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琴
一捧娇滴滴的红玫瑰,绽放在蓝莹莹的玻璃茶几上。妖娆妩媚的倩影,唤醒冬日的春梦。
这个由五十位成员组成的群,舒展着圆润丰满的花瓣,昂着头,挺着胸。几片浓绿从深红中探出头来,极力想见证“红花还需绿叶扶”的古老谚语。无奈,花朵先声夺人,尤其花瓣上闪闪烁烁的露珠,像少女脸上盈盈的酒窝,生动得让人心颤。于是,没有“雨疏风骤”的温室里,只能见到“红肥绿瘦”了。
懒懒的冬阳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敛起初升的浮躁,一脸凝重地回眸大地。她含情脉脉的眼神穿过敞亮的落地玻璃窗,轻轻落在田秋叶的阳台上。她要用最后的一瞥,温暖坐在阳台上的这位老妇人孤寂的心,然后再心安理得地向山边滑去。花盆里的“居民们”趁机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准备迎接随即而来的漫漫冬夜。
田秋叶靠在椅背上,两只胳膊松松垮垮地搁在扶手上,微眯着双眼,注视着那轮依依不舍地却又无可奈何地被山的身影渐渐吞没的夕阳。人们都曾抱怨生命的脚步过于拖沓,可是看看那坠落的夕阳,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脸涨得红扑扑的,转眼间就“犹抱琵琶半遮面”了。而此刻,已完全沉到了山的背后,只把飘落的红头巾悠悠地挂在天边,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看着夕阳落山,就会知道生命的步伐有多快,也就不由得想拉住她,让她能有哪怕是片刻的停留。
每天傍晚,田秋叶总喜欢坐在这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夕阳缓缓西坠。当看到如血的夕阳转瞬即逝,她就萌生出生命结束的念头。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也会像那夕阳一样冉冉落下,她殷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到时,她会像坐在阳台上看夕阳一样,安详而宁静地离开,就像那轮默默坠入山中的夕阳。
这一生,作为妇产科大夫,田秋叶迎来了不计其数的生命。男的女的,美的丑的,健康的残疾的,每一个生命都让她感动,都令她敬畏,她只知道生命源源不断地涌到这个世界上,却很少考虑有朝一日他们还会离去。对于世界来讲,是生生不息的,但对于个体而言,则是有生有死的。
年轻如昨晚的一场梦。梦醒时分,她已走到了即将到来的生命的尽头。与许多人不同的是,她不仅能坦然面对死亡,而且渴望那一刻的到来,就像渴望新生命的降临一般。
丈夫离开她也有二十来个年头了。她想,自己如果再拖下去,他该会不认识自己了。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夺去了风华正茂的丈夫,她咬着牙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塌下来的天。她得感谢儿子。是儿子,成为她生命的支柱,为她支撑起生命的风帆。儿子长大了,成材了,飞到大洋彼岸开创天地去了。儿子走后,工作又成为她生命的支撑。她没日没夜地工作着,迎接着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为一个个相识或不相识的姐妹们解除着病痛的折磨。然而,时间的脚步真是太勤奋了,从不懈怠。转眼间,她就彻底休息在家了。
一个人守着百十来平米大的房间,空洞吗?寂寞吗?不,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她不是因为这个而渴望生命的终极,她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或者说已没有了存在的价值,除了让远在异国的儿子空劳牵挂。每当接到儿子的电话时,她才有一丝的安慰。也许,儿子还需要她。
夕阳是彻头彻尾地消失了,连飘落的红头巾也被夜的黑手无情地扯去了。小区里的路灯如同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亮起来。一个个黑黢黢的窗口立刻响应号召,花朵般次第开放。由人类发明的人造光源接过了太阳的工作,用一种柔和温暖的光明为人们营造出另一个白昼。屋里一片昏暗。时间在说,该进晚餐了。田秋叶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朝客厅走去。
