了新的丰富与发展,在表演性和娱目性上更加完美。弄参军戏演出形式的发展,也是戏剧诸要素不断融合完善的内在要求。参军戏这种多样的演出形式在之后也一直存在发展。⑤如清代钟沛修编《乾隆寿昌县志》“日出行”条记载:“又有妇人弄参军之戏,曰‘唱采茶’。”(清钟沛修:《乾隆寿昌县志》,乾隆十九年刊本钞,第39 页)清张豫章辑《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听歌》:“清歌空得隔花闻,寂寞堂前日又曛。共待夜深听一曲,女儿弦管弄参军。”(清张豫章辑:《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四库全书本,第3911 页)清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彻凡上人》:“处处拏舟歌得宝,时时弦索弄参军。”(清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乾隆嘉庆间刊本,第568 页)

最后,弄参军戏中角色“苍鹘”并非一开始就有的,且产生后也并非固定为“苍头”(即仆人),根据演出中剧情需要来设置。首先,苍鹘角色并非伴随弄参军中“参军”角色同时产生,它在一开始不被重视,其角色地位是在演出实践中不断凸显出来,并成为与参军并称的角色名称。李商隐《骄儿诗》中“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12]3的记载,是目前发现的最早将“参军”“苍鹘”并称的文献资料,也是后人研究唐代弄参军戏时,认为其有“参军”“苍鹘”两个角色的重要依据。并进一步由五代时徐知训、杨隆演扮参军、苍鹘的例子进行佐证①《五代史》卷六《吴世家》:“徐氏之专政也,隆演幼儒,不能自持,而知训尤凌侮之。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髽髻为苍鹘。知训尝使酒骂坐,语侵隆演。隆演愧耻涕泣,而知训愈辱之。左右扶隆演起去,知训杀吏一人,乃止。吴人皆仄目。”《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后梁纪五均王贞明四年:“知训狎侮吴王,无复君臣之礼。尝与王为优,自为参军,使王为苍鹘,总角弊衣执帽以从。”。但应该注意到,李商隐《骄儿诗》作于晚唐,即就目前可考文献来看,“苍鹘”在弄参军戏中与“参军”同时出现的时间已经是晚唐,而弄参军自开元中便极为兴盛,但在《乐府杂录》中并没有提到“苍鹘”这一角色。因此,可以推断“苍鹘”这一配角一开始并不突出,就像戏弄犯官的俳优,仅仅是为引出主角的登场。它的作用与戏份是在弄参军戏的演出实践中逐渐显现的。其次,“苍鹘”产生后,与其身份功能类似的角色并非固定为仆人。有人根据《吴史》“徐知训怙威骄淫,调谑王,无敬长之心。尝登楼狎戏,荷衣木简,自称参军,令王髽髻鹑衣,为苍头以从”的记载推测“苍鹘”即“苍头”,指仆人②关于“苍鹘”为“苍头”(仆人)的考证,参见曾凡安的《苍鹘考辨》,《贵州文史丛刊》2004 年第1 期。。但姚宽根据欧阳修《五代史吴世家》云:“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髽髻为苍鹘。”认为云“苍头”是错误的。[13]77苍鹘为仆人,本身是十分合理的人物关系设计,参军本就是职位不高的官吏,以仆人的身份对其奚落,也就更具讥讽嘲谑意味,增强戏剧性和喜剧效果。元鹏飞也说:“苍鹘为参军所唤喝,则当为其仆隶之属,也只有这种身份关系才会在参军被戏弄时造成滑稽效果。”[14]144-165但是否所有的参军戏中除参军外,另一个角色都是仆人,应该未必。在戏中参军是主角,其他配角亦是根据剧情需要设定,似乎人人皆可对参军进行戏弄,不过由记载来看其地位多是比参军还低的一等的“小人物”。这一类角色是由戏弄犯官的俳优转化而来的。

综上,唐代所言的“参军戏”即“弄参军戏”的简称,属于弄假官戏的一种。弄参军本事源自戏弄犯官,因犯官周延身份为石勒参军,因此被称为“弄参军”戏。弄参军戏简称为参军戏,虽然其“参鹘相对”的戏弄形式颇具特色,但可以看到在唐时,所谓参军戏并非是指“两两相对,戏谑笑乐”的戏剧样式,而是指参军作为主角表演的假官戏的一种,“参鹘相对”只是其独特的表演形式之一,《陆参军》即是非此表演形式的参军戏。

