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无嫣
作者戴无嫣,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扬州 225100)
内容提要 詹姆斯通过爱略特评论对小说的主题意涵进行了独到的分析,他认为爱略特的小说具有强烈的道德关怀与道德理想。爱略特小说这一鲜明的主题意涵是她对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变迁的艺术反映,詹姆斯评论爱略特的道德意涵不是世俗的道德教条,进而提出他著名的视角论。在评论爱略特的基础上,詹姆斯进一步厘清了道德准则和道德感,提出了道德理性与智性的概念,由此确立起他的小说理论与主题意涵具有高度相关性的作者素养、读者接受等问题,并对后人产生了深远影响。
小说应该具有怎样的思想内涵,这在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的小说理论中构成了非常重要的内容。在詹姆斯对19世纪英国著名小说家,也是西方现代文学史上产生巨大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乔治·爱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小说的评论中,这个内容通过聚焦于爱略特小说中的道德关怀与道德理想获得了彰显。詹姆斯认为爱略特从事小说创作的终极意义是服务于她的道德意志与道德理想的。詹姆斯的这一论断不仅反映了他自己的小说理论,而且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国内学界对詹姆斯论爱略特虽略有研究,国际学界更对詹姆斯有多视角的研究,但聚焦于小说主题尚付阙如。①本文试对此进行分析,并希望进一步延及詹姆斯评论产生的影响。
詹姆斯对于爱略特小说思想内涵的把握,当然首先来自于爱略特的小说,但同时也来自对爱略特生平的深入了解。爱略特去世后,她的丈夫克罗斯(John Walter Cross,1840—1924)收集其生前的书信和日记,将之集结成册,出版为《书信与日记里的乔治·爱略特生平》(George Eliot’s Life as Related in Her Letters and Journals,1885)。詹姆斯对此书高度重视,当年就写了《乔治·爱略特的一生》(“The Life of George Eliot”),首刊于1885年的《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后收录在1888年出版的詹姆斯论文集《一组不完整的肖像》(Partial Portraits),这是詹姆斯针对克罗斯编纂的传记文献作出的重要回应文章。在文中,詹姆斯对爱略特的小说成就和艺术影响力给予了一个总体评价:
当读完合上它们(这些信件和日志)的时候,我们强烈地感觉到她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它们可能没有我们希望看到的那样明艳、那么有娱乐性,它们似乎也没有包含那么多“好的东西”,而且甚至有一种灰暗的色调,一种被计量过、被抑制了的东西,如同一个人压低了嗓音在说话。但是从它们中间升起了一股道德升华的芬芳,一种对正义、真理和光明的热爱,一种更大、更宽宏的视野,和在人类良知昏暗未明的视域里高举火炬的不懈努力。②
在詹姆斯看来,爱略特的小说作品留给读者最强烈的印象就是其道德上的力量:唤醒人类的良知,追求真理、正义和光明。詹姆斯在同一篇文章中说道:“对生活悲苦和艰难的道德责任意识是她(爱略特)的本性中最根深蒂固的部分。”③深沉的道德责任意识构成了作为小说家的爱略特终生秉承的信念。
当然,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詹姆斯所谓的爱略特“道德升华的芬芳”和“道德责任意识”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如果说“道德升华的芬芳”是一种诗性的表达,难以确认其内涵,那么“道德责任意识”的内涵则很容易被人们作常规性的理解,即一种用来制约和规范一个社会里个体行为的道德准则。但是,这样的理解恐怕并不适用于爱略特的小说,当然也不足以说明詹姆斯的小说理论。要真正理解爱略特的道德观,必须与她对自己身处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问题的关注和反思结合起来进行讨论。
