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磊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把党和国家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科技资源推动国民经济增长逐渐成为中共高层关注的问题。1982年,中央前瞻性地提出了“科学技术必须面向经济建设、经济建设必须依靠科学技术”的战略方针,但是在此战略构想下并没有提出具体的实践路径。中国科学院作为国家最重要的科技战略储备机构,自然成为国家领导人最为关注的改革对象。中国科学院原有的科技体制是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特定的国内和国际环境下仿效苏联做法建立起来的高度集中计划模式。在这种体制下,虽然取得了诸如“两弹一星”等科学技术方面的世界级成就,但是对国民经济发展的贡献并不多。伴随着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和科技体制改革的推进,中国科学院开启了服务国民经济发展大局、发展中国高新科技产业的艰难探索之旅,其间经历了不少争议与曲折。
目前,学术界关于这一历史过程的研究成果,比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侧重历史考察的论文(1)如王丽娜:《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科学院“办院方针”之争》,《科学文化评论》2010年第6期;杨培青口述,谢文雄、李树泉整理:《科技体制改革的先声——1983年参与中国科学院调查组回顾》,《百年潮》2012年第4期;王扬宗:《中国科学院发展史上的一次大调整和大转折》,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聚焦1983 年党中央和国务院对中国科学院的调查与1984年关于办院方针的争论,较为全面地展现了改革开放初期中科院面临的现实困境与转型压力。另一类是侧重理论分析的研究(2)如尚勇、朱传柏主编:《区域创新系统的理论与实践》,中国经济出版社,1999年;高岩:《解析中关村制度创新》,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杜磊:《“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形成中的三元改革主体探索 ——以“科技与经济相结合”为中心的历史考察》,《科学学研究》2018年第5期。,从不同侧面对20世纪80年代中科院的改革进行了探讨。本文拟以中科院贯彻实施“科技与经济”相结合的战略方针为主线,对其探索高新科技产业发展的曲折历程进行梳理与考察。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微电子技术、生物工程技术、新型材料技术为标志的新技术革命引发了新的经济浪潮,显现出科学技术向经济转化速度越来越快、科技对经济发展的贡献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的新趋势。如何依靠科学技术促进经济的发展和提高综合国力,已然成为世界各国的重要议题。
1978年3月,标志着中国科学事业开始恢复的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这次大会明确了“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和“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观点,重申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 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论断,为我国科学事业的发展扫除了思想认识的障碍。这次科学大会制定的《1978—1985年全国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纲要(草案)》(3)这个《规划纲要》存在“左”的倾向,提出实现部分重要的科学技术领域接近或达到70年代的世界先进水平,建成全国科学技术研究体系的奋斗目标。1980年12月25日至1981年1月5日国家科委主持召开的全国科学技术工作会议,批评了《规划纲要》的赶超战略,集中清理了“左”的影响。2月23日,国家科委党组向中共中央呈报了《关于我国科学技术发展方针的汇报提纲》,提出了科学技术与经济社会应该协调发展,并把促进经济发展作为首要任务。《规划纲要》确定的108项重点项目被调整为38项。,让全国科技人员倍受鼓舞。会后,以中国科学院为代表的全国科学界出现了“学科学”“办科学”和“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高潮。根据全国科学大会上制定的发展规划纲要,中国科学院的主要任务为:研究和发展自然科学的新理论新技术,配合有关部门解决国民经济建设中综合性的重大的科学技术问题。要侧重基础、侧重提高。(4)《1978—1985 年全国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纲要(草案)》,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1977—1978)》,第80页。在1979 年的科学院院务扩大会议上,科学院领导将工作方针总结概括为“侧重基础、侧重提高,为国民经济和国防建设服务”(以下简称“两侧重、两服务”)(5)王丽娜:《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科学院“办院方针”之争》,《科学文化评论》2010年第6期。。1981 年 1 月 29 日,科学院向中央书记处汇报工作,提交了《关于中国科学院工作的汇报提纲》,再次重申科学院“两侧重、两服务”的办院方针。
