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事变前后地方实力派政治行为再考察*

2023-01-08 07:21
中共党史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阎锡山华北蒋介石

徐 进

1935年的华北事变使华北地区亡国危机加剧,其所带来的政治氛围激发出一二九运动,成为中共在思想和组织上楔入华北地方权力格局的先导。理解这种政治氛围,需要特别注意华北地方实力派的政治行为。对此,有学者使用台北“国史馆”档案等资料,遵循“军绅政权—地盘主义”逻辑,从派系角度研究华北事变前后地方实力派的争斗及其在“日蒋博弈”中的因应(1)参见李君山:《1935年“华北自治运动”与中国派系之争——由〈蒋中正总统档案〉探讨战前中日关系之复杂性》,《台大历史学报》2004年第34期。。新近研究仍以这部分档案为主要史料,同样从权力与利益的角度论述地方实力派在华北事变后的政治抉择(2)参见贺江枫:《华北自治运动与地方实力派的政治选择》,《历史研究》2019年第1期。。

大体而言,现有解读未能突破“权力—利益”框架。该框架固然颇具解释力,却容易忽视影响各派力量政治决策的其他重要因素。事实上,对于权力关系复杂诡谲的华北事变,仅仅按照时间线索描述历史进程,难以深入理解历史当事人行为背后的深层理念与逻辑。很多时候,各地方实力派的政治考量不能简单归结为权力和利益问题,而是受制于民国政治特有的思想观念和心理定势。本文尝试捕捉这种观念和心理,考察华北事变前后地方实力派的政治行为。

一、地方意识与国家观念

清末民初以来,权威分裂、政治失序,随之而来的是地方意识盛行与国家观念式微。具体到20世纪30年代,以南北畛域、地缘认同为表征的地方意识既是地方实力派与中央分庭抗礼的有力号召,又是中央与地方共同遵从的行事逻辑。与此同时,南京政府合法性的建立使国家观念逐步上升,日本威胁的迫近进一步加速了这一过程。地方意识与国家观念交织虬结,共同影响着地方实力派的行为选择,华北局势随之愈发复杂。

南北畛域作为地方意识的表征之一,长久以来被视为民国政治离心力之一端。北伐虽于形式上统一全国,但由于蒋介石通过联合冯玉祥、阎锡山才打败北洋军阀,故胜利后冯玉祥、阎锡山仍在北方发挥主导影响,原来掌控北方的奉系则退居关外。北伐后,南北势力的对抗依旧存在,南北畛域也并未根除。在时人观念中,北伐的胜利某种程度上就是南方对北方的胜利。桂系军阀白崇禧占领北京后接受采访时的豪言,就有这种意识潜伏其间。他声称,自古未有南征北获得胜利者,而今北伐成功实为史上创举。他还特意将国民革命军与太平军对比,强调后者最多一度进至天津,至于进占北京,此为首次。(3)程思远:《白崇禧传》,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27页。国家主义派的李璜则以国民党政府将北京改为北平为例,直言其中包含南方征服北方的意味,因而一般北方人对南方人怀有一种嫉视心理。这一因素继续发酵,随后成为引发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的原因之一。(4)参见罗志田:《地方意识与全国统一: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15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原大战前夕,国民党右派元老吴稚晖在预判北方形势时,鉴于南北意识的存在,专门就冯玉祥、阎锡山会不会联合的问题提醒蒋介石说,北方之人必扶助北方,不可希望太过(5)《蒋介石日记》(1930年3月2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可见地方意识在一定层面影响着政治人物的决策。中原大战最终以东北军入关“武装调停”为结局,冯玉祥、阎锡山两派对中央的威胁得以消除,但蒋介石的势力仍不足以控制北方,故将黄河以北事务交由张学良主持。由于后者亦属北方一脉,此举强化了北方对中央的认同。

与此同时,国民党中央形成了蒋介石领军与胡汉民领党的“蒋胡合作”局面,在“党统”上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和权威性。这使得地方意识有所减弱,国家观念初步恢复。1930年,吴稚晖曾乐观地对蒋介石说,中央政府威信已立,军阀如叛乱,人民必厌恶之(6)《蒋介石日记》(1930年3月2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部分地方人士表达了类似观点,例如中原大战前,时任监察院院长的晋系元老赵戴文曾对阎锡山指出,蒋介石代表中央政府,反对他即意味着起兵叛乱(7)武和轩:《阎锡山与中原混战及“扩大会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37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215页。。但是,这一中央权力体制脆弱不堪。1931年,因胡汉民反对制定约法,蒋介石一怒之下将其扣押。对此,国民党元老群起反对,并与西南实力派结合,一度另立中央。这一时期,蒋介石实际上只能掌握长江中下游数省,南方的两广、云贵川以及北方各省皆为半独立状态。蒋介石视各派势力为“边藩”,徐永昌亦曾将此时比作藩镇割据的后唐五代(8)《徐永昌日记》(1935年10月2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3013。。

华北事变前后,外敌因素增加了政局的复杂性,促使国家观念上升并最终压倒地方意识。东北三省既已为日本所占领,紧邻东北的华北地区必然受其影响。中原大战失败后,阎锡山被迫离开太原,选择方便与日本势力密切联络的大连定居,但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前,他搭乘日军飞机返回山西。熟知内情者表示,为了让日军用飞机送他回太原,阎锡山费尽周折,并对日方有所承诺(9)赵承绶:《我参预阎锡山勾结日寇的活动情况》,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54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62年,第209、210页。。搭乘日军飞机这一举措颇具象征性,说明阎锡山希望借助日本势力加重其与各方谈判的筹码,也说明在华北地方实力派的斗争中,日本因素已经不容忽视。