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期间,英国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全面进入工业化的国家,占取先机抢攻了几乎全球的市场,实现了财富的巨额增长。维多利亚时期的作者们对英国的快速扩张所持的态度是迥异的:有人歌颂,譬如著名的政治家、历史学家麦考莱(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称英国人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具有高度文明的人”;但也有以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担心贸易和工业化所带来物质飞跃是以摈弃传统的生活模式和人际交往模式,甚至人的健康快乐为代价的。④由于工业化的迅猛发展,社会结构与民众思想也在发生全面变革,这些社会变革造成了社会的不稳定和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张力。与此同时,陈旧的政治体系和腐朽的宗教教义已经无法跟上这样一个经济与科学飞速发展的时代,科学知识的进步极大地挑战了民众对宗教的笃信,信仰危机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如何树立公民个人身份意识、增强道德责任感以及促进社会凝聚力是维多利亚时代亟需解决的社会问题。
针对这样的时代挑战,爱略特表现出了一个人文主义者的鲜明立场,并基于这样的立场提出了她的道德理念。所谓人文主义者的立场,就是非宗教的、以人为本位的立场。在剑桥大学与一位学监的某次谈话中,爱略特清晰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她觉得上帝的存在是难以想象的,永生是绝无可能的,唯有职责是绝对必要、无可推卸的,“伟大的非基督教徒小说家乔治·爱略特,强烈地主张没有必要为上帝而行善,而要为善而行善。道德的法则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强加的”⑤。这表明,首先,爱略特的道德观与宗教无关;其次,这种道德观的内涵虽然等同于个人对他人“行善”的职责,但却不是外部世界强加的秩序,而是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由内向外涌动的一种“行善”的良知。换言之,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意识成为一种道德理想,它替代了宗教信仰,成为缓和社会不同阶层之间张力的润滑剂,也为在科学取代宗教的年代里民众对信仰的追求建筑了新的精神家园。
爱略特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曾说:“道德的进步取决于我们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同情并理解个体的痛苦和欢乐”⑥。爱略特强调“同情并理解他人”,进而“行善”,才是道德进步的表征。在爱略特看来,变革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活跃力量,但如果民众在思想、精神和道德层面不能进行同步的变革,社会改革恐怕只会像阿诺德预言的那样,以牺牲民众的身心健康为代价。因此,“同情并理解他人”,进而“行善”⑦,便成为治疗社会改革带来的身心损伤的一剂良药。
由于爱略特将自己的道德观建立在“同情并理解他人”的基础上,因此她的道德观对个体的感知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它要求理性和思考参与其中。以爱略特的标准,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绝非易事,放弃个人思考的随波逐流,或者以恪守教义规章来替代个人感知,都是不可行的。如果缺乏了对他人的理解和同情,爱略特直接斥之为“道德蒙昧”(moral stupidity)⑧,“如果对那些崇高慷慨的情感无动于衷,那么这就是我所说的蒙昧;如果以为蒙昧仅仅关乎智力而与性情无关,那就大错特错了”⑨。
詹姆斯的道德观与爱略特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当代西方詹姆斯研究专家罗林斯(Peter Rawlings)阐释詹姆斯的“道德”时指出:
