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大滢 图/枕上浊酒
杜蘅死了,那个答应要永远留在长安城陪她的人死了,自此以后,年年岁岁,竟再无相见之期。
明靖七年六月初五,柳妃小产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
崇华殿中静得仿佛一潭死水,唯闻午后的风将殿外那株垂丝海棠的枝叶吹得飒飒作响,恍若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卫昶一巴掌落在钟娮脸上,她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跌落下来,滚烫的茶水在手背上燎起一片灼热的刺痛。
宫人们吓得乌泱泱跪了一地,颤着嗓子劝他息怒。他立在钟娮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中腾起可怖的寒意,“柳妃的孩子没了,皇后可满意了?”
钟娮抬手拭去嘴角渗出的血丝,缓缓回道:“圣上问臣妾,不如问您自己,没有人比圣上更清楚柳妃为何小产。”
卫昶呼吸一滞,像是被她戳中了要害,断然怒喝道:“皇后悍妒成性,残害皇嗣,藐视君上,大逆不道,何以母仪万邦,倒不如收缴册宝,废为庶人!”
话音刚落,钟娮已抓起桌案上的杯盏朝他掷去,那瓷杯砸偏了方向,碎片在他脚边飞溅开来,她嗤笑出声:“废后?就凭你?卫昶,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如何坐上这皇帝宝座的?没有我钟氏一族,你不过是个任人欺侮的庶出皇子,如今得了权势便以为可以呼风唤雨,竟打起了废后的主意?”
他面色阴沉至极,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拆骨食肉,却又蓦地低笑一声,如一只暗夜中吐着信子的毒蛇,“朕倒要看看你们钟氏一族能嚣张到几时。”
她发出长叹一般的笑声:“卫昶,你大可不必这样恨我,我此生所求,不过是至亲平安,朝中安稳,那些你死我活的权势斗争,我从未想过参与其中。”
圣上起驾的高唱声已在殿外响起,她余怒未消,只觉得那声音尖锐刺耳,教人心头烦躁,索性扬手将跪在殿内的宫人都遣了下去,只一个人盯着满地狼藉默然失神。
帝后不和一事于朝堂宫闱间早已算不上秘密,只是二人将话说到这份上倒是头一遭,那些双方之间心照不宣的野心与交易,那些讳莫如深的对峙与制衡,竟都在这一刻被抽筋剥骨,鲜血淋漓地摆上了台面。
杜蘅踏入崇华殿时钟娮早已敛去面上喜怒,正拥着薄衾坐在棋枰前落子,见他向自己请安,只眼风微动,语气淡然如水:“杜棋师来了,便陪本宫对弈一局吧。”
棋局已过半,杜蘅这才留意到她藏在衣袖间的烫伤以及左颊上几道从脂粉间隐隐透出的指痕,他心神一乱,手中的白子落错了方位,“娘娘和圣上……又起争执了?”
钟娮瞧了眼这盘残局,一时间兴致全无,自嘲般笑道:“你来晚了,没瞧见方才我那色厉内荏的滑稽样子,像只纸扎的老虎,一捅就破。”
她明明笑着,眼底的哀凉却像潮水般漫出来,杜蘅只觉喉头翻涌着阵阵酸涩,话一出口已是哽咽,“娮娮……我带你走吧。”
这话说得实在僭越,她却生出一阵如临梦境般的恍惚,陈年旧事如凌汛的江水朝她汹涌而来,那声应允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却悬崖勒马,淡漠一笑:“本宫是卫国的皇后,此生无处可去,唯有长守宫中,恭承祭养。杜棋师这般说笑,岂不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杜蘅这才如梦初醒,跪地叩首道:“小人口不择言,冒犯皇后,望皇后恕罪。”
钟娮将手中的棋子抛回棋笥中,棋子间的碰撞声在二人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清脆,她道:“这局棋不必再下了,退下吧。”
杜蘅行礼欲退下,却忽然被她叫住:“杜蘅,八年前你可以带我走的,为什么不?”