大敌当前、外患剧增,章太炎一贯秉持的“中外矛盾大于国内政争”的观念在政界日益占据上风。例如,徐永昌认为“国家不亡”为重中之重,并从这一立场出发,主张晋系应助张学良安定北方(10)《徐永昌日记》(1931年9月19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1008021。。原本积极反蒋的胡汉民也不肯为了对抗蒋介石而联合日本。可见,外患某种程度上增强了国家向心力,成为国民党中央政府可资借用的一种政治资源。面对日本步步紧逼,地方实力派比以往更需要中央的支持。

20世纪20年代,掌控中央的军阀往往主张武力统一,而地方势力则以联省自治对抗。北伐之后蒋介石力求南北统一,但很大程度上只是带来了各方势力的一次洗牌,位于南方的中央仍然无法完全掌控北方。反倒是九一八事变后的外患,为其提供了历史契机。1933年,日军进犯热河,蒋介石借机调动中央军与其作战,并分别由何应钦和黄郛主持北平军分会和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以下简称“政整会”),领导华北内外事务。根据日方观察,蒋介石此举初步达成瓦解东北军并使中央威令及于华北之目的(11)孙雷门等编译:《塘沽、何梅、秦土三协定签订真相——摘译自日本侵华史料》,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2、63页。。在华北地方实力派对中央认同增强的过程中,国家观念扮演了重要角色。

中央力量进入北方后,华北各派系的权势又发生种种变动。张学良因热河失守被迫辞职下野,本属“以客凌主”的奉系更形衰落。阎锡山被中央任命为太原绥靖公署主任,晋系得以重新整合,控制晋绥两省,权势略有增长。而本属西北军一脉、一度驻扎山西的第29军宋哲元部控制察哈尔一省,复因长城抗战表现突出而一跃成为不可小觑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仍然存在的地方意识又使各派之间的权力关系愈发微妙。例如原属晋系的商震因非山西人而遭到排挤,故进驻河北后大有自立门户之势。

国家观念不断强化、地方意识影响犹存,二者相反相成,共同构成这一时期华北政局的基本特征。举例来说,1933年中央成立政整会,由于需要与日本交涉,其人员多有早年留日背景,阎锡山因此讥讽这些人是“日本通”,即“通日本”之意(12)《徐永昌日记》(1935年7月10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1014。。同时,黄郛等政整会主事者多为政学系人物,是北洋时期的北方国民党力量,其任用者亦不乏北洋派官僚。北伐期间有人以“党军北伐,而政治南伐”评论国民党政坛(13)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17页。,某种程度上反映的便是以北方国民党力量为主、与蒋介石私交甚笃的政学系诸公逐渐占据国民党政府核心位置的情况。此次渗入北方,蒋介石的人事布局仍承袭了“以北治北”的思路。1935年6月,在日本逼迫下,原属东北系的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被撤职。何应钦在新任主席人选问题上向蒋介石建言道,最好能于北方人中择一资望相当者充任,这样对内较易协调,并可避免给挑拨者留下“南方人统治北方人”的口实(14)《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5年6月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3-00021-048。。

与此同时,日本在打击蒋系中央时,也特别注意利用地方意识。日方不仅有意识地援助西南反蒋,还一直希望西南与北方联动反蒋。而西南方面对蒋日关系的态度曾有一个微妙的转变。其精神领袖胡汉民虽根据“攘外必先安内”的思路坚持抗日必先反蒋,但虑及民族大义,并不主张联日反蒋。之后胡汉民影响力下降,广东地方实力派陈济棠认定反蒋必须联日。现实利益与民族大义的冲突为日方“以华制华”策略的实施提供了机会,各地方实力派对日方伎俩亦心知肚明。1935年5月,阎锡山在日记中准确判断出日本与西南势力勾结的趋势:“以实力帮助倒南京成政府之语,日本必说,两广必听,固为迟早之事实,当国者不此为谋,浅焉。”(15)山西省地方志办公室、山西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阎锡山日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36页。阎锡山原本甚少在日记里谈现实政治,此行文字足见其对该事之看重。

在华北,日本的策略与其在西南方面的做法相类似。为应对中央力量在北方持续加强的态势,日方试图利用华北地方实力派的地方意识引发央地矛盾,下野的北洋派成为其策动华北“自治”的一个重要选择。日方先是与北洋军阀张敬尧谋划政变,1933年5月张敬尧被国民党刺杀后,又先后策动段祺瑞和吴佩孚等北洋军阀出山主政。与此同时,日方通过河北事件、察北事件迫使国民政府罢免于学忠的河北省政府主席职务,要求其部队撤离华北,进而要求中央军和党部撤出华北。在中央势力撤走之后,日方冠冕堂皇地以华北“团结”为由,要求新任河北省政府主席必须是华北人(16)《徐永昌日记》(1935年6月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0007。。此时的华北“自治”是日方利用地方意识的集中体现。