只有当我们开始意识到,我们的视角是偏颇局限的,所以必须将他人的角度也考虑在内的时候,我们开始变得有道德。当我们只执着于偏颇片面的真实时,便不存在绝对的道德。⑩
换言之,只有当尝试着从他人的角度去看待事物或者问题时,才能得到道德的提升。在詹姆斯看来,真正的道德是建立在经验世界的复杂性上的,每一个个体认定的真实都不是最后的真实,也不代表全部的真实,充其量只是某一种形态或者某一特定情况下的真实而已,“道德的能量的真髓就是要纵观全局”⑪。
正是基于这一道德观,詹姆斯提出著名的小说理论——“视角论”。在《小说自序:一位女士的画 像》(Critical Prefaces: The Portrait of a Lady,1908)中,詹姆斯借用“小说之屋”的比喻,形象地阐释了他的“视角论”:
总之,小说这栋大厦不是只有一扇窗户,它有千千万万的窗户——它们的数目多得不可计算;它正面那堵巨大的墙上,按照个人观察的需要,或者个人意志的要求,开着不少窗户,有的已经打通,有的还在开凿。这些不同形状和大小的窗洞,一起面对着人生的场景,因此我们可以指望它们提供的报道,比我们设想的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它们充其量不过是窗户,是在一堵遮蔽着一切的墙上开的一些窟窿,它们高距在上,彼此不相为谋;它们不是有铰链的门,可以直接通向生活。但它们有各自的标记,即在每个洞口都站着一个人,他有自己的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有一架望远镜作为观察的独特工具,保证使用它的人得到与别人不同的印象。⑫
由于我们和真实世界隔着“一堵遮蔽着一切的墙”,我们依靠这堵墙上凿开的形状各异的窗户去接触生活的真实,而这些窗户提供的场景有相似之处,又不尽相同。因此,只有当我们从尽可能多的视角出发、站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事物与审视问题的时候,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才能达到一定的道德水准。
事实上,与爱略特相似,詹姆斯追求真实的道德观也是针对现实生活的复杂性提出的。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The Art of Fiction”)一文中讲,英国小说家兼批评家瓦尔特·皮赞特(Walter Besant,1836—1901)提倡小说创作应该遵循某个既定的道德体系和写作程式,即每本小说都应该围绕一个“自觉的道德方面的目的”展开,以及“小说的法则可以让人制定出来,并且进行传授,使之具有和绘画中的和谐、透视、比例的法则相同的精密性和精确性”⑬。对此,詹姆斯以为值得商榷。詹姆斯认为,道德不是先验的教条,而是经验世界里具体个体的意识和行为;变动不居的外部环境对个体思想和行为模式造成影响和冲击,导致个体的道德观随着时空的转变而流动。因此,无论是生活中的道德观,还是小说艺术,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固化的、先验的,而是充满挑战与极具变化性的。对詹姆斯来说,道德感并不等同于身处某个文化里的个体应该恪守的固化的社会准则和行为规范,恰恰相反,这些准则和规范会产生异化、扭曲甚至摧毁人类个体真实自我的危险。文化的更新以及社会的健康依赖于这个文化(社会)中每个通过不断修护与更新自我的个体。总之,在詹姆斯看来,作为小说主题意涵的道德理想是针对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提出的。
至于如何评价一部艺术作品的道德价值,詹姆斯在其《小说自序:一位女士的画像》中这样写到:
我想,就这一点而论,最有益和近似的真理应该是:一部艺术作品的“道德”意义如何,完全看它再现的真实生活多寡而定。这样,问题显然回到了艺术家的基本感受能力的类型和程度上来,这是产生他的主题的土壤。这土壤的性质和效力,它以恰如其分的鲜明和准确“培育”生活图像的能耐,便或强或弱地体现了作品中反映的道德价值。⑭
在詹姆斯看来,判断一部小说作品是否具有道德意义,要看这部小说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性,而这种道德价值的多少又取决于作品中反映生活真实性的鲜明和准确程度,这与前述詹姆斯提倡追求真实的道德观是一致的。