他迈出的步子僵滞在原处,背影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长久的缄默令钟娮轻笑出声,她抬手扶额,似是累极,连嗓音都带着倦意:“这问题你当初已答过了,如今是不必再问的,你走吧。”
钟娮生于簪缨世家钟氏,其父钟行于朝中为官二十余载,文帝在位时便已官拜丞相,其兄钟辰官至镇北将军,常年领军驻守疆地,抵御外敌,军功昭著。
永治十六年冬,钟娮六岁,随父前往城西的槐花巷拜访一位名冠长安的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将钟娮的八字排了一遍,又瞧了半晌她的面相,不禁眉目紧皱,大有欲言又止之意。
钟行道:“小女命数如何,先生但说无妨。”
算命先生犹豫片刻,只答了八个字:“凤临天下,贵不可言。”
窥探他人命理之行术,自有其不可泄露之天机,算命先生不往下说,钟行亦不多问。只这八个字,已足够分量,于钟娮的漫漫余生中,裹挟着权势炙手可热的钟氏一族的野心与贪欲,疾速将她拉入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之中。
卫国朝中门阀掌权,党派林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文帝子嗣颇多,其中不乏德才兼备者,但圣上多年来不立皇储,众将臣揣摩不透圣心,随着诸皇子冠礼成人,朝堂间的明争暗斗亦愈发激烈起来。
因着那句“凤临天下,贵不可言”,钟娮自小便被家中寄予入主中宫之厚望,永治二十五年,钟娮已至及笄适嫁之岁,而储君之位形势尚不明朗,因此钟家在她的婚嫁一事上举棋不定,唯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永治二十五年四月,钟娮至长安城西的槐花巷中寻访当年那位算命先生,院子外那株老槐树正值花期,春风吹过,落英白似雪,余香乍入衣,树下那位苍白秀气的少年拂落棋枰上的花穗,抬起一双澄澈如玉的双眸,朝她回道:“家师已于半年前驾鹤西去,姑娘若为占卜算卦而来,在下可略为解答一二。”
钟娮将一锭黄金置于案上,“小女子有事相求。”
杜蘅指了指桌上的棋局,温和一笑:“若姑娘能赢下此局,在下便应允姑娘。”
这场对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钟娮最后一子落于棋盘上,朝他浅笑示意:“杜先生,你输了。”
他面上波澜不惊,“姑娘所求何事?”
“请杜先生任我钟氏门下谋士,助我入主中宫之位,若来日事成,定有重谢。”
明明一番话里赫赫野心展露无遗,面上却是闺中女子稚气未脱的纯真,仿佛方才聊的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杜蘅想,这样的女子,当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太过精明通透,对这皇后之位势在必得,还是太过年少懵懂,做着一颗任家族摆弄的棋子而不自知,于是他不假思索,脱口应道:“好。”
这便是钟娮与杜蘅的初见了。
杜蘅曾说:“不是因为谁有望践祚所以你嫁与他,而是因为他是你所嫁之人所以称帝。”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与其瞻前顾后游移不决,倒不如择一懦弱无谋的皇子为傀儡帝王。于是那位不得圣宠又怯懦无能的庶出九皇子卫昶,便成了钟氏眼中的不二人选。
自杜蘅入钟氏门下为食客至钟娮择定夫婿嫁作人妇不过两年时间,而这两年里,他与她对弈,同她练剑,惹她嗔怒又逗她展颜,于是那些悄无声息的心神晃动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如野草般疯长蔓延,终有一日引来了燎原大火。
永治二十七年的上元佳节,十里长街灯如昼,疑似星河落人间。烟火于夜幕中绽出绚烂的飞花流星,他的声音穿过鼎沸的人声传到她耳边:“娮娮,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他顿了顿,又道:“你与九皇子的婚期将近,愿万事皆如你所愿。”
明灭交织的光影映在她眼中,仿佛摇摇欲坠的星月,“可为何……我好像并不期待这场婚事。”
他问:“娮娮,为何想做皇后?”
“爹爹说,我生来就该是皇后,为钟氏一族的亨通官运与无上光耀而活,这是我的命数。”
他低笑一声:“那是他们强加于你身上的枷锁,你自己的意愿呢?”
这番话不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得她惊慌失措,她恍然间惊觉过来,原来这十数年来,从来无人过问她的意愿,于是连她自己也忘了,她这个活生生的人,是该有自己的意愿的。
当钟娮敲开父亲的书房,试图将悔婚的想法和盘托出时,钟行将那红底烫金的庚帖扔在桌案上,冷冷质问道:“婚事六礼已毕五礼,唯余大婚亲迎,你如今是发的什么疯?”