“叮——咚,叮——咚”,门铃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飘过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其实并不晚。冬天的夜总是比昼要勤快得多,早早就来接班了。但对于上班族来讲,也就刚到下班时间。田秋叶休息在家,时间概念也休息了。自己游离于时间之外,也游离于人群之外。平常,这般时候,是绝少有人登门的。她顺手打开客厅的灯,又打开门灯。猫眼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单位办公室的小刘。
防盗门打开,小刘的热情洋溢如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捧婀娜娉婷的玫瑰。霎时间,冷冷清清的客厅迎来了“人间四月天”,芳香四溢,春意盎然。
“寄给我的?从上海寄来的?不会错吧?”田秋叶满腹狐疑,不解的眼神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不会的。我仔细核对过了,就是寄给您的。”小刘肯定地说。
一封厚厚的信,一捧带着露珠的玫瑰,来自遥远的东海之滨,要落户田秋叶家。
“可是——,上海并没有我认识的人啊?”田秋叶仍旧一脸的疑惑。
“或许是您儿子托人给您寄的,或者是您的病人感谢您的。”小刘极力替田秋叶设想着种种可能。
“也许吧。”显然,小刘的话打消了田秋叶心中的几分疑虑。
送走小刘,田秋叶关上防盗门,又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
小刘的到来,如一块小石,使这百十来平米的宁静空间荡起几圈不大不小的涟漪。小刘说的没错,不是儿子的朋友就是自己的病人,还能有谁?田秋叶边往欢腾的锅里下米,边这样想。很久以来,田秋叶已经忘记了惊喜的感觉。自己已是垂暮之年,生活的惊涛骇浪、沧海桑田,练就了她处变不惊的心态。恐怕,只有远在异国的儿子突然站在面前,才能让她沉静的心湖泛起些许微澜。然而,她还是被玫瑰的魅力打动了,她枯涩的心田掠过一丝喜悦,呆滞的目光为之一亮。谁又能抵御美的诱惑呢?不管是谁送的花,田秋叶内心都非常感激送花人。这些花提醒她世间的美好还是应该留恋的,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于追求美好吧。
钟点工马姐开门进来的时候,田秋叶正木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好香啊!”
马姐夸张地抽了抽鼻翼,赞叹声还没扩散到卧室,随即瞥见茶几上的玫瑰,紧接着又发出更加惊讶地赞叹:
“哎呀,好漂亮的花!”
她的一惊一乍,总算把发呆的田秋叶唤醒了。
“田大夫,谁送的花,这么多?”马姐边换拖鞋边把心中的疑惑说给田秋叶。
“哦——哦,是一个病人送的。”田秋叶吞吞吐吐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玫瑰花得到花泥的滋养,又听到马姐不迭地夸赞,登时心花怒放,挺直腰杆,绽开笑脸,肆无忌惮地张扬着满身的芳香,恨不能闭貂蝉羞玉环沉西施落昭君。
秋叶:
你好!
……
如今,这个世界上能这样称呼自己的人已寥寥无几。自己曾踮起脚尖仰望、望穿双眼都望不到的年龄的未来,已迈着悄无声息的猫步走到了自己眼前,而自己也在时间的魔掌下摇身一变,成为那些黄毛丫头们望不到的未来。长辈都已驶出了人生的高速公路,与自己同行的人,多少年来早断了音信,周围的人总是尊称自己田大夫。这一声来自远方的亲切呼唤,如何不让田秋叶的心一颤呢?
……
从我们相识算起,已有半个多世纪了。这五十多年中,你成为我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我用一生在心里默默守护着那个梳着马尾、伶俐秀气的小姑娘,那个目光忧郁、安静如水的女孩子。我曾想,时间最是神通广大,能把过去的记忆抹得不留一丝痕迹。然而,对我,它却一败涂地。我记忆的海洋里,你始终在扬帆航行;我内心的沃土上,你始终是一株不落的花树;我视线的苍穹中,你始终是一颗最亮的星。尽管,尽管我把这一切都深深尘封。一晃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时光把我们带到了花甲之年,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我想属于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孩子大了,我们的另一半也都驾鹤西去了。我们再没什么顾虑了。如果我再尘封那些美丽的记忆,尘封自己少年时的梦,它们就将随我而逝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对你说,自从认识你,我的心里就生出一只快乐的小鹿。你的存在,让我的大脑充满智慧,内心充满激情。我愿意把我的优点在你面前淋漓尽致地展现。有你的日子,天更蓝,树更绿,花更红。
……
“田大夫,我去买菜了,你想吃点什么?”