然而,面对国民经济比较落后的现实国情,中央开始更多地关注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科技资源推动国民经济增长。据统计,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各发达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分别从20世纪初的10%提升到50%至70%,而中国科学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则从1952年至1957年的27.78%下降到1965年至1976年的4.12%(6)周天勇:《三十年前我们为什么要选择改革开放》,《学习时报》2008年9月1日。。作为国家最重要的科技发展战略基地的中科院如何服务于经济建设,便成为国家领导人关注的重点。1981 年 12 月 25 日,国务院负责人致信胡耀邦和邓小平,提出科学院“两侧重、两服务”的办院方针有问题。信中称,他同意杨振宁的看法,即我国科技界(包括科学院系统)应该把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集中到技术开发和产品研究上,而不是在基础方面。信中还写道,关于这些问题,科技界在认识上有分歧,而这个问题不解决,对科技为“四化”服务会有影响。三天后,即 12 月 28 日,邓小平批示由相关部门进行讨论。当天,胡耀邦批示,建议科学院组织科学家和科研管理领导同志就这一问题进行讨论,拟出新方案。(7)《关于召开院工作讨论会的通知、名单,李昌、胡克实同志的发言及胡耀邦、邓小平、赵紫阳同志对杨振宁信的批示》(1982年2月),中国科学院档案馆藏,档案号1982-1-1。1982 年 2 月 6 日,胡耀邦在约见科学院党组书记李昌时,肯定了基础研究不能削弱,但同时指出最主要的是要加强应用科学和技术的研究,并要求科学院呼吁科学家和各方面技术专家,大力搞好应用科学和技术的研究,努力为经济建设服务。他同时表示:“如果科学院在这方面不抓紧,搞不好,对四化建设贡献很少,成了四化建设的旁观者,那就得不到人民的支持。”(8)《胡耀邦同志对科学院工作的五点意见》,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1982)》,第6页。根据中央领导人的指示,1982年2月20日,科学院党组召开工作讨论会对办院方针进行讨论。经过长达一周的热烈讨论后,与会者认为科学院办院方针需要修改的寥寥无几。(9)王丽娜:《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科学院“办院方针”之争》,《科学文化评论》2010年第6期。
1982年 9 月,中共十二大报告明确提出了到 20 世纪末,中国工农业年总产值比 1980 年翻两番的经济发展目标,并将科学技术列为国民经济发展的战略重点,高度强调了科学技术对于促进经济发展的巨大作用。10月召开的全国科学技术奖励大会提出了“科学技术工作必须面向经济建设,经济建设必须依靠科学技术”(以下简称“面向、依靠”)的重要观点,指出:不依靠科学技术,到20世纪末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的目标就有落空的危险,依靠科学技术进步,这个目标有实现的把握(10)参见《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97页。。 然而,“面向、依靠”的重要观点一提出,就遭到了中科院不少研究人员的抵触。一部分人认为,科学的使命是认识世界,属于哲学,高于政治、经济、文化,怎么能“必须面向经济”?同时,经济工作战线上的很多同志也对科技如何进入经济不甚了了。(11)胡菊芹、仇方迎:《中国科技体制改革的探索之路》,《科技日报》2009年8月31日。当然,科学院内部的反对之声并没有影响到中央领导人的认识,1983年1月5日,胡耀邦等在参观科学院科研成果展览交流会时谈道:“要提倡科学研究工作和科研人员面向四化建设,面向生产力的提高。基础科学的研究应当重视,但是,当前整个科研工作的重点,应当放在加强应用研究上。”(12)《胡耀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参观科学院科研成果展览交流会时的谈话》,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1983)》,第1页。为了更好地发挥科学院在国民经济建设中的作用,1983年8月,按照中共中央书记处的指示,国务院科技领导小组成立了由赵东宛牵头的赴中国科学院调查组,就中国科学院的办院方针任务、领导体制、管理体制和学部委员的性质等四个方面的问题进行调研。(13)王扬宗:《中国科学院发展史上的一次大调整和大转折》,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当时科学院党组和院机关干部对这次调查普遍存在着委屈、顾虑的情绪。关于科学院的办院方针,大部分人认为原来“两侧重、两服务”的提法体现了科学院科研工作的特点,没有必要修改(14)在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上,方毅曾在报告中明确提科学院的主要任务,这也就是“侧重基础,侧重提高”的由来。三年之后,在胡耀邦主持下,中共中央在转发科学院汇报提纲的批示中又充分肯定了这一方针。。在如何贯彻科技工作面向经济建设指导方针上,科学院内部认识还不够一致,行动还不够统一(15)《关于中国科学院几个问题的调查报告(第六次讨论稿)》,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大部分人对这次调查总还有些心理上的敏感,呼吁要有一个安定的科研环境和氛围,怕“大折腾”“急转弯”,怕削弱对基础研究的投资,对中国科学的长远发展造成不良的后果(16)《中国科学院调查小组调研活动情况》,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如生物物理所副所长邹承鲁认为,基础研究对国家的长远发展至关重要,科学大会以来还比较稳定,希望现在不要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要转也要慢慢来。计算中心主任冯康也认为,1981年中央批准的“两侧重、两服务”方针是对的。过了一年多又变了,不好理解。一个方针,不宜过大摆动。如果只讲经济效益,工业部门的科研机构完全可以承担,科学院不必存在。数理学部副主任章综认为,方针任务不知讨论多少次了,希望这次调查后明确下来,能稳定一个时期。目前科学院的基础研究还是很薄弱的,千万别再折腾了。许多同志担心又要砍基础研究。(17)《调查座谈会发言摘要》,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
10月19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胡启立在听取科学院调查工作汇报时谈道:“科学院七万八千人,七亿三千万投资,效益不高。当然,这不都怪科学院。现在几个环节上都有脱节。正如乔木同志所说,五个方面确实没有组织起来,整个体制没有捋顺,但这很难,要从长计议。”(18)《中央领导同志在听取科学院调查工作汇报时的讲话摘要》,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11月22日,调查组在《关于中国科学院几个问题的调查报告》中提出科学院的办院方针应当是:“大力加强应用研究,积极地有选择地参加发展工作,认真重视基础研究。”(19)《关于中国科学院几个问题的调查报告(第六次讨论稿)》,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12月15日上午,中央书记处召开第103次会议,提出中国科学院工作的方针和任务为:大力加强应用研究,积极而有选择地参加开发、发展工作,继续重视基础科学研究。中心是加强应用科学研究,这是关键所在。(20)《中央书记处的有关决议》,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可见,当时中央既强调应用研究,也重视基础研究,但应用研究是重点。国务院负责人在会上也指出:“中国科学院这么大的力量,如果不把主要力量放在加强应用研究上,不积极参加开发、发展工作,那就要考虑科学院在四化建设中到底应占什么地位了,科学院不是大学……要说二十年不出什么重要理论成果,二十年以后再出也可以;要说二十年在应用研究上没有进展,没有成就,那就不知道中国还要落后多少年……今后十年二十年,要看科学院的工作,就要以这个方面的成就大小为主要标准。”(21)《关于中国科学院几个问题的讲话》(1983年12月15日),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组:《院史资料与研究》2012年第5期。不难看出,当时国家对于中科院推动国民经济快速增长抱有极大期望,今后将主要从促进生产力的方面看待科学院所起的作用。