在日本策动下,华北各地方势力固有的地方意识再次强化。1935年10月,蒋介石放出口风,希望宋哲元不要响应华北“自治”,徐永昌亦以朋友身份劝说他服从中央。但宋哲元并不信任蒋介石,其理由是:蒋介石看北方人,“文的都是官僚,武的都是军阀,一般思想都是落后,尤其对有地位的人,虽然有时用权利礼貌来笼络,到了可下手时,绝对斩草除根”(17)《徐永昌日记》(1935年10月2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3012。。这一观点中的南北地方意识无疑是非常强烈的。

地方意识的强化亦是华北各地方实力派刻意为之的结果。为在日本与国民党中央政府两股强大力量的夹缝中生存,华北各派系一度有谋求联合的需求,而地缘认同是维系军人“团结”的一个重要手段。据黄郛报告,原本分属东北军、西北军的于学忠和宋哲元的结合,就有同为鲁籍的因素(18)沈云龙编:《黄膺白先生年谱长编》下册,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年,第860—861页。。促成两军合作的中间人,是有着东北军履历的宋哲元部重要智囊萧振瀛。他与于学忠有旧交,曾劝于学忠不要自河北撤出。(19)萧振瀛:《华北危局纪实》,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第39页。

应该指出的是,真正影响地方意识与国家观念二者消长的还是日本的侵略行动。若日本坚持华北“自治”策略,则地方意识必定有所强化,国家离心力也会相应增大。而现实是日本侵略者欲壑难填,最终发动了疯狂的全面侵华战争,从根本上消除了地方意识的现实基础,使国家观念成为压倒性的主流。胡适后来说,抗战使中国从一盘散沙变成混凝土(20)胡适:《抗战五周年纪念广播词》,《胡适全集》(2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57页。。这个说法准确揭示了日本侵略在中国民族国家历史进程中扮演的吊诡角色。

二、地盘与财政

北洋军阀“军绅政权”的核心问题是地盘和财政,二者彼此消长、互为因果的关系成为军阀维持自身势力的关键所在。概而论之,地盘愈富饶,则收入愈多,军队规模愈大;但与之相应的是腐化严重、军心涣散,反而加速了自身瓦解。这一现象在国民政府时期的军阀割据中同样存在,华北事变前后地方实力派的很多行为均可由此得到解释。

北伐前后,蒋介石控制了富饶的江浙一带,冯玉祥则退处贫瘠的西北地区,前者的财政状况远优于后者。蒋介石非常看重这一优势,在其主持召开的1929年全国军队编遣会议中对此有过充分利用。徐永昌在回忆录中写道,当时第二、第三集团军的军饷来源于其所占地盘之收入,于是兵多款少。第一集团军地盘既富庶又有商埠海关,收入自然较多。中央的目的是消耗第二、第三集团军,让其自生自灭、自缩规模,到部队人数少时即可随意摆布(21)《徐永昌回忆录》,团结出版社,2014年,第171页。。1928年二次北伐时,蒋冯一度合作,冯玉祥要求先得到蒋介石提供的款项,再履行合作承诺,可见军费对于地方实力派的政治行为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22)参见《蒋介石日记》(1927年6月21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

地盘富庶与否事关财政收入多寡,财政收入则直接决定着军队的扩充能力。1929年,冯玉祥与其下属韩复榘出现裂痕的重要原因,就是韩复榘意欲放弃相对贫瘠的河南,抢夺富庶的湖北。桂系军阀黄绍竑曾提到,广西百色为云贵两省出口货物的汇集点,尤其是鸦片集散地,驻扎此地的军队可通过护送烟帮获取充裕收入(23)黄绍竑:《新桂系的崛起》,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广西文史资料》第29辑,1990年印行,第39页。。后来,蒋介石借“剿共”之名使中央军势力进入西南,进而控制川黔至广西的鸦片贸易通道,桂系因此财政大窘,不得不立即反蒋。1933年,冯玉祥在察哈尔立起抗日大旗后很快失败,主要原因也是察哈尔财政不支。支持冯玉祥的国民政府常务委员李烈钧指出,察省地瘠民贫,每月财政收入只有数十万元,而所部士卒约30余万人,仅给养一项,就已十分困难(24)周元高等编:《李烈钧集》下册,中华书局,1996年,第771页。。反之,商震之所以能够脱离晋系、另立山头,是因为其1935年任河北省政府主席时,利用该省财政收入购买枪械,扩充了军队实力。

华北事变前后,华北地区的财政状况因各种权力关系变动而显得复杂多变。中原大战之后,张学良东北军实际控制华北,地方财政收入亦为其掌握。1933年日本占领热河后,张学良被迫下野,国民党中央政府控制华北,财政部直接管辖与掌控华北财政。需要指出的是,近代中国军费支出超过财政收入成为恶性常态,此时中央虽借长城抗战加强了对华北财政的控制,但该地区总体上仍然入不敷出。华北各省军费因长城抗战一度飙升至每月550万元,后虽降至500万元,但此时一个月的财政收入只有250万元,中央补助后仍有缺口。财政部希望华北各省将军费支出恢复至战前的每月450万元,中央发放400万元,缺口自行抵补,各省军队皆需为此裁员。(25)《事略稿本》(1933年8月28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60100-00069-014;《唐有壬致蒋中正函》(1933年8月2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429-028;张蓬舟主编:《近五十年中国与日本(1932—1982)》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98页。也就是说,国民党中央政府宁愿增加自己的财政负担,也要控制华北财政,掌握华北地方实力派的经济命脉。

