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宁(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科资深教授)
尽管中国早在20年前就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也即进入了全球化的机制,接踵而来的便是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中国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迅速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在海外的传播依然相对地滞后,并且不断地遇到困难和阻力。实际上,中国的人文学界早已认识到了全球化的重要性和必然性,并且不同程度地介入了全球化的进程,这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全球化这个术语在过去20年里成为汉语世界使用得最为频繁的理论术语之一。几乎所有的人文学者都可以就这个话题发表自己的观点,或者将自己所涉猎的学科领域纳入全球化的语境下来考察和审视。确实,如果从2001年12月11日我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并成为其第143 个成员算起,全球化在中国登陆已满20年,对中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各个方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体现于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和GDP 排名的飙升,更体现于中国的文化软实力的提升。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当北京奥运会于2008年成功举办之后,西方媒体曾普遍认为,中国的崛起意味着昔日的“东亚病夫”已不复存在,一个生机勃勃的东方大国已出现。显然,奥运会的成功举办也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铺平了道路。而在这之后,先后在上海举办的世博会和进博会的巨大成功更是向全世界表明,上海作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的地位已经得到进一步确立,而且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发展。但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全球化的另一个方面。全球化在带给人类福祉的同时,也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一些负面的效应:贫富等级的加剧、自然资源的耗竭、民族/国家疆界的模糊以及文化上的趋同等等,不一而足。此外,互联网的普及以及电子商务的飞速发展也使得相当一部分人被甩进了失业大军的行列。再者,全球化的到来也为诸如新冠病毒肺炎之类的疾病的全球性传播和蔓延埋下了伏笔。但是中国政府充分发挥全球治理的作用,在短时间内就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控制了疫情的蔓延,并为今后类似的全球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提供了中国的解决方案。①
如果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全球化的出现有不同的源头,它并非西方的专利品。确实,不少西方学者已经意识到,如果说经济全球化始自西方发达国家的话,确切地说始于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那么文化上的全球化则依循另一条路线:始于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这至少是其源头之一。虽然全球化概念的提出标志着西方发达国家试图将其发展模式和价值观念推向整个世界,因此,它在一开始确实含有某种帝国霸权的成分。因此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全球化是一个率先发生在西方世界的现象。但是全球化为一些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带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并且经过中国的“本土化”过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因而美国的近两届政府便逆历史潮流而动,高举起“反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大旗,试图全方位地制裁中国。面对这样一种情形,我们应该怎么办? 既然美国高举起“反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大旗,甚至威胁要退出一些国际组织,中国就应当针锋相对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因为无论就其几千年悠久的文明史或是当下的政治经济实力,中国都完全有资格并应当理直气壮地承担起新一波全球化的领军角色。在这方面,我本人在国际学界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在这篇短文中,我仅简略地概括我对全球化的理论建构:(1)作为一种经济一体化运作方式的全球化;(2)作为一种历史过程的全球化;(3)作为一种金融市场化进程和政治民主化进程的全球化;(4)作为一种批评概念的全球化;(5)作为一种叙述范畴的全球化;(6)作为一种文化建构的全球化;(7)作为一种理论话语的全球化。②全球化在某个国家和地区的实现必定与当地的民族文化相碰撞和交融,最后形成一种“全球本土化”的态势。这一点尤其体现于文化上的全球化,也即文化上的全球化现象并非只是单一的“趋同性”,而更在于其多样性。此外,文化上的全球化也并非单向度的,而应该是一种双向的: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中国文化也应在海外得到传播,尽管在很大程度上会出现一些变异。对于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从各种西方理论和文化观念进入中国后发生的变异见出端倪。因此我们可以说,全球化在中国的成功登陆不仅使得中国的经济得到迅猛发展,进而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同时也为中国文化的走向世界铺平了道路。
作为人文学者,我们应该有何作为呢?毋庸置疑,整个20 世纪我们都在致力于引进各种国外的,尤其是西方的文化观念和人文学术理论思潮,因而我们的几代人文学者都能够娴熟地运用西方的理论观念和话语来阐释中国的现实。而全球化的进程发展到今天,我们更关注的一个焦点已经出现了转向: 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何以成功地实现海外传播。有人认为,中国的经济发达了,文化和人文学术就自然可以得到世界的认可。但事实又是如何呢?中国的崛起反而更加引起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的警惕,在经济上,它们加剧了对中国的制裁。而在文化上,它们关闭了一些以教授中国语言和传播中国文化为己任的孔子学院,甚至拒绝发给中国的一些留学生和访问学者赴美签证。因而使得中国的人文学者认识到,经济上的强大并非一定会与文化上的强势成正比。