此外,一部艺术作品的道德价值从何而来,詹姆斯在同一篇文章中阐明,这一切都取决于作家对现实生活的用心体察和感悟,“问题显然回到了艺术家的基本感受能力的类型和程度上来,这是产生他的主题的土壤”;当然,这种体察与感悟又涉及到小说家自身的素质,詹姆斯强调:
一部艺术品的最深刻的品质,将永远是它的作者的头脑的品质。作者的才华愈是卓越,他的那部小说,他的那幅画,他的那个雕像,也就相应地愈是富于美和真的素质。要使一件作品由这些素质构成,我认为这就足以成为创作的目的。一个浅薄的头脑绝对产生不出一部好的小说来——我觉得对于写小说的艺术家来说,这是一条包括了所需的一切道德基础的原则。⑮
詹姆斯坚信,成为一名有智识的小说家就是要达到一种超越常规思考方式的道德高度。
由此,在爱略特的基础上,詹姆斯进一步厘清了道德准则(moral principles)和道德感(a sense of morality)这两个不同概念之间的分野,并提出了“道德理性”(moral intelligence)的概念。敏锐、高度感知力的智性(stirred intelligence)等同于道德意识(moral consciousness),是一种道德理性(moral intelligence)。⑯詹姆斯深信,小说描绘的世界和小说家以及读者置身的经验世界是具有通约性的,是一个共享的世界。如同他坚持培育自己笔下人物的观察和感受能力一样,小说家和读者都需要通过发展自身的道德理性以便于更好地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这一思想是詹姆斯对爱略特的“同情并理解他人”这一理念的凝练和深化,不仅更具备理论价值,而且由于强调个人自觉地扩大自己的感知维度和意识容积,锤炼自己的判断力和思辨力,成为努力提升整个社会道德素养和文化素养的每一个“不断更新自我的个体”,从而对于从传统走向现代过程中的社会道德观和文化艺术观的形成与发展都具有指导意义。
除了阐明一部小说道德价值的大小取决于小说家自身素质的高低,这里的素质主要还是指作家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感受能力,詹姆斯在评论爱略特时,还从作品的接受意义上指出小说家的作品会进一步对读者产生道德影响力。只是对詹姆斯而言,这种道德影响力绝非小说家以作品为阵地对读者进行单向的道德说教或洗脑,而是由“作者和读者分担的”。在1866年发表的《乔治·爱略特的小说》(“The Novels of George Eliot”)一文中,詹姆斯论及他的读者观:
在每部小说中,这种工作都是由作者和读者分担的;然而,作者之塑造读者正如他塑造他笔下的人物。当作者把读者塑造得不好,亦即把他塑造得不同时,读者就不会出力工作,而作者就得承担所有的工作。当作者把读者塑造得好,亦即使他感到兴趣时,读者便会做大约一半的工作。如同我已经指出的那样,在做这种推论中,读者只能分担他的那份任务,重要的是促使读者去做好那份工作。我认为有一种办法。这也许是个秘密;但我觉得,在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之前,就不能说小说创作艺术已经达到了完美的程度。⑰
在这段话中,詹姆斯清楚地表达了两层意思:其一,小说家在从事文学创作活动时,应该将读者考虑在内,考虑如何去激发他们阅读的兴趣,甚至是挑战刺激他们去思考阅读中出现的问题或困惑,其目的是促使他们积极主动地融入到小说阅读活动中来。其二,激发并推动读者与作者合作去完成一部小说的创作是小说艺术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具体的路径与方法仍需小说家和理论研究者去努力探索。
按照美国学者M.H.艾布拉姆斯(1912—2015)的说法,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30年代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席卷欧洲之前,占据主流的文学创作观以为,作品(或者文本)是忠实反映经验世界的镜子,作者本人的想法鲜有插足文本之中;而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开始强调作者在作品中自我的表达,作品成为作者充分展现自己的个性、观点与喜恶的阵地。詹姆斯的小说理论正处于转型之际。