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比较文学话语体系建构的方向与路径

2023-01-08 02:13杭州师范大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院教授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话语交际

施 旭(杭州师范大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院教授)

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是中国学术界,包括马克思主义理论界,最早探索中国、中国性、中国学派、中国道路的领域,先于国内许多其它社会学科门类,如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等。因此,可以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领先、 具有前瞻性和创意性的学科,也是我们中国社会科学中的骄傲。而且对于至今仍然盲目追随西学,疏于民族文化自觉的学科来说,中国比较文学界也是一个榜样。这里我想主要从我的文化话语研究和当代中国话语研究的角度,谈谈中国文学研究中国化的发展战略,特别是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建设目标与任务。

我长期从事话语研究(Discourse Studies),构建了两大相连的以“民族文化性”为基石的“文化话语研究(Cultural Discourse Studies)”和“当代中国话语研究(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为此,很早就关注了诸如文化学、人类学、跨文化交际学、比较文学研究中的一些思路和关心的问题。国内学者像乐黛云教授、曹顺庆教授、王宁教授等许多学者的论著,都对我的话语研究的文化探索有着重要的启示。

比较文学研究最具启发和创新意义的理念,我认为是人类的文学具有民族文化差异性。而现有的普世主义理论,包括其中的思维方式、概念、价值观、原则,并非能够囊括一切文学活动。比如,西方文学理论注重文本,强调实证主义方法,因而侧重文学表层(语言结构和内容)。而对中国文学研究传统来说,这样的研究可能会误入歧途。因此,构建相应的文化范式(哲学、理论、方法、问题系统),并以此为框架探索民族文化的特性、共性、联系、 互动关系,便成为比较文学研究的主要目标。由此,世界文学研究可以作为与比较文学研究相连的伴侣,因为两者都是对于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研究的纠偏修正。

然而,中国的比较文学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中国和世界都已经发生巨大变化,许多老矛盾没有解决,更多新问题将出现,特别从中国的角度看。关于如何探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的中国道路、中国学派的问题,我认为可以从“文化话语研究”①和“当代中国话语研究”②作进一步的阐发。文化话语研究,作为一种新范式,主要是要超越西方尤其是美国主导的交际学(Communication Studies,在中国常被翻译成传播学)——这一讨论无不与文学研究有关联。此传统受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包括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导致的局限,比如,它关心或语言,或语言使用的主体,或媒介,或受众,因而它采取的是分而治之的方式,无视它们的整体性、联系性;更有甚者,它忽视或者说无视人类交际的文化性,包括文化差异性;也没有关注到,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不同文化话语或者文化话语体系之间的互动性,以及在文化互动过程中产生的权力竞争性。更不用说,西方的价值观在这里同样被当作普世的标准。

因此,我提出了“文化话语研究”新范式的构想并不断进行夯实。与交际学类似,文化话语研究关心的是人类交际实践。但起码有两大不同点。一是它采取的是整体观:研究对象不仅仅是语言,或媒介,或主体,而是整个交际事件,所以它包括多元要素组成的交际主体、言语形式和内容、使用的媒介(当今数字化、网络化环境下,应特别关注媒介使用!)、目的和效果、历史关系、文化关系。这六个要素之间是辩证相联的,需综合考虑,才能真正认识世界、认识社会、认识人。二是更强调人类交际的“文化性”。“文化”指的是一个民族的思想、语言、习俗、信仰、符号等要素在交际实践中形成的系统;而“文化性”反映在不同民族交际实践系统之间的异同关系和互动关系中。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交际方式,一方面在世界观、价值观、策略以及社会经济条件方面都有差异性,除了一些共性之外;另一方面,两个不同文化群体在交际互动过程中,会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改变。这里,特别需要关注研究的是这种文化互动所含有的权势关系,特别是不平等的权力。要知道,美国主导了当今整个人类的交际格局和秩序,包括信息、话题、价值观、交际渠道等,也控制了世界互联网。那么,文化话语研究的目的和功能,就是要指导和推动国际学界,尤其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学界,去探索文化主义的话语研究模式和进路(以我主编的国际期刊Journal of Multicultural Discourses 为阵地)。