她一字一句地答道:“我想为自己而活。”
钟行勃然大怒,一巴掌扇过去,在她脸上落下鲜红的掌印,“这话谁教你的?你是钟氏之女,生来就该为了家族荣耀而活!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多言置喙?”
永治二十七年四月初九,月明星稀,长夜无眠,钟娮自半掩的木窗翻入杜蘅房中,压着嗓音朝他道:“阿蘅,明夜子时,我在城西的离人亭等你。”
杜蘅大惊:“所为何事?”
“同我私奔。”
话音刚落,他已将她搂进怀中,像是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她听见他的声音因欣喜而微微颤抖:“好,娮娮,我带你走,天高海阔,浪迹天涯。”
然而钟娮没有等来杜蘅,亦没有等来他口中的天高海阔,第三声鸡鸣响起,灰蒙蒙的天际隐约露出一丝光亮,她方知自己已于这离人亭枯坐了整整一夜。
距离接亲的队伍抵达仅剩半个时辰,悬灯结彩的丞相府早已乱作一锅粥,直到钟娮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大门口,府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哄而上,忙不迭要将她拉去梳妆。
她却一路朝杜蘅的卧房奔去,他面色苍白地望着她,晨间的日光从雕花窗格透进来,在青砖地面投下一汪斑驳的碎金,像是横亘在二人之间一条无法逾越的分界线,她的质问隐约带着哭腔:“为什么丢下我?”
杜蘅只是无力地笑着:“我入你钟氏门下,本就只为富贵荣华,那晚不过随意搪塞你几句,钟小姐真当杜某要同你做一双风月柔情的痴儿怨女吗?”
她耗费了莫大勇气才生出的那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却在此刻如一豆摇曳欲坠的油灯,被他轻飘飘一口气便吹灭了。
钟辰心急如焚地推门进来,见钟娮完好无恙地立在眼前,心头的石头才落了地,正要训斥她几句,她像只没有生气的牵线木偶,神色漠然地道:“阿兄,遣下人来替我梳妆吧,大喜的日子,不要误了吉时。”
永治二十七年四月十一,九皇子卫昶与钟丞相嫡长女钟娮结为连理。
永治二十八年十月初三,帝山陵崩,钟丞相及其党羽迅速把控皇宫,暗中销毁文帝遗诏,拥护九皇子卫昶继承大统。次日,卫昶践祚称帝,改年号为明靖。
明靖二年六月廿三,钟娮诞下太子卫珂,帝大赦天下。
殿外长夜深沉,更漏声如哀怨不绝的离人呓语,钟娮拥着蚕丝锦衾翻了个身,眼角的泪痕已半干,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又梦见那些陈年旧事了。
柳妃卧床昏迷了几日,又吃药调养了半月,如今身子日渐好转,却是整日恹恹不乐,大抵是心结未开,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
钟娮坐在柳妃榻边,想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却被她长久的沉默拒于千里之外,钟娮替她掖了掖被角,“柳儿,我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一杆秤,若你坚信此事是我所为,我无话可说。”
钟娮想,那日柳妃自崇华殿离去后便腹痛不止,继而小产,宫中明里暗里都道是皇后善妒,残害皇嗣,也怨不得她怀疑自己,只是柳妃不知道算计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夜夜相伴的枕边人。
柳妃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神色却仍是怯怯的,像只乖巧的小猫,钟娮忍不住惋惜,这般单纯娇柔的女子,若是择一良人相嫁,日子大抵是和睦美满的,却偏偏困在这樊笼似的皇宫中,做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明靖七年九月,卫昶携亲眷重臣至骊山围场行猎,半月后圣驾回銮,行至断肠崖时,钟娮所乘马车忽然失控,受惊的马匹嘶鸣乱窜,拖着车厢中的钟娮一路朝陡崖奔去。
杜蘅得知此事后独自下到崖底寻了整整一日,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钟娮,他就近寻了一处山洞将她安置,小心翼翼地替她清理身上的伤口。
钟娮后半夜发起烧来,她纤细的身躯瑟缩在他身侧,迷迷糊糊地拽住他的衣袖,低声啜泣着:“阿蘅……不要丢下我……”
木柴架起的火堆烧得噼啪作响,橙红的火光映着她眉头紧锁的苍白面庞,衬得她像座晶莹剔透的神女冰雕,仅那些许火色便能将她消融成一滩冰水,从他指尖缓缓流走。
他拧了块湿帕敷在她额上,拥着她低声哄道:“娮娮,我在这儿,阿蘅在这儿。”
天边露出一抹鱼腹白时,钟娮已退了烧,自昏迷中醒转过来,杜蘅给她的伤口换药,她只是面色倦怠茫然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卫昶呢?”