在这个历史大背景下,詹姆斯关于作品接受意义的阐述巧妙地平衡了传统与现代转型之间的矛盾分歧,修正地继承了小说本体论,即一方面认同小说的责任的确是反映生活,如同镜子一般,但另一方面又指出小说毕竟不同于生活,小说的艺术不仅要首先满足自身形式上的要求,生活的形态是各式各样的,小说呈现的充其量是生活的一种真实的幻觉(illusion of realism),而且小说也不是作者用来对读者鼓吹自己的道德观、价值取向或喜怒好恶的工具,而是小说家对生活直接印象的呈现,只是小说家在呈现这样的印象之前进行了自主的挑选取舍,旨在最优化地呈现生活本身。⑱与此同时,詹姆斯关于接受意义的阐述也正确地预判了小说理论关于文学接受理论在现代的发展趋势。现代著名美国小说理论家韦恩·布斯(Wayne Booth,1921—2005)的读者接受论就是在詹姆斯的理论基础上进行的发展和完善。⑲前引詹姆斯在《乔治·爱略特的小说》一文中论及的读者观,其内涵可以说就是布斯最重要的概念“隐含/假设的读者”(implied/postulated reader)的原型。
詹姆斯对爱略特小说的道德理想的标示,在当时赢得了呼应。英国哲学家兼心理学家詹姆斯·萨利(James Sully,1842—1923)于1881年在《思想》(Mind)杂志上发表文章,对爱略特的小说成就进行了高度的肯定。萨利认为,爱略特小说的道德影响力并非来自作者带有说教性质的布道,而是来自于读者接触作品的过程中,他们的头脑对作者或者作品产生的一种微妙的同情。他还特别强调,这个接触的过程对于读者来说是一项高强度的智力活动。⑳萨利的评论可以视作对上文所述詹姆斯的道德观和读者观的一个很好的普及性解说。在当时评论界一致贬低打压爱略特的风气下,萨利的评论文章无疑是起到了正确理解爱略特的作用。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詹姆斯对爱略特的评论,以及由此阐发的小说理论,似乎要比萨利更为深刻一些,或者说是更具有小说理论的特性,而不那么具有道德哲学的意味。詹姆斯并不完全赞同萨利对爱略特不加批判的褒奖,一直以来他对爱略特笔下故事的结局抱有强烈不满,因为这些结局往往向小说创作的旧传统表现出妥协的倾向。“詹姆斯相信,(小说家)安排一个干净爽利、皆大欢喜的故事结局来解决故事里所有棘手的问题只会让读者变得消极,他(詹姆斯)非常反感这样一种没有艺术生命力的小说。”㉑此外,詹姆斯认为,小说的阐释是一个无尽的过程,同一个人每一次阅读同一部小说的感受都不尽相同,一部小说作品能否得到详尽充分的阐释有赖于读者持续不断地参与,“当你用冷静和审视的眼光重新阅读一部你从前热情而漫不经心读过的作品时,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部作品已大大地改变了它的比例。你记忆中的那些显得杰出的部分消失了,而那些微不足道的部分却在比例上增加了”㉒。正是在这样一个读者积极融入、长期参与的过程中,小说家引领读者,有时候是故意刺激他们,展开一场又一场高强度的智力活动,锤炼读者的感知力、判断力和思辨力,最终实现提升读者自身道德感和审美力的双重目标。然而,在詹姆斯看来,爱略特处理小说结局的手法不仅有违小说应真实呈现现实生活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原则,且未主动承担起小说家引领并激发读者思考的责任。
詹姆斯对爱略特小说的道德关怀与道德理想的揭示,对于后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包括了继承性的以及补充性的评论,但无论是继承性的还是补充性的,都可以说是对詹姆斯评论,以及由评论而形成的詹姆斯小说理论的回应。这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之一是英国著名的意识流小说家兼文学评论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㉓
伍尔芙在1919年爱略特百年诞辰之际撰写了《乔治·爱略特》(“George Eliot”)一文。㉔在该文中,伍尔芙对爱略特小说的道德理想主题给予了与詹姆斯一样的高度关注。伍尔芙对爱略特的整个论述,在整体的内涵上没有超出詹姆斯评论的范围,伍尔芙的评析也缺乏詹姆斯的凝练和深度,未能像詹姆斯那样提炼出“道德理性”这样的重要概念。但是作为女性作家和评论家,伍尔芙从女性的视角和经验出发去评析同为女性的爱略特小说作品时,自然具备了詹姆斯所没有的女性角度。此外,在具体的评论中,伍尔芙对爱略特的评述多从细小处切入,也显示出了女性作家和评论家所独有的心细如发的观察力,因而伍尔芙的评论在细节和例证上要比詹姆斯更加丰富具体,笔触也更细腻温情。