三、“参军色”与“参军弄”

“弄参军”一开始是“戏弄参军”的意思,后被俳优借作演戏,“弄”即有了“扮演”的含义,弄参军即“扮作参军”演戏③尹占华《唐参军戏补说》一文中提出,“弄参军”的弄是“表演”的意思,认为“弄某某”就是表演某人的行为,不一定是嘲讽,以此解释“陆参军”只是滑稽调笑而非戏弄嘲讽。(尹占华:《唐参军戏补说》,《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4期)刘敬贤在《中国古典戏剧中“戏弄”形态探索》一文中指出,“戏弄”是“装扮第三人称敷衍其事”,至唐代直接冠于表演节目之前,以“弄参军”“弄假妇人”等命名,作“装扮表演”讲,且进一步指出“这时的装扮表演之‘弄’和我们后来称之的‘表演’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它过多的含义是有‘玩弄’‘耍弄’‘作弄’‘嘻弄’‘愚弄’之义。即具有讽刺、嘲弄的意思,其本质是‘以为笑乐’。”(刘敬贤:《中国古典戏剧中“戏弄”形态探索》,《上海艺术家》1994 年第3 期)。这里的参军是官职名,多数情况下代指官吏一类的角色,但与后世生旦净丑的脚色行当还有差别。④元鹏飞在其《参军戏及其角色考辨》一文中提出:“参军戏中的参军和弄假官、弄孔子、弄三教、弄鬼神、弄假妇人、弄婆罗门、弄痴大的假官、孔子、三教圣人、鬼神、假妇人、婆罗门、痴大等一样,只是一类角色的固定化”,而不是脚色。(元鹏飞《参军戏及其角色考辨》,《中华戏曲》第四十五辑)

到宋代,弄参军戏继续发展,参军角色行当化,发展出一个部色名称——“参军色”。关于“参军色”,有两种含义,作为宋代教坊中一个相当重要的部色,一是指在宫廷乐舞杂剧演出中负责指挥、协调、导引的工作人员;二是指在宋杂剧演出中扮演官吏身份的一类角色。对于二者之间的关联,分歧较大。有部分学者认为二者一为“戏外”一为“戏内”,实无关联。如孙楷第即认为“参军色”是教坊中的官职,平时负责通检簿籍,承应时则负责导引、致语,这一名目出自真官;而杂剧中的“参军”则是出自唐代优戏中的弄参军、弄假官,后成为一种脚色名称。二者完全不同,教坊中的参军色更类似于杂剧中的“引戏”。[15]240元鹏飞言:“参军色作为与杂剧色平行的十三部色之一,和杂剧演出的关系只存在于宫廷演出中的引导仪式过程中,而不可能参与到杂剧演出中……”[14]彻底将“参军色”与“参军”割裂。但亦有一部分学者认为“参军色”源自唐代“参军戏”中的“参军”①如张志峰的《参军色考论》云:“赵彦卫所云‘参军色’系装假官之说为实。这便进一步佐证了参军色即参军戏之参军也。”(《戏曲研究》2019 年第4 期)景李虎、许颖《“竹竿子”“参军色”考论》言:“人们对‘参军’身世的熟知,可以肯定在宋代参军戏还是盛演不衰的,尽管此时‘参军戏’的名称被代之以‘杂剧’,但其中的参军与唐代参军戏中的参军是完全相同的。”(《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 年第19 卷第1 期),到宋代发生了角色职能的分化:一者是仍在戏中负责谐谑调笑的“参军”角色,一者则成为负责指挥、导引的戏外工作人员。笔者赞同此观点,认为“参军色”源于唐代参军戏中的“参军”。