日本策动华北“自治”时,非常重视对财政权的争夺。1935年10月12日侦得的情报中,日方的第一步即截留关、盐等各税每年约4000万元,以此作“华北建设公债基金”。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对此运筹有年,时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的多田骏即对华北财政情形如数家珍。(26)《何应钦将军九五纪事长编》上册,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444页。日方深知,华北各派力量的主要诉求就是掌握本地财政,因此提出“经济提携”及华北收入不归中央支配,即所谓“北财北用”,以此拉拢地方实力派、打压国民党中央政府(27)参见《南京李子范临密马电》(1935年10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116-010101-0108-078;《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5年9月1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200-00016-116。。11月3日,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须磨弥吉郎提出,华北财政所养中央机关过多,这部分应由中央财政支出,将矛头直指政整会、北平军分会及平津两府。他还特别提到,东北军虽已他调,却仍由华北地方财政供给,这是不合理的。地方收入应留作地方之用,以促进地方发展。(28)《唐次长今晤须磨秘书谈话记录》(1935年11月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258-040。此时适逢国民政府进行币制改革,各省对此有所抵制,日方认为可借机煽动华北地方实力派反对中央。蒋介石清楚此中利害,特别叮嘱何应钦说,日本只有利用税收劝华北将领独立这一个途径可行,故只要华北将领拥护中央,即使其截留全部税收,“亦乐得为之”。(29)《蒋委员长致何应钦部长请其飞平以挽救华北危局电》,秦孝仪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续编(一),1981年印行,第699页。

华北地方实力派的政治抉择背后,财政与地盘更是重要考量。这在阎锡山出任“华北五省领袖”(指日本为策动华北“自治”而提出的“华北五省特政会”指导长官一职)问题上表现得十分突出。面对日方游说,1935年6月10日,阎锡山让亲信代其向徐永昌表示,“由大连起到现在并未向日有所表示及任何联结”(30)《徐永昌日记》(1935年6月10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0010。。徐永昌称赞其态度可敬。但到了8月3日,日本驻华使馆武官高桥坦到太原具体商议阎锡山出任“华北五省领袖”一事,徐永昌的秘书劝他说:“主任似已动心,说又何益?”同日,徐永昌得知,冯玉祥已与西南方面及东北军张学良商妥,邀阎锡山一起通电逼蒋介石下野,再由阎锡山至南京组织政府,但阎锡山得知冯玉祥策划的这一活动后“大为怂动”(31)《徐永昌日记》(1935年8月3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2008。。可见阎锡山对日本和国民党中央政府依违两可,并无决心付诸行动。

8月6日,徐永昌面见阎锡山,后者一反常态,全盘否定曾与韩复榘代表洽谈华北“自治”事宜。8月9日,满腹狐疑的徐永昌见到阎锡山的秘书长贾景德,试探阎锡山到底有无出任“华北五省领袖”之意。贾景德认为阎锡山有意,并称:“若真无意者,何屡谈宋之出处以及津盐税海关等问题?此所谓半推半就主义者是也。”阎锡山远在山西,却屡次询问天津盐税和海关情况,表明其确实在权衡出任“华北五省领袖”的利弊,而财政收入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一。

至于阎锡山对宋哲元人事安排的关注,则不仅事关地盘问题,更说明此事曾进入讨价还价阶段。6月25日,阎锡山与日方接洽,后者许诺必逐宋哲元。阎锡山当时并未相信,但当晚就得到消息,中央已罢免宋哲元察哈尔省政府主席之职。(32)《徐永昌日记》(1935年6月25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0025。8月初,该缺由秦德纯出任,宋哲元的第29军一部进驻北平,并逐步在平津站稳脚跟。阎锡山最终拒绝出任“华北五省领袖”,宋哲元的坐大无疑是其顾虑之一。

宋哲元的处境反映了地盘与财政物极必反的一面。从表面上看,宋哲元入主北平后得到了可观的地盘和稳定的财政收入,实力上大有扩充,但他也恰恰因此遇到了新问题。1935年11月27日,宋哲元与徐永昌讨论在中央与日本之间如何自处。二人都与冯玉祥领导的西北军颇有渊源,故徐永昌以冯玉祥练兵之地繁华而部队作风没有变坏为例提醒宋哲元,根本之处仍是练好兵、防其腐败。他强调,宋哲元的抗日光荣历史和现在之地位皆因其所统率的军队能征善战。(33)《徐永昌日记》(1935年11月2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5004。此说当属交心之谈。不少将领的确会为预防军队腐败而不愿驻扎在繁华之都,例如1925年,在粤军中担任团长的张发奎就出于这种考虑而从不率部驻扎广州(34)《张发奎口述自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第44页。。

徐永昌还建议宋哲元不要出任冀察绥靖公署主任,否则第29军“一定要分散布置”,而“队伍分散要坏”(35)《徐永昌日记》(1935年11月2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5004。。这其实涉及民国以来军阀势力兴衰的规律性现象,是其对一派军阀在势力达到顶峰后何以急剧衰落的一种思考。徐永昌的反思来自冯玉祥的教训。他曾感叹道,冯玉祥军二三万人时是精兵,而二三十万人时则不牢固(36)《徐永昌日记》(1932年10月30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2008051。。军队规模的膨胀不仅不一定意味着战斗力的提升,反而还潜藏了衰败的危险。北洋时期冯玉祥、吴佩孚皆以一旅崛起,旋即盛极而衰,至少表面上看皆因军队急剧膨胀而在财政、人事等问题上压垮了自己。其后的国民革命军亦未摆脱这一规律。败退台湾、后在国民党台湾当局任职的郝柏村反思道,国民革命军北伐势如破竹,拥兵自重的军阀不堪一击,但由于胜利太容易,导致军队成长太快,军官可以在五年之内从排长升到师长,于是难免年轻气傲,甚至有人生活腐化,这为后来的失败埋下了种子(37)郝柏村:《我亲身体认的国民革命军——从枪杆子出政权,到终结枪杆子出政权》,《近代中国》第160期(2004年12月)。。