麻利的马姐已把房间收拾停当,她买回菜来再把午饭做好,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显然,马姐眼里只有地板、家具、墩布,她在和这些伙伴合作工作的时候,并没在意沙发上呆鹅一般的田秋叶。尽管马姐不断地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田秋叶却像孙悟空一样早已灵魂出窍,只留个空壳迷惑旁人。只是,不明就里的马姐执着地唤回了她的灵魂。田秋叶极不情愿地从自己的发呆中走出来,调整了一下有点不快的情绪,才心平气和地对马姐说:
“随便什么都行,你看着买吧。”
“好!”马姐爽快地答应着,俯身把鼻子凑到那捧玫瑰前闻了闻,深情地看了一眼趾高气扬的玫瑰们,才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马姐至少个把钟头才能回来。这般“难得”的独处,可让田秋叶贪婪的思绪信马由缰,再不必担心会有人把她从沉思中生拉硬扯地拽出来。借着马姐打断自己的间隙,田秋叶倒了杯水,又把自己放回到沙发上,放飞脱缰的灵魂,沉溺于对往昔的追忆中。
一个面带微笑的男孩从那一叠信纸中缓缓走出来。
从地平线上轻轻巧巧走来的东风,携着一股温润的气息,用纤纤素手舞动巨剪,裁出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枝头的绿意闪闪烁烁,地面的绿意星星点点,一树树春花,娉娉婷婷,花影袅娜,花香四溢。瞧东方那轮春阳,被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吻得羞红了脸。田秋叶沐着朝阳,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脚上的白网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生怕弄脏了那张雪白的脸。小主人第一次去新学校,可得干净整洁些。花衬衫与马尾巴也不甘示弱,和着主人的节奏,欢快地舞来蹈去。
当老师领着田秋叶朝教室走去时,刚才的兴奋与快乐双双背叛了她,紧张与羞怯却像两个魔鬼缠住她不放。她低着头,抿着嘴。尽管马尾巴和白网鞋一个劲地给她鼓劲,她就是不配合。花衬衫可遭殃了,两个衣角被田秋叶的小手揉来搓去,快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
原本喧闹的教室因老师的到来归于安静,可是很快,老师身后的田秋叶如同一朵怒放的花朵,顿时招来一群“嗡嗡”叫的蜜蜂。老师在介绍新来的同学,在说着互相帮助之类的话,老套而缺乏创意。田秋叶微微垂下头,小脸蛋红红的,两只眼睛锁定第一排桌子的一条腿,使那条桌腿瑟瑟发抖,担心小女孩犀利的目光要击穿它。终于,老师冗长而无趣的介绍结束了,一阵稀里哗啦的掌声过后,老师示意田秋叶先到后排的一个空位上坐。田秋叶用眼角迅速扫了一下即将合作的伙伴们,赶紧把目光安放在那个空位上,径直朝那里走去,上牙齿还没忘咬住下嘴唇。
“原来是个乡巴佬!”哪个捣蛋鬼不怀好意的“见面礼”,把已接近尾声的初次相逢延长了,就如同美玉上面的一个瑕疵,破坏了原有的完美。老师想用师道尊严抹平这个不和谐的声音在教师里引起的波澜,杂音是平息了,但窃笑声和私语声却一阵风似的在教室里荡漾开来。田秋叶眼前立刻浮现出清凌凌的河水,绿茵茵的山坡,冬暖夏凉的窑洞,穿着花褂子的小伙伴……
课间十分钟,田秋叶始终没离开座位,眼睛也没离开书本。在这个新的集体里,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与陌生对抗。然而,那个取笑她的声音却不肯就此罢休。田秋叶的沉默让他找不到突破口,于是,他便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找碴儿。终于,他发现了那双洁身自好的白网鞋。
“穿白鞋的,你妈死了吗?”
