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景忠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东城100006)
俞秀松出生在清末,进入民国时期,他逐渐成长。《俞秀松传》分析:他自幼受到其父辈“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忧患意识和影响,和(当地)刚毅勇烈民风的熏陶,加以学校国文经学历史文化的教育,他在小学时期即培养了忧国忧民和胸怀大志的政治倾向[1]11。
从俞秀松在学校的作文中,可以看到,他自幼即怀有大志。他从学习古代一些名人生世的历史知识中,得到感悟。他认为:人生必须“有为于世”。他以古代历史人物舜、伊尹、诸葛亮三人为例论说:“昔者舜耕发于畎亩之中,伊尹举于有莘之野,诸葛举于南阳。此三贤者,其初虽耕于野中,而其心常思有为于世。由此观之,无论为隐者,为常人,必先有治国家之志藏于心,而后可以隐于农,否则,致远恐泥,君子不为也。……夫丈人岂真甘心为农哉?其初心亦犹之圣人耳。”[2]2他体悟:人生于世,不能无所作为,不能沉潜隐没于社会之外。即使古人有时归隐,也是心中抱有大志,并非真的甘心避世隐居。《论语》中有“长沮、桀溺耦而耕”一段故事。俞秀松的体会是:虽然他们隐于陇亩,自耕而食,但并非自己情愿,起先他们也是有治世之大志的,后来迫不得已才退隐的。他进一步论说:欲成就事业,不能靠天命,而要在心中立志:“世人言成败,莫不曰赖天命。……天命固不可赖矣。”“时不论古今,地不论中外,政不论君民,而其所以成事败事者,何一不发源于人心也?”[3]6
俞秀松还分析古代游说之士与任侠之士的区别,显然,他崇尚侠士,认为:“说士尚口舌,侠士尚血气;说士尚功名,侠士尚节义;说士之志气每多卑劣,侠士之志气大都高尚。”他又比较古今侠士的不同:古代豫让、聂政、荆轲,“侠则侠矣,而惜乎其小焉”,而清末徐锡麟、周之贞、彭家珍刺杀满清高官,是因“痛祖国之沦亡,为宗邦图恢复”。他们的英勇义举,使夷虏丧胆,专制革除,共和告成。他赞颂他们是“轰轰烈烈为世界之大侠士”[4]8。古今侠士的高尚气节,深获其心,尤其是为革除专制政治、实现共和革命而不怕牺牲的侠士,更是他崇敬的英雄,他们的光辉榜样深种于俞秀松的心中。
后来,俞秀松曾回忆说:“我九岁到十六岁,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当时,我曾充满英雄主义的幻想。”[5]123如果说,上学读书期间上古圣贤的事迹和古今英雄的精神,还是俞秀松人生观形成过程中的思想因子,那么,参与五四爱国运动的实际活动,就成为他进入社会,选择人生道路的实践起端。
1919 年,由于处置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果的巴黎和会上,作为战胜国的中国没能实现自己的权益主张,和会却把战败国德国原先侵占的中国山东权益转让给日本,激起了北京爱国学生发起的“五四”运动。他们呼喊出“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日本宰割中国的条约)和“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口号。五四运动的浪潮迅速波及全国。浙江第一师范和杭州市中学以上各校学生也立刻响应,游行示威,罢课,宣传抵制日货,声援北京、上海的爱国运动。俞秀松与宣中华等是杭州学生运动的积极组织者领导者,俞秀松参与了许多组织宣传活动。他参与创办《浙江新潮》(由浙江一师的《双十》半月刊改称),并任主编。浙江一师宣传新思潮,遭到地方当局的阻碍和围攻。在校长经亨颐的率领下,俞秀松与该校进步师生作了不屈的抗争。因施存统的《非孝》文,引发俞秀松主编的《浙江新潮》被封禁,停止出版,最后引发出一场“一师风潮”。在五四运动发生后的一系列斗争活动中,俞秀松从一名普通学生成长为积极投身社会变革的革命派。