杜蘅道:“圣驾已回宫中,只留了些许羽林侍卫下到谷底寻你,听说寻了一天一夜不见你踪影,那些羽林侍卫也撤了回去。”
钟娮的面上浮起惨白的笑意:“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除掉我了。”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娮娮,如今钟氏与卫昶之间已是水火不容之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与其夹在其中进退两难,倒不如离开那是非之地……”他想,只要她点点头,哪怕自己只剩一日可活,他也愿意不顾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她面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也不知当初是谁说九皇子卫昶软弱无能,怯懦不争,能为钟氏牵制利用,如今看起来,不过是咱们自食其果,作茧自缚罢了。”
杜蘅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当初在诸多皇子中选择卫昶,正是看中了他唯唯诺诺、极易拿捏的性子,谁知他竟是扮猪吃虎之辈,继位短短几年,便暗中同朝中势力周旋,如今培植提拔了一批效忠于他的文臣武将,又削弱了几家门阀权贵,如今的卫昶,大有试图一举铲除钟氏,重振朝纲之气势。
山间的云霞之色映在钟娮的双眸之中,盈盈的光泽仿佛摇摇欲坠的泪光,“阿蘅,我已为人妻为人母,早就不是八年前那个敢同你私奔的小姑娘了,若我同你离开,那珂儿当如何?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整个钟氏又当如何?”
她长叹一声,似是挣扎许久终于做下抉择,“当初我答应过你,待我入主中宫之日你便可以离开,这些年我却用棋师的身份将你困在身边,如今是时候还你自由了,当年许你的金银钱财,亦会如数奉上。”
“没关系,娮娮,”他将她拥入怀中,“既然你不愿离开,那我便在长安守着你,就像从前一样,只要你一回头,便能看见我。”
杜蘅一路护送钟娮返还皇宫,卫昶到底是做足了面上功夫,亲自于承天门前迎接皇后,见钟娮安然无恙地踏进宫门,又是对她嘘寒问暖,又是对杜蘅论功行赏,俨然一派帝后和睦,夫妻情深的景象,仿佛命人在她乘坐的马车上动手脚,一心想要除掉她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钟娮冷眼望着他,“若是臣妾再不回来,圣上是不是连丧礼都替臣妾办好了?”
往后的几个月,朝堂之上相安无事,只是不知何时起宫闱间竟有风言风语流传起来,话中直指皇后与杜棋师有染,常借弈棋之名于宫中私会。如今的长安城便如那一望无垠的大海,面上风平浪静,暗底却是蓄势待发的汹涌暗流。
明靖八年二月,卫国上下还沉浸在上元节的喜悦之中,北地却传来突厥滋扰边境的急报,卫昶当即下旨,令镇北将军钟辰领军赴北抗敌,钟辰却以手中兵力过少缺乏胜算为由,迟迟不肯动身北上。
这日钟辰又于朝堂之上向卫昶讨要增兵,满朝文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各自打着算盘。见双方相持不下,钟丞相适时执笏上前,此举引得钟氏党派的几位大臣纷纷趋前声援。
卫昶不怒反笑:“听闻钟丞相府上有一棋师,棋艺精湛绝伦,号称卫国第一棋手,连朕的皇后亦对其钦佩有加,常召其入宫对弈。朕对棋术亦稍有钻研,近日恰得一棋手,不若召二位棋手对弈一局,若是杜棋师赢了,那朕便为钟将军增兵十万,若是朕的棋手赢了,那钟将军便上缴虎符,朕另择武将北上应敌,钟丞相以为如何?”