声音落处,响起一阵哄笑。那双遭到羞辱的白网鞋登时知趣地躲到凳子底下。田秋叶两腮气鼓鼓的,小脸憋得通红,眼里的金豆“吧嗒吧嗒”往下掉,嘴唇被牙齿折磨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取笑者手舞足蹈地宣泄着心中的快意,旁边的同伙“啊,哦”地捧着场,尽其所能烘托着气氛。一些善良的小女生们偷偷向田秋叶投来同情的目光,另一些以“城里人”自居的女生则分享着恶作剧的快乐,暗自品尝着作为城里人的自豪。
当老师严肃的脚步声再一次让教室安静下来时,田秋叶收到一张字条,是身后的同学递给她的,上面工工整整的一行字:
别理他们!你穿白网鞋挺好看的!
肖宇宙
田秋叶感激地扭回头去,送给对方一个含泪的微笑,一张留着小平头的脸也正冲着她微笑着。
田秋叶感觉一阵温暖。就这样,肖宇宙以一个“救世主”的姿态走入了田秋叶的生活。
一个停业的餐馆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群暮年的追逐太阳的人。午后的阳光羞羞答答的,迈着细碎的步子款款移动,优雅而含蓄。醉心于她的那些人们,贪恋她和煦的温暖和绵密的爱意,久久的,沐浴着她的眷顾和垂青,畅快而惬意地谈笑着。他们应当是快乐幸福的一群,可人们却毫不客气地冠之以“等死队”。他们满脸灿烂,谈笑风生,展现出的蓬勃朝气绝不逊色于正值韶华的年轻人。每每经过这个群,田秋叶总是为之感动,自信和活力会从心底里自然流出。只是,她从未在这里停留片刻。她更愿意到餐馆对面的小游园里享受阳光无遮无拦的注视。
小游园不大,宁静是这里的主宰。园里的居民们一改夏秋的光鲜亮丽,个个灰头土脸的,这是它们的生存技巧。植物们用一冬的枯枝败叶韬光养晦,以迎接下一轮的繁华茂盛。植物们真好,轮回往复,永远有机会改正不经意间犯的错。而大智大勇的人类却无此幸运,只能在单行道上一路走下去。植物们的低调亮相,致使赏识它们的人们的热情也低落下来,往日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那些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牵着孩子的老头老太,拿着皮球的童男童女们,好像接到军令一般,都一股脑儿消失了。这倒好,田秋叶正需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她要把内心的秘密——如果那捧玫瑰和那封信能算作秘密的话,倒腾出来晒晒太阳,对着阳光,这个秘密会更加亮丽美好。她要用心一点点咀嚼它,以此来享受由它产生的丝丝甜蜜。田秋叶裹在灰色的羽绒服里,铺一张报纸在木椅上,把自己安放下来。暖暖的阳光不失时机地讨好着田秋叶,用柔软温暖的触角把田秋叶紧紧缠绕起来。
冬天的太阳早早就收工了。安静的校园沸腾了。学生们如小鸟般三五成群地叽叽喳喳地飞出校园。只有值日生留下来,要安顿奉献了一天热量的火炉。不巧的是,今天的火炉特不争气,竟然灭了。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埋头写作业的男生和一个千方百计让火炉起死回生的女生。
女孩皱着眉,绷着脸,两只冻得红红的小手正往炉子里填柴,可是没有火柴,如何成就这些准备舍身取义的干柴们的英名呢?正犯着愁,一旁的男孩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生着?”男孩看了看黑洞洞的火炉,关切地问。
“没有火柴。”女孩哭丧着脸看了男孩一眼,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目光空洞,一筹莫展。
“你等着。”男孩说着跑出了教室。
女孩没有理会男孩,仍旧软塌塌地坐在那儿,像个泄气的皮球。
“快拿张纸!”男孩在喊。
发呆的女孩扭头一看,男孩手里拿着根细柴棍,柴棍的一端有团小小的火苗正欢快地跳跃着。男孩蹑手蹑脚地走着,两眼死死盯住火苗,另一只手小心呵护着,生怕过来一股不识趣的风,吞噬了羸弱的火苗。女孩赶紧拿来几张废纸,扔到火炉里。男孩用手里的细柴棍引着纸,即将奄奄一息的火苗遇到救星般“呼”地蹿起来,女孩本能地一躲,正不知如何是好,男孩眼疾手快,迅速放到炉里几根细柴。好了,干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在烈火中升华。很快,轻狂的火苗变得稳重起来,得到烈火洗礼的干柴毕毕剥剥地低吟着。炉子里的炭经不起烈火的历练,一个个烧红了脸。
“哈哈哈……哈哈哈……”火炉终于被救活了。男孩看着女孩突然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了?你笑什么?”女孩莫名其妙。
“瞧你,长胡子了!哈哈哈……”男孩眼泪都流出来了。
女孩忙不迭地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嘴巴周围,“还有吗?”