首先,关于“参军色”中的“色”,据考证,与此相关的含义有两种:一是作“角色”解;二是作“种类、类别”解。[16]《梦粱录》卷二十“妓乐”条云:“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唯以杂剧为正色。旧教坊有筚篥部、大鼓部、拍板部。色有歌板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龙笛色、头管色、舞旋色、杂剧色、参军等色。但色有色长,部有部头。上有教坊使、副钤辖、都管、掌仪、掌范,皆是杂流命官。其诸部诸色,分服紫、绯、绿三色宽衫,……”[17]308关于其中的“色”,余复生解释道:“‘唯以杂剧为正色’,当理解为‘惟独以杂剧作为最重要的一种技艺类别’;‘歌板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是指将所有乐人按照各自所从事的表演形式分成若干类,有歌板类、琵琶类等。……‘色有色长,部有部头’则理解为各种不同技艺类别的乐人里面有其负责人,称之为‘色长’或‘部头’。”[16]22“某某色”即某某类的意思。孙红瑀《“把色”考》中言“部”“色”同义,皆为“种类”之意。其依据是《梦粱录》所说散乐十三部,前三类记为“部”,后十类记为“色”。并且,筚篥部、大鼓部、拍板部的“部”字,在《武林旧事》卷一“祗应人”名单中皆作“色”字,因此得出“部”“色”两字同义。[18]既然“色”为“种类”之意,那“参军”是与其他十二种伎艺并列的一种伎艺表演也就无疑了。

既如此,“参军色”中的“参军”到底与唐代“参军戏”里的“参军”有无关联? 此可以以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中的记载印证:“优人杂剧,必装官人,号为参军色。”[19]86显然,“参军色”是指一类扮作官人的角色。其后又紧接着提到了《乐府杂录》“弄参军”的来源,并进一步指出宋代倡优为戏扮作参军的例子②“按本朝景德三年,张景以交通曹人赵谏,斥为房州参军。景为《屋壁记》曰:‘近到州,知参军无员数,无职守,悉以旷官败事违戾改教者为之;凡朔望飨宴,使预焉。人一见必指曰参军也,倡优为戏,亦假为之,以资玩戏。’今人多装状元进士,失之远矣。”(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北京:中华书局1996 年版,第86 页)。由此可知,“参军色”是指一类用于扮官的角色③“所谓参军色,其实质就是由优人模拟现实中贬官而得名,并进一步引申为假官。”(张志峰:《参军色考论》,《戏曲研究》2019 年第4 期),与后世的“孤”类似。至于看似与此毫无关联的导引、指挥的戏外职能,姜伊飞则提出唐代参军戏中的参军一开始即担任着滑稽逗笑和主持引导的双重职能,因此到宋代出现“戏内”“戏外”双重身份是角色自然分化的结果。[20]他所说的唐代参军戏中参军的“主持导引”主要是指“参军”在参军戏中作为主角的“主导、导引”作用,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主要还是戏剧发展现实需要的结果。

宋代“参军色”源自唐代“参军戏”,而参军戏到宋代亦仍旧盛演。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引吴曾《复斋漫录》记载:“本朝张景,景德三年,以交通曹人赵谏斥为房州参军。景为《屋壁记》,略曰:‘近置州县参军,无员数,无职守,悉以旷官败事违戾政教者为之,凡朔望飨宴使与焉,若处人一见之,必指曰,参军也,尝为某罪矣。至于倡优为戏,亦假而为之,以资玩戏,况真为者乎? 宜为人之轻视,又将狎而侮之。’大略如此。……又五代王建时,王宗侃责受维州司户参军,曰:‘要我头时断去,谁能作此措大官,使俳优弄为参军邪!’”[21]457由张景的记载可知,五代至宋,州县参军常以旷官败事违戾政教者担任,因此常受人轻视。所以倡优为戏,常常假扮参军,以至于时人以被授参军职为耻。张景及王宗侃事反映出参军戏在宋代仍旧流行。明代于慎行在《谷城山房笔尘》中言:“优人为优,以一人幞头衣绿,谓之参军。以一人髽角敝衣,如僮仆状,谓之苍鹘。……参军之法,至宋犹然。”[22]238于慎行所言“参军之法”,显然已经有“参鹘相对”的戏剧样式含义。这也是后人研究参军戏认为其是“参鹘相对”戏剧样式的重要依据。不过,从文献记载来看,至宋后这类戏很少再称弄参军戏,多被称为“杂剧”,但其中“参军”角色的使用被继承下来,在宋代滑稽戏中频频出现,且多扮官;在表演形式上多为演员之间的插科打诨,自然是受唐代弄参军戏的影响。

