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 值 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 硕 士
陈云文 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 讲 师(通讯作者)
唐代王昌龄的《诗格》[1]中明确提出了意境一词,他列举诗有三境:一物境,二情境,三意境。此后,意境论逐渐成为了我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历代学者对它作补充、发挥,至清末,王国维在意境的基础上又提出“境界”二字,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强调了追求境界的重要性,认为“境界”创作高于“气质”“格律”和“神韵”的创作。
“境界”一词,“境界”一词,本指疆域,汉郑玄笺《诗·大雅·江汉》篇“于疆于理”曰:“召公于有叛戾之国,则往正其境界,修其分理。”《后汉书·仲长统传》亦有:“当更制其境界,使远者不过二百里。”汉代之后,此词被引入佛教经籍翻译之中。如《华严梵行品》有云:“了知境界,如幻如梦。”《无量寿经》谓:“斯义弘深,非我境界。”此时“境界”一词已日渐走向形而上,与“意境”之意趋近。在现代关于意境的研究中,有许多学者尝试对意境进行解释。宗白华[2]、朱光潜[3]、叶朗[4]等学者从意象、情景、情趣等方面对意境理论作了补充性的解释[5]。总体而言,“意境”是物象和意象、客观和主观、自然和人的结合,是一种虚实相生,具有超越本体意义的“境”,学术界认为王国维的“境界”和“意境”基本上是一个概念。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又将境界分为两种,一是有我之境,二是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6]该书以境界说为纲,建立了一套比传统词话优越得多的理论体系——以境界说为纲,统摄全局,高屋建瓴;之下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造境”与“写境”“隔”与“不隔”等相反相成的理论范畴,构成一个相对较为完美的理论框架。
王国维提出写景,在于构建自然和真实,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自然”一词多次出现在《人间词话》当中,对于各家词的评判也可见王国维推崇自然审美观。如评论纳兰容若之时,高度赞赏纳兰容若,认为他能够自然观物言情,是真实真切的表现。
写真景物表达真感情的目的是“不隔”,语语皆在目前,与此相反则是“隔”,如雾里看花。“不隔”乃是王国维所推崇的理想状态,达到了作品和读者的“不隔”,“则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6]。需要强调的是,此处的“不隔”指的是作品和读者之间的无障碍的交流,是一种目的,而非传统认知的创作手法。将自然和真实的景物通过艺术处理后,“不隔”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再由自身的想象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这也正是中国园林创作追求的意境。
基于王国维的境界说,探究意境这一概念在景观中的作用机制,归纳提炼其在园林景观中的作用过程。并解析意境西湖景观的体现,尝试为我国今后的园林规划设计以及山水城市的构建提供新思路。基于以上认识,文章研究的主要目的为:(1)理清王国维“境界论”的深刻含义,探究“以物观物”感物方式如何对意境造成影响,以及跟景观的关系。(2)基于王国维的境界论,阐述构建“自然”“真实性”场所的意义。(3)以西湖为例,解析西湖自然和真实的景观,阐述西湖意境产生过程。(4)归纳出意境在园林中的作用过程。
“观”,王国维视之为境界成立的根据,观物思想深受道家的影响。“以物观物”一词先由宋代道学家邵雍提出,他认为:“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7]又云:“诚为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者焉,盖其问情累都忘去尔。”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有云:“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二者观点颇为相似,认为万物与我有着利害关系,需要摒弃这种关系,主张直观和纯粹地感受,意与象相互渗透,融合创生[8]。以物观物,是站在各个物种角度对某个对象进行观察,是超越个体情感判断的理性直观,它的目的是达到“无我之境”,进入事物的生命从而领悟事物的本质、精神,进入一种主、客体浑然的状态。这种状态克服了世界物我对立的二元性,回到了物我一体的“一”。观者不带入个人性质,使自己与默察的对象一致,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丧我”[9]。