1920 年初,俞秀松与施存统离开浙江一师。这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他原先曾想当一个“学问家”,走学术道路。经过到北京工读互助团活动后,他开始转变,想当一个社会改造(革命)者。作为一个师范学校的学生,遵循常轨,俞秀松毕业后,可以继续升学,或者谋一个教职,总体说,属于继续走文教事业的学术道路。而五四运动催化有志青年,追逐社会主义思潮,立志改造社会[6]82-85。经过北京工读互助团的活动后,俞秀松下定决心:“我此后不想做个学问家(这是我本来的志愿),情愿做个‘举世唾骂’的革命家。”[7]54俞秀松后来在他的日记中记载说:“从前我以‘学者’自夸的人,我底父亲,我底朋友,也都以‘学者’期望我的。今年到北京一去,总算把这个‘学者’的念头打破了,决意想去做‘社会的革命者’。”[8]48
俞秀松走入社会,想当社会的革命者,固然主要是因为早就有胸怀天下,致国强盛,改造社会的大志,而非常重要的缘故,是他参与了五四运动后实际斗争生活的煅炼。他参与社会改革的热心高涨,再也无法沉静下来,安心于教室书桌的生活。据载:俞秀松本来就憧憬未来,志在四方。他说:“我的志愿,将来要做一个有利于国,有利于民的东西南北人。”[1]25
不过,毕竟他是学生出身,又很年轻,求知欲相当旺盛。他的想做改造社会者的志愿与他想读书求学的兴味,不时产生矛盾纠结,困扰着他,非常痛苦。1920年夏,他在日记里写道:“我现在对我底前途,想来觉得很苦痛,因为:我从前很想做个大学问家。现在虽然投身到工厂里,愿意做个社会改造者,可是,我底知识欲总是很盛很盛呢。我想到我底知识的程度,正觉得恐慌,因为我现在要求知识底工具——外国文字,还一点没有预备好。”[9]13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他已不是再回过头去想当学问家,而是思考,既然想当社会的改造者——革命家,但自己的知识储备还不足,没有足够的学识,也就没有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请看他的日记:“知识欲还是要时刻复现的,于是心里又起了大冲突:一方面想,学问无穷底,求伊做什么?况且,观察社会状况何尝不是学问吗?一方面想,我底学问终究不足,将来解决社会问题,有什么能力好来解决?”[8]48-49
总之,五四运动催化俞秀松这位有志的青年学生,决心不循普通人们升学就业度过人生的常轨,而要当一个“社会的革命者”。这是俞秀松参与中共创建活动的重要思想基础。
俞秀松早年接受过传统文化教育,念过一些古书,了解中国的历史和传统文化,开始懂得一些政治理念,比如民本思想。他在一篇作文中写道:“自古以来,得国者在于民心服。民心服,即得天下矣。不得民心,即失天下矣。何哉?盖民一国之本也。”[10]1
清末民初,欧美西方先进思想不断传入中国。俞秀松接受新思潮的影响,思考中国如何才能进步,达到富强。他强调,中国要有进取思想:“列国富而中国贫,列国强而中国弱,其故何哉?曰:无进取思想而已矣。……今中国若能力图自强,取法于泰西,奖专门之学,教生利之法,苟如是,国岂有不富强耶?”“无论一国一家一身……无论为士农工商者,必须有进取思想。”他认为,国家须有进取思想,个人也是如此:“故进取者,人生之重要事也。”[11]7他认为,外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在发展变化,如同“试验”:“当今之世,试验愈精,而外国试验尤进于中国,其巧天下能测。嗟乎!中国少年,当尽心考察,而以后可以与外国等。”[12]4在他的心里,充满了要进取,要奋发努力,力求国家富强的思想。
他并认识到,推动国家社会的进步,须要作不懈的努力。他借中国古代“愚公移山”的故事作比喻,认为只要全国人民以坚强的意志发奋努力,一定能使国家富强。他在其《愚公移山论》一文中写道:“自古成大业者,虽难而不惧,何也?盖其志坚耳。……中国少年岂不及愚公乎?若人人有愚公之毅力,则中国何患不强乎?虽强大之国,吾何畏彼哉?”[13]5
俞秀松就读的浙江一师是一所新式学堂,从校长到教师,那里集聚了一批具有新思想的进步知识分子。俞秀松受到陶冶,他自身也追逐新思潮。他的家境贫苦,但当新文化运动兴起,在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刊行后,据载,他省吃俭用,订阅一份《新青年》杂志阅读[1]22。自然,他接受了该刊民主科学的新思想。
