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转向与逻辑跃升:马克思社会批判图景的历史性建构*

2023-01-07 21:13付文军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分工资本主义马克思

□ 付文军

内容提要 马克思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社会批判家。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省察和现实体认,马克思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的实质性批判。然而这种科学批判图景并非一日之功,它有一个逻辑跃升的过程。从《莱茵报》时期到《巴黎手稿》,马克思直面现实的物质利益难题而展开了对社会的人本主义批判;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哲学的贫困》,马克思以分工和所有制为抓手展开了对社会的原则性分析;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马克思聚焦于劳动和资本关系而展开了对社会的全面解剖。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不再是单一的道义谴责,而是深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的“病理学解剖”。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思想依然是21 世纪社会批判和革命的指导思想,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应赓续马克思的批判传统而直面现实问题并回应时代之问。

“资本主义”不仅是马克思立言著说的时代背景,更是马克思着力分析和批判的对象。在社会批判思想史上,马克思展开了出类拔萃的工作。一是马克思善用辩证法则全面地解析了资本主义的“内与外”,即马克思不仅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现象的精准评析,还展开了对资本主义内在机理的科学剖解; 二是马克思利用历史分析范式科学地展现了资本主义的“古与今”,即马克思在哲学批判、政治批判、文化批判和经济批判的多重语境中展开了对资本主义历史脉络的全景呈现。简单地说,直面资本主义自身,唯物、辩证且历史地展开对资本主义的考辨,继而深刻地回应人类“历史之谜”,这是马克思终其一生的工作要旨。当然,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路与逻辑也并不是自其开始就是科学的,它有一个“逻辑跃升”的过程。从“莱茵报”时期的“战斗檄文”到《资本论》,马克思的一系列文本忠实地记录着马克思社会批判的理论转向与逻辑生成。

一、从《莱茵报》时期到《巴黎手稿》:立足社会物质利益难题的人本主义批判

因入职大学而不得,马克思旋即为《莱茵报》撰稿并深入地接触社会现实。这便是马克思从“书斋走向现实”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遭遇到了有关“物质利益”的难题。1859年马克思在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特意指出:“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①。初出茅庐的马克思在触碰到诸如书报检查制度、等级议会制度、私有财产权利和社会贫困等社会现实问题时,他开始局促起来——拥有高超论辩技巧和渊博法学知识在坚硬的社会物质利益问题面前却显得乏力。经过沉思,马克思还是毅然决定“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②。正是在这“一进一退”间,马克思开启了对所在世界的理论省思和强力控诉: 要在对“旧世界”的无情批判中“发现新世界”③。

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通过对专制权力、等级制度的法哲学思辨而展开了对自由和理性的畅想。面对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政府颁布的严苛的书报检查令,马克思不仅斥责其为一种“拙劣的警察手段”④,还强力斥责了这种“不自由”的检查制度所带有的“怯懦的丑恶本质”⑤。它扼杀了自由,阻碍了人们对于真理的追求。在批判书报检查令的过程中,马克思以费尔巴哈式的语调阐发了对自由的美好想象:自由是人类全部精神存在的“类本质”,是“刚毅的、理性的、道德的本质”⑥。在对莱茵省议会关于出版自由的讨论中,马克思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由背后牵涉的复杂社会利益问题。贵族等级、骑士等级、市民等级和农民等级纷纷基于自身的立场发表了对出版自由的意见,每一等级都有着对自由的渴求。“自由确实是人的本质……没有一个人反对自由,如果有的话,最多也只是反对别人的自由。可见,各种自由向来就是存在的,不过有时表现为特殊的特权,有时表现为普遍的权利而已”⑦。在理想的状况下,自由本是“理性的普遍阳光所赐予的自然礼物” 而普遍地归属于每一个个人⑧,作为人的类本质的自由是一种普遍性存在。这种普遍性在现实生活中却变成了特殊性,自由只是少数人拥有的特权,普遍理性和普遍自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马克思的思路中,对自由和理性的畅想与反对专制主义是交叉进行的,即在反对专制主义的过程中丰富对自由和理性的理解,在对自由和理性的理论述说中集中火力批判专制主义。

到了《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通过集中批判黑格尔法哲学而展开了对社会的唯物主义批判。黑格尔用思辨的方法和抽象的逻辑阐释了他的法哲学理念,家庭和市民社会均被视作“国家的概念领域”,家庭和市民社会之于国家的关系也被当作了“观念的内在想像活动”⑨。显然,黑格尔对于国家和社会关系的考察是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色调的。马克思敏锐地察觉到了黑格尔的问题,“家庭和市民社会都是国家的前提,它们才是真正活动着的;而在思辨的思维中这一切却是颠倒的”⑩。在唯物地改造黑格尔观点的基础上,马克思着力批判了对国家和人们生活的抽象理解方式并确立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正确思路。正因此,马克思才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确认了批判理路的转向——批判的领域从“天国”降至“尘世”,批判的内容从宗教批判、神学批判转向了法的批判、政治批判。直面德国现实,马克思发出了“向德国制度开火”和对德国展开“搏斗式的批判”的口号⑪。这种批判不再是维护统治根基的乌托邦式革命,而是摧毁统治大厦支柱的社会革命。虽然此时马克思批判的对象是工业不发达的德国,但马克思在对德国理论和现实的双重批判中确认了接下来工作的重点:一是“工业以至于整个财富领域对政治领域的关系” 是需要着重加以梳理的课题⑫;二是彻底摧毁德国奴役制必须积极致力于无产阶级和哲学的“联姻”工作。简单地说,马克思对德国社会的批判旨在谋求以哲学为“头脑”、以无产阶级为“心脏”的“德国人的解放”⑬。虽然此时的马克思显然还停留在哲学和政治领域展开对社会的批判,但马克思却通过批判性研究而得出了科学考察社会的基本原则,即从物质生产生活出发来理解各种社会关系。