在文化话语研究范式的统领下,我进而构建了当代中国话语研究的体系,具体地说,以植根本土放眼世界为进路,提出了关于当代中国话语的哲学、理论、方法、议题体系。简约地说,其特点是哲学上强调“整体全面”“对话求知”“学以致用”,理论上强调“平衡和谐”“言不尽意”,方法上强调“察言观色”“理性经验兼用”,议题上强调“普遍安全”“共同发展”。另外,以此为框架,我还展开一系列实证研究,涉及当代中国人权、外贸、城建、安全、科学、少数民族文学等领域的话语。在这一系列本土现实问题的研究工作中,我深刻认识到西方模式的局限及其带来的隔靴搔痒效果。

从这样的话语研究视角出发,可以很容易发现比较文学研究的本质和应该选择的方向和道路。在此框架下,文学是一种话语,是全球话语多元体系中的一支,并列于政治话语、经济话语、科学话语、法律话语、外交话语、军事话语、媒体话语,等等;而文学话语又可以并应该以民族文化为尺度来划分,因此就有了西方/东方/发展中世界/亚洲/中国文学话语,如此等等; 它们互相渗透,并在全球文学网络中互动。同样,在此框架下,(比较)文学研究,作为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一支,其使命一方面是选择、描述、解释、评价,另一方面是启发、引导文学实践,尤其是文学的生产和传播。

同样,根据文化话语研究和当代中国话语研究原则,我以为,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的发展目标,应该是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更确切地说,构造出一个植根中国、胸怀世界的独立研究体系:它超越单一文化研究范式,既能够更加有效地指导中国文学的繁荣发展,同时也能够引领世界不同民族文学更加积极地相互借鉴、相互启迪,共同促进人类社会的自由、和谐、幸福,换言之,激励“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如果这是中国比较文学事业发展的应有之道,那么我认为也要有实现该目标的策略路径,以下简单谈几条。

第一,从历史的角度去阐发多元文化文学。一方面,每个民族的文学体系都有自己的历史进程和传统影响。以中国为例,这里有几千年的文学传统:有特殊的世界观念,比如天下、变易、天人合一;思维方式,比如辩证联系;价值观,比如中庸和谐;意义构建原则,比如言有尽而意无穷;艺术形式,比如诗词歌赋;内容思想,比如中国社会的历史经历和经验。另一方面,中国文学学术界创立了独特的范畴,比如风骨、神韵、意境;阐释方法,比如顿悟、体察。那么,如果从中外文学历史的线索去做比较研究,不仅可以更加准确可信地描绘、解释和评价当代实践,而且可以彰显中国文学的特殊精神和价值;比如发掘历史(性)的进步、进步的速度、为什么会产生变化,等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蓬勃发展。如果没有历史比较眼光,便看不到当代中国文学巨大而迅速的进步。当代中国文学评论常常兼用实证和经验(“直觉”)方法,可以得出更加全面高效的判断。如果没有中国文学传统的文化比较,便不可能认识其当代学术优势。③

第二,从文化角度去阐发多元文化文学。人类文学实践既有共性,又有特性。当代中国文学实践,包括民族的故事情节、叙事方式、价值取向、传播渠道、跨文化关系等诸多方面。如果从文化多样性的角度去做比较研究,不仅可以更为全面、准确、 透彻地刻画和解释中国文学实践的特性、共性、异同关系、互动关系,以拓展、深化、丰富世界文学理论空间,并且可以发掘不同文化体系文学作品的优势和局限,以激励世界文学交流互鉴、进步创新。全球化、文化多元化时代,当代中国文学正在更加包容、多元、自主地发展。如果从民族中心主义角度去解读,便不可能真正认清其民族文化特质和规律,因而也无法有效支持其文化创新。④