当时中科院自身也存在不少现实困境。首先是全院运行经费紧张。改革之初,国家因财政相对紧张,对中科院的财政拨款也随之减少。1979年,国家实施经济调整政策,科学院相应地对大中型实验装置的研制计划作出调整,分别视情况予以改建、缓建或停建。从1985年到1989年,国家对中科院的拨款平均每年仅增1.2%,但因物价的持续上涨、行政费用的增加以及社会摊派增多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实际上造成了科学院的科学事业经费呈负增长的局面(22)《中国科学院科技体制改革总结(1985—1990)》,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 (1990)》,第 93页。。其次是科技人员面临智力闲置、晋升空间有限、工资水平较低等问题。在当时,中科院科研人员工作量不饱满,很难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大量智力尚为“闲置智力”。一些研究所能充分发挥作用的科技人员,约占1/3左右(23)于维栋主编:《希望的火光——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调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3页。,很多人没有事情做,常常是一个高技术设备有几千个零件,每个人就分管几个零件,因此很多人希望能跳出来,到市场去,发展高科技产业(24)凌南:《宋健细述“高新区情结”》,《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导报》2001年9月18日。。同时,各研究所晋升空间有限,许多四五十岁的中年科技人员多年晋升无望,仍是讲师或工程师,且工资水平较低,80%的人员工资收入在78元至89元之间,加上补贴和综合奖金,按人头平均低于全国人均47元的月收入。除此之外,中科院北京地区的科技人员人均住房面积不足3平方米的尚有近千户,三代同堂的也不乏其例。(25)金履忠等:《关于中青年科技人员状况的调查》,《中国科技论坛》1985年第1期。
在此期间,有关部门开始酝酿取消中科院实体,一些应用性强的研究所并入或转入工业部门,而一些基础科学研究所则转入高等院校,中科院只作为一个名誉性的学术机构(26)参见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 ,科学出版社 ,2010年,第40、216页。。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样的提议有一定的合理性。中科院作为独立于大学之外的庞大科研院所体制是仿效苏联体制设立的,与当时许多国家实行的科研体制有很大不同(27)当时世界主流的科学研究体制是荣誉性的全国科学院,如意大利、美国等,是一个非实体性的咨询、评议机构。。由于受旧的科技体制制约,科学院绝大多数科研成果都停留在“礼品、样品、展品”阶段,没有转化为商品及形成科技产业。国家虽然每年给中科院投入了大量的科研经费,但是科研成果较少促进国民经济发展。以1985年为例,中科院在中关村地区的各研究所共取得科技成果579项,在可推广的307项成果中仅有1/2得到推广。在从事的科研课题中,接受企业部门委托的课题仅占10%。(28)李琬、李国光、李铁儒:《北京中关村建立高技术开发区的调查与研究》(1987年8月),未刊文稿,第27页。就技术转移而言,这一数据远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中科院曾流传一个形象的比喻:“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成立几十年来,是一个不下蛋的‘公鸡’,没研究出一台能卖给老百姓的计算机。”虽然在中科院主要领导的积极争取下,“取消中科院”改革方案没有实现,但是这一动议在整个80年代一直是迫使中科院进行改革的外在压力。
面对现实困境与外在压力,早在办院方针还在讨论之时,中科院已先行启动了一些改革措施。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83年4月成立了旨在促进科研成果推广的科技咨询开发服务部。这一举措标志着新中国成立30多年来,中科院第一次将所属的国有科技资源向市场开放。服务部成立伊始便决定以北京市海淀区为工作重点,开展科研成果转化工作。当时恰逢海淀区政府也非常希望与中科院合作发展社队企业,调整产业结构。经过双方充分协商,1983年5月4日,中科院和北京市海淀区签订新技术联合开发协议,决定成立中科院北京市海淀区新技术联合开发中心,简称“科海”。科海的创立反映了中科院寻求科技成果的转化和海淀区利用科技优势发展经济的策略的结合,是中科院适应国家战略、探索科技体制改革的第一步,对中科院后续探索高新科技产业产生了良好的示范效应。科海成立当年,即推广32个科技项目,帮助海淀区兴办9家工厂,与首都钢铁公司等几十家企业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
1984年1月,历经两年多的争论后,在国务院调查组的推动下,中国科学院最终提出了新的办院方针:大力加强应用研究,积极而有选择地参加发展工作,继续重视基础研究。但是,长期以来效仿苏联模式建立起来的面向国防军事的中科院发展模式如何面向经济建设,在当时没有任何历史经验可以借鉴,这种调整改革是一个充满风险与挑战的事情,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决定》突破了把计划经济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观念,提出中国社会主义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29)《改革开放三十年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350页。。《决定》的出台,标志着中国改革从以农村为重点向以城市为重点的战略转移和全面改革局面的形成,也在实践层面确定了中国经济改革的市场化取向。