爱略特曾经说过,虽然作为个体的人遭遇各不相同,“但都一样是在挣扎着的、错误连连的人们”㉕。换言之,他人犯下的错误或者遭受的痛苦并非距离我们遥不可及。爱略特善意地提醒我们,当我们带着隔岸观火的心情去俯视或者猎奇他人的痛苦时,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意识到“个体苦难的普遍性”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极有可能犯下与他们相似的错误,这也是爱略特指出的人们通常不愿意过早接受的“人生教训”。爱略特强调,设身处地去同情并理解他人不仅是一种“宽容美德”,实际上也是我们通过对他者感同身受的共情体验去帮助自己探求生活的真实、理解生活的真实,最大限度地接近生活的真实。这也正是詹姆斯借由爱略特评论而提出的小说主题与读者参与等理论。对于这些问题,伍尔芙具体地指出:
我们根据对她生平的点滴了解,来阐述她对小说的态度时,充其量只能说: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人们通常不会这么早就接受的那些人生教训,而在其中她最深刻的也许是那宽容美德;她总把同情放在普通人这一边,她也最善于详细描写平凡生活中的那些淳朴的快乐和烦恼……对于我们所感到如此博大而具有深刻人性的东西,我们简直不愿意进行分析。而且,当我们考虑一下,尽管西佩顿和黑思洛普的世界从时间上说离我们那么遥远,那些农夫和雇工的思想和乔治·爱略特的大多数读者之间又是那么隔膜,我们竟然还能在书中的宅院和铁匠铺、农家的起居室和牧师的庭园之间轻松自在、高高兴兴地漫游,这只能归功于一个事实,即:乔治·爱略特使得我们带着同情而不是屈尊和猎奇的态度来参与他们的生活。㉗
这里,伍尔芙着重指出,爱略特成功地捕捉并呈现“如此博大而具有深刻人性的东西”,应该归功于她“总把同情放在普通人这一边”,并且“最善于详细描写平凡生活中的那些淳朴的快乐和烦恼”,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爱略特丝毫没有知识精英“屈尊”以体恤民情的伪善,以及为了满足“猎奇”的窥探心态。
也许受小说主题意涵的影响,爱略特多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代入小说人物。这一小说风格在文学史上被称为“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初名来自于德语,脱胎于歌德的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在爱略特之前或同时,这类成长小说的主角几乎都是男性,譬如狄更斯著名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德》。爱略特的女性成长小说是小说创作史上的一大突破。伍尔芙讲:
但是,田野和农庄的世界已经不能使她满足了。在现实生活中,她已经在寻求着另外的出路;尽管回顾过去能够使人平静、得到安慰,但是,即使在那些早期作品里也有痕迹表明已经存在着一个烦恼不安的灵魂,存在着一个既苛察明辨、又不断怀疑、而且感到困惑不安的人——那也是乔治·爱略特自己。在《亚当·比德》中的黛娜身上,有作者的影子;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麦琪身上,她对自己做出了更为坦率和全面的表露。她也是《珍妮特的悔悟》中的珍妮特,还有那个一心寻求智慧、跟拉迪斯洛结了婚、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的多萝西娅。㉘
爱略特的这一风格,曾引发西方现当代文学评论家的热议。㉙诟病者以为这是小说家的不成熟之处,譬如利维斯(F.R.Leavis,1895—1978)就批评爱略特自己与作品人物关联得过于紧密,显得幼稚、理想化且多愁善感。㉚但伍尔芙认同詹姆斯高度肯定的评论,认为这是作为小说家的爱略特可贵的真诚,是值得称道的道德严肃性,这种真诚与道德严肃性彰显的是“对正义、真理和光明的热爱;一种更大、更宽宏的视野;和在人类良知昏暗未明的视域里高举火炬的不懈努力”,它让我们看到高擎火炬的爱略特一路走来,不仅照亮了“人类良知昏暗未明的视域”,照亮了读者,也向读者照亮了她自己。
基于对爱略特小说主题的道德理想认同,伍尔芙继承了詹姆斯对爱略特的高度肯定,甚至还超过了詹姆斯的评价,这实际上反映了伍尔芙在继承詹姆斯小说理论的同时,也有了发展和变化。这可以就爱略特后期作品的评论为例略作申言。
