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艳婷
现行《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修订)》将文本三分法(文学类文本、实用类文本、论述类文本)更新为语篇三分法(文学类语篇、实用类语篇、论述类语篇)。[1]文本升级为语篇,其背后的学理基础在于:语文阅读教学的本质即语篇教学。文学类语篇是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生语言能力的发展、思维品质的提升、审美能力的养成以及文化经典的体悟都离不开文学语篇的润濡。那么,该如何认识文学类语篇的特有规律和语篇特性,以此培养学生真正的语用能力呢?受传统语言学、文艺学、文章学的影响,以往人们对文学文本所做的分析大都着眼于内容(语义层)与形式(语形层)的审美性解读,此类解读旨在揭示文本内在的艺术旨趣,就审美教育而言,积极作用毋庸置疑。但局限在于,它视文学为独立自足的系统,过于执着文学的文学性,而置其交际性于不顾,自然就削弱了文学语篇的语用功能。
《阿房宫赋》作为一篇特殊的赋体散文,传统解读大都执着于文与质、言与意之辩。谈到结构形式,不是“赋”体裁特征的典型体现,就是文章结构层次的巧妙构造;论及思想内容,则是杜牧的家国情怀、忧患意识和借古讽今的思想旨趣。往往忽略了从文学类语篇的交际视角出发,探究文本蕴含的交际属性和对话功能。具体体现在:文学语篇解读缺乏文体意识,教师遵循的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万能程式,只知文学类文本“这一类”,而失之文学语篇独特鲜活的“这一个”。其次,忽视语篇交际主体的功能,定位语篇表达主体,作者是如何根据交际目的建构语篇,彰显作者意识和自我意识的;聚焦语篇接受主体,作者又是怎样根据交际效果顾及读者的接受心理的,传统解读范式语焉不详。最后,忽略文学类语篇特殊的语言表达,相较于实用类文本语言的实用性、论述类文本语言的严密性,文学类语篇是如何采用恰当的言说方式,顺利引起接受者共鸣,从而强化交际效果的?这一点在以往解读中未充分体现。
要之,就文学语篇所做的分析,不仅应该关注言所表之意和言如何表意,更应该关注言如何传意以及传意效果如何。针对《阿房宫赋》这一特殊的文学类语篇,关注其中蕴含的交际特性,不仅有助于培养学生的语用意识和交际本领,也完全符合文学类语篇的文本特质。基于此,本文试从三个层面对文学语篇《阿房宫赋》的交际之维作出探讨。
交际目的与体裁选择有着密切的联系。体裁,也称文体、体式,在我国语文界,它通常被视为一个静态的概念,其教学也大都不脱离整体结构或微观层次解读的范畴。在西方,体裁类型与功能的关系则得到关注,即认为体裁是一种动态的话语体系。澳大利亚悉尼学派将体裁定义为“一种有步骤的、以交际目的为导向的社会交往过程。”美国的斯威尔斯学派认为:体裁是具有共同交际目的的一组交际事件。[2]要之,对语篇体裁的分析,不应只看到语篇表面的语言特点和结构体式,还应关注语篇体裁的交际意义。交际目的决定体裁的选择,体裁制约着语篇的语言形式。从功能文体学的角度出发,文学创作即是作者借助特定体裁达成交际目的的审美活动。
体裁还具有跨界的灵活性。受与功能对应关系的影响,在实际的语言运用过程中,它总是根据具体表达目的和内容的特定需要,灵活地调整自身结构,以便更好地满足千差万别的实际表达需要。从而有效促成话语产品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确保语言运用的良好效果。像交际意味比较明显的实用类语篇《谏太宗十思疏》、论述类语篇《六国论》都带有抒情色彩,增加文学性并非纯然追求审美,它还有增强传意效果的功能。换言之,文学作品的审美功能和交际功能是密切关联的,有时候审美表达较之于实用表达更易实现交际目的。
《阿房宫赋》是一篇特殊的赋体散文,选择赋这种体裁,主要是由其主题思想和“交际”意图决定的。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启》说:“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3]可见《阿房宫赋》是直指统治者的谏诤之作。面对唐朝当政者的荒淫奢侈,杜牧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谏诤精神,而赋这一体裁就成为杜牧表达劝谏意图的重要手段。关于赋体,刘勰认为:“赋者,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4],曹丕谓“诗赋欲丽”,陆机也称“赋体物而浏亮”。显然,铺陈体物和辞藻文采成为赋的典型标记,那么杜牧是如何经由赋这一体裁来传达自己的讽谏旨趣的呢?文章前半部分对阿房宫进行创造性再现,铺陈其建筑之奇、美女之众、珍宝之富,可谓极尽夸饰之能事;后半部分则转入对统治者骄奢亡国的深刻议论,阐明秦暴取民财终致亡国的教训和当政者务以古为鉴的主旨。前面的铺叙为后面的议论张本,议论又以叙述为基础,既展现了赋体体物的优势,又发挥着论体写志的特长。不难发现,作者构思的巧妙就在于“破体”,创新了以论入赋的文体形式。词赋的本色乃是谏书。杜牧始终在赋体与谏书的动态平衡中实践着自己的理想谏诤途径,从而彰显了《阿房宫赋》辞赋与谏书兼具的书写意蕴。扬雄曾将赋分为“辞人之赋”和“诗人之赋”,若按此标准,杜牧的《阿房宫赋》应属典型的“诗人之赋”,即利用“赋”之优长,以达曲传其意、情尽意足之效果。
语用成功与否的标准就是话语的意义内容是否准确表达了说话人的意愿,又是否为听话人所接受和理解。[5]文学语篇是作者与自我或读者对话的产物,这就牵涉到文学创作的作者意识与读者意识,对其进行探讨有助于我们深刻体会文学作品的创作动机、写作心境和艺术构思。