在此背景下,1984年11月7日,中科院党组向中共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提交了《关于改革问题的汇报提纲》,首次提出积极发展新技术方面公司的改革措施(30)中科院党组:《关于改革问题的汇报提纲》,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1984)》,第2—5页。按:1984年11月2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作出批复,同意中国科学院《关于改革问题的汇报提纲》,并指示有关地区和部门对科学院的改革工作给以支持。。基于多年海外科研学习经历,时任中科院副院长周光召认为,中科院的发展要立足科技与社会大系统的角度,服从国家战略布局。站在国家的大局了解为什么办中科院,需要什么样的中科院,而不应站在自身的角度分析中科院,更不应当以中科院科学家的视角认识中科院。脱离经济发展的需求认识中科院的发展问题,是没有希望的。他在中科院提倡学习硅谷模式,指出:“从世界范围看,现代高技术的发展已经脱离学院式的道路。从市场出发,开发前沿技术,形成产业;科技进步与社会经济发展相互推动,良性循环。科学院必须认清形势,下决心去走出一条路。希望有一批优秀的科技人员出来做这件事。旧观念认为只有不合适做科研的人,才去做开发,这是一个必须打破的、陈旧观念的壁垒。”(31)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第99、159页。周光召分析了世界上一些国家发展经济、科技的几种不同模式,包括美国的、苏联的、德国的、日本的,并且警告,按现存的模式,中国科学院能否继续存在是值得怀疑的。在这些挑战面前,周光召主动站到国家战略层面规划中国科学院发展,明晰了其价值导向和发展模式,提出了思考科技发展问题的原则:依据整体系统观,一是要尊重科技发展的规律与趋势,二是要立足我国国家发展的现实与需求,三是从中科院自身的实际出发。(32)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第234、217页。因此,周光召的思路绝不是仅仅以“求生存,谋发展”为目标,而是立意高远,要为国家做大事。什么样的大事?振兴中华,使中国跻身于世界一流强国之列。基于这样的认识,周光召积极倡导科研人员“下海”创办企业,中科院的不少企业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创办起来的。
1985年3月13日中共中央发布的《关于科学技术体制改革的决定》指出,当前科学技术体制改革的主要内容是:“在运行机制方面,要改革拨款制度,开拓技术市场,克服单纯依靠行政手段管理科学技术工作,国家包得过多、统得过死的弊病;在对国家重点项目实行计划管理的同时,运用经济杠杆和市场调节,使科学技术机构具有自我发展的能力和自动为经济建设服务的活力。”(33)《改革开放三十年重要文献选编》(上),第372页。其中最重要的改革措施就是拨款制度的改革,计划对主要从事科研开发工作的科研机构实行技术合同制,国家逐年减拨事业费。紧接着,1986 年 1 月 23 日,国务院正式颁布了《关于科学技术拨款管理的暂行规定》,提出了以减拨科研事业费、实行经费分类管理为重点的具体改革方案。文件规定:主要从事技术开发工作和近期可望取得实用价值的应用研究工作的单位,国家拨给的科研事业费在“七五”期间逐年减少,直至完全或基本停拨。(34)参见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编:《中国科学技术政策指南(科学技术白皮书第1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315页。虽然减拨事业费的正式文件迟至1986年初才颁布,但减拨事业费的消息早在1984年10月左右就已传到科学院,各研究所都感受到了巨大压力。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所长曾茂朝曾联合其他19个所所长上书国务院,但是并没能改变中央的决定。来自军事部门的研究计划没有了,政府拨下来的资金大幅减少了,他只能全力支持那些新公司,因为被逼到死路上去了,再不动,不是被人家遣散,就是被人家承包。(35)凌志军:《中国的新革命:1980—2006年,从中关村到中国社会》,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60、62页。
因此,从1984年11月开始,伴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推行,各研究所就已迫于经费压力或与海淀区合办,或自己独立出资创办了各种科技企业。在此期间,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新技术发展公司(即联想公司前身)、中科院三环新材料研究开发公司、中科院科理高技术公司、中科院希望高级电脑技术公司、北京信通电脑技术公司、中国自动化技术公司等科技企业纷纷成立。据不完全统计,1984年10月到1985年10月期间,中科院以各种形式创办的公司达到了400多家,有的研究所一年就开办了五六家公司。为推动科技产业化,中科院还于1985年专门设立了新技术开发局,其主要任务是为各开发公司和开发部提供必要的信息、资金和其他服务,并对其经营范围进行组织协调、监督和检查。当然,在这次创办公司的热潮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盲目的运动式办公司的倾向,比如出现一些基础研究所苦于没有成果转化只好开雪糕店、冰淇淋店的现象。
中科院这次创办企业的热潮,除了“自上而下”大力倡导外,还有许多不甘受困于旧体制的科技人员“自下而上”地走出“大院大所”兴办企业。1978年至1988年期间,中国科学院派出了大量的考察团赴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进行学术交流(36)中国科学院与世界上50个国家和地区的科学院、科研机构、大学及有关国际组织签订了70项协议、备忘录、纪要等。其中与24个国家和地区的47项协议属院级合作协议。中国科学院与第三世界的科技交往有所增加,与苏联、东欧国家科学院的关系得到恢复,人员交往的规模有较大幅度的增长,仅1986年,对外交流量达1687批、5050人次。参见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编:《中国科学技术政策指南(科学技术白皮书第2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91页。,西方国家那种科技与经济紧密结合的硅谷模式、剑桥现象给困守高墙大院的科研人员巨大的思想冲击,促使中科院许多基层科研工作者萌生了学习硅谷模式创办科技企业的念头。早在1980年,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员陈春先就受美国硅谷模式的启发,创办了中关村第一家民营科技企业——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37)参见杜磊:《改革之初科技领域变革中的上下互动——以中关村第一家民营科技企业为例》,《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2期。。正如有的科技人员所说,这次改革,不是哪位领导人头脑里想出来的新花样,而是客观发展的必然,国家要富强就必须要走这一步(38)《把科技力量动员到主战场上来——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谈科技体制改革》,《瞭望周刊》1987年第12期。。