“这儿,这儿。嗯,还有这儿。”男孩用手指着自己的脸,充当着女孩的镜子。
男孩和女孩肩并肩走出校园。
男孩斜挎着一个布做的书包,一件褪了色的深蓝布褂子过于肥大,盖住了男孩瘦小的屁股,两只袖子挽起宽宽的一圈。男孩甩开胳膊,昂首阔步往前走,书包随着男孩的步子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屁股。女孩背着个花布书包,脚上的白网鞋借助路灯的光芒,成为路面上的一道闪电,不断划破路面的黑暗。不甘寂寞的马尾巴在女孩脑后摇来晃去的,极力强调自己的存在。男孩被西北风吹得皴了的脸上堆着笑,嘴里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笑话。女孩神采飞扬的双眼时不时瞟男孩一眼,然后夸张地发出一声惊叹:“真的?”随即如一阵风吹过,响起风铃般清越的笑声。
岔路口,男孩主动提出陪女孩回家,女孩自然高兴。可是,到了女孩家门口,男孩却一脸惆怅,他也希望女孩陪他回家。这下女孩犯难了。
“你陪我回家,我放下书包再陪你回来。”男孩认真地说。
“然后呢?”女孩一本正经地说。
“你再陪我回去。”男孩不加思索地说。
“那——,今晚你我还回不回家了?”女孩发现如果按男孩说的做,这个回家的任务永远也完不成。这可是个没完没了的旅行啊。
“那好吧。”男孩知道女孩说的对,不得不妥协了。“你先走,等你进了家门我再走。不过,明天你可一定要陪我回家噢!”
第二天晚上放学,女孩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可是,男孩又陪女孩回了家。这个游戏的终点,仍然是女孩家,仍然是女孩的身影如风帆般被男孩的目光载进了家门。
笑意挂在了田秋叶的脸上。童年于她,早已成为遥远的梦。许多事情已悄然走出自己记忆的仓库,唯有肖宇宙陪自己回家的情景仍历历如昨。
……
秋叶,如果说童年的我们懂得爱情,那是天方夜谭。但是,不知你是否相信,在那个轻薄的年龄里,我却拥有了一份厚重的心思。在我稚嫩的心里,你成了我最美好的珍藏。我暗暗想,将来长大了,我就娶你做老婆,虽然并不知道老婆意味着什么。还记得我陪你回家吗?那时,我多想回家的路没有尽头!那样,我就可以永远陪你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那时的肖宇宙,也是田秋叶心中最沉重的秘密,虽然,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她带着这个秘密,走过初中,跨入高中。
五年销声匿迹后,田秋叶与肖宇宙又不期而遇在高中的同一个班里。
一阵风,吹走了昔日的梦,吹醒了痴痴做梦的田秋叶。风在提醒她,该回家了。日光开始黯淡下来,微微的寒意穿过厚厚的羽绒服触到了田秋叶的身体,她打了个喷嚏,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她从木椅上站起来,抖了抖报纸,叠好放进口袋,慢慢离开空寂,走向嘈杂。头顶的衰草飘蓬在风中激情舞蹈,那张木椅,静静地立在风中。
岁月这个能工巧匠真是心狠手辣,把一张花朵般的脸雕琢得沟壑纵横,把一头流瀑般的乌发渲染得茫茫苍苍,把一对乌梅般的双眸蹂躏得浑浑浊浊。田秋叶注视着镜子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看脸上那几个铜钱似的老年斑,内心不由叹了口气。对于自己的容貌,田秋叶一向忽略不计,因为它实在没有可让人注目的地方,尽管大家一再恭维它。而今,那个镜子里的自己,完全成了岁月的奴隶,条条皱纹,缕缕白发,无不见证着岁月的霸道和无情。这样一副面容,又如何去圆儿时的梦?