作者意识,也称自我意识,它是指作家在从事创作时,其生平遭际、创作理念、审美取向和人生态度以一种无意或有意的方式渗透在作品中,从而使作品携带上个人色彩。“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语篇的生成始于构建者的某种意向,故事仅是迹象,凭着那迹象,作者发挥他的人生经验或社会批判,那些才是精魂。[6]于读者而言,只有明确了创作者的写作意向,才能真正设身处地,把握语篇的意脉和情理。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对于文学创作来说,作家无一不是在修辞立言中达成表现自我和实现自我的统一。
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拷问自我,展现作者意识。首先,杜牧在特殊语境中表现自我。杜牧所处的时代,大唐帝国已处于崩溃前夕,政治腐败,阶级矛盾尖锐,藩镇割据严重。面对内忧外患,杜牧仍心系君国,但是,杜牧的忧患意识并不是对国家前途的悲观绝望,而是对社会命运的强烈关注,是出于“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的政治抱负与人文关怀。有忧君之失,便有匡君之过,作文讽谏国君、抒发情怀,便是写作此文的真正用意。其次,杜牧在语篇表达中实现自我。立言,是古代文人普遍的文化使命,当杜牧的抱负在现实中难以施展时,他便选择将自己的忧患意识寄寓言论之中。“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在文学的功用上,他始终把文学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手段,这也成为他人生态度和政治态度的集中体现。于是,我们看到在《阿房宫赋》中,作者在生动的历史叙述之后,笔势突转,通过论述秦朝的速亡,发出忧国忧民的深沉悲叹。杜牧的这篇赋,真正发扬了“诗人之赋”中“则”的精神。
读者意识,是指作家在创作时自觉把读者的情感反应、心理体验、接受能力考虑在内,也就是要做到“心中有人”。具体包括两种类型:一是作者心中隐含的读者,二是关注读者的实际反应。即作者不仅作为语篇表达主体存在,同时还担任着语篇接受主体的角色。一方面,作者生成的表达是对读者的积极回应,另一方面,作者又必须站在接受者的角度,考虑读者如何才能理解自己的写作意图。成功的创作,只有有效融入读者,才能带给读者以情促情的心理效应,收到良好的交际效果。
《阿房宫赋》中的读者意识体现在:作者借篇末的议论劝谏当政者。描写与议论的结合是该文在表达方式上的显著特点,作者在发扬赋体写法的同时发表了寓意深刻的议论,不仅体现出对历史和现实作深沉思考的主旨,更彰显出作者鲜明的读者意识。杜牧选择“谲往事”为讽刺策略来回应读者,通过“阿房宫”这一在历史与现实中同存的对象对秦王朝大加鞭挞,揭示其亡国的根本原因,表达对前人的惋惜之情。而目的更在于,以篇末的“刺当代”为讽刺旨趣引起共鸣,一句“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不仅警告当政者要忧思秦亡之痛,更对“后人”加以深切殷鉴。叙写以“纲举”,议论而“目张”,讽谏策略为讽刺目的服务,如此表达,情理并出,自然也就能激起读者的情感共鸣。
前景化,是相对背景化来说的,语篇中的常规表达一般称为背景,经过变异处理的表达则为前景。文学的标志就是前景化。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当常规语言无法准确描摹客观存在和经验感受时,作家便想方设法地对其扭曲变形,以增强语言的张力和感染力。同时引导读者思考作者的真实目的,从而进一步加深对作品意义的理解。关注文学语篇中前景化的运用,有助于我们披文入情,沿坡讨源,触摸到作品冰山下的“八分之七”,充分感受到语篇的传意效果。
前景化有偏离和平行两种手段。偏离,指反常规的语言表述,具体包括词语偏离、句式偏离、语法偏离、语域偏离、体裁偏离、感情色彩偏离、风格偏离、语用偏离等。[7]且看被誉为“古来之赋,此为第一”的《阿房宫赋》,却兼有诗歌的韵味和散文的情趣,而独特之处更在一个“破体”,以“论”“谏”为赋,这便是运用了前景化中的文体偏离策略;此外,作者在《阿房宫赋》中妙用数字“一”,诸如以夸张写尽奢靡之态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肌一容”,以对比突出悲惨结局的“一旦不能有”“楚人一炬”,以反讽揭示安国之道的“六王毕,四海一”“一人之心”,此为语词的偏离;而在单一语义基础上增加了丰富的信息量,又构成语用的偏离。平行,指借助押韵、对偶、对比、排比、反复等手法重复使用某个语素、某类词语、某类修辞、某种短语与句式、某种叙事与结构来获得作品的审美价值和语用效果。在对阿房宫的描绘上,作者极尽铺叙之特长,将奇特的建筑、众多的美女、繁富的珍宝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种铺陈的手法就属于前景化中的平行策略。通过改变语言的频次分布,借助押韵、对偶、反复、排比等修辞平行,在渲染阿房宫之瑰丽时,达到深化后人惋惜之情和震撼读者心灵的交际效果。综之,作者通过前景化语言的使用,不仅使自己的忧患意识和劝谏目的得以充分表达,还吸引读者关注作品的主旨和创作意图,实现与读者在交际上的共通。
语文阅读教学应该树立功能本位的目的观。文学语篇分析采用功能语言学的方法解释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结构形式、审美价值和语用目的,它是连接语言学和文本解读的中介和纽带。从语篇分析角度探究文学类语篇《阿房宫赋》蕴含的交际特性,有助于深入挖掘文本蕴藏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旨趣,彰显文学语篇的语用功能,促进语文阅读教学“语用”的深刻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