然而,硅谷模式与美国的科研体制相伴而生,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定而成熟的运行模式。中科院的科技企业要想学习硅谷模式,实现科技产业化必然困难重重。科技企业创办所需的初始资金、场地、人才、技术均无法像硅谷的企业一样直接从市场中获得。为了解决企业初创时的现实困难,中科院领导采取灵活变通的办法,利用已有的行政资源与政策“余度”为初创企业提供基础保障。第一,下属科技公司大部分是利用单位预算外资金出资创立。比如,联想公司是计算技术研究所投资20万元创立的,三环公司是中科院以“院长基金”的名义拨款44万元创立的,希望公司是向中科院借款50万元创立的。中科院400多家公司的初始投资和后续投资,54%属于院、所两级,46%来自地方、企业、部门和外资。(39)参见顾淑林:《中国科学院科技开发公司规范化管理的设想与初步尝试》,郭振英主编:《希望之光——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发展战略研究》,中国计划出版社,1991年,第157页。自1985年起,中科院还决定每年投放3000万元经费支持各所创办公司,共投资了十年(40)参见曾涛:《访现任中国科协主席周光召》,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91bfd801000chq.html。。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计算技术研究所以独资或合资方式相继开办了近20家科技企业,在微机、高性能计算机、软件和机器翻译等方面为促进中国相应产业的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第二,中科院为科技公司发展提供了最为重要的核心技术。比如,联想集团推出的第一个拳头产品是中科院研究员倪光南利用计算技术研究所平台研究出的“LX-80 联想式汉字图形微型机系统”的技术。再如,北京信通电脑技术公司推出的第一个产品是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1978年研制出的具有先进水平的抗干扰稳压电源。“1984年以来,科学院和大专院校已向一条街提供了216项科技成果,是科技企业发展的主要后盾。”(41)于维栋主编:《希望的火光——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调查》,第19页。第三,中国科学院对科技人员流动采取了变通的措施。虽然1985年关于科技体制改革决定的颁布,为科技人员在市场上流动提供了可能。但是,全国人事制度改革的滞后与配套措施的不完善,使得科技人员若脱离原来的行政体系进入市场轨道办企业,必然会遇到种种难题。为了鼓励科技人员“下海”创业,中科院从1984年开始就对办企业和参加企业的科技人员采取了积极支持的态度,允许科技人员以停薪留职、兼职、借调、正常调动、单位派出等方式流向科技企业,并保留科技创业者的住房、医疗、退休等长期福利待遇。1987年中央联合调查组《调查报告》显示,54家科技企业创办人中,有45人属于单位派出和正常调动,占创办人的83%,这为电子一条街提供了最主要人才资源。(42)于维栋主编:《希望的火光——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调查》,第19页。1986年,中科院还实施了“双重人事劳动关系”,创办科技企业的人员可以在原单位保留人事关系、在企业拿工资,也可以停薪留职到外面承包、创办科技企业。中科院规定科研人员到公司工作后工资不变,编制留原单位不变,原单位人员涨工资时同步增长。中科院的处长、所长可保留原职务,兼任公司经理。科研人员不愿在公司工作时,允许回原单位工作。科研人员在公司工作退休后视为中科院工作人员,待遇不变。曾茂朝曾说过:“我这里的科技人员,除了正在承担国家重要科研项目的外,凡有要求出去办科技企业的,我都支持,我这里的科研成果,除国家要求保密的外,都可供科技企业研究开发。”(43)参见张福森主编:《中关村改革风云纪事》,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公司可以不受限制地招纳计算所职工,也可以把任何一个不适合在公司工作的人退回计算所来;又比如所有为公司工作的人,可以不必脱离计算所的人事名册,继续由国家财政拨付工资,再比如公司的员工可以在计算所内继续享有在技术职务和工资方面晋级的权利。”(44)凌志军:《中国的新革命:1980—2006年,从中关村到中国社会》,第65页。“许多从中科院‘下海’的科研人员,表面上和其他人一样在海里游泳,其实背后中科院还给他们系了一个保险绳,随时有问题都可以上岸。”(45)杜磊对时任中科院新技术开发局副局长钟琪的访谈记录(2014年7月8日)。因此,在国家人事制度设置不完备的条件下,中科院各所利用各自的行政权限为人才流动创造的“小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全国人事制度改革的滞后。
当时创办公司并非像媒体宣传的“许多科技人员都坐不住了,要投身改革的洪流中”那样,也有不少人是在领导的要求和倡导之下创办公司的。对于不少长期从事基础研究的科研人员而言,创办公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改革探索之路未知而艰辛。如领衔创办三环公司的王震西就是在周光召的动员和催促下出马的。王震西说,对走这样一条新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是被引着带着推着“上梁山的”(46)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第209页。。
