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与袭人

黄 硕

这是所谓“红学”里的一个老题目了，相关研究堆积如山，这里我只想就两人的不同秉性导致的不同结局，稍作对照。

纵向上，有“晴为黛影，袭是钗副”之说，就已经点出了两人的性格、命运迥异；横向上，曹公也特意将两人处处对照。第十九回袭人曾自揭“原生家庭”真相：“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而第七十七回交代晴雯的出身：“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同一回宝玉怀疑袭人时也说：“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两人都出身卑贱，但一进来，就服侍贾母，起点特高。所以我们看宝玉房中众丫鬟，要以她们二人为尊。按世俗路径，她们都会前途无量。但二人一清一浊，自此泾渭分明。

晴雯的判词云“心比天高”，以往有人解释为“不甘于奴仆的身份”，我以为说得太狭隘了。晴雯的美貌在书中是第一档的。王夫人、宝玉、凤姐乃至王善保家的，都曾言及此，上下一词，此不赘引。又加以手工精妙，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孔雀裘”一回写：“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此外，晴雯口才也好，三番四次出言讥讽袭人即是明证。作为丫鬟，有此三点，不怪她孤高自赏。孤傲之人，率皆如此。而她从小在贾母处，贾母所爱的正是这类长得好、性格尖新的，黛玉、凤姐即是明证；七十八回贾母即回忆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皆不及她”。可以想象，贾母的放任甚至褒奖，更助长了幼年晴雯狂傲性格的养成。而人的个性一旦养成，我以为是很难随外部环境变迁的。

按理说，以晴雯的才貌，想要勾引宝玉，至少是比袭人容易的。从世俗眼光看，这也是最明智的上位方式。现世多少想要这么做的人，只恨自己没有晴雯的条件罢了。但晴雯不能接受。有才能的人，只认识自己的才能。只知道世界应该怎样，不想接受世界其实怎样。贾母欣赏她，她却从不屑于像袭人抱王夫人大腿那样，紧靠贾母，等于没有了外援。又拙于谋生，耻于干袭人于宝玉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而她所处的环境，用李嬷嬷的话说，则是“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第二十回)，于是晴雯几乎是“盲人骑瞎马”了。幸而还有个宝玉跟她一样，是个天性未泯、有反抗意识的主子，故能识她，替她挡掉一些风雨，否则她的毁灭，更要提前。

中国社会，从古到今，才高不惟不能厚生，适足招害而已。庄子、屈原、司马迁、李白甚至曹雪芹自己，都是明证。出众的人必定孤傲，可惜“造化常为庸人设计”，一庸人社会中零星的几个孤傲者，必将陷入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必将志不得伸，位不配德，往往就要“不平则鸣”，像晴雯这样牢骚重的，更是大鸣特鸣。鸣多了，就揭破了庸人的老底，揭破了扭曲的逻辑，注定只能毁灭了。

晴雯的鸣，可以包括她在书中几乎一切言行，都是其屈才的发泄。比如第二十七回，先是小丫鬟小红瞅准大丫鬟们不在的空当，探出来给宝玉倒茶。后又攀上凤姐这个靠山，被晴雯、秋纹等人一通数落。第五十二回，她发现坠儿偷了镯子，用一丈青向坠儿手上乱戳，终于和麝月等人一起，把坠儿撵了出去。一方面是她架子大、脾气大，觉得人都比她低；一方面也是她看不惯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我估计就晴雯内心来说，难免有把小红看成“刚出道的袭人”的成分——心说你们凭什么！但前面说过，晴雯是孤岛，秋纹、麝月能做的事，不表示她也能做。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一节写，坠儿和小红正是闺蜜。而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一家的后台却是凤姐。秋纹、麝月都是“袭人拿下马来的”，这一党人背后是王夫人。一旦斗起来，吃亏的只能是晴雯。

对小丫鬟如此，对于“眼中钉”袭人，晴雯那更是不留情面。第三十七回，借秋纹得太太赏衣服的事，公然讽刺袭人，还说“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袭人的反应很堪玩味：“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结合前文第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输诚，后文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撵晴雯时特地点出衣服：“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以及宝玉的话：“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不知怎么死的”这六个字，宁不令人毛骨悚然！