宋哲元部由贫瘠的察哈尔进入繁华的平津一带,税收骤增,军队在迅速扩张的同时,也渐有腐化之颓势。在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前,徐永昌就觉得秦德纯“始终昏昏然”,认为这是宋哲元部入北平后“都会之损人精神也”(38)《徐永昌日记》(1935年12月10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15015。。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后,宋哲元部主要干部腐化更甚。宋哲元在北平为其母举办七十大寿,日本人矢原谦吉观察称:“这场宴会的奢华程度,几十年来都少见。”作家张恨水告诉矢原,宋母寿宴之规模可与宣统帝婚典相提并论,所耗钱财“足够十万贫民一个月的生活所用了”。(39)〔日〕矢原谦吉著,刘洪强译:《谦庐随笔》,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68、69页。宋哲元本人尚且如此,其部下更是纷纷仿效。萧振瀛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天津举办“皇会”,耗去公款数十万元(40)秦寄云、赵钟璞:《秦德纯的一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52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64年,第240页。。

此外,随着第29军主要将领兼任地方行政首脑,其内部关系日趋复杂,原有矛盾不断加剧。由于巧妙利用日蒋矛盾,促成以第29军派系为主体的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萧振瀛在派系内“以萧和自居”(41)参见〔日〕矢原谦吉著,刘洪强译:《谦庐随笔》,第92页;齐协民:《宋哲元与冀察政权》,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6、57页。。秦德纯的角色、作用与萧振瀛类似,于是二人竞争加剧。有下级军官观察称,秦德纯是两面派,表面恭维萧振瀛,背地里“一直用手法反萧”。张自忠等认为萧振瀛忠厚仗义,秦德纯则“心眼甚多”(42)萧振瀛:《华北危局纪实》,第75、82页。。

第29军多为西北军旧人,各将领之间常以传统的拜把子、兄弟结义方式维系关系。萧振瀛豪放义气,与多名师长、旅长结拜。原西北军将领石友三等以此为口实挑拨宋哲元和他的关系,警告宋哲元多多提防萧振瀛。(43)萧振瀛:《华北危局纪实》,第57页。这种挑拨作用不小,宋哲元确实感到不满(44)《秦德纯回忆录》,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73页。,甚至指责萧振瀛“听蒋而不吾听也”。在此情况下,众多拥护萧振瀛的将领甚至要起兵与宋哲元对抗,但萧振瀛为缓和矛盾而主动请辞,并请张自忠接替其职。“能负治团体之内病”的萧振瀛去职,使得这一地方实力派减缓内部摩擦的能力顿减。(45)萧振瀛:《华北危局纪实》,第56、151页。果然,接替萧振瀛的张自忠后因日方分化而与宋哲元形成对立之势(46)何基沣等:《“七七”事变纪实》,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中华书局,1960年,第10页。。概言之,宋哲元入主平津后,虽然获得了丰盈的财政收入,但也埋下了团体分裂的祸根。

民国军阀和地方实力派权势的消长,原因不一而足,其中地盘与财政扮演的角色相当关键。阎锡山最终放弃出任“华北五省领袖”,一个重要考虑或许是:与其盲目扩充实力,可能反不如专事经营山西一隅更利于生存自保。广而言之,1924年北京政变后,冯玉祥一度坐拥西北数省,地盘可谓广袤,但始终受制于当地财政收入不足。反观宋哲元,虽入主富庶的平津地带,但短暂得势之后即有四分五裂的迹象。而且正如冯玉祥当年放弃京津是为了防止张作霖和吴佩孚前后夹击,此时的宋哲元实则将自己置于必争之地,即使内部没有溃败,也无法长期立足。蒋介石则坚定地以江浙为核心,经营长江流域即其所谓的“基本区域”,在此基础上遥制南北,看似常常四面受敌,却始终得以确保独大地位。将这些不同的案例放在一起,正应了欧阳修“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之说。地盘与财政问题在客观层面的作用非常重要,政治人物对它们的运用同样十分关键。

三、倒戈、猜疑与重建政治信任

华北事变前后,在地方实力派的政治选择中,既有地方意识和国家观念的影响,又有对地盘和财政的考量,至于这些影响和考量能否真正发挥作用、发挥的作用有多大,则往往与信任和猜疑有关。信任危机是民国政治生态中最为突出的问题之一,意识到这一现象的存在,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华北地方实力派和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政治行为。

北洋时期,中国政治呈现“藩镇割据”形态,纵横捭阖是政治竞争的重要手段。北伐前夕,北洋系崩坏,散为多股政治势力,任何一支皆不能整合全国。(47)参见罗志田:《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开放时代》2000年第9期;罗志田:《地方意识与全国统一: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第190页。北伐结束后,各派之间的联合与分裂仍然频繁,其结果是政治纵横术大行其道。