按照“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的原则⑭,马克思开始在巴黎阅读整理经济学著作并做了深刻反思。《巴黎手稿》就是这一时期阅读经济学著作和反思社会现实的见证,它不仅记录了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基础理论的阅读与整理,还再现了马克思对社会现实状况的思考与总结。直面资本、地租和劳动分离的“经济现实”,马克思直言这种分离是“有害”的和“致命”的分离。正是因为这种“分离”,使得资本家迅速攀附至社会权力之巅并牢牢把控了社会的主动权。由此便产生了两种截然相异的生存图景: 资本家可以养尊处优,工人则被视作能够劳动的低等动物和仅仅有着最基本肉体生存所需的牲畜。在资本积累和资本家的竞争过程中,工人持续贫困的状况是始终不会有丝毫改变的。“当资本家赢利时工人不一定有利可得,而当资本家亏损时工人就一定跟着吃亏”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铁律”⑮。国民经济学已经将问题亮了出来,“工人降低为商品,而且降低为最贱的商品; 工人的贫困同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成反比”⑯。更为明确地,“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⑰。有感于上述国民经济的“事实”,马克思竭力审思了这类现象的实质所在——异化。在私有制度之下,劳动及其产品是作为“异己的存在物”而现身的,它与劳动者之间不断裂变而与之对立。基于这一认识,马克思全面阐述了劳动异化的四种情形。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详细分析了异化劳动的肇因——私有财产。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马克思展开了对异化劳动的批判性分析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认知。在对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之间“相互作用”关系的理论剖析中,马克思还确认了异化的扬弃之路。马克思将未来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视为是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它是“通过人”而实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人向合乎自我本性的一种“复归之路”。就此而论,《巴黎手稿》的理论路线至少有两条: 一是立足于实验和工业的状况而通过经验的观察和对国民经济学理论的批判性研究洞悉异化劳动的现实和私有财产的运动,在异化和私有的状况中展开对资本主义的强力批判; 二是在人的自由自觉活动的理想本质和处处受限的坚硬现实的“两歧”中而找到了摆脱困境的方法,为解答人类历史之谜提供了“钥匙”。这一时期的马克思虽然已经开始涉足经济领域并借此展开了社会批判,但受制于人本主义的研究范式而使得这种批判并不彻底和科学。这种批判虽然开始触及到私有财产及其制度,但关注的焦点多停留在交换、分配领域。这种批判虽然带有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但对于社会的批判深受抽象思辨分析范式的影响而不够彻底。当然,马克思此时的分析思路和批判范式都不尽科学,但聚焦于经济领域而关注经济事实、解释经济现象和分析经济矛盾而展开对社会的实质性批判和历史性理解是今后社会批判工作的策略和方向。

二、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哲学的贫困》:以分工和所有制为抓手的唯物史观批判

1845年的马克思开始了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彻底清算,并形成了坚持客体与主体相统一、直观性和抽象性相配合的研究思路。立足于“人类社会”,马克思发出了“改变世界”的呼号⑱。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开启了对以费尔巴哈、鲍威尔和施蒂纳为代表的德国哲学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德国哲学的问题以及答案都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这些哲学家由于未能处理好理论与现实的关系问题而陷入了困境。以思辨的方式来触及现实,以“词句”来反对“词句”,这就将批判的矛头定格在了思维领域而不是现实领地,这样的批判也就只是同现实影子进行的斗争而无力对现实世界展开理据充分的驳斥。正基于此,马克思断然与青年黑格尔派分道扬镳,以“现实的个人”及其活动(包括他们的物质生产生活条件)为前提而展开了对社会历史的考察。根据“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的原理⑲,马克思聚焦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而科学地展示了不同分工的发展阶段和不同所有制的具体形式,继而开启了他的社会批判工作议程。