我们都知道,当年苏联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在世界上发挥影响时,苏联的文学和人文学术著作并未得到西方学界的大规模译介和研究,倒是一些持不同政见的苏联作家和人文学者的著作在西方世界备受推崇。这就说明,经济上的硬实力是任何国家都要去效法的,而文化软实力则不然,它含有一种民族文化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特征,如果对方不认同你就不会花费时间、 精力和财力去译介你的东西,甚至还会有意识地阻止你所在的民族文化的进入。因此单单指望西方的汉学家来承担传播和推介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的重任显然是过于天真了。我们都知道,西方的汉学在本国也是十分边缘的。另外,除了汉学本身所处的边缘地位外,汉语也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再加之中国文学和人文学术的深厚积淀,一个有着极高天赋的汉学家往往要花上五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掌握汉语的阅读和交流,而要达到用汉语发表著述的水平则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其间他们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所从事的学科的教学和学术研究而远离国际学术主流。
随着中国的国际地位日益提高,一些国内的人文学者便想到要在国际学术交流中发出中国的声音,甚至提出要建构中国的学术理论话语,这是十分正当的,同时也是十分必要的。确实,中国在全球化的进程中被公认为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这一点主要体现于近二十多年来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而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它也开始逐步体现于中国的文化和人文学术在全世界的传播。最近十多年来,一些国内知名学者的著作在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的资助下开始逐步进入国际学界,但其效果还有待于时间的检验。在这方面,新一代人文学者应该大有作为。在当下的国内外知识界为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中美关系的困境和未来前景。一些患“恐美症”的人忧心忡忡,担心得罪了美国人将来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弄得不好还会爆发战争。另一些坚定的反美者则主张干脆就与美国断绝一切来往,走自己的路,如果不得不开战也无所畏惧。
作为一位人文学者,我认为上述两种看法都难免有失偏颇。至少在当今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每个国家都处于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互联网的普及更是将我们与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联通”为一体了,可以说,我们今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地球村”里,这虽然如安德森所言曾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但现在这个“想象的共同体” 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了:我们彼此不仅分享福祉,同时也承担责任。2020年1月以来先后在世界各国暴发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就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一场灾难。对于这场突然降临人间的灾难,不同国家的态度迥然不同: 有的国家出于保护主义的策略只顾自己安全,不管别国疫情如何;也有的干脆在自己无法控制疫情时就任意甩锅别国,甚至提出要别国为自己所遭受的损失而买单; 中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在保护好自己的人民免受病毒侵袭的前提下依然向世界上灾情严重的国家提供力所能及的人道主义援助。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
诚然,就国际关系而言,出于竞争的考虑,近几年的两届美国政府都将中国当作自己最强有力的敌人或竞争者,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我们都很清楚,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并不一定阻碍得了民间的人文交流,因为世界上绝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何“化敌为友”,变敌对性竞争为友好竞争实际上也是一种技巧。而要实现这一目的,除了政府领导人和外交机构应付出主要努力外,人文学者也应该有所作为。人文学者在国际人文学术交流中所起的作用就是通过人文交流来实现一种“人文外交”。
毋庸置疑,中美关系的交恶难免会给两国的人文学术交流蒙上一层阴影。作为人文学者,我们能为之做些什么呢? 我们能否在民间率先突破中美两国交往的障碍呢? 我不禁想起发生在近五十年前的“乒乓外交”。这应该是人文外交的一个卓有成效的范例。
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人都不会对“乒乓外交”感到陌生。1971年,中国乒乓球队赴日本名古屋参加第31 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期间,中美两国的运动员有了直接交流和接触,此后中国政府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运动员访问中国,从而以小球带动了大球,最终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促成了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的访华。当然这种人文交流绝不只是单向的,就在尼克松结束访华后,美国乒乓球队也邀请中国乒乓球队访问了美国。毫无疑问,我们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依然不可否认,这一小球带动大球的人文外交事件在中美两国关系史上起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为了更为有效地利用全球化这个平台大力推动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的海外传播,我提出了一个“全球人文”的概念,也即在人文学术交流方面率先取得突破。我主要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