政治纵横术的极端体现是军事倒戈。1924年,直系冯玉祥等临阵倒戈,致使吴佩孚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一败涂地。北伐之后,倒戈这一政治文化更加盛行,各派皆以策反对方下属为主要策略。例如,冯玉祥的下属石友三、韩复榘皆因蒋介石巨款贿赂而倒戈叛变。蒋介石刚觉得石友三可信,石友三就又迅速背叛了他。在多头较量中,由合纵转向连横的各种倒戈投靠现象频繁上演,朋友与部下可能一瞬间就变成了敌人。中原大战时,为防收编部队倒戈,必须专门派出另一支部队加以监督。蒋介石对收编部队亦有类似思路的操作。1933年,福建第19路军反蒋,蒋介石派张治中率军攻打古田。张治中与占据古田的第19路军有旧交,经其耐心劝导,该部决定归降。蒋介石考虑到如不令其缴械,需要以两倍兵力监管,以至于张治中只能命令该部缴械。(48)《张治中回忆录》,华文出版社,2014年,第66页。

这种政治氛围无疑加剧了各方之间的猜疑,反过来又促使各派势力将建立互信作为一项重要工作。西南方面与北方反蒋势力常约定共同反蒋,但一旦某方率先起事,其他各方却往往见风使舵,导致前者孤立无援、遭到失败。蒋介石则会设法避免出现反蒋的连锁效应。徐永昌曾提及1935年西南方面联合各方反蒋一事,颇为传神地刻画了此中奥妙。蒋介石对徐永昌言之凿凿地说:“两广毫无问题。”徐永昌则以1933年福建第19路军反蒋旧事笑答道:“以之致意阎先生则可,谓两广无问题则不可。”(49)《徐永昌日记》(1935年12月2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6007。

回溯历史可知,中央王朝若担心疆臣威胁皇权,往往会采取内调之策;反之,疆臣为消除皇帝猜疑,也可能会流露服侍左右之意,以示忠心。民国时期,各政治派系也有类似举措。蒋介石与粤系、桂系关系破裂时,招粤系首领李济深赴宁并加以囚禁,以此打破粤桂联合。桂蒋矛盾初现时,李宗仁为表示与蒋介石并无嫌隙,主动前往南京居住。(50)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下),第421页。1929年6月,冯玉祥为联合阎锡山反蒋,只身赴太原以示诚意,却为举棋不定的阎锡山扣留。冯玉祥的部下鹿钟麟等人故意放出消息称,要与蒋介石联络共同反阎,阎锡山才决定不再软禁冯玉祥。(51)《徐永昌回忆录》,第171页。

蒋介石软禁逐鹿中原对手的做法,用当时的政治伦理来看或许有情可原,但其因约法之争而对党内元老胡汉民也使用此手段,则为友朋、同僚所不齿,也使其他政治对手有兔死狐悲之感。这一事件引发党内其他各派群起联合,蒋介石不得不暂时下野谢罪。重新上台后,蒋介石吸取教训,开始有意识地塑造自己的“领袖”气象和“伟大”人格。面对九一八事变引发的日本侵略危机,他努力由派系首领向全国“领袖”转型,以便获得更广泛的统治正当性,在对付地方实力派时,也增加了一些怀柔手段。

然而猜疑的政治氛围毕竟一时难以消解,华北事变前后各派政治人物的言行中,很多复杂而微妙的细节即与此有关。其中阎锡山与蒋介石的关系尤为典型。1930年中原大战失败后,阎锡山特别注意避免引发蒋介石的疑忌。1933年,有人建议阎锡山向蒋介石建言,劝其不可“率性孤行”,但阎锡山认为,自己曾经与蒋介石“交深言深,尚且因疑生忌”,如今经过中原大战,“交已决裂,若再以深言,徒扩大其裂痕耳”,故决定缄口不言,以免蒋介石误解。(52)《阎锡山日记》,第140页。为了避嫌,阎锡山在处理具体事务时经常揣摩蒋介石的心理。1934年9月,徐永昌就晋绥军“剿共”一事与阎锡山商谈,建议山西方面先开拔军队,再向蒋介石提拨饷一事,而非以拨饷为调动军队之前提,认为这样比较符合情理。但阎锡山认为蒋介石一贯不讲情理,故必须要求中央拨饷后开拔部队,“不如此,且致其疑”(53)《徐永昌日记》(1934年9月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4022007。。

另一方面,此时的蒋介石更多地通过羁縻手段笼络地方诸侯,时常主动示以“诚意”。1934年11月,蒋介石亲赴太原与阎锡山共谋国是。阎锡山颇受感化,相比此前为避疑忌而保持沉默,此次建言颇多。次年6月,阎锡山问其重要幕僚赵戴文:“你看蒋先生对我信任几分?”赵戴文答“七分”,而阎锡山自认已有九分。可见虽仍不免对蒋介石有所揣度,但在阎锡山看来,蒋介石对他的信任度已大为改观。(54)《徐永昌日记》(1935年6月1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0016。