参加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后,俞秀松进一步思考中国社会的改造问题,并对社会的阶级阶层做出分析。他在《浙江新潮》发刊词中提出:人类社会的发展,谋求“生活的幸福和进化”,而要达到此目的需要三条件:自由,互助,劳动。必须改造社会,“改造的责任在于农工劳动者,改造的方法在于‘自觉’和‘联合’”[6]83。
他分析:现在的人类社会,“大约可分政治阶级、资本阶级、智识阶级、劳动阶级四种”。政治阶级和资本阶级“是自由、互助、劳动的大敌”。“劳动阶级占全世界人类的最大多数,……而且都能尽互助、劳动的责任。”“智识阶级里面觉悟的人,……应该投身劳动界中,和劳动者联合一致。”“青年学生是中国很有希望的平民,教育劳动者实在是他们最重要的责任。”他提出,希望“第一步,当以学生的自觉与联合促进劳动界的自觉和联合;第二步,当使学生界和劳动界联合;第三步,当使学生都为劳动者,谋劳动界的大联合。”[6]84
俞秀松在《浙江新潮》发刊词中提出的,人类社会中划分为政治阶级、资本阶级、智识阶级和劳动阶级四种阶级,并且以智识阶级和青年学生为本位,寄希望于智识阶级和青年学生自觉联合劳动者,要求青年学生都成为劳动者。俞秀松善于独立思考,他的重视智识阶级和青年学生的阶级分析思想是新颖的。虽然这一思想与马克思主义明确以经济地位划分阶级的方法和以工农劳动者为本位的观点不大一致,但与马克思主义有关劳动与资本对立的观点,和劳动者(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主张又有相当的接近之处。俞秀松的这一思想,对他接受马列主义,参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方向是一致的。
据载:在学校里,同学们讨论时事,怎样救国,怎样革命时,俞秀松认为:“和平手段不行,必须用暴力!”[1]25不知这一说法是何根据,但是,以暴力改造社会的说法,在《浙江新潮》发刊词中找不到这样的主张。《浙江新潮》中主张:“把人类从黑暗变为光明,从伪道变为真理,从兽性变为人道”。“我们提倡人道、真理,势不得不和黑暗、伪道、兽性的势力奋斗。”[6]85如何奋斗?此文并未提出用暴力的方法。而在俞秀松日记中,可以发现,他记载了他十七岁时,还不忍杀生,他养成了不大食肉而行菜食(素食)的习惯,他认为素食不仅科学、卫生,而且“合于人道主义的道德”[14]41。
上述朴素的民本、国家富强意识和对人类社会阶级划分的观点,以及人道主义心理,是俞秀松接受马列主义,参与中共创建活动之前的政治底色。
清末民初,社会主义思潮涌入中国,各种社会主义思想,空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和马克思主义都陆续传入。俞秀松年轻时即受到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
1919 年,俞秀松在学校时就喜读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巴枯宁和托尔斯泰的著作,参加过无政府党的世界语学社[15]208。俞秀松同情社会底层穷苦民众,希望能够解决他们的温饱和生活困难。他决心离开学校走向社会时,曾对他弟弟说:“我这次出去,几时回来没有数。我要等到大家有饭吃,等到讨饭佬有饭吃再回来。”[16]27
俞秀松也受到新村主义思想的影响。1920年,他与施存统到北京参加工读互助活动。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二十世纪是平民的世纪,是劳力劳心遂算是人,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才能生活。”[17]50他在给父母家人的另一信中说:“我来(北京)的目的是:‘实验我底思想生活,想传播到全人类,使他们共同享受这甘美、快乐、博爱、互助自由……的新生活,才算完事!’”[18]51