“哟,田大夫,什么时候烫的头?”马姐进来的时候,田秋叶正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
“哦,昨天烫的。好看吗?”
“黑的太皂,还是那件大红的看着精神。”马姐在答非所问地说田秋叶身上的毛衣。
“红的太张扬了,干什么似的。”红毛衣是儿子买的,田秋叶却很少穿,红色太耀眼,她不习惯。
“你没见那个演员叫什么来着?对,田华,雪白的头发,大红的毛衣,真漂亮!我老了就打扮成那样。”马姐边干活边说。她说话的速度如她干活般麻利。
“田大夫,你这是?”马姐突然意识到什么,疑惑地看着田秋叶。
“过两天一个老朋友要来,多年不见了,估计见了面彼此会大吃一惊。大概收拾一下,缓解一下心理落差。”
“哦,是这样。”马姐恍然大悟。
田秋叶一向疏于打扮自己,每次照镜子,对自己的容貌总是挑三拣四,缺乏自信,尤其在那几个女生面前,更是自惭形秽。她们个个花枝招展地引领着班里的潮流,制造着课外的喧闹。她们如一群逐花的蝴蝶,总在肖宇宙周围翩翩起舞。肖宇宙已长成一个身材挺拔,脸庞英俊的小帅哥,再加上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又是文体委员,理所应当成为蝴蝶们追逐的花心心。田秋叶总是远远地躲着这些蝴蝶们,她们光芒四射,田秋叶怕被刺痛。
学校要举办集体舞比赛,肖宇宙组织大家报名,那些蝴蝶们兴奋不已,肖宇宙走到哪里,她们就追到哪里。为了寻找清静,田秋叶来到校园里。花池里的花们在暖风中肆意招摇着,唯恐成为被遗忘的一族。紫丁香浪漫地开着,把满腹的香事毫无节制地倾诉出来。有了丁香的相伴,田秋叶顿感心宁气静。这个班级,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临时寄居之所。在这个集体里,自己卑微得如同地上的蚂蚁,人人都在忽略自己。天上的流云刚才还面目狰狞,顷刻间却变得和颜悦色。人人都像它们,变幻莫测又捉摸不定。内心收藏的那个秘密,已被时间风化得支离破碎。
“你为什么不报名?”肖宇宙如同飞来之峰,突然立在田秋叶面前。
“嗯——我——”田秋叶在找到恰当理由之前,只能用结巴来为自己争取充足的思考时间。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报名,你怎么……”
“不是大家,只是某些人!”田秋叶的不忿从她的语气里漏了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她赶紧调整好情绪,平静地说,“我不喜欢跳舞。”
“小学你还是校文艺队的,怎么现在不喜欢了?”肖宇宙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田秋叶的谎言。
原来你还记着小学时候的事?田秋叶想。
“我现在不喜欢了。人是会变的。”田秋叶冷冷地说。
“你就不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吗?”肖宇宙言语中隐隐有些恳求之意,目光里含着无限温柔。
“我——”田秋叶不知说什么好。不提儿时的美好记忆,单单那恳切的话语和深邃的目光,就足以融化田秋叶心中的坚冰,她除了答应报名,已无路可走了。
然而,由于她的消极被动,最终还是被淘汰出局。而肖宇宙则成为众女生争抢的舞伴。
如果把当时的肖宇宙比作王子的话,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灰姑娘。在王子和那些让人炫目的公主面前,灰姑娘永远是黯淡无光的。田秋叶用这个古老的童话比喻自己与肖宇宙的距离。
……
秋叶,当命运再一次让我们相逢在班里时,我发现你变了。你还记得那次集体舞比赛吗?我原本打算邀请你做我的舞伴,可是你并没多少热情,报名也是出于无奈。我想,在我心中珍藏了许久的那个秘密将变为虚空。正如你所说,你变了,你对我的冷漠与无视让我没有了自信,我只能学习学习再学习,并心怀期冀,或许我们长大后,可以坦然面对异性和爱情时,你会想到我并选择我。然而,你知道,后来我们的路还是成了两条平行线。