詹姆斯评论爱略特的后期作品不如前期,他的评论影响了同时代以及后来者对爱略特创作得失的看法和论断。但伍尔芙力排众议,她指出,作为优秀的小说家,爱略特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的荣光上,她的“苛察明辨、又不断怀疑、而且感到困惑不安”的状态都是她寻求突破自我原先格局的表征。因此,伍尔芙认为,爱略特的后期作品,尤其是《米德尔马契》代表了她艺术创作的巅峰状态,是“英国小说中罕见的为成年人而写的小说”,是爱略特最成熟的作品,是作家的个人心智成长与审美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显然,这一评断将詹姆斯在现代意识小说上的理论探索向前推进了。
此外,伍尔芙也凸显了詹姆斯有所忽略的女性视角。伍尔芙指出,身为女性的爱略特在剖白心迹的创作过程中,情不自禁地对同时代女性的生存状态和个人境遇投入了格外的关注,并将这种强烈的关注和深刻思考投射在她创造的女性小说人物的身上:
她那些女主人公奋发努力,表现出极大的勇气,但她们奋斗的结果不是悲剧就是妥协——那比悲剧还要叫人难过。不过,她们的故事也是乔治·爱略特自己的经历的不完整的改写。因为,对于她来说,妇女的沉重负担和复杂境遇也是不能满意的;她要伸出手去,越过圣堂,采摘那奇妙而光辉的艺术与科学之果。她把它们紧抓在手里,很少妇女能像她抓得那么紧;她决不放弃自己继承下来的东西——那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标准——也决不接受任何不恰当的报偿。㉛
不过平心而论,詹姆斯评论中也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爱略特的女性特征,比如在评论爱略特的文章中,詹姆斯曾说:“爱略特曾经卓越地指出:人类的爱的财富,正是由这些弱女子在一代代传下去”㉜。只是,詹姆斯对女性特征的关注与重视显然不如伍尔芙更强有力。事实上,由于爱略特笔下的女性人物表露自我心声的痕迹过于明显,批评家的诟病也特别强烈,因此伍尔芙的辨护就显得别具意义。伍尔芙讲:
那些攻击乔治·爱略特的人,意见都是冲着她那些女主人公而来的;这也很有道理;因为,毫无疑问,她们使她显出了自己最糟糕的方面,把她引入困难境地,使她自我意识太强、喜欢说教、有时候还显得粗俗。然而,假如你把这整个的妇女社会从她的书里统统删掉,那么,你就只能留下一个非常狭小而低劣的世界——尽管它在艺术上更为完美,而且能给予很大的欢乐和安慰。㉝
在伍尔芙看来,尽管爱略特完全可以选择将“自己最糟糕的方面”在小说作品里隐藏起来,但表现真实生活的忠诚信念注定了她不是一个为读者制造廉价“欢乐和安慰”的故事写手,她对于人类世界强烈的道德关怀注定她不会只满足于表现“一个非常狭小而低劣的世界”。
总之,伍尔芙充分肯定了爱略特,她认为爱略特那颗诚挚炽热的追求崇高理想的心灵与其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道德理想是一致的。这崇高的理想犹如灯塔之光引领着爱略特不断砥砺前行,认识并克服现实中的困难,突破自我原先的格局,而这本身就是人性的光辉,也是人类社会得以进步的源动力,是作为小说家的爱略特用她的决心和行动证明了人具有自我塑造和自我提升的可能性,“她那向着文化堡垒一直攀登的顽强决心却是大大超越了我们的怜悯心,她的发展道路虽说非常缓慢而且坎坷,但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高尚抱负作为不可抗拒的推动力量”㉞。“根深蒂固的高尚抱负”是激励爱略特砥砺前行的内在动因,这样的内在动因一旦被点燃启动,个体本身的弱点和在前进道路上遇到的实际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伍尔芙的这一盛誉,也总是让人不得不想起詹姆斯。詹姆斯讲:
乔治·爱略特当然有弱点和困难;体质孱弱、头痛频发、消化不良、深度抑郁、对工作绝望,可是这些困难如同战车在前进过程中遇到的颠簸,与其获得的动力相比微不足道,更不用说作为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她早已领悟到采摘那奇妙而光辉的艺术之果的唯一堂奥只是努力、努力和不断努力。㉟
除了詹姆斯所说的坚忍不拔的毅力,在面对前进道路上遇到的障碍与坎坷时,伍尔芙强调,爱略特的成功更多地还要归功于她的理性。伍尔芙讲:
到后来,一切障碍都从她的前进道路上推开了。一切人,她都认识了;一切书,她都读了。她那惊人的理智力量取得了胜利。㊱