但是,工读互助活动遇到了许多困难。俞秀松认为:“因为现在社会制度的下面,想拿半天所得的工资,万难维持全天的生活费。”[7]53再则,因为工读互助团的团员们不是自由结合,相互感情不洽,不肯互相协力商量办法,消费亦有不当[19]87。新村实验工读互助活动遭遇失败的命运。1920 年4 月,俞秀松给父亲的朋友骆致襄的信中写道:“北京工读互助团因生活和感情问题,一变从前的主张,工作改变,人各管己,实行工读主义,做苦学生的办法。这种办法,对于学一方面是信可以长进一点(大约他们——该团团员——都在北大办事,或做北大教员底书记,或在图书馆里办事,或在印刷厂做工,空的时间就去听讲。胡适之想办一个自修大学,专为工读生而设的)。但是我不愿这样办法,所以离开该团。”[20]55骆致襄曾对他说:“要改造社会,终不能一时离开社会。若要拿自己组织的新村,为改造社会的前驱,使社会里面的人,看得高不可攀,社会就不容易改造了!”[20]55俞秀松经过北京工读互助团的实践,认同了骆的这一看法。
俞秀松经过工读互助团的生活,碰到一系列困难,逐渐明白:在现在这个社会,不通过革命来建设人类的新生活,是一种乌托邦空想[21]125。这时,俞秀松开始认为,社会改造要经过激进的办法。他说:“我们处在这种社会之中,……不是用急(激)进的方法——好方法——无论如何不成功的。现在的人,都怕急(激)进的方法,徒使社会乱而不安的。是呀!这话很对。我认为我们改造社会的好方法,就是使社会愈闹得利(厉)害愈好。惟恐我们底方法,还不能使这个麻木不仁的社会闹起来呢!如果全世界能够大闹起来,那是我所更加欢迎了的。”[20]55
1920 年3 月下旬,俞秀松到上海《星期评论》社。1920年3月至7月,俞秀松在上海,是他从无政府主义思想向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重要转化期。
在俞秀松1920 年六七月份的日记中有他所交往的许多朋友的名字,如沈玄庐、沈仲九、陈望道、陈独秀、李汉俊、戴季陶、施存统、刘大白、夏丏尊等,都是名人,其中有一些是俞秀松的老师。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后来都参与了中共的创建活动。正是与陈独秀、戴季陶、沈玄庐、陈望道、李汉俊、施存统等人交往,受到他们思想的影响,他才成了参与发起创建中共的人物。后来他在自传中写到,在上海,他受到戴季陶、沈玄庐和陈独秀等人的影响,他开始了解马克思主义和十月革命。他说:“他们多方面帮助我了解马克思主义和革命运动,其中包括十月革命。”[21]125他在写给友人沈仲九的信中说:“中国现在恐慌底程度,虽不到那时俄国底地位,可是这种半死不活的社会,是易闷死人也!”[22]11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俞秀松对当时中国社会某种认识,同时还与俄国革命前的历史做比较。这印证了他这时政治思想认识的提高。
俞秀松日记中还写到他与陈独秀一次交谈的内容。其缘由是:“(6 月27 日)夜,(陈)望道叫我明天送他所译的《共产党宣言》到(陈)独秀家去。这篇宣言底原文是德语,现在一时找不到,所以只用英、俄、日三国底译文来对校了。”6 月28 日日记:“九点,到独秀家,将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交给他。”就在将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译稿送到陈独秀家里时,俞秀松还与陈独秀交谈,从翻译工作到社会问题:“我们说些译书的事:总该忠实精细,但现在译书的人,每天以译书度生活,一天总许有八千字,才能生活。于是不能不误会的误会,杜撰的杜撰。这是私有财产制度之下,没有一件事可做了。译书度生活的人,我又何责!”“后来我问独秀:‘将来有学生要进工厂,我们应该替他想个方法。’……总之,工作技能不好的,替他想法子是想不出好法子来。这是我们两人结束这个问题底话。”[23]13,14从俞秀松与陈独秀交谈的内容,可以看出,他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批判态度和对让学生进工厂的事非常关心。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俞秀松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
俞秀松经历了从庞杂的社会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转变。对马克思主义的初步认识,直接导致他参与中国共产党创立活动中来。指导他对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认识的陈独秀、沈玄庐等人,正好就是中共的创建者。