另,与唐代参军戏相比,宋代参军戏演出有个新的特点,容易被忽略,即宋代的参军戏不再仅仅是演员扮作参军演戏,而是参军开始作为一个行当(如后世的生、旦、净、丑),去扮演其他人物或身份进行演戏,即由“弄参军”变成“参军弄”,其中“弄”是“扮演”的意思。如宋代洪迈《夷坚志》记载的一条:“崇宁初,斥远元祐忠贤,禁锢学术,凡偶涉其时所为所行,无论大小,一切不得志。伶者对御为戏:推一参军作宰相,据坐,宣扬朝政之美。”[23]18-19再如《桯史》中记载的“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一戏,写“俄一绿衣参军,自称教授”[23]22-23等。不论是“推一参军作宰相”,还是“一绿衣参军,自称教授”,均是由参军去扮作其他人物进行演戏,是参军行当化的体现。而这也是戏剧角色不断发展的结果。

四、被定义为戏剧样式的参军戏

弄参军戏颇具特色的演出形式——“参鹘相对,咸淡见义”,被俳优不断借鉴,流传下来,并形成一种较为固定的戏剧样式,因其主要角色是参军,因此这种戏剧样式被称作“参军戏”。于是,参军戏就由一种演员扮作参军(其中包括对参军的戏弄)的戏,变成一种参军为主角、苍鹘为配角、“参鹘问答,戏谑讽弄”的戏剧样式,并不断扩大成为任意角色“两两相对,嘲弄问答”的戏剧。“参军戏”的演出内容不断演变,但演出样式却相对固定且被继承下来,并成为界定这类戏的主要依据,是有一定原因的。元鹏飞分析道:“在参军戏起源时,表演是在宫廷中,参军作为受辱对象本为一官员。……然而,两两戏辱的表演若抛开参军色‘官’的身份则可以表现更广阔的社会内容,这样,表演的程式性得以发展,扮演的假定性更趋强化。”[14]145因此,参军戏原本的角色、内容都被淡化,反而是演出形式被固定流传下来,其所指范畴不再局限于戏中角色是否为参军,而不断扩大为一切其他想要表现的角色。这在今人对“参军戏”的研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首先是王国维,他既清楚地分析了参军戏的动态发展过程,但同时也将其概念范畴不断放大。他认为:“《参军》之戏,本演石耽或周延故事。……然至唐中叶以后,所谓参军者,不必演石耽或周延。凡一切假官,皆谓之参军。”[23]12-13并紧接着说:“由是参军一色,遂为脚色之主。其与之相对者,谓之苍鹘。……上所载滑稽剧中,无在不可见此二色之对立。如李可及之儒服险巾,褒衣博带;崔铉家童之执简束带,旋辟唯诺;南唐伶人之绿衣大面,作宣州土地神,皆所谓参军者为之,而与之对待者,则为苍鹘。”[23]14-15先将弄参军戏,扩展到弄“一切假官”的范围,认为参军戏本来是专演“戏弄石耽或周延”的戏,后范围扩大为戏弄一切假官的戏都叫“弄参军戏”。在这个过程中,“参军”逐渐成为固定的脚色行当,以此为基础,又进一步将所有“二色对立”的戏,统归于参军戏。由“参军”到“一切假官”可以看作是角色范围所指的扩大,即宋代赵彦卫所言的“优人杂剧,必装官人,号为参军色”。但进一步扩大到一切两两相对、戏谑嘲弄的戏剧范畴,则不再是角色范围的扩大,而是对戏剧样式的套用。即参军戏不再是以角色类型界定,而是以演出形式界定。