这“惊人的理智力量”的内涵,便是伍尔芙所说的读书、识人。通过读书和识人,爱略特扩大了自己的感知维度和意识容积,锤炼了观察力、判断力和思辨力,成为自觉追求自我道德与文化艺术素养提升的个体。如果细加体会,伍尔芙对爱略特个人成长历程的评说,可以说正是对詹姆斯所概括的“道德理性”这一经典概念的具体的真实诠释。
注释:
①国内研究参见王丽亚《新中国六十年亨利·詹姆斯小说研究之考察与分析》,《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国际研究主要参见詹姆斯研究专刊The Henry James Review。
②③㉟Henry James,Literary Criticism,Vol.1,Essays on Literature,American Writers,English Writers,New York:The Library of America,1984,p.1010,p.997,p.1007.
④关于维多利亚时代历史文化背景参见Stephen Greenblatt,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Vol.E,The Victorian Age,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2006.
⑤阿萨·布里格斯:《英国社会史》,陈叔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08页。
⑥Gordon Haight,ed.,The George Eliot Letters,Vol.2,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54—1978,p. 403.
⑦㉖高晓玲:《乔治·爱略特的转型焦虑》,《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
⑧George Eliot,Middlemarch,New York: W.W. Norton& Company,2000,p. 135.
⑨Gordon Haight,ed.,The George Eliot Letters,Vol.6,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4—1978,p. 287.
⑩⑯⑲Peter Rawlings,American Theorists of the Novel:Henry James,Lionel Trilling,Wayne C. Booth,New York:Routledge,2006,p.106,p.107,p.95.
⑪⑫⑭⑮⑰㉒㉜詹姆斯:《小说的艺术:亨利·詹姆斯文论选》,朱乃文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9、285、284、30、212、212、287页。
⑬詹姆斯:《小说的艺术:亨利·詹姆斯文论选》,第28、12页。
⑱代显梅:《传统与现代之间:亨利·詹姆斯的小说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8页。
⑳㉑㉙John Rignall,ed.,Oxford Readers Companion to George Eliot,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331,p.96,p.25.
㉓㉚F.R.利维斯是当代的代表,参见氏著《伟大的传统》,袁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6~57页。
㉔该文同年11月刊发于《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后收录于伍尔芙的论文集《普通读者》(The Common Reader)。
㉕Gordon Haight,ed.,The George Eliot Letters,Vol.3,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4—1978,p. 111.
㉗㉘㉛㉝㉞㊱伍尔芙:《普通读者》(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156、158、158、158、154、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