经过三年的摸索,中科院初步探索出了一条通过创办科技企业实现“科技与经济相结合”的路径。1987年2月19日,中科院在上报给国务院的 《关于中国科学院进一步改革的请示》中说: 中国科学院进一步改革的主要目标,是通过放活科研机构和科研人员,加强宏观组织协调,把主要科技力量动员和组织到为经济建设服务的主战场上,促成科研与生产之间的良性循环,同时保持一支精干力量进行基础研究和尖端技术跟踪(47)中科院党组:《关于中国科学院进一步改革的请示》,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1987)》,第3页。。国务院领导在听取中科院领导汇报时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充分肯定了中科院的改革方向,并指出要把主要力量集中在主战场上,其他各项工作各得其所。还鼓励要坚持下去,只要方向对头,几年之内一定能做出成果。(48)参见《把科技力量动员到主战场上来——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谈科技体制改革》,《瞭望周刊》1987年第12期;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第180页。中央领导人对中科院改革方案的肯定,也终结了中科院“被取消”的话题,为中科院的发展提供了相对稳定的环境。改革开放最大的特点是不把新旧体制看作是互不相干甚至截然对立的事物,而是在肯定传统体制有其历史存在合理性的前提下,充分利用其内部有利于新体制孕育、生长的积极因素和原有政治、经济资源等初始条件的优势,使制度性变革的成分在旧体制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发育并壮大,直到新体制成为整个体制的主导方面(49)郑谦:《中国是怎样从“文革”走向改革的》,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46页。。中科院创办科技企业的过程,正好说明了在不具备西方发达国家科技企业发展的各种初始条件下,中国特色的高新科技产业是如何利用旧体制的资源优势和独特的中国政治权力结构发展起来的。
当中科院创办公司之路逐渐得到中央肯定之时,中科院内部却一直反对不断。许多人斥责“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是“倒爷一条街”“骗子一条街”,很多原本很开放的人甚至一些思想解放的旗帜性人物都在反对“电子一条街”(50)王德禄:《创业是中国的希望——我在中关村做新经济咨询》,金城出版社,2018年,第16页。。部分学者还提出了科技体制改革对中科院的摧残比“文化大革命”还严重的观点。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985年发生的院士告状事件。1985年3月,中央办公厅信访局收到一封署名“科学院部分科研人员”写给邓小平的信。信中称:四通、京海、科海、中科为代表的中关村企业不是从事技术开发的科技企业,而是专门倒卖国家仪器、器材或通过非正常渠道倒卖国外计算机和配套设备,甚至销售汽车、彩电等紧俏物品的商贸公司……搞倒卖的公司在中关村比比皆是,中央不下决心是很难查清的,这些问题如果得不到制止,中国的科研工作会产生极大的倒退。(51)参见张福森主编:《中关村改革风云纪事》,第160—169页。对于来信反映的问题,中央领导十分关注,立即作出批示,明确要求北京市委牵头组成调查小组进行调查。根据中央领导的批示,北京市委立刻成立了18人的联合调查小组,以清理整顿公司的名义进驻四通、京海、科海和中科四家公司。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查,调查组明确肯定了以这四家公司为代表的中关村科技企业在科技开发、科研成果转化成生产力方面的成绩,鼓励其继续发扬创新精神和创业精神,开创出一条新路。(52)张福森主编:《中关村改革风云纪事》,第168页。然而,中科院内部对创办公司的指责与质疑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周光召曾坦言:“这10年我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因为这3个亿都被认为是做了无效投入,而且还制造了很多腐败者。的确这些投资中间有一些是失误,但是那时候我就反复强调,我们第一是必须要做这个事情,世界是这样发展过来的。第二,这里头只要能够拼出一条路来,将来前途就是非常光明的。”(53)周光召:《阳光总在风雨后》,《百年潮》2006年第4期。
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之所以有这么多反对的声音,一方面反映了部分科研人员对于科技经济功能的认识不足,另一方面还在于对基础科学研究可能受到冲击的担心。在此期间,中科院的不少科学家在不同场合表达过类似担忧。时任中科院学部委员曾庆存曾讲道:近来的倾向是对基础重视不够,是不好的、短视的,也没有理由(54)《科学家谈基础研究》,《中国科学报》1988年11月8日。。卢嘉锡对科学院基础研究项目方面的经费减少深为忧虑(55)《卢嘉锡传》,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85页。按:卢嘉锡于1981年5月至1987年1月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通过改革究竟要把科学院改成什么样子,这是很多人关心议论的基本问题之一。
如何处理追踪高技术的基础研究与服务于经济建设的应用研究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一个需要平衡的问题。1986年3月3日,王大珩、王淦昌、杨嘉墀、陈芳允等四位著名科学家联合向中央提交了《关于跟踪研究外国战略性高技术发展的建议》,建议设立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跟踪战略性高技术发展前沿。仅过两天,邓小平就作出了“此事宜速作决断,不可拖延”的批示。11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纲要》(即“八六三”计划),确定从世界高技术的发展趋势和我国的需要与实际可能出发,选择15个主题项目,分别属于7个领域,包括生物技术、航天技术、信息技术、先进防御技术、自动化技术、能源技术和新材料技术的一些领域,以此作为突破重点,在几个重要的高技术领域跟踪世界水平。(5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邓小平年谱》第5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405、406页。“八六三”计划的实施,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科院创办科技公司对于基础研究的冲击,也为我国在高技术领域跟踪世界水平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1987年3月,在中国科学院1987年度工作会议上,已任中科院院长的周光召提出了进一步深化改革的办院方针,即“把全院的主要力量动员和组织到为国民经济服务的主战场,同时保持一支精干的队伍从事基础研究和高技术跟踪”。1988年11月5日,周光召又根据中科院的改革实践在1989年度工作会议上正式提出了“一院两制”的建院模式。所谓“一院两制”,就是把主力投入国民经济主战场的同时,保持一支精干力量从事基础研究和高技术跟踪。 “一院两制”的提出标志着中科院在贯彻落实中央“科技与经济相结合”战略方针的实践中找到了切实的落脚点。谈到“一院两制”时,周光召曾说:“我想最困难的是观念问题。比如说做基础研究的这批人,对出来办产业的这批人是瞧不起的……为了使他们不要互相牵制,当时提出‘一院两制 ’的方针,就是说用不同的运营机制、不同的管理方法来对待去办产业和搞研究的这两批人,因为对他们的评价标准不一样,他们对社会的贡献不一样,对他们的评价也不应该一样。”(57)周光召:《阳光总在风雨后》,《百年潮》2006年第4期。此后,周光召也一再强调:“一院两制决非权宜之计,而是相当长时间内的基本发展模式。”(58)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第191页。他还指出,“一院两制”的内涵和形式亟待探索,采取什么形式,如所办公司、公司办所,公司与所脱离行政关系、保持经济(股份)关系等等,需要共同来创造。