俞秀松1920 年4 月,进上海虹口厚生铁厂当工人。他在那里体察工人艰苦的生活,探寻开展工人运动的途径。
中共创建的发起者,多为读书人、知识分子,可能只有俞秀松是惟一深入到工厂,当过工人的。
当工人,过工人生活,对读书人来说,是痛苦的。俞秀松亲身体验工人痛苦的生活。他写道:“中国底工人太苦痛了,一般人又看得劳动界太微贱,知识界里的人又不肯与工人为伍。那么,我去试试吧——并非我的本愿。而且,我进工厂的目的,并非去做苦工。这种一天十几点的牛马劳动,我是很恶的。”“工厂里这样的不清洁,我们所吃的饭或菜里,常常看见蚊子和苍蝇,我实在讨厌了!”到了夏天,夜里被蚊虫叮咬:“昨夜被蚊虫款待得非凡,今天起来头痛脑昏了。”[24]14-15
俞秀松生活很苦,收入微薄。他日记里写道:“(6 月29 日)下午,我想到星期评论社去取帐子,又想去买点东西,而钱一文没有。”[24]14“近一月来,我底身边一钱也没有。从工厂——厚生铁厂(在虹口东鸭绿江路351 号半)到《星期评论》社都是走的,要走一点钟才到呢。我底老脾气,极不愿求怜于人的。金钱没有用,情愿自己吃暗苦楚,总不愿向朋友去借。”[9]12
遇到经济不景气,工厂停工,工人生活更艰难。他7月22日至25日日记写道:“我在该厂住了三月,自己也觉得很惭愧。”7 月9 日日记说:“我也到工厂去一转……我回厂去,本想去看厂底情形怎样。我因为有些东西,坐人力车到厂。厂里寂无机器声。问厂里的人,他们说现在没有工作,停工了。”[8]49,[25]28
俞秀松除个人体验工厂生活外,更重要的是了解工人状况、思想心理,探寻如何把工人组织起来,探索开展工人运动的办法。
俞秀松说:“我进工厂的目的:1,观察现在上海各工厂底内容和工人底生活状况。2,观察工人底心理,应该施什么教育和交际的方法。3,尽我底能力,于可能的范围内努力组织一个很小的工人团体。”
6 月间,他写道:“我进厚生铁厂二月多了,觉得现在工人底知识和思想太薄弱了,非先施一种工人教育是不行的,因为工人底旧观念——迷信的、阶级的,和旧习惯——不知卫生,实在中得太深了。现在我们进工厂去,对他们说什么资本家,什么罢工运动,……等等,他们是一点不知道的。这样去做,对于劳动者运动,丝毫没有效力。我们的位置,早被厂主夺去了。所以我这二月所得的经验,对于劳动运动——工界方面——底着手办法,只有两个:1,我们提倡劳动运动的人,抛弃他一切的事务,先进工厂去做苦工,预备情愿吃几年苦痛,忍做几年马牛生活,唯工厂里底命令是听,拼命努力地学习工作技能,总要学得很精很熟,可以进什么工厂里做个工头,而且要各厂主争聘不得的。在这个时期,到工厂去当个工头或大司务,就可利用现在工人弱点——旧观念,出来替他们组织什么团体,一定很有力量的。我们底同志,如有这样十人,在上海做事,那么成绩定是可观的了。2,我们提倡劳动运动底人,在上海先组织一个工人俱乐部。部里设备各种东西,如娱乐室、运动场、演说场、影戏场……等等。我们只要认识几个工人,就可叫他们辗转相介绍来入这个俱乐部。我们在这个时候就可施一种工人教育,改变他们的旧思想,灌输给他们一种新知识,渐渐地鼓吹起来,然后再组织各种的团体,来实现我们底劳动运动。只有这两个办法。而我的性情,还是趋向于第二个办法。我这个趋向,并非偷懒,不能吃那种劳苦的苦痛。我实在因为这个知识欲太强。第一个办法,老实地说,不愿意去做。我主张第二个办法,也并非专做教育事业,每天也许做几点劳力的工作。”[24]15-16
俞秀松进工厂当工人只有三个多月,但收获不小,达到了他的根本目的。俞秀松总结对工人状况的了解和开展工人运动的可行途径,主要点是:(一)工人知识水平低,保留着一些旧习惯,旧观念,缺乏阶级觉悟。(二)开展工人运动的途径之:沉下去当工人,掌握劳动技能,做到工头,进而可以组织工人团体。(三)开展工人运动途径之二:组织工人俱乐部,进行工人教育,进而组织工人团体。
从理论上说,共产党是马列主义与工人运动相结合的产物。俞秀松走进工人生活,探索开展工人运动的途径,这是他参与中国共产党创建的重要预备活动,也为他建党之初参与工会工作准备了条件。