这场对弈于钟氏和卫昶而言,都是一场豪赌,钟氏想一本万利,扩大手中权势;卫昶想兵不血刃,令钟氏上交兵权。而不论胜负如何,如今朝堂之间微妙的权势平衡都将被打破,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朝中势力的大变动。
次日午后,皇宫的朱红大门之下聚满了观棋的百姓,卫昶携皇后钟娮端坐于上首,其下百官依次排座,现场庄重肃静,一切井然有序。
棋盘已设好,杜蘅与另一棋手徐氏相互行礼致意,对向落座,棋局尚未开始,徐氏忽然开口道:“先前只知钟丞相门下有一棋师技艺登峰造极,如今得见,原是杜棋师,徐某听闻杜棋师于棋枰之上所向披靡,唯一一场负局是永治二十五年败给一位女子,而那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皇后殿下。”
这话单听并无深意,只是现今钟娮与杜蘅的流言蜚语正传得沸沸扬扬,徐氏这番话如火上浇油,引得下首一众臣子百姓议论纷纷。卫昶面色难看,只强忍着不发作,抬眼示意身旁的大太监棋局开始。
对弈很快进入胶着的态势,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难分伯仲,一名旁立的官员忽然扬声道:“启禀圣上,杜氏方才暗中挪棋,此乃违则之举。”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杜蘅却是沉着如常,并不出言辩解,倒是钟娮霍然起身,厉声反驳:“杜棋师刚正方直,棋品卓然,岂会行此低下之举?爱卿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才是。”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卫昶面色不辨喜怒,只压低了嗓音对身旁的钟娮道:“皇后不顾威仪当众维护,是想教天下人都知道皇后同杜氏的私情吗?”
钟娮面色一沉,只咬牙瞥了他一眼,落回座上不再言语。
卫昶起身踱步,目光自棋盘上略略扫过,声音不怒自威:“既然如此,此局作废,不必再弈。棋手杜氏,轻薄无行,棋品有缺,逐出长安,永世不得返还。”
无人料到这场对弈竟是这般结果,钟氏没有拿到其觊觎已久的增兵,卫昶也未收回他耿耿于怀的兵权。
钟娮踏入政兴殿时,卫昶正在用晚膳,他喝得醉意朦胧,半眯着眼瞧她,冷笑着问:“怎么,朕将杜蘅逐出长安,皇后要来兴师问罪了?”
“你有什么冲我来便是,何必用计毁他清誉?‘棋品有缺’四字于棋手而言不啻于取他性命。”
“用计?”卫昶像是听了个笑话,嗤笑一声,忽然抬手一扫,桌上的杯盏碗筷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朕的计策还未用上呢,便被他打乱了阵脚——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朕的确要取他性命,不然朕留着他同皇后双宿双飞吗?”
钟娮蓦然间反应过来,卫昶打算在杜蘅离开长安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恐惧与慌乱如澎湃的洪水将她淹没,她正要朝殿外奔去,却见卫昶的贴身太监将一只沾了血色的荷包呈到他面前,“启禀圣上,羽林军上报,杜蘅已除,此乃凭证。”
那荷包她再熟悉不过,当初杜蘅生辰,她亲手绣制荷包赠他,杜蘅贴身所携多年,从不轻易离身,如今却落在了卫昶手中。
她霎时间如坠冰窟,泪水如决堤之洪汹涌而出。杜蘅死了,那个答应要永远留在长安城陪她的人死了,自此以后,年年岁岁,竟再无相见之期。
那一刻她不知自何处生出的勇气,自发髻间抽出簪子向他刺去,卫昶敏捷出手,一把握住她的腕子,朝她心口处劈出一掌,钟娮吐血倒地,地上的碎瓷片将她双手扎得鲜血淋漓。
小太子卫珂却在此时奔了过来,卫昶只觉他碍事,用力推搡一把,卫珂踉跄中撞上桌角,磕破的额头血迹斑斑。
钟娮惊呼一声,将卫珂护在怀中,大骂道:“卫昶,你疯了吗?”
