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人家,那座观众心中的《边城》

2023-01-10 06:46张学军
歌剧 2022年12期
关键词:天保翠翠边城

张学军

1931年,爱着湘西那座小城的作家沈从文完成了他的中篇小说《边城》。91年后,一群爱着沈从文《边城》的戏剧人、音乐人将它搬上了歌剧舞台。他们用诗意的舞台、诗意的音乐再现了那座散发着爱与美的湘西小城,还有可爱的翠翠和一群重情重义的人们。2022年10月28 日,在中央歌剧院刚落成不久的新剧场,女高音歌唱家雷佳、男中音歌唱家孙砾、男高音歌唱家王传亮和韩钧宇等主要演员与中央歌剧院歌剧团、合唱团、交响乐团的艺术家们,共同用音乐编织出了一个色彩丰富的湘西世界。在动辄数月赶制出一部舞台作品已成常态的今天,歌剧《边城》则是艺术家们十年磨一剑的诚意之作,一动一静一颦一笑一山一水,诚意皆在其中。

10万字的《边城》,两个小时的歌剧

10月28日傍晚,华灯初上的北京城,位于二环边上的中央歌剧院剧场迎来观看演出的人们。眼前的场景,和每一场普通的演出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但是,对于即将亮相的歌剧《边城》而言却是意义非凡,为了这一晚的华彩亮相,主创团队苦苦等了十余年。与金碧辉煌洋范儿十足的这座剧场相比,舞台上却是一座朴素朴实到有点土的湘西小城。转动的水车、游动的小船、矗立的吊脚楼,还有舞台后方那面巨大的纱幕上展现的意境悠悠的青绿山水,《边城》的故事就在这个环境里静静地发生。

在10万字的原作中,核心内容也就是几个重要的环节: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在小城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船总的儿子天保和傩送两兄弟同时爱上了翠翠,为了爱,兄弟俩用对歌的方式进行PK,败者退出竞争。天保落败之后,心灰意冷外出跑船意外身死,老船夫心存内疚骤然离世,傩送伤心出走去寻找大哥,翠翠为了梦中的那个承诺日复一日地在渡口守望。这些桥段,在两个多小时的歌剧中都进行了完整保留。

扑面而来的湘西风光风情,同时扑面而来的则是音乐中的湘西味道。中央歌剧院的合唱团员们穿着极具湘西风情的服装,载歌载舞地将每一位观众在不知不觉中带到了那座美丽的边城。川湘交界的茶峒小镇,流水潺潺的碧溪边,天真可爱的翠翠和自己的外公——老船工日复一日地平静地生活着。男中音歌唱家孙砾和女高音歌唱家雷佳扮演的老船工和翠翠这爷孙俩,无论从扮相还是散发的气质上,都极其符合人们对两个角色的想象。人到中年的雷佳演起十几岁的翠翠可谓惟妙惟肖,轻盈的脚步,天真的跑跳,羞涩的微笑,都与翠翠十分贴合。在此刻,雷佳仿佛回到了当年她在湘西生活时的那段少女时光,坐在游动的小船头,声情并茂地唱着《清清的水山边流》:“清清的水咧山边流哎,白塔倒映颤悠悠哎,方头船啰小渡口哎,一根缆索牵两头哎。”歌声清脆悠扬,如同汩汩流淌的山泉水,细细品来甘之如饴。

船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的出现,让翠翠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起了波澜。《醒在了谁的梦境》是剧中一段非常动听的三重唱,傩送(王传亮饰)、天保(韩钧宇饰)和翠翠唱着各自的心事与心声:“你就像青山绿水的化身,自然养成又赋予你灵性,你活泼时就是一只小黄麂,乖巧时就是清晨的野兔刚刚睡醒。……我闭着眼睛醒,睁着眼睛睡……”至情至性的演唱,每一个音符都散发着毫无杂质的人性之美。兄弟俩为爱决战是戏剧的高潮,这是翠翠的梦境又是真实的现实,胜出的傩送与翠翠相会在镂空花船上,一轮巨大的圆月营造着爱情的圆满,也反衬着天保的悲剧。因意外离世的天保,因为内疚惨死在雨夜的老船工,加重了全剧的悲剧氛围。在剧的尾声,揭开翠翠身世之谜,翠翠妈和翠翠两代人命运的轮回,又如同再次揭开了仍未愈合的伤疤,加强了全剧悲剧的冲击力。水车不停地转,溪水不住地流,守候在碧溪旁的翠翠守候着她梦中的承诺,这恐怕也是一种人性美的延续。

