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平
传统语言文字学旧称小学,包括文字、音韵、训诂三个分支学科,是旧式文人的根底之学。鲁迅出生在一个旧学氛围浓厚的大家庭,留日期间,曾从国学大师章太炎研习《说文解字》《尔雅》等小学典籍[1],目的在于“了解故训,以期用字妥帖”(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转引自王宁所撰《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前言》)。旧学传统加上自觉研习小学,势必会对鲁迅的小说创作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2]。本文试从“文字”和“训诂”入手,抉发鲁迅如何将小学素养以“如盐着水”(袁枚《随园诗话》语)方式“编码”入小说中,从而丰富小说的表达和内涵,而读者、受众若能了解“小学”的原理和运作机制,将“解码”出鲁迅的创作意图,或许有助于小说的文本解读和语文教学。
文字学关注汉字字形的构造及其历史演变,在鲁迅的小说中,具体体现为既通过异体字来刻画和表现人物,又利用“形声”“假借”原理“造字”来记录词语。
异体字是“彼此音义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裘锡圭 2013:198)。在《孔乙己》中,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就“茴香豆”信口拈出“回字有四种写法”。《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62页)注释:“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回、囘、囬。第四种写作,(见《康熙字典·备考》),极少见。” 翻检《康熙字典》可知,“回”字的第四种写法并非出现正文,而是出现在缀于正文之末的《备考》,这一细节暗示孔乙己曾经读书极其细致,功底扎实。不过,读书“精深”如孔乙己者,竟至于连正常生活都不可能,在人前毫无尊严,所以要在一个小伙计面前将一个“偏僻”的知识说出,卖弄学问以求得一点认同感和存在感,足见其为古书“毒害”之深[3]。
形声是造字法之一,所造之字,形旁说明该字与形旁表达的概念有关,而声旁标明该字的读音。形声字直到近代,都是能产的造字法,比如“氧”“镭”等近代产生的科学名词仍用此法造字。在《故乡》中,鲁迅便用此法生造出“猹”字。《鲁迅全集》(第一卷,第511页)注释:作者在1929年5月4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但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动物,因为这乃是闰土所说的,别人不知其详。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可知,鲁迅利用形声字造出了一个读音为“查”而又可能为“獾”的动物(用“犬”旁表明“猹”属动物)。这一造字,可知少年闰土所生活的世界,何其丰富多彩,其不经意间说出的一个动物,让成年之后的“我”尚且词穷而不得已要造字。
文字学上有所谓“四体二用”,四体即象形、指事、会意和形声,均为造字法;二体即转注和假借,均为用字法。
假借本来指“本无其字,因声托事”(《说文解字·叙》),后来也扩展至“本有其字”的通假,两者的本质都是同音替代。《阿Q正传》出现过“柿油党,《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懂的‘柿油党’了。”这里的谐音就是假借,用“柿油”同音替代了“自由”,这一用字法进入小说创作,便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暴露无遗——包括未庄人在内的普通民众连“自由党”都能误读误解,民主、自由、革命等真刀实枪的宏大叙事只能是天方夜谭。除此之外,文中“麻酱”就是“麻将”是谐音,因为“麻将”是新事物,包括阿Q在内的未庄人懵懂无知,便用他们所熟知的“麻酱”同音替代了。
《阿Q正传》中“阿Q”之得名,综合运用了“假借”和“象形”两种造字法。“我”不能遽尔确定“阿桂”抑或“阿贵”,便用威妥玛拼音“kuei”来记音,这是假借的“同音替代”原理在起作用,后来省称为“Q”;巧合的是,“Q”恰恰又有象形的意味,杨义(1997:133)中说“鲁迅之所以选用英文字母Q作为主人公名字,就是因为阿Q酷肖圆脑袋后面有一条辫子,可以作为老中国儿女的国民性的符号”,很明显,这自然是鲁迅熟稔“象成其物,随体诘屈”(《说文解字·叙》)的象形造字原理,才能在艺术创作中应用自如。阿Q之得名,“假借”可知这个人物是如何地让人忽视和没有存在感,人们连他的名字怎么写,都不关心;而“象形”之运用,使得“阿Q”成为一个更具象征意味的典型人物,换而言之,阿Q从叫“阿Q”的一个人变成一群像“阿Q”的中国人。
训诂学关注词语意义的解释,鲁迅小说中,涉及的训诂类型包括形训、声训、同字为训和同义为训。