首先,在全球化进程加快的今天,人文学科已经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影响和波及。在文学界,世界文学这个话题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并成为新世纪比较文学学者的一个前沿理论话题。在语言学界,针对全球化对全球英语之形成所产生的影响,我本人也提出了复数的“全球汉语”(global Chineses)之概念,并认为在全球化的时代世界语言体系将得到重新建构。在哲学界,一些有着探讨普世问题并试图建立新研究范式的抱负的哲学家也效法文学研究者,提出了“世界哲学”(world philosophy)这个话题,并力主中国哲学应在建立这一学科的过程中发挥奠基性作用。③在一向被认为是最为传统的史学界,也早有学者在世界体系分析和全球通史的编撰等领域内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因此,我认为,我们今天提出“全球人文”这个概念是非常及时的,而且文史哲等人文学科的学者们也确实就这个话题有话可说,并能在这个层面上与国际同行进行卓有成效的对话。④
其次,既然“全球人文”这个概念的提出具有一定的合法性,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它的研究对象是什么? 难道它是世界各国文史哲等学科简单的相加吗?我认为并非如此简单。就好比世界文学绝非各民族文学的简单相加那样,它必定有一个评价和选取的标准。全球人文也是如此。它所要探讨的主要是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话题,诸如全球文化(global culture)、全球现代性(global modernity)、超民族主义(transnationalism)、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全球生态文明(global eco-civilization)、世界图像(world picture)、世界语言体系(world language system)、 世界哲学、 世界宗教(world religion)、世界艺术(world art)等,而且对之的探讨一定是着眼于一种全球的视野,这样才能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视野。
我始终认为,作为中国的人文学者,我们在国际学界的交流和对话中,不仅要对中国的问题发言,同时也应对全世界、全人类普遍存在并备受关注的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例如我前面所提及的就新冠病毒肺炎的全球蔓延,我们完全可以从中国人文学者的视角提出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案和建议,并贡献中国人文学者的智慧。应该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文学者的全球人文抱负和历史使命。不容否认,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我们中国的人文学者确实在大量引进国外,主要是西方的学术思想和文化理论方面做了大量的翻译工作,以至于一些西方的二、 三流汉学家的著作都可以在中国见到中译本。相比之下,中国的绝大多数一流人文学者的著作都没有被译介到英语世界,只有极少数可以直接用英文著述的优秀的中国人文学者在经过严格的评审和多次修改之后才勉强地跻身国际学界,但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微弱的。
今天的一个可喜的现象是,近二十多年来,一大批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获得人文学科的博士学位后在一些世界一流大学任教,他们中的不少人加盟西方的中国研究学界,从而给这一边缘的学科增添了许多生机,同时也加强了西方的中国学与中国国内学界的联系。他们同时在自己工作的国家用外语和在中国用汉语发表著述,其中的一些有着传播中国文化的历史使命的学者还在自己著述的同时,将中国的一些优秀人文学者的著作译介到西方世界。这批赴国外著名大学攻读学位的研究生大多来自中国一流大学的文、史、哲和外语学科,受过国内人文学术的严格训练,同时又经过严格的出国外语水平考试。经过几年的学习,这批学者,尤其是在美国著名高校任教的学者,既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同时又受到西方汉学的严格训练,其中一些佼佼者的英语水平几乎达到母语的水平,因此他们很快就能进入国际学术前沿,并在人文学科的顶尖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或在国际权威的出版社出版专著。我们与这些学者合作必定更有成效。此外,我们的人文学科现在也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抓住机遇谋求发展,我们就可以迅速地走出封闭的小圈子,进入国际人文学科的前沿。因此,我们在大力译介中国的人文学术著作的同时,也应鼓励掌握外语这个工具的学者直接用外语著述,也即尽可能用道地的外语,尤其是世界上的通用语英语,来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阐述中国的理论观点,讲述中国的故事。此外,我们也可以利用目前在国际学界有着很高学术声誉和广泛影响的权威期刊和出版社,发表我们中国学者的著作和论文,进而有效地传播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就这一点而言,新一波全球化的兴起必定为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更为有效地走向世界铺平道路。
注释:
①关于中国人文学者针对新冠病毒肺炎的全球蔓延提出的反思和方案,参阅我为欧洲科学院院刊《欧洲评论》主编 一 组 文 章:Focus: Confronting the COVID-19 Epidemic and Control: Reports and Reflections from China,European Review,Vol.29(November 2021),No.6,pp.762~818.
②关于我本人对全球化的理论阐释及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参阅我的两篇文章The Impact of Globalization on Chinese Culture and “Glocalized Practices” in China,in Ino Ross ed.,Challenges of Globalization and Prospects for an Inter-civilizational World Order,Springer Nature Switzerland AG,2020,pp. 573~588; (Re)Constructing Neo-Confucianism in a “Glocalized” Context,in Challenges of Globalization and Prospects for an Inter-civilizational World Order,pp.997~1012.
③例如美籍华裔哲学家成中英就有这样一种抱负,他在几年前与我的多次谈话中都表达了这样一种愿望,但迄今尚未诉诸文字。
④关于“全球人文”的具体内容,参阅文汇网上的文章《王宁:“全球人文” 呼之欲出,中国学者如何用好机遇》,http://www.whb.cn/zhuzhan/jtxw/20200714/3606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