之后的戏剧史著作,对王国维参军戏的界定几乎无异议。如周贻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明确“参军戏”的固定表演形式:“以一人充参军,装痴装聋地任俳优去调谑。其词句不必即为以前俳优们对周延或石耽所说的一样。于是,这一形式虽起于犯赃的参军之被弄辱,到唐代便成了通常的熟套。因而,参军这一官名,也成为戏中脚色的称谓,作为嘲弄的对象表现到舞台上来。其范围和故事,已经可以随时转移。”[24]43徐慕云更为直截了当:“‘弄参军’不必定衍石耽、周延故事,凡戏侮对方者,似皆可属之。”[25]26赵景深在其《中国传统喜剧简述》一文中甚至直言:“所谓参军戏,也就是滑稽戏。”[26]17此外,部分学者从表演形式上对“参军戏”与“假官戏”进行区分,更表明今人对参军戏的误解之深。元鹏飞在其《参军戏及其角色考辨》一文中提到:“参军戏本是假官戏的一种,但比含义宽泛的假官显得具体,时人在看到假官戏时用‘参军’之专名未必可以确定所演俱为参军戏,……参军戏的特征是有参军必有苍鹘与其配对,假官戏中也可以有参军,但搭配演出的情况就很复杂了。我们没有必要看到假官戏中有参军就认定为参军戏。”[14]165明确强调只有符合“参鹘相对”形式的戏才是参军戏。

由上述所引,可以看到对“参军戏”表演形式的过度强调,使其范畴不断扩大,成为一切“二色对立,调弄问答”形式的滑稽戏。这对之后参军戏的研究影响根深蒂固。大部分学者在提到参军戏时,均是指“二色对立,调弄问答”形式的滑稽戏。譬如有研究唐代戏剧的人便提到:“参军戏在唐代是颇为流行的表演形式,其名目有‘弄参军’‘弄假官’‘弄假妇人’‘弄婆罗门’等多种,均为‘戏弄’形式,属滑稽戏之列。”[27]显然参军戏已经不单单是指扮作参军戏谑嘲弄的戏,而是囊括其他扮作诸种角色类型的戏。

只有极少数学者将参军戏的“本来面目”与后人界定的“参军戏”(二色问答形式的戏剧)区分清楚,明确参军戏只是唐代诸多弄戏的一种,以“参军戏”概称所有弄戏是不恰当的。如廖奔、刘彦君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中论述参军、苍鹘的角色局限时,即提出:“唐代参军戏里虽然也出现了参军、苍鹘的准角色,但并不出现在所有优戏里。他们所装扮的人物类型仅限于一定的范围之内,例如参军只演假官,苍鹘只演仆从,其角色职能还不够完善,所能表演的社会内容范围也很窄……”[28]225元鹏飞也认为:“就唐宋滑稽戏的演出内容看,却可以分为基本相同的种类,即除去如前所列的弄参军外还有弄假官、弄孔子、弄三教、弄鬼神、弄假妇人、弄婆罗门、弄痴大等……”[14]因此,“参军戏只是唐代诸多弄伎之一,且属滑稽戏的一类,把其他类型的滑稽戏一律看做是参军戏并不符合实际情况。”[14]胡明伟也提出了以“参军戏”一词概称其他戏剧的疑点问题,他说:“自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问世之后,人们都把唐代的参军戏看作是宋杂剧的直接来源,同时也把参军戏当作是歌舞戏之外的戏剧类型。然而‘参军戏’一词本身存在很多疑点。第一,唐代段安节在《乐府杂录》中只有‘俳优’的统名,而无所谓‘参军戏’。……‘俳优’统辖了‘弄参军’‘弄假妇人’‘弄婆罗门’三类形式,并没有使用‘参军戏’的概念。第二,如果使用‘参军戏’来统筹段安节‘俳优’所统辖的其他艺术形式,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参军戏’仅仅是指特殊的戏剧题材与人物装扮,不具有普遍意义。”[29]31-32进而得出用“参军戏”来概括唐代歌舞戏以外的戏剧类型,这样的做法不符合实际。

五、结 语

综上,参军戏得名于俳优戏弄参军演戏,但之后其具体的演出形式却伴随演出场合及观演人群的变化而不断丰富发展。后人研究中偏重于参军戏“参鹘问答,戏谑调弄”的表演形式,并以此界定参军戏,使其从扮演一类特定角色的戏成为一种戏剧样式,并以此概称所有其他角色类型的弄戏。这种界定既不符合唐代戏剧实际情况,同时也造成对其他类型弄戏的忽略,是研究唐戏时应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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