形训称“以形说义”,通过字形的分析,来了解字所记录的词的本义(陆宗达2002:119)。《理水》中“又一个学者”说“禹”是虫,“鲧”是鱼,其得出结论,系根据“禹”的部首为“虫”,“鲧”的部首为“鱼”,表面上是循名责实,实则泥于故训,不务实学,才得出如此荒谬结论,与脚踏实地、专干实事的“鲧”“禹”形成鲜明对比。
声训即因声求义,根据“声近义通”的原理,通过寻求被释字词源的方式来解释词义。比如《呐喊·自序》中说:“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联系此前中医所开奇特的药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以及鲁迅留日期间切身感受到西医的科学。虽然鲁迅在此文中并未出现“医者,意也”这条声训材料,不过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呐喊·自序》这段文字是将这条材料敷衍成文的。理由有二:其一,鲁迅散文《父亲的病》与《呐喊·自序》都写过“中医治父”这一段经历,两段文字可相参照,而《父亲的病》中就引用过“医者,意也”,可知鲁迅对这一条声训材料相当熟悉;其二,“医者,意也”意在表明:医治、医生之“医”源自任“意”之“意”[4],《呐喊·自序》中医治病的描写,与“中医随其主观心意治病”诠释吻合。这条声训材料极其贴切地表明:彼时鲁迅对于中医的认识:缺乏科学精神,随心所欲,治病救人主观随意。
同字为训,属于一种特殊类型的声训,从表面上看,被释字和训释字是同一个字,实则音义皆异的两个词语。《荀子·乐论》:“夫乐者,乐也”,前字(被释字)读成“音乐”之“乐”,后字(训释字)读成“快乐”之“乐”,该训诂诠释音乐的作用在于使人快乐。《阿Q正传》第一段:“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此处应是暗合“传,传也”的这一条训诂[5]:被释字是“传记”之“传”,算是开门见山,解题“正传”之“传”;训释字是“传播”之“传”,正文第一段中“传”都作“传播”理解,该训诂意在诠释“传记之功效在于传播”。
同义为训,也就是使用同义词来解释词义。《孔乙己》中孔乙己有“读书人窃书不为偷”的辩驳,这里孔乙己用文雅的“窃”来替换常用的“偷”。古书中,确有“窃,偷也”这样的训诂,比如《文选·曹植〈求自试表〉》:“而位窃东藩篱”,吕向就将如此作注,因而“窃”和“偷”本系同义词应属无疑。“窃书不能算偷”,既表明孔乙己承认偷书这一令人羞愧的事实,而其用文雅的书面语“窃”替换土得掉渣的口头语“偷”,恰恰又表明孔乙己在窘困之余,通试图利用一种比较“有学问”的讲话方式,一是蒙混过关,二是来维护自己的脸面和尊严。
以上所列,仅就鲁迅小说中文字、训诂两方面阐发中国传统学术对鲁迅创作的影响。如深入阅读鲁迅小说,并将阅读范围扩展至鲁迅的所有白话文创作,古代汉语的句法对鲁迅语言的影响,鲁迅古籍引用等诸多课题……都可以一点一点地梳理,这项一项庞大的工作,无疑能够加深我们对鲁迅小说的理解,与此同时,也可以借此发现鲁迅小说的语言如何地不同,如何地“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注 释
[1]据王宁所撰《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前言》:“这部《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是太炎先生一九〇八年四月至九月在日本讲授《说文解字》的课堂实录,根据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鲁迅)三人现场所记和事后整理的笔记整合在一起。”
[2]鲁迅对于读古书在内的传统文化对其的影响,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虽然主观上并不愿意古书继续毒害年轻人,但又免不了受其影响:“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00 页)。
[3]鲁迅认为古书会戕害中国人精神和思想,他在《青年必读书》中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鲁迅全集》第三卷,第12 页)。
[4]《鲁迅全集》(第二卷,页299)注释:《后汉书·郭玉传》:“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又宋代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唐许胤宗善医。或劝其著书,答曰:‘医者,意也。思虑精则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宣也。’”除此之外,《慧琳音义》卷六十“女医”注引《集训》也有此条声训:“医,意也,以巧慧智思使药消病也。”
[5]鲁迅所用之“传,传也”,或本于《释名·释典艺》:“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或本于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传者,传也,博释经义,传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