“无我之境”来自于“以物观物”的感应万物的方式。这种对宇宙万物直观的把握方式,必然会导致人和万物的合一,从而到达忘我无我之境。而“以我观物”的思维方式则是“师其成心”,庄子在《齐物论》中对此方式提出质疑:“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肴乱,吾恶能知其辩?”显然,这种以自我为尺度对事物的观察,最终必将得到的是一种虚假而且单调乏味的结果。道家对以自我为中心、人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中心主义,物我二元对立的思想是极其反对的,而主张万物是一元性(道)的,要求“人与天一”,人与宇宙自然浑然为一。上文提到王国维对于纳兰的评价,也印证了“以物观物”在审美实践中的运用,说明了“自然之眼舌”具有洞察、言说自然本质的效能。
想要理解“显现”一词,必先理解“摹仿”。学术界一般认为,西方艺术理论的核心是“摹仿”,再重现。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摹仿”说,它们都是“以我观物”的方式来理解宇宙自然的,认为“来源在于创作者而不在所创造的对象本身”[10]。所谓的摹仿的自然是经过人的创作,表现和原真自然不一样的“第二自然”。而中国古典艺术,则是以“以物观物”的感物方式,不以人的先验预设模式和框架去对自然万象进行干扰和类分,而是一种经过解蔽、去蔽之后的澄明之境的“显现”。“摹仿”说成就的是艺术典型,而“显现”观是艺术意境的创造[9]。
“以我观物”的方式经过人的抽象、分封的程序,扼杀自然万物的天然生机和丰富多彩,从而导致物象理解的单一性[9]。“以物观物”的方式要求保存自然万物的自然状态,必然导致自然物象的具体性、生动性、多种暗示性。如北宋绘画理论家董道在《书百牛图后》中指出画家有两种不同的观察对象的方式:一种是“以人观牛”,另一种是“以牛观牛”,前者只见牛与人的不同,不见各牛之差别,结果百牛如一;后者进一步观察各牛之间的千差万别,则一百牛形,形不重出。一种是以人固有的概念先入为主,导致主体和客体分离,一种是抛弃先天的人的认知,主客体合二为一,显现具体对象——牛的天然和趣味。以物观物的感应方式才能创造出“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意境。
“自然”一词,按《说文解字》:“自,始也。”“然”则是“是”和“这样”的意思。所以,“自然”则是“自是”,即一个事物是它本身。一个事物自然状态就是事物原初存在的状态,具有本源性。也就是说“自然”的形容词性大于名词性。道家的“道法自然”,说的就是道的本性就是自然而然的,并不是指道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决定者[11]。虽然道家的“自然”并不是名词,但道家的思想起源造化,都跟大自然环境息息相关。王国维所认为的自然,在《宋元戏曲考》中有所阐述:“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可知,他所认为的“自然”是事物真实的表达,不管在写景还是言情上,都是直指事物的本身和内心的真感情。
“真”,在王国维境界论述中,也被多次提及。“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6]强调了“真”的表达直接影响境界的有无,“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6]。认为之所以是大家之作,是因为所见是真实的,进而感悟也是深刻的。这种“真”可以理解为实在,一种现实的存在,是人能通过感官直接接触到的具体事物。通过描写自然和真实的景物,达到作品和读者的“不隔”,而非“雾里看花”,从而使读者完全沉浸在作者所描述的场景之中,再由读者自身达到一个虚实结合的意境。这种不带有个人价值取向和情绪的景物描写,能够更加直观和全面地表述一个事物和场景,这就是自然和真实的意义所在。
在艺术创作中,包括园林创作,师法自然,以表现大自然的真正生命和情趣为最高境界。陈从周先生在《说园》[12]中运用大量的篇幅强调了园林创作在于自然和真实。他认为“山林之美,贵于自然,自然者,存真而已”,道出山林、自然以及存真三者的辩证关系,引用《红楼梦》中对园林的评说,再次强调了园林中“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真也”,即自然和真实的重要性。最后说到“园林失真,有如布景”进而点出质感的作用,以及说明园林失真,则失去了设计的意义,则跟布景无异。在创作中追求自然之美,是共同的美学追求。
“以物观物”为景观活动提供了感物方式的依据,通过“以物观物”的手段,人可以“丧我”从而达到物我两忘的意境。深入现实生活之中,占有客观材料,再呼出其外,高于现实,才能超出常人的意境,对现实作审美的观照,则能通过艺术手段创作出自然真实的作品[13]。从王国维的境界论出发,结合感物方式对于意境营造的影响,笔者尝试将意境范畴在景观中的作用机制归纳出来,由活动递进关系,提炼为“丧我观物- 显现自然真实场景- 进入天人合一意境”三个作用过程。
中国人向来重视人心对世间万物的感应,和大自然心灵互通的作用,这种直观和纯粹的感受,使得人们对外物的把握更为直接和全面。不用刻意的方法去归纳和类分宇宙现象去组织它或用某种意义的模式去说明它的秩序,不用抽象理智的系统去决定它秩序应用的样子,就不会产生某种程度的限制、缩减、甚至歪曲[9]。因此如何直观和纯粹地感受和把握万物变得尤为重要,创作者在创作前,消去“人类”这一身份属性,摒弃先验的模式思维,丧我物化,再进行观物。站在不同的角度,观察各物种之间的差异,以此掌握了解每个物种的自然共性和特性。