正如章太炎所言,“心能流衍,人事万端”,政治人物面对种种权力关系,心思常常微妙难言,而猜疑现象正可充分反映这种微妙心理。前文已述,1935年,华北各地方实力派与日本皆怂恿阎锡山担任“华北五省领袖”,阎锡山似有出任之意,对外却坚决否认,局内人称其“半推半就”。阎锡山的对外表态颇有迷惑效果,素来与其不和的张学良竟称赞他“颇有觉悟、态度极佳”,蒋介石也因此“即定太原之行”(55)《徐永昌日记》(1935年10月14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3023。。1935年10月13日,蒋介石又一次亲抵太原,与阎锡山面商国是。此次会谈中,阎锡山允诺将赴南京参加国民党五大,更直接表示拒绝参与华北“自治”。山西方面虽不欲外界知晓此次会面内容,日方却仍然颇为疑忌,判断阎锡山已倒向中央。(56)《南京李子范临密马电》(1935年10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116-010101-0108-078。

蒋介石对其山西之行颇为得意,认为由于此行与阎锡山“开诚商谈国事”,后者始能同意赴南京开会,进而将此行视为“华北局势转危为安之先着”(57)《蒋介石日记》(1935年10月“本月反省录”),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但有意思的是,鉴于蒋介石之前曾借面商之机扣押胡汉民、李济深等人,阎锡山10月底赴南京时担心,如果蒋介石决定与日本开战,会惧其投日而将其扣押(58)《徐永昌日记》(1935年11月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4009。。阎锡山的“过虑”说明,政治人物在历史现场总会面对信息不透明问题,在权力关系不确定的情况下,猜疑心理很难因为对方的输诚示好而根除。

换个角度看,阎锡山的过分担心还反映了他在政治欲求上的心虚。出自晋系的商震了解阎锡山的风格,认定其虽有公开表态,实际上仍旧欲迎还拒,目的在于“得一中央名义”(59)《刘峙呈报日人与商震谈华北联省自治为商婉拒及华北宋秦萧韩阎诸人态度及两广动向之删电》,秦孝仪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6编第2册,1981年印行,第78页。。阎锡山希望中央给其“名义”,但又不敢太过主动。11月29日,傅作义鉴于日方策动华北“自治”趋急,而中央对北方鞭长莫及,希望阎锡山出任“华北五省领袖”。阎锡山仍然按照此前策略,表示“现在绝不可发电”,需待中央主动提及,才能筹备此事。(60)《傅作义致南京主任阎钧座仪密艳子矶电》(1935年11月2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116-010108-0294-093。阎锡山的谨小慎微确实对他获得蒋介石信任起到了正面作用,后者一度“决心以华北全责交阎”。后因土肥原加紧策动华北“自治”,事态紧急,这一人事任命未能发布,蒋介石竟在日记中表示“甚歉”。(61)《蒋介石日记》(1935年11月25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

相比蒋阎关系中的信任重建,蒋介石与宋哲元的猜疑更难修复。1935年6月,日本借张北事件发难,要求撤掉宋哲元察哈尔省政府主席一职。迫于压力,国民党中央政府未与宋哲元沟通就将其撤职。蒋介石对宋哲元的安排与于学忠相似,欲将其部队一分为二,一部移至甘宁、甘凉一带,另一部驻守察北(62)《蒋中正致何应钦电》(1935年6月2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231-104;《南京戈定远致天津宋哲元马电》(1935年6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116-010108-0305-025。。考虑到宋哲元对这一调动或有不满,蒋介石邀其“来川一叙”。宋哲元对此颇有疑虑。第29军秘书长王式九担心,若蒋介石给宋哲元在中央或其他省份一名义,宋哲元将与其军队分离。第29军重要将领秦德纯和萧振瀛也表达了同样的顾虑,认为宋哲元如亲自见蒋介石,将会失去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宋哲元以臂伤未愈为由,回绝了蒋介石的邀请。

宋哲元部不希望被调离华北,故借丰台事件之机进军北平,之后萧振瀛利用日蒋博弈“要挟”中央任命宋哲元为北平绥靖公署主任,甚至进而要求担任冀察绥靖公署主任(63)《徐永昌日记》(1935年7月18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1019。。这种“逼宫”手段自然使蒋介石大为恼火,一面不正式委任,一面提拔宋哲元的竞争对手商震为河北省政府主席。宋哲元对此相当不满,进一步借助日方力量与国民党中央政府针锋相对。时至8月,日本加紧策动华北“自治”,蒋介石不得不改善与宋哲元的关系,遂于当月28日任命其为平津卫戍司令(64)参见《蒋中正致何应钦电》(1935年8月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200-00025-060;《蒋中正复何应钦电》(1935年8月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1-016142-00028-070;《蒋介石日记》(1935年8月24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这显然是各方博弈的结果,不足以使蒋宋双方真正修好。

10月,华北形势更趋紧张,地方实力派暗流涌动,蒋介石派熊斌北上与宋哲元会谈。熊斌表示中央将对华北负责到底,以此安抚地方。(65)《徐永昌日记》(1935年10月15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3024。他乐观地向蒋介石报告称,华北各实力派已谅解中央。但另一消息渠道——宋子文幕僚、西北军旧人郭增恺的判断与熊斌不同。郭增恺的电报称,宋哲元并不信任蒋介石,谓“蒋言大半为诈小半为实”。(66)《宋子文呈蒋中正函》(1935年10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3-00026-013。造成这种不信任的主要问题有二:一是宋哲元部调动及战后地盘安置问题;二是宋哲元部要求中央给予援助问题。具体来说,10月9日,蒋介石考虑承诺宋哲元“以豫为其后方”(67)《事略稿本》(1935年10月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60100-00103-009。。12日,向其代表王式九表达了这一意图:“如明轩(宋哲元字明轩——引者注)不能在河北占住,则可退河南,我将河南给他,再不然可退陕西,必将陕西给他。”(68)《宋子文呈蒋中正函》(1935年10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3-00026-013。考虑到此前蒋介石亦曾先让东北军于学忠部向河南、山西调防,后将其调至陕甘“剿共”,宋哲元难以接受蒋介石的这一撤退预案,希望维持冀察地盘。