俞秀松是在民国初年和五四爱国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他自己说,在中学时期,看过孔子、宋学学人、曾国藩等人的著作,接受了传统文化“道学思想”。民国初年的新思想,特别是《新青年》的民主科学思想也影响他的成长。1919—1920 年时,他喜欢看克鲁包特金、巴枯宁、托尔斯泰等人的著作,接受过无政府主义思想。他还参加无政府主义的世界语学社[15]208。俞秀松接触到各种新思潮,和庞杂的社会主义思想。他说:在学校时,“由于老师的指点,我有机会接触了一些新的有关革命运动的书籍。当时我对首次在中国书籍中作为一种群众性现象出现的社会主义学说很感兴趣。当然,我还无法分清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无政府主义,什么是工联主义,什么是工会等,以及它们之间的不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拯救人类的好东西。”[21]124-125
从能看到的资料中,没有发现有关他早期阅读马列主义著作的记载。直到中共创立酝酿时,俞秀松对于马列主义的了解还是不足,甚至对一些基础知识也不是很清晰的。他在1920 年7 月10日日记中说:“经过前回我们所组织底社会共产党以后,对于安那其主义和波尔雪佛克主义,都觉得茫无头绪。从前信安那其主义,的确是盲从的。此后,不是自己对于现在社会有很明瞭很正确的观察,应取甚样的方法来改造他,是不行的。”[26]30他对于无政府主义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质和区别还不甚清楚。至于马克思主义的分支,社会民主主义与列宁主义的区别恐怕更不清楚了。
但是,俞秀松身上有一股革命热情,他改造社会的思想是真诚的,愿意为社会的解放而奋斗。他在日记中曾有记载对于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思考:人生底目的,怎样做人。他不同意纯然“利他主义”的提法。他认为,应将“利他”与“利己”相统一。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从前是抱利己主义——独善其身——的人。从去年起,才把我底狭义的利己主义变为广义的利己主义。但是利他主义,我总不敢相信。去年我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听袁新产讲教育。他以为,中国现在的人心,在教育上非竭力主张利他主义不可。我在那时候,很不以他底主义为然。我就做了一篇文章驳他(这篇文章不知到哪里去了,没有发表)。我以为,人心是利己的——我底心也是如此。但是,我们现在要觉悟,我们活在社会上,决不是我一个人或少数人能够单独生活的。我要利己,同时不能不利他。利他就为利己。我现在的思想,根本是出发于此。所以,我虽主张人生是快乐,不过因为大多数人都受苦痛,我不能独享这种快乐,暂时不能不牺牲我的快乐,去救这班大多数受苦痛的人。但是,我牺牲我底快乐,去救受苦痛的人的时候,我有可求快乐的。我仍许求快乐享受的呢!”[24]16-17
由此可知,俞秀松具有为社会解放、为解救大多数人苦痛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和以此为快乐的革命人生观,只是对于马列主义的理论还缺乏必要的了解。应该说,这也不是俞秀松一人的欠缺。这可能也是参与中共创建活动诸人不同程度上存在的共同特点。1920 年春,维经斯基到中国,在上海推动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时间很短促(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建党是匆忙的。
1920 年夏参加创建共产党活动时,俞秀松很年轻。建党之初,他承担了许多实际工作,担任外国语学社秘书和社会主义青年团书记。外国语学社和青年团都是掩护党秘密工作的公开机构和团体。他在参加党的创建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实际斗争后,还是愿意到苏联去进修学习,补足自己理论知识的欠缺。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