创作,要能入其内;入内,故有生气,又要能乎其外,故有高致。身历其境的园林实境是引导人们进入意蕴无穷的园林虚境的前提,而身历其境的实境要求“真实”和“自然”。通过以物观物的感物方式,把握各物种的天然生机和个性,在园林创作中显现,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各物种在园林当中各得其位,和谐共生、生机盎然,人游其中,不觉之中,也变成园林中的一部分。园林景观的显现,之所以优于自然之美,是因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这种通过“不隔”手段创作的景观,使自然以最真实、最富有活力的形态显现在游览者面前。
人们在游览之时,真实自然的景观展现在眼前,处处充满天然生机和活力。人与万物的交流是不隔的、无障碍的,人们能迅速沉浸在赏心悦目的园林景物之中,这种更加直观和纯粹的感受,也必然导致人与宇宙、万物的合一,刺激和引导人们“丧我而物化”。进入园林之中,意象相融,相互渗透,观者自身自然会引发出超越本体和客体、虚实相生的意境。
杭州西湖作为保存至今具有代表性的,为数不多的公共园林之一,所体现的天人合一、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机面貌,值得现代人去探究其间所蕴含的生态哲理。由远古海湾发展定型的西湖,有着“三面湖山一面城”的山水骨架,即面朝杭州城区,三面环山,湖隐于城,城隐于湖山之中。从原始的“一堤一岛”逐渐演变到如今的“三堤四岛”形态格局[14],西湖可谓是人工与自然相结合的时代产物。万物在此都呈现出自然真实的状态,游览其间,如同置身于天然的山水之间,引发出无穷的妙境。
西湖山水布局是一面湖三面山,湖中有一孤山,峙立水中,三潭印月、湖心亭、阮公墩三个小岛鼎立湖心。后建有苏堤、白堤,横跨水面,这就给西湖奠定了湖山交映、水堤交联的景观框架。苏堤、白堤虽是人工产物,却能够融入湖色之中,“草绿裙腰”如同本就生长于湖上的天然之物。历代人们对西湖两堤三岛景观格局的构建,崇尚道家“道法自然”的理念,使得西湖的山水各得其位,寻常自在。将自然界最原真的山水景观展现出来,这就是“不隔”。因为不隔,拉近人与景物的距离,而非“雾里看花”。加之外在自然条件,如天气和气候变化等,使人观西湖山水产生特殊意境。如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一文中描写道:“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大雪的覆盖之下,此时西湖的山水和天地交融,湖堤、亭点缀其间,使人忘身于西湖山水之中,迁想妙得,引发出超然物外的空灵意境。因此西湖自然的山水骨架和格局是促使游览者能够感受到其天然真趣的前提。
以湖为中心,开敞式布局,灵活自由地分布着人工建造的建筑和景观,这些人工建造物都隐匿于湖山之间,不破坏湖的自然性,将人工的影响降到最低。建筑无铺张的体量和色彩,小巧玲珑清新淡雅,显得朴实和自然,最大程度融入到西湖山水之中。散布在山水之中的景点遵循着因地制宜的原则,形式表现不拘一格,将周边的环境和外在的自然条件结合起来,形成天然真趣的景色。西湖景色观赏名片——“西湖十景”的建造,根据场地现有条件加之外在自然因素的介入设计而成,各处都秉承着“万物平等”的生态自然观。如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当年苏东坡为防止西湖再度淤塞,在西湖之上立三座石塔,湖中三塔亭亭而立,渐成一景,此后成为西湖绝佳观月点之一。张矩在《应天长——三潭印月》中写道:“桂轮逼采,菱沼漾金,潜虬暗动鲛室。水路乍疑霜雪,明眸洗春色。”描述了三潭印月的成像画面[15]:月亮借助水面反射月光,并且在水下形成光斑,如在石塔中点上烛光,此时塔影、云影、月影融成一片,形成烛光、月光、湖光交相辉映的绮丽景色。人的物性并没有在景物中特加强调,特性在此被弱化,此时只需以静观之,自然景物相映成趣,万物与人则自成一体。
西湖景物灵活自然而真实,万物特性在此能得以充分地展现,呈现了事物的原真状态,保持万物真实面目,回到万物自然本身,趣得之自然者深。并没有刻意地去加以改变和附加某种事物人为世俗的意义[9],不给景物强加某种应用秩序,只是“单一”地将景物本身的样子显现出来,从而达到“多样”意义。从而有限景物,达到无限的意境之中。
目前我国正面临着资源环境问题,在40 年的快速发展中,水污染、土壤污染、空气污染的状况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近年来,我国也出台了许多关于环境保护的相关政策,从“两山理论”到“山水城市”的提出,无一不表明现代人需要重新审视自然和人类的关系。园林作为自然和人类交流和认识的重要地带,也面临着在环境危机背景下重新构建理论体系和规划设计理念的重要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的讲话中强调了“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未来生态环境所追求的目标。由此看来,在园林的建造上,一种包容、和谐共生、万物合一的园林才是未来社会所需要的自然。摒弃此前“以我观物”的人类社会为中心,以人的先验预设模式为主导的思想,转向“以物观物”的万物和谐、自得其乐的共生理念,以此创造出天然真趣、天人合一的意境,是现代人特别是致力于我国环境生态保护相关工作的人员所要做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