“也不知是谁的野种,朕早晚将他连同你们钟氏一并除去。”
此刻的钟娮近乎绝望,虎毒尚不食子,他却连自己的骨肉也容不下。
他酒意已上头,脚下偏软虚浮,由宫人搀着朝内寝走去,留下跌坐在地上的钟娮,以及她怀中嚎啕大哭的卫珂。
钟娮却在卫珂的哭声中逐渐冷静下来,卫昶与钟氏必有鱼死网破的一天,若来日卫昶剿灭钟氏,她的珂儿,她的父兄,她的族人,不过皆是刀下亡魂;若将来钟氏大权在握,父亲篡位称帝,她这个末帝遗孀,珂儿这个旧朝太子,又能活到几时。
不论何种结果,钟娮与卫珂这两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都不过是这场斗争中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太子已由老嬷嬷带回崇华殿清理伤口,钟娮遣人去御膳房取了碗醒酒汤来,政兴殿中只余她和酒醉酣眠的卫昶,寂静的夜里连呜咽的风声都格外清晰。她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钟娮拨开手上戒指的暗格,将藏于其间的白色药粉悉数倒入醒酒汤中,此药为西域秘毒,中毒之人不显异状,体内不留毒素,死因无从查起。这药她留了许多年,想着哪日穷途末路,便饮下此药一了百了,如今看来,这药倒成了她的救命药。
她将那碗掺了毒的醒酒汤喂他喝下,理了理血渍沾染的衣袖,平静如常地走出政兴殿,吩咐殿外守夜的宫人:“圣上已睡下,你们不必进去打扰。”
夜色沉沉如墨,宫道灯火幽暗,柳澈刚领着一队羽林侍卫巡视完毕,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逼近,正要抽刀出鞘,却见立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钟娮。
钟娮知道他因柳妃小产一事不待见自己,索性开门见山道:“本宫知道柳统领受圣上提拔重用,掌管长安城两万羽林军,对圣上忠心耿耿,只是柳统领可知,圣上用你,却又提防于你——令妹小产便是圣上的授意。”她话语一顿,忽而笑了一声,“不过圣上已驾崩,你也不必恨他了。”
柳澈身形一颤,迈出的步子滞在原处。
“柳统领,本宫同你做个交易如何?依照祖制,圣上殡天,未诞下皇嗣的妃嫔皆要入帝陵陪葬,但若柳统领肯听命于本宫,柳妃便不必陪葬,以后她是想要做太妃在后宫颐养天年也好,归家另行婚嫁也罢,皆由她自己做主。”
宫人发现卫昶驾崩已是卯时,距离早朝不足半个时辰。政兴殿外一众宫女太监伏地跪哀,钟娮佯作悲痛,拭去眼角泪水,环视众人道:“圣上殡天一事,若有人于早朝之前走漏风声,尔等便自求多福吧。”
早朝之上,钟娮携卫珂登上金銮殿前的丹陛,羽林军自四周蜂拥而来,立守于殿外各方要位,霎时间百官哗然。钟娮仪态肃然,不怒而威,“圣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践祚,于理法皆合,众爱卿有何异议?”
钟丞相道:“老臣斗胆相问,圣上缘何驾崩?”
“圣上纵酒过度,陷于梦魇,暴崩梦中。”
文武百官似乎并不买账,钟娮面露愠色,语调骤提:“那依丞相的意思,是觉得本宫钟氏谋弑圣上,要将本宫就地正法吗?”
她将“钟氏”二字说得极重,话中之意已然明了,她同钟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今日众臣于金銮殿前讨伐她,那坠落云端的不仅仅是她钟娮,亦是整个钟家。
局面正僵持着,却见柳妃钗发散乱,哭哭啼啼地跪于钟娮与卫珂面前,称今晨于宫道之上与镇北将军钟辰相遇,谁知钟将军见色起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钟娮大怒,一声令下,钟辰已被羽林军制服于地。
“收缴虎符,押入天牢,择日再审。”
这实在是一步险棋,收柳澈为己所用,扶卫珂继位称帝,削钟辰手中兵权,若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如此一番杀鸡儆猴之举,原本想要发难的大臣皆噤若寒蝉,忽听众臣中有一阵单薄的声音道:“恭请太子继受天命,登临践祚。”附议之声愈来愈多,几位各怀鬼胎的老臣见此形势,自知僵持无义,亦随声附和。
明靖八年二月十五,帝崩殂于政兴殿,太子卫珂践祚,改年号为万庆。新帝年幼,遂由太后钟氏垂帘听政,临朝摄事。
新帝继位后,钟娮随即提拔武将北上应战,后又废除妃嫔陪葬制度。三月之后,钟辰亵慢柳妃一案,以褫夺其镇北封号,收缴兵权,削减食邑的惩戒最终了结。