然而,不少科研人员对于“一院两制”这一新的制度设计并不理解。中科院原副院长施尔畏说,当他第一次从《新闻联播》中听到科学院确定“一院两制”方针时,他还是中科院上海硅酸盐所的研究生。他突然感到很茫然,原本很明确的从事科学研究的人生目标,一下子飘摇起来,不知道今后自己将干什么、怎么干。实际上,在很多年里,的确有很多科研人员在生计的重压下,或者开个小公司,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地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或者为企业开发一些“短平快”产品,从中获取一点儿报酬养活自己。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陈和生也认为“一院两制”引导一部分人去做经营性开发性的工作,从解决生存问题出发也无可厚非。但是,“这显然是一个比较消极的,在向市场经济转型中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的政策,而不是一个很积极地面向国民经济、国家发展需求的姿态”。(59)顾卫临、陈泽伟:《科技体制由“破”到“立”的重大转变——聚焦中科院重新定位》,《瞭望新闻周刊》2002年第5期。
“一院两制”是中科院在面临诸多现实困境的情况下,基于自身的资源禀赋及体制基础“摸着石头过河”自主探索出的一种办院模式,是中科院领导在思考如何既能实现服务国民经济发展,又能保住科学院多年来积累的国家战略资源而探索出的一条曲折而迂回的道路。正如时任国家科委主任宋健所说:“历史证明,社会发展要想预先想定一个模式,一般很难成功,大多要失败。就是要像小平同志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在实验中寻找和开创新的道路。我不相信世界上只有一条死路,一定另有通衢大路通向光明和美好未来,而且不只一条。”(60)胡菊芹、仇方迎:《中国科技体制改革的探索之路》,《科技日报》2009 年8月31日。
这一制度设计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矛盾,有利于中科院进一步破除阻力探索符合中国国情的高新科技产业发展之路。在1989年正式实施“一院两制”后,中科院的高新科技产业得到了较大的发展。截至1994年,中科院全院科技企业总数达到500余家,其中院直属企业(集团)5家(含原院管公司24家)、联营企业21家、中外合资公司近40家,境外设立的独资、合资企业共16家,从业人员约2.3万余人。截至1993年底,全院科技企业的净资产约为7.2亿元(含联营、合资企业中的院外合作者的资产),其中院直属企业的净资产约为4.7亿元。境外企业分布在美国、新加坡、泰国、俄罗斯、香港等国家和地区。(61)孔昭君、陈庆振:《中国民营科技创业风云纪事》,中国经济出版社,2013年,第97页。高新技术企业已成为中科院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为我国高新科技产业的起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此期间,鉴于中科院高新科技产业取得的较好发展,不少科研院所也开始学习中科院“一院两制”的办院模式,改造自身旧有的科研体制,创办高新技术企业。当然,也有不少企业仍然规模小效益差,以贸易为主,没有打出自己的拳头产品或者主导产品。
20世纪80年代,世界范围内新科技革命风起云涌,高新技术产业作为一种全新的经济现象率先在西方发达国家出现,并带来了新一轮全球性的产业结构调整和经济增长。在此之后,不少西方国家高度重视高新技术的研究和开发,竞相发展高新技术产业。1983年美国高技术产业的销售额达6052亿美元,占各种产业部门销售额的37.9%。韩国从60年代开始,以电子工业为先导,着力发展高技术产业,实现了长期稳定的经济高速增长。韩国1961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仅87美元,1987年增加到2800美元。(62)《关于加快发展我国高技术产业的几点意见——高技术产业发展调研报告》, 中共中央办公厅调研室编:《我国高技术产业的发展道路》,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页。与此同时,随着国门的打开,硅谷模式这种科技迅速转化为生产力的科研体制给予当时的国人极大的启发和冲击。虽然当时的世界已有一些现成的发展高新科技产业的模式,但是中科院这种仿照苏联模式建立起来的高度集中的科研机构,如何发展高新科技产业仍然是一个需要基于自身体制、现实基础探索的课题。宋健曾说:“1984年,我受命担任国家科委主任职务的时候,有些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因为,有一个重大难题需要去破解,那就是寻找和开拓科技和经济结合的新路。”(63)胡菊芹、仇方迎:《中国科技体制改革的探索之路》,《科技日报》2009 年8月31日。在此过程中,中科院“摸着石头过河”,经历了很多曲折,例如,“从所办公司到公司办所”的战略,应该说并不成功,因为作为国家科学院的研究所与作为企业集团的研发机构,在价值理念、运行管理和定位上有本质的差别(64)参见徐冠华主编:《我们认识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论集》,第183页。。最后成长起来的公司也是少数。时至今日,社会各界对于中科院80年代的改革探索仍褒贬不一,争议很大。有学者甚至认为,伴随着经济体制改革进行的科技体制改革并不成功,而中科院在这个时期的发展可以说是走进了一个误区。片面地要求科学研究为经济发展服务,用经济指标来衡量科技成果,压科研队伍上生产第一线,直接向科学家要生产力,导致了不能体现出近期直接经济利益的科学技术以弱势体制身份作出了很大牺牲。(65)顾卫临、陈泽伟:《科技体制由“破”到“立”的重大转变——聚焦中科院重新定位》,《瞭望新闻周刊》2002年第5期。这方面的经验和教训还是一个有待认真研究的课题。但是从改革开放40多年的更长维度来看,中科院作为拥有着科研人员、科技成果和基础设施等诸多优势的“国家队”,率先鼓励科技人员参与技术转移和兴办科技型企业的改革实践,为中国高新科技产业从无到有起到了探路先锋的作用。