晴雯口无遮拦之外，行事又高调，略无避忌。第六十二回，司棋打发小丫鬟莲花去小厨房要鸡蛋羹，管事者柳家的借口不给，莲花揭发说前几日晴雯要吃素炒芦蒿，柳家的“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引发了司棋大闹小厨房。柳家奉承晴雯，是因为晴雯在宝玉跟前说得上话，而柳家当时正在找芳官的门路，想把女儿柳五儿送到宝玉跟前伺候。后来玫瑰露事发，柳家的一度被撤掉，司棋的婶娘秦显家的，就想乘机钻这个位置。不料平儿“大事化小”，司棋、秦显家的这一面就落败了。自然地，不可能不恨柳家的，恨屋及乌，也就深衔宝玉及凤姐这两派的人。其他人要么有团可抱，要么有墙可靠，只有晴雯，有意或无意地得罪了几乎所有派系的人，于是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绣春囊”事件被邢夫人爆出来后，王夫人面上过不去，只好让邢夫人陪房、同时也是司棋的外祖母王善保家的搜查大观园。这一来，新仇旧恨就一起发作。是以王善保家的首先进言：“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第七十四回)。这一推，就把晴雯推进了袭人早就挖好的坑里了。她面前再没有任何路可走，只剩死路一条了。

反观袭人，正是“庸人”，然而世界是袭人们的。晴雯张狂，袭人“沉重”(王夫人语)；晴雯刻薄，四处得罪人，袭人表面温厚，处处与人为善；晴雯恃才傲物，忍不住话，袭人则“专在肚子里下功夫”(《笑傲江湖》中岳灵珊论林平之语)。她过早地认识到社会的残酷规则，然后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这样的人，没有晴雯的资本，也就没有晴雯那么多块垒横亘胸中。他们的信条很简单，用以前一句流行语说就是“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第一步先拿下了宝玉，接着审时度势，果断从贾母阵营跳到了王夫人这边，第三十四回大段写了其输诚的过程，进言要宝玉搬出园子，怕宝黛“擦枪走火”，邀得了主子的赏赐：“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就像孟尝君一样，一下子就“狡兔三窟”了，比起晴雯的懵懵懂懂，其心思缜密可不畏哉！

平心论，袭人持家的本事，确实强于晴雯。也难怪她说“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三十一回)。晴雯就看不得她这种主持大局的样子，故屡屡出言讥讽。她却从不与之当面计较，而一旦发力，就是置人死地的。就像前文说过，衣服的事，没外人在，王夫人为什么会知道？对待有威胁的人，也不像晴雯等人那样凶神恶煞，人设必须维持啊。比如四儿，也是个小红一类的，第二十一回写了一笔：“袭人冷笑道：‘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说“玷污好名好姓”这话，何以她能知道？这情报网还需多言吗？而七十七回，赶晴雯时，也了结了四儿：“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比如芳官，因为宝玉宠爱她，她年纪又小，不知避忌，第六十三回，大家行酒令，她喝醉了，被袭人扶到宝玉边上睡下了。第二天袭人说是她自己不害臊，“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也在赶晴雯时赶出去了。难道这些全是巧合？若不是，袭人的行事，还用赘言吗？宝玉只是不通世务，并不是智力低，所以逐晴雯之后，他也把话说穿了：“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被当面揭破，袭人的反应是：“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真把其辨无可辨、无地自容的情态活画在纸上，曹公写人真是绝妙！

这种借力打力的游戏，是在世俗社会“拼命奔跑”的必备本领，只有这样，才能闯出一条向上的路来。然而晴雯们所在意的个人尊严，才情的价值，在这条路上也早就被踏得粉碎了。以前在小说、电影中，总看到有的人经历了大刺激，性情剧变，从善良变为极恶，懦弱变为狂暴等。阅历的增长，让我渐渐明白，人的秉性是天生的，不同流合污的人，虽九死其犹未悔。晴雯不会因为“眼前无路”而“想回头”的，这是她的天性、才情决定了的。天生能适应不良环境的人，有没有刺激，都会适应，只是程度与迟早的区别。袭人也不能说生活逼得我不得不做一个坏人，生在小康之家，很可能她仍要用手段往更高爬。曹公写此二人，就清楚地揭示了这个道理。一流作者跟三流作者的差别，也就体现在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