十年磨一剑,精心打磨出来的歌剧《边城》

十年前,在雷佳的提议下,歌剧《边城》开始了最初的筹划。这个从小在湖南长大的湘妹子,对湘西的山水有着浓厚的情感,对诞生于湘西的《边城》也是爱不释手,尤其是其中的主人公翠翠,她想象着自己在歌剧舞台上扮演翠翠的樣子。于是,她找到了同为湖南人的剧作家冯柏铭先生,找到了作曲家印青先生,几位同样爱着《边城》的艺术家在2012年组成了最初的创作团队。同一年,黄永玉先生为歌剧《边城》题写了剧名。从2014年开始,他们相约着数次去湘西采风,在那里的村村寨寨,在沈从文先生的故乡,在他笔下故事的发生地,在原著之外寻找更多的创作灵感与素材。

印青清晰地记得,2014年他们第一次去采风,沿途听到和收集了很多诸如土家族、苗族等民族的民歌素材,其中既有专业歌手演唱的歌曲,也有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民歌小调,同时还有一些来自群艺馆工作的民间艺人。“尤其是到了大山里的苗族、土家族老百姓家里,听那些老人家的演唱,他们唱得非常好、非常动听,当时我们被震撼了。”印青说,在歌声中他们感受到中华民族的音乐文化以及民间文化的博大精深,也触摸到歌中呼唤着对美好未来的渴望以及各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脉传承。“苗族古歌”是在原始神话传说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是苗族古代先民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创造出来的史诗。在歌剧《边城》中,开头和结尾的两段合唱中有一些观众听不懂却很唯美动听的旋律,那些就是苗族的古歌。印青说,在当年的采风过程中,他第一次听到苗族老乡演唱古歌,不禁潸然泪下,“当时他们唱了七八分钟,我在歌剧中只截取了其中的一些片段。每次听到这些旋律,我就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些隐痛。”

对于剧本创作来说最怕的就是缺乏戏剧冲突。小说《边城》中都是好人,没有好人与坏人的对立交锋,一群善良的人们在一起和谐共处中如何“制造”戏剧矛盾,就成了编剧冯柏铭先生最头疼的问题。除了反复研读原著,在小说的创作地寻找线索,他和儿子冯必烈、儿媳熊璐茜组成的编剧团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素材,其中包括至少上百万字有关《边城》的艺术评论,“我们先了解专家怎么看,同时也考虑到观众的喜好,希望最终既得到专家的认可,同时也得到观众的喜爱。”经过深入挖掘人物内心活动,充分施展想象的空间,冯柏铭决定采用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来为观众讲述这个歌剧故事,明线是翠翠与天保、傩送两兄弟的爱情故事,暗线则是翠翠母亲的悲剧命运。用雷佳的话说:“这里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美的象征,既是对它脆弱易逝感到的淡淡忧愁,又是对它不断追寻而产生的向往。”

十年间,这个主创团队对于剧本和音乐不断地精细打磨,2018年剧本最终确定之后,在北京二七剧场,歌剧《边城》曾经有过一次舞台合成。2019年,印青先生根据修订的剧本对音乐、唱腔、配器、合唱等重新进行了调整,增加了民乐的部分,强化了民族元素。直到2022年10月28日首演,歌剧《边城》从最早的酝酿到最终呈现在舞台上,这个过程超过了十年。如今的戏剧创作,一两年创作一部戏就是良心剧组,而从剧本到音乐到舞台排练合成动辄数月就万事大吉的情况几成常态。试想,十年磨一剑,这样磨出来的作品必定有了甫一亮相即成经典的可能。