分工是生产力发展最为显著的标志,“任何新的生产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产力单纯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土地),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发展”⑳。分工是社会生产发展的必然结果和“迄今为止历史的主要力量之一”,它不仅使生产力得以成倍增长,还造就了一种原本不存在的“集体力”。当然,作为一个复杂社会事件的分工还会对人类生产生活产生重大影响,“分工的每一个阶段还决定个人在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方面的相互关系”。着眼于这种“相互关系”,马克思深入地分析了分工的社会历史效应。分工在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同时,也会诱发种种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分裂”或“分离”问题。一方面,与一定生产方式的分工相适应的是职业、行业和活动势力范围的分殊。在日常生产生活中,分工直接导致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城市和乡村、工商业和农业之间的分离和对立,这就给每一个人的活动划定了一个强加于他的“特殊的活动范围”。如此也就有了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城市居民和乡村居民、商人和农民、资本家和工人的身份差异,个人的身份标签限制着他自身的活动范围、对应着他在分工中的地位。由于分工所造就的这种“固化”,人们逐渐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联合性物质力量而推动社会历史的进程。因为这种分工并不是出于人们的自愿选择而是“自然”的产物,它实质上就是一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通过对国民经济学家著作的阅读,马克思就已经洞察到了分工的双重社会效应——“分工提高劳动的生产力,增加社会的财富,促使社会精美完善,同时却使工人陷于贫困直到变为机器”。另一方面,分工还会导致单个人或单个家庭的“特殊利益”和所有互相交往个人的“共同利益”之间的分裂与矛盾。在这种矛盾中,“共同利益”会“采取国家这种与实际的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相脱离的独立形式”而体现和维护其基本欲求。“在每一个家庭集团或部落集团中现有的骨肉联系、语言联系、较大规模的分工联系以及其他利益的联系的现实基础上”,就产生了代表不同利益集团的阶级。任何力争取得统治地位的阶级就必须要夺取政权和掌握国家机器,“把自己的利益又说成是普遍的利益”以便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而“合乎理性”的形式。从个人视域来看,每个单个个体所要追求的只是“自己的特殊的、对他们来说是同他们的共同利益不相符合的利益” 而已,“共同利益”则被视作是“‘异己的’和‘不依赖’于他们的,即仍旧是一种特殊的独特的‘普遍’利益”。由是观之,分工造就了私人“特殊利益”和大众“共同利益”之间的分裂甚至对立,继而导致了阶级统治的产生。在唯物史观创立的过程中,分工是马克思考察社会历史问题的一条重要“引线”,它直接关乎生产力的发展和交往关系的更新,是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

对于马克思来说,分工在本质上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关系”,而这种“关系”的核心就是“所有制”。在私有社会中,分工和交换就是“私有财产的形式”。更为明确地说,“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历史已向我们展示了分工的不同阶段与所有制的不同形式之间的契合、对应关系。由于分工的不断发展,人类社会先后历经分工“很不发达”的“部落[Stamm]所有制”、分工“比较发达”的“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以分工造就的“共同体”为基础的“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 和由机器大工业所铸就的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制。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也就是不同的“劳动组织的形式”,它们所透露出的是“对他人劳动力的支配”。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较为全面地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真面貌,即劳动者“受劳动产品的支配”、积累起来的劳动(即资本)以物的形式(即货币)来实行统治、个人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换而汇聚并发生联系。从所有制及其背后隐藏着的劳动力支配权入手,马克思展开了对大工业时代的批判性考察。大工业使得竞争、需求都“普遍化”了,消灭了民族的特殊性并开创了“世界历史”,但也造成了工人与资本家的对立和异化的社会状况。在资本主义批判史上,《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期的工作要旨并不在于集中火力批判社会,这一时期的核心工作在于通过揭示简单的社会事实——“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而制定“生活决定意识”的科学方法论。也正因此,《德意志意识形态》 这一关键性文本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也仅仅停留在原则层面。

蒲鲁东《贫困的哲学》的问世为马克思提供了批判的靶子。马克思著成《哲学的贫困》而着力批判了以蒲鲁东为代表的改良主义的观点,并科学驳斥了改良派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对于分工、信用、货币、机器和资本这些“经济事实”,国民经济学家们聚焦于财富的生产和占有并将所触碰到的经济范畴都描绘成“固定的、不变的、永恒的范畴”,继而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合理化的论证。因此,国民经济学家热衷于经济运行的解释,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经济关系生成的历史运动与过程。蒲鲁东则将这些经济事实和经济关系视为抽象的思想,他力图借用抽象来诠释“抽象形态的运动,纯粹形式上的运动,运动的纯粹逻辑公式”。蒲鲁东按照黑格尔《逻辑学》的套路而将一切经济范畴都归为“逻辑范畴”,将一切经济运动、生产行为和过程都归为“方法”,最终揭示了抽象形态的运动或纯粹理性的运动过程。蒲鲁东同国民经济学家一样,始终将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视为“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和永久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这种思维方式明显是带有形而上学色彩的,这种非历史的观点、态度和对考察对象的经验归纳式地抽象分析,是迎合资产阶级统治需要的,代表着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马克思直面诸多经济事实,在对经济范畴的唯物史观批判中再次确认了“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因此,“手推磨”和“蒸汽磨”分别代表着不同的社会形态。在破除形而上学思维的基础上,马克思深刻地分析了分工、机器、竞争、垄断、所有权、地租以及