……
那个电影院又从历史的尘封中跳到了田秋叶的眼前。一个女孩挽着肖宇宙的胳膊映入另一个女孩的眼帘,前者一脸的幸福,后者浑身颤抖。那是一个酷热难耐的仲夏日,田秋叶的心却在瑟瑟发抖。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还必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带笑容地与同伴谈论电影的长长短短。
从此,田秋叶彻底让肖宇宙淡出了自己的视野。
大一时,田秋叶也收到过肖宇宙几封信,她也回过两封不冷不热、客客气气的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渐渐地,肖宇宙便杳无音信了。
后来,在一次别人的婚礼上,田秋叶遇到一位高中同学,说起肖宇宙,才知道那个与他看电影的女孩是其表妹。并且还听说,肖宇宙仍然孑然一身。其时,田秋叶已为人母两年了。
再后来,一次同学聚会,还是那位同学,在酒精的作用下,道出了肖宇宙的秘密:肖宇宙高中时心仪班里的一位女生,可惜无缘相伴终生,为此曾痛哭流涕,无可奈何之下,很不情愿地步入了婚姻殿堂,也算是对世人一个交代。田秋叶听得无动于衷。这个传说,似乎与她无关,虽然那位同学并没说肖宇宙心仪的女生是谁,但她明白,那一定不是她。在肖宇宙心里,她早已是陌路。而她,也理智地让肖宇宙成了一个失落的梦。
……
秋叶,听天成说,他曾跟你说起我的事,你似乎并无多大兴趣。我想,你早已把我忘了,或者说,你从来都不曾在意过我,我们一起回家的情景从未感动过你。然而,不管你对我怎样,这么多年来,工作、家庭占去了我许多时间和空间,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一片芳草地。累了,寂寞了,孤独了,我就会躺在这片芳草地上,回忆童年的美好,寻找那道永远解不开的世纪难题的答案:我们怎么做就可以既回到家,又能彼此相伴。
……
“马姐,明天客人就要到了,这是我列的菜单,你去准备吧。”田秋叶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交给马姐。
“哟,田大夫,来几个客人啊,您列这么多菜?能吃得了吗?”
“没关系,又不是一顿吃光。客人要住几天,慢慢吃。”田秋叶暗自思忖,或许……
“噢,对了马姐,今天下午你还得辛苦一下,把屋子彻底打扫一遍,把客人房间的床单被罩都换换,这是我昨天买的,就换上这些吧。”说着,田秋叶从柜子里拿出两套三件套。
“马姐,苹果要买最好的,我这位客人呀,打小就爱吃苹果。”田秋叶特意嘱咐说。
“田大夫,这么说,这位客人是您的亲戚还是——什么来着?时下流行的说法,我闺女常念叨的——对,是闺蜜。”
“什么闺蜜,我的客人是位男士,是我的同学。”田秋叶用略带埋怨的眼神瞅了一眼马姐,笑盈盈地说。
月儿悬在蓝丝绒般的夜空中,张着好奇的眼,怯生生地从窗棂探进头来。她身披白纱,素洁典雅,淡淡的清辉勾勒出一个浪漫而静谧的世界。明天,也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后,他就要回来了,回到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与他久别的什么呢?亲人?朋友?情人?都不是,仅仅是同学(田秋叶想),要重逢了。
……
秋叶,我定了下周的机票,到时女儿陪我一起回去。自我父母去世后,我再没有回过故乡,二十多年了,我想回去看看。不过,此行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见你。我要在你面前,亲口说出在心底蕴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等着我!