十年,雷佳心中的那颗始终未泯的少女心

有句话这样说,“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无数喜欢沈从文的读者而言,同样是每个人心中有自己认识和想象中的翠翠。而随着岁月的流转,对于翠翠以及那座迷人的边城,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又有着逐步加深的开悟和理解。但是,在雷佳的心目中,翠翠始终是住在她心里那个永远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天真、质朴、可爱乃至纤尘不染,那应当是雷佳的那颗未泯的少女心。

作为湖南人,雷佳对家乡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对于《边城》的爱也从未减弱,将这部小说搬上歌剧舞台始终是她心中的一个执念。十年的打磨和等待,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雷佳说:“我们是为了一种美、一种对美的追寻,而想做这个创作的。在这个过程当中,有很多人帮助了我们,很多人对它充满了期待。就像我们在歌里面唱的一样,为了梦中的一个承诺。其实,这个承诺是对自己心中那个美好追求的一种回应。所以我想,这么多人付出了真心和努力,我们应该把它在舞台上展现出来。”

此次歌剧《边城》中,雷佳既是艺术总监,又是翠翠和翠翠妈的扮演者。在雷佳以往的艺术生涯中,出演过很多少女的角色,诸如《白毛女》中的喜儿、《运河谣》中的水红莲等等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但是翠翠却是一个单纯得叫人心疼的角色。舞台上的翠翠是一个阳光明媚、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少女,雷佳将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的害羞、跑跳等展现天性的一面以及湘女直率甚至有些霸蛮的性格层次分明地演绎出来。

不过,翠翠可不那么简单。编剧冯柏铭在这个人物的人设上有意安排得复杂一些,她是该剧明暗两条线的交汇点,明线是两位年轻人的爱情与她有关,暗线是她母亲命运的轮回也与她有关。所以,雷佳在塑造这个角色的时候反复地推敲和揣摩,“翠翠表面柔弱,但是内心里住着翠翠妈,有一份刚烈,她俩时而分离,时而重叠,在表演的过程中,需要不断揣摩她们的表现方式”。

在原著中,翠翠妈并没有真实存在过,但在歌剧《边城》中,为了加强戏剧性和矛盾冲突,最后在交代翠翠身世之谜的时候,翠翠妈出现在了舞台上。母女俩都是由雷佳扮演的,虽然外形上只是通过简单的换装展现,但是演起来并不简单。雷佳在形体、声音上都进行了细腻的刻画和表现,将母女俩进行了很大的对比,尽可能让大家感受到她们俩不是一个人。

这部戏对于雷佳还有一个挑战,剧中人的扮演者孙砾、王传越、韩钧宇、阮余群等演员都是西洋美声歌唱家,只有她是民族声乐歌唱家。“跟我一起搭戏的全部都是美声演员,我跟他们在一起演唱,我的声音要如何运用也一定要想清楚。既要符合角色需要,又要跟大家融合在一起。毕竟我们是在歌剧的舞台上,用交响乐队伴奏来完成这样的一次艺术表达。”

世界上最浪漫的爱情“决斗”

我们在西方的文学或者影视作品中,经常看到手拿左轮枪或者手握长剑为心爱的姑娘而对决的场面。虽然都是为了爱,但是行为野蛮而血腥。在《边城》中,也有兄弟俩为爱对决的场面。不过,这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文明最浪漫的决战方式——唱山歌,看谁的歌曲最动听,看谁的爱情更动人,败者退出。

在沈从文的笔下,老二傩送是那种又“坏”又帅还有些油腔滑调的小伙子,他心地善良痴情专一,是最讨女孩儿喜欢的那种男孩儿,尤其是青春萌动的少女翠翠对于傩送一定是最先动心的。当憨厚的大哥天保说出要去老船工家提亲之时,傩送此刻不得不说自己已经喜欢翠翠很久了。这是这部没有善恶对立、缺乏矛盾冲突的作品最大的戏剧冲突所在——大哥本想与兄弟分享爱的喜悦,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于是,兄弟俩决定以唱山歌对决的方式赢得爱的决定权。在沈从文的作品中,读者只能在字里行间去想象,在墨香中去品味和回味,那是没有音乐的音乐。但这在歌剧舞台上却是强项,因为这里有音乐有歌唱。