钟娮的马车停在一户农家草舍门前,杜蘅忙不迭推开院门,朝她行礼相迎。不过半年未见,他已面容枯槁,瘦骨嶙峋,像是一截命数已尽的枯藤,委顿无力地垂着几片青黄的叶子,静默地等待死亡。
那时他躺在乱葬岗的坟坑之中,四周弥散着腐臭不堪的恶气,流失的血液一点点带走身体的温度,他已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是一个敛死人财的农夫探到他微弱的鼻息,一时心软将他救了下来。
身旁的随侍呈上木盒,杜蘅瞟了一眼,见盒中是一套精致华贵的棋具,他浅笑着拒绝道:“太后费心了,只是草民已不再下棋了,当日那颗棋子的确为我所挪动,草民自知棋品有缺,无颜再涉棋弈。”
那时候形势紧迫,不论棋局终了他与徐氏谁胜谁负,随之而来的都是一场一触即发的宫闱政变,他能为钟娮做的亦只有挪棋毁局,争取时间。
“阿蘅……”钟娮一出声已是哽咽,“你同我回长安去吧。”这万人之上,凌云之巅,无人可信,无人相伴,她太过疲惫,便怀念起那时在钟府二人朝夕相伴的青葱岁月。
杜蘅眼中隐约浮起粼粼水光,“草民已被先帝当着天下人的面逐出长安永世,自然是回不去了,今后虽不能常伴太后左右,但草民的心会永远牵挂着太后。”
自草舍出来时,夕阳欲坠,残晖似血,萧瑟的秋风将枝叶吹得飒飒作响,这些景物无甚特别,一如杜蘅曾陪她度过的每一个深秋。只是过往岁月皆历历在目,如今却也恍如隔世了。
破而后立,绝地逢生,她走过半生,方知那句凤临天下,原来是这般结果。
这年冬天出奇的冷,杜蘅挣扎着自床榻上撑坐起来,扒开半边窗户瞧屋外银装素裹的雪景。他呵出一口暖气,愣愣地想,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告诉钟娮,想来此生是寻不到机会了。
如此也好,算不上什么遗憾。
只是死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太过寂寥了。
杜蘅初识钟娮,并非永治二十五年春日的槐花树下,而是永治十六年冬日的大雪里。
那日他挨了师傅的罚,在大雪纷飞的后院中扎马步,钟娮就在此时走了过来,朝他手里塞了块滚烫的烤红薯,笑意盈盈地冲他道:“送给你吃。”
杜蘅早已饿极了,一边囫囵吞着红薯,一边问她是何人,她眨眨眼睛,轻快地回道:“我是随爹爹来此算命的,算命先生说什么‘凤临天下,贵不可言’,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爹爹听了甚是高兴,想来是个好卦象。”
他思索一番,认真回道:“师傅是说你以后能做皇后呢。”
钟娮一双眸子莹亮清透,笑得天真烂漫:“做皇后有什么好,话本里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可不做皇后。”
只是后来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她与他的年少初遇,她曾许下的凿凿誓言,通通都被她遗忘了。
后来她登门请他任钟氏谋士,他故意输棋于她,故意答应得不加思索。他想着人生若寄,朝露溘至,若能陪在她身边,何乐而不为呢。
那年夜里杜蘅已做好了赴她私奔之约的准备,他收拾了细软家私,正要开门离去,忽然动作僵滞,蚀骨的疼痛从心口传来,不过片刻之间,他已跌倒在地,整个人蜷缩在冰凉的石砖之上,凶猛的苦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钟行与钟辰便在此时推门而入,二人的身影掩在朦胧的夜色中,叫他疑心面前站着两个索他生魂的鬼差。
那时他才知晓,在钟府这盈尺之地,他同钟娮的那点儿女私情,根本逃不过钟行的眼睛。
他中的乃是噬心蛊,蛊毒发作之时心痛如噬,生不如死。钟行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杜蘅听命顺从,便能按时得到抑蛊药剂,待钟氏大业建成之日,便是他获得蛊毒解药,重获自由之时。
他为了苟活于世,抛却了同她远走高飞的机会,亦熄灭了她为自己而活的最后一丝生机。
而他碌碌数载,如今方知,噬心之蛊,本无解药,中蛊之人,药石无医,他苟活了这些年岁,亦不过是在无声无息中走向终了。
钟娮近日精心挑了个花样子,打算替杜蘅新绣个荷包,那底样是繁复精巧的祥云纹,寓示平安长寿之意。
她手上一边绣着花纹,一边愉悦地想,待开春之后在他生辰那日亲手赠他,他见了这荷包,不知该有多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