第三,从文化主义立场去阐发多元文化文学。人类文化多元的文学体系,并不是仅有异同关系,也不仅有平等的互动关系。当今世界的文学 (传播、评价)格局并不平等,秩序并不公正,就如同文学评论学术界状况一样,其本质是文化权力(“话语权”)之争:一面是西方强势话语体系,另一面是受挤压侵蚀的广大的亚非拉话语体系。同时也须看到,网络化、信息化、数字化以及更加广阔的全球化、多极化、文化多元化,为扭转包括中国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文学在内的世界文学态势和方向带来机遇。那么,我认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学者和学生,应该采取这样的中国文化政治立场(让我们称之为“文化主义”),即以人类多元文化的共存、共建、共赢为基石,一方面支持世界文学(研究)的文化平等和交流平等,尤其是要将长期被遗忘、被排挤的文化叙事挖掘出来,另一方面揭露和反对文学(研究)中的文化霸权和偏见。那么,以此为出发点,我们的比较文学研究应该着重揭示文学跨文化互动中的霸权行为和权势竞争关系,权力地位和霸权是如何构建的,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抵御文化霸权、实现文化自由平等有怎样的策略,等等。⑤

第四,以全球主义原则去阐发多元文化文学。当今世界在比以往更加分裂对抗的道路上滑行,旧的问题——如贫穷、大气、核武危机——有增无减,新冠病毒疫情却又加快了人类道德和生命的沦丧。联合国秘书长在第76 届联大会议上已经向全球发出了警告。中国的(比较文)学界,作为正在迅速崛起的(发展中)世界大国学者,应该坚守中华民族的千年“天下”情怀,扛起中国“全球主义”大旗:跨越民族、团体、国家、区域的界限,放眼全球,心系人类,忧思未来,在多元文化文学中,通过多元文化文学比较,探索消解世界最为根本、最为严峻的问题和矛盾的艺术策略。这里有太多太重要的工作要做。在本学科领域,树立全球主义的共同信仰和价值,分析人类经历和将要面临的重大难题,发现、剖析世界文学在应对这些方面的缺失,揭露、批判文学实践中对于这些问题的负面行为,挖掘、颂扬有益于人类文化和谐发展繁荣的艺术创造。在此过程中,研究者还需要与时俱进、观瞻未来,特别关注日新月异的网络化、移动化、数字化、智能化等新技术在世界文学发展中的推动作用。⑥

中国比较文学发展战略的策略实施和目标实现,只能通过全面系统实践才能完成。而检验该话语体系发展战略的有效性,也必须以实践为标准。这意味着,学者和学生需要坚持不懈的努力,而且在实践中应该争取与不同文化体系的学界进行跨文化交流合作,以推动世界比较文学研究的创新发展。最后,也希望比较文学界的朋友在这里能够看到文化话语研究、当代中国话语研究与自己的联系。

注释:

①参见Shi-xu,A Cultural Approach to Discourse,Basingstoke,England/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Shixu,“Cultural Discourse Studies through the Journal of Multicultural Discourses: 10 years on Journal of Multicultural Discourses”,Journal of Multicultural Discourses,Vol.11,Iss.1,2016,pp.1~8; 施旭《什么是话语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施旭《当代中国话语的文化研究范式》,《当代外语研究》2021年第2 期。

②参见Shi-xu,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Basingstoke,England: Palgrave Macmillan,2014;施旭《文化话语研究:探索中国的理论、方法与问题》,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

③参见李跃力《论革命文学论争中的无政府主义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第9 期;殷国明《“思想战”: 关于“文化战争”的前奏和先导——20 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百年记忆》,《上海文化》2019年第4 期。

④参 见Burdusel E.N.,“An Intercultural Approach to Translation Literature,Soft Power and Global Diplomacy”,Transylvanian Review,28 (Suppl.1),p.263; 刘大先《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主体变迁与认同建构》,《文艺研究》2020年第6 期。

⑤参见李怡《现代中国文学发展中的权力化语言》,《学术月刊》2020年第7 期;张辉《和而不同,多元之美——乐黛云先生的比较文学之道》,《中国比较文学》2021年第4 期。

⑥参 见Li.W.F.,“The Mission of Research on Globalization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Comparative Literature:East&West,Vol.2,Iss.1,2018,p.38,DOI:10.1080/2572361 8.2018.1482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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