肖宇宙
元月十五日
蕴藏了一辈子的秘密,那一定十分甜美,十分醇香,令人心醉。可是,在田秋叶心中,这个秘密却已依稀、漫漶,这些年来,甚至没有想到过。只是,只是在一周前的那个黄昏,它才复活,才似沉睡了几百年的火山般喷发出来,并掀起万丈狂澜,使田秋叶的心一直激动着,兴奋着,甜蜜着。她突然觉得,其实在人一生中,青春有青春的美好,暮年有暮年的浪漫,虽然形式不同,快乐与幸福的感觉却是相同的。这些天,她就一直被这种感觉包围着,猛一回头,才发现以往的生活是何等的孤独与寂寞,无怪乎她会想到结束生命。
然而,田秋叶所拥有的全部也就是很久以前的回忆,或者说,是一些久远的梦,是镜中花,水中月,唯一的现实就是那捧玫瑰和那封信。那封信她已经看了一千遍,晚上睡觉,她都得把它放在枕边。而那捧玫瑰,已失去了几分最初的骄傲,个个低垂着眼帘,面庞也憔悴了一些,可是腰杆却直挺挺的,有种势与死亡斗争到底的气势。
睡吧,明天他来,自己得忙活一天呢。可是,睡眠就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总在和田秋叶藏猫猫。不管怎么说,自打玫瑰花和信来到身边,她结束生命的想法突然躲了起来,她天天在期盼中度过,竟然发现,一周是如此漫长,而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如此迅速,总是悄悄地从她发呆时、照镜子时、思索时、回忆时溜之大吉。而以前,时针就不用说了,连秒针都是踱着蜗牛步在爬行。或许,自己真要开始新生活了,心告诉她。
田秋叶坐在熙熙攘攘的候机楼里,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等待着肖宇宙的到来。缝有木制纽扣的紫红色羊绒大衣与新烫的银色卷发十分和谐,让她的庄重和娴静一览无余。不知怎么,她心里微微有些发慌。真没出息,不就是见老同学吗?何至于此?她不时瞅瞅航站口,侧耳听听广播,再看看手机,如果不晚点的话,还得半小时,自己来得太早了些。
“女士们,先生们,由上海飞往宁州的MAD-9811次航班已降落,接亲友们的朋友请到5号航站口等候……”播音员按捺不住沉默,终于如莺歌燕语般引吭高歌起来。
田秋叶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急急地迎上去。一个漂亮的女孩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走出来,接着是一位学者型的男士满面春风地走出来……出站的人渐渐多起来,田秋叶望眼欲穿,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肖宇宙的身影。虽然多年不见,田秋叶自信一眼就能认出他。出站的人越来越少,仍然不见肖宇宙。田秋叶的心有些凉,怎么了?是我记错了?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那个柔美的女声不甘寂寞,再一次响起来。“田秋叶女士,田秋叶女士,请您到问询处,有您的长途电话……”
听到广播,木呆呆的田秋叶猛然清醒,迈着小碎步找到问询处。
“喂,您是田秋叶阿姨吗?”电话里是一个女声,有些嘶哑。
“嗯,我就是田秋叶。您是……”
“我是肖宇宙的女儿美美。田阿姨,本来今天我要陪爸爸回宁州的,可是,可是,——呜呜,呜呜——对方泣不成声。”
“美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爸他还好吧?”田秋叶的心自顾自地手舞足蹈,根本不考虑田秋叶的感受。
如果他病了,我明天就去上海。田秋叶果断地想。
“田阿姨,”对方调整好激动的情绪,带着哭腔说,“昨天,爸爸整理好行李,晚上很晚才休息。结果,他——他——今天早晨——就再也没有醒来!呜——呜!”对方又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他——不是——怎么就?”
田秋叶的颤抖被她的声音暴露无遗,而她的语无伦次说明大脑也在发抖。她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下沉,像坐“激流勇进”,从高处坠下,身体完全失重的那一刻,浑身酥软,心要挣脱束缚寻求自由,于是就撕心裂肺的痛,于是她的身体也想逃脱,逃离生命轨道,逃到永恒的无知无觉的世界。
冬去春来,柳绿了,花红了,燕来了,风柔了,“一切都像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田秋叶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黄昏,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她的那些花们陪伴着她。脚边,又多了一个花盆。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白瓷花盆,一尘不染,上面有蓝色的小碎花点缀。只是,花盆里只有土,没有花。花盆里葬着从遥远的上海寄来的玫瑰。田秋叶戴着老花镜,正津津有味地读着那几页信纸。夕阳无遮无拦地散漫下来,把她镀成金色。
“……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一段唱腔,凄凄婉婉,从天际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