中国很多少数民族都有对歌的场面,虽然并非对决,但内容大多与生活与爱情有关。在数次湘西之行的采风中,作曲家印青和剧作家冯柏铭两位艺术家沿途吸取了太多的素材和营养,加之极具创造力的想象,在这个桥段中王传亮和韩钧宇两位男高音歌唱家用情感用唱功用不同的情绪,为观众奉献了一段非常精彩的二重唱。此时此刻,对于观众而言只是一段动听的唱段,但对于兄弟俩而言却是极其残酷的人生选择,因为败者将退出爱情的抉择,放弃心爱的姑娘。

为了增加这种残酷性,王晓鹰导演将这个桥段设置为翠翠的夢中场景,从天而降的镂空花船里,她与最先动心的傩送互诉衷肠。这个桥段要多浪漫,对于决斗退出者就有多残酷。这个场景可能在整部戏中所占比重并不大,但却是最为精彩极为走心的段落,尤其是当观众看着落寞离开的天保的背影。因为这一去,就是戏剧的转折悲剧的开始。

歌剧《边城》,沈从文美学的舞台延伸

小说《边城》中,在沈从文先生的笔下,人美、情美、山美、水美,湘西的美无处不在。在沈先生的眼中,这是陶渊明先生描绘的世外桃源的所在,尽管在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外有列强觊觎,内有军阀混战,但是平静如水的边城却仿佛与乱世无关。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是身处那个时代人们的向往之地。在《边城》的字里行间,处处皆可感受到醉人的诗情画意。无论是讲述故事、刻画人物还是自然山水的描摹,沈从文先生用返璞归真的文字、用工笔画式的情感和笔触描绘着这山水间——每一笔的美,还有边陲小镇茶峒的每一缕袅袅升腾的烟火气。有关《边城》的艺术评论数不胜数,有关沈从文美学理论也是各抒己见,所有的文章无一不围绕着一个字“美”。

1984年,著名导演凌子风将《边城》拍成了电影,老演员冯汉元和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戴呐扮演的老船工和翠翠登在《大众电影》的封面上,那是人们对于《边城》视觉美的第一次感官体验。这一次,《边城》又有了歌剧,沈从文的文学美学又在舞台上得以延伸。

首先是这个山水画一样的舞台。小城,小溪,小渡船,老船工,小翠翠,吊脚楼,只需一个个摆出这些关联词,人们的脑海中立刻想到那时候沈从文的《边城》。舞台后方设置的一方巨大的投影纱幕,青绿山水意境悠悠,远山的层峦叠嶂,近处的水罩迷雾,空中的月笼轻纱,都是人们对于《边城》自然山水的想象。故事中,有苗族、土家族的民间音乐,有山歌、有船歌、有哭嫁歌、有赛龙舟,有那里弥散着的烟火气。舞台上,一座从头转到尾的老水车十分惹眼,它像推动年轮转动的时钟,也像是剧中翠翠母女两代人的命运轮回,不管时代如何更迭变迁,它都兀自在那里无声地转动。

此外,雷佳扮演的翠翠,王传亮和韩钧宇扮演的傩送和天保,孙砾扮演的老船工,还有阮余群扮演的痴情的青楼女,艺术家们都将每一位书中人鲜活地“立”在舞台上。他们用出色的演技、不俗的唱功,尽情地展现着每个身上散发的人性美。而这些生息于此的善良的人们,与醉人的风光、纯朴的民风、浓郁的乡土气息浑然天成,让观众闭上眼睛陶醉在音乐与歌声中,睁开眼睛沉醉于那好山好水好风光之中。这一切恐怕就是雷佳心中那座边城所蕴含着的“自然之美、乡土之美、人情之美,以及生命诸多‘不确定中始终闪耀着的永恒的人伦之美”。雷佳表示,“这世界上有三座边城,一座在湖南的湘西,一座在沈从文先生的笔下,一座在黄永玉先生的画里。我希望,还有一座边城会出现在歌剧《边城》的音乐里,出现在翠翠、傩送等人的歌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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