11月20日,日本要求宋哲元等必须在月底前宣布“独立”,成立“自治组织”。26日,蒋介石派与宋哲元私交甚笃的刘健群北上,表明中央底线。宋哲元仍以怀疑中央是否决心抗战为名,表示不愿撤离平津。刘健群说明中央立场并让其换位考虑,称东北领土已经丧失,若再失华北,蒋介石只有“讨伐”“下野”或“被打垮”三途,故其必选“讨伐”。(69)刘健群:《银河忆往》,中华书局,2016年,第143页。同时,蒋介石还托阎锡山、徐永昌向宋哲元表明同一立场,称“宋果自治中央立即讨伐”,劝其拒绝日方条件(70)《徐永昌日记》(1935年11月29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5006。。

稍后,蒋介石得到情报称“日人限宋哲元二日内自治”,感觉事态严重,于是向宋哲元表示,若与日决裂,允其察绥主任之职。鉴于宋哲元先前对调至豫陕颇有疑虑,蒋介石此次允以与察哈尔邻近的绥远,如此宋哲元可不必移师南下,亦可消除被派去“剿共”的担忧。为进一步消除宋哲元的戒心,蒋介石还让阎锡山出面,在承诺让出绥远一事上作保。阎锡山随即派徐永昌赴北平与宋哲元商洽。(71)《徐永昌日记》(1935年12月7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5013。

宋哲元虽然放弃了“自治”名义,却仍旧不信任蒋介石。12月10日,他对徐永昌说,蒋介石许以河南地盘并非怀有诚意,其对于学忠“亦是假的”(72)《徐永昌日记》(1935年12月10日),台湾“中研院”数位资源库藏,全文影像35035015。。联系此前郭增恺的情报,宋哲元的确始终不信任蒋介石予以豫陕的允诺。其实如果参看商震的调动,蒋介石对宋哲元未必不诚,但后者始终心怀疑虑,其政治抉择由此受到了影响。当然即使今日来看,也很难判断蒋介石对宋哲元究竟诚意几何,因为商震的情况与宋哲元大有不同。商震出任河南省政府主席时,一位黄埔嫡系将领称其不值得信任,但蒋介石说,商震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出身,不比其他杂牌,是可以信任的。而宋哲元在冯玉祥麾下长期效力,在蒋介石眼中属于“杂牌”之流。这恰恰说明宋哲元的疑虑不无道理。

总之,民国时期多方博弈的政治环境和纷乱复杂的历史纠葛,使得各方政治势力之间的信任难题始终无法彻底破解。作为曾经的对手,华北地方实力派与蒋介石之间的相互猜疑本在情理之中,加之日本的介入与影响,各方心理更为微妙。蒋介石主动与阎锡山、宋哲元等地方实力派构建政治互信,但对于其所释放的政治信号,阎锡山、宋哲元作出了不同的判断与回应,这些回应又从不同层面影响了蒋介石的行动。在此种复杂微妙的互动之中,蒋阎、蒋宋的互信关系朝着不同方向发展,并共同影响着华北政局走向。

四、结 语

对于华北事变前后地方实力派的种种政治举动,从结构层面看,地盘与财政视角具有相当强的解释力;从心理层面看,则应注重分析政治人物的地方意识、国家观念,以及各方势力的猜忌、信任关系。学者应该进入历史细节,从行动者的内在视角观察问题,借助具体史料蕴含的信息呈现历史的具体纹理。举例来说,本文在探讨阎锡山对出任“华北五省领袖”的态度时发现,他特别关注平津控制权,因为一旦军事实力颇强的宋哲元部进驻,晋系就无法实际控制平津,更谈不上攫取平津的财政税收了。与此同时,一旦日军进攻平津,致使宋哲元倒台,距离平津几百里的晋系也会随之失败,二者既是华北的竞争对手,又有唇亡齿寒的共生关系。

进而言之,此时华北地方实力派的政治行为是一个事关全局的重要问题。此时的政治博弈在日、蒋、西南、东北各方的多重关系中展开,华北局势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将其置于更大的关系网络中分析。具体而言,反蒋成为中外各种力量联合的基础,但这种联合十分松散,给了蒋介石充分的回旋余地。1935年,日本支持广东地方实力派发起反蒋行动。蒋介石不希望引起连锁反应,所以安抚各方,使其以为无人敢率先发难。同理,当年10月蒋阎会谈后,蒋介石专门向其他华北地方实力派表示,阎锡山绝无出任“华北五省领袖”之意。其实蒋介石并非确信阎锡山无心于此,只是借机告诫韩复榘、宋哲元等不要随风妄动。可见,在狭义的权力、利益之争背后,还有更为复杂微妙的观念和心理问题。

总之,理解这一时期地方实力派的政治行为,不仅要考察地盘和财政等超时空的结构性因素,还要注意观察相关政治人物的内心世界,关注观念、心理等因素对其言行的影响,进而进入史料分析层面,勾画历史深处的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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