第一,中科院的改革为中国高新科技产业的起步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科学技术和科研人员。不同于传统产业,高新科技产业发展最核心的资源便是科学技术和科研人员。而在改革开放之初,不同于西方国家,我国所有的科学技术和科研人员无一例外都在国有科研院所之中,技术市场并未建立。中国高新科技产业要想从无到有发展,初期必须依托以中科院为代表的“大院大所”的科研力量,这是一条完全不同于硅谷的高新科技产业发展之路。如果没有以中科院为代表的“大院大所”随着科技体制改革的推行不断向市场开放自身优质资源,中国的高新科技产业在短时期内无法起步。截至1991年底,高等学校、中国科学院、各部委科研院所以及各省市科研机构在开发区内创办的高新技术企业数为1297家,投入科技人员为42311人。其中,中国科学院系统发挥的作用最大,影响最为突出。中国科学院系统向开发区投入的科技人员为7141人,占科学院科技人员总数的14.12%;所创办的高新技术企业,其人均技工贸总收入、人均利润和人均上交国家税金分别达到12.5万元、1.03万元和0.505万元,比全国开发区各高新技术企业平均水平的5.88万元、0.53万元和0.27万元,分别高出112.58%、94.34%和87.04%。在北京市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内的1300余家新技术企业中,中国科学院系统有134家,占10.3%;而在北京试验区经营规模最大的前50家企业中,中国科学院系统有16家。(66)白克明主编:《加快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改革和建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7—58页。作为科研力量储备占有绝对优势的“国家队”,中科院把积压多年的科研成果投放市场,为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在短短几年就实现较大跃升提供了最为重要的保障。周光召曾总结说,在我国目前情况下发展高新技术产业,除了研究所搞攻关以外,还存在另外一条路,就是像王震西(中科院三环新材料研究开发公司总经理)、屠焰(中科院科理高技术公司总经理)等所走的路,由优秀科学家兴办高新技术产业,这条路更有希望而且会逐步成为发展高新技术及其产业的主要的道路(67)周光召:《要鼓励优秀科学家兴办高技术产业》,《科技进步与对策》1988年第3期。。
第二,中科院的改革无意识中为中国高新科技企业的发展承担了天使投资、风险投资、孵化器等中介功能。世界范围内高新科技企业的发展历史上,天使投资、风险投资、孵化器、法律咨询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高新科技产业刚刚起步之时,西方成熟市场经济体制下所能提供的高新科技产业发展的中介服务,在当时的中国都不具备。中科院要想学习硅谷模式创办高新技术产业,只能借助于现有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各种资源优势,利用政策“余度”与行政资源客观上充当天使投资、风险投资、孵化器等中介机构的作用。所以,中科院创办科技企业的历史作用,不仅在于其创造的经济效益,更重要的是创造了在不发达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技术扩散、科研成果转化为商品进入流通领域的一种新模式。中科院下属科技公司的初始资金除大部分是利用单位预算外资金外,1987年7月,为了解决科研成果向商品化转移的问题,由国家经委和中科院牵头成立了“科技促进经济发展基金委员会”,对中关村地区的科学院公司在资金方面进行支持,如对联想公司,曾一次就支持了1000万元。再比如,科技公司研发产品需要进口电子元器件,当时我国外汇紧缺,控制很严,外汇额度很难得到。中科院就指示下属的东方进出口公司为科技公司提供换取外汇的途径,支持科技公司发展。(68)参见张福森主编:《中关村改革风云纪事》,第128—129页。这是特殊的历史转轨时期,中国发展高新科技产业相对可行的一条道路。
第三,中科院的改革为中关村科技园区的创立提供了最基础的保障,走出了一条极具中国特色的科技园区之路。改革开放之前,中关村虽然已经集聚了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为代表的大学和以中科院为代表的大量科研院所,但是相对于当地海淀区政府而言,属于科技飞地,并不与本地经济发生联系,该地区产业的力量极其匮乏。按照国际上比较通行的“三元参与理论”,即区域创新网络构建的主体是政府、企业和大学。在硅谷、波士顿128号公路地区和剑桥科学公园等著名的高技术园区中,大学是产生高技术企业最重要的源泉。但是与大多数西方国家不同,中国旧有的科研体制和科技力量布局方式决定了中国科技园区的发展路径必然与西方发达国家有很大的不同。中科院相比大学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中国科学院系统所属的全民企业办得相对比较成功,其发展的情况相对比较理想。而同样具有智力高度密集优势和科研成果高水平优势的中央国家部委研究院所、大专院校以及军工系统,所创办的比较成功的全民企业所占的比例远低于中国科学院系统。(69)白克明主编:《加快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改革和建议》,第119页。按: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是中关村衍生企业最多的单位之一。联想集团、希望集团、振中集团等都是计算技术研究所的衍生企业 。其中联想集团是中关村试验区最大的高技术企业。计算技术研究所1996年时在试验区的合资或独资高技术企业有13家。参见王缉慈等:《北京中关村高新技术企业的集聚与扩散》,《地理学报》1996年第6期。据1987年“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联合调查组上报的《调查报告》(70)这个报告对中关村的发展具有深远意义,使中共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作出决定,在中关村成立我国第一家科技园区——“北京市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显示:“最近对148家科技公司统计,仅中科院所属的(含联办的)各种类型的公司就有72家,占总数的48.6%”(71)于维栋主编:《希望的火光——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调查》,第43页。。时至今日,中关村科技园区已经跻身世界科技园区前列,成为全球最具创新活力的地区之一。回顾历史,中关村科技园区的区域创新网络构建不仅是学习硅谷模式的结果,更是中国人历经曲折探索出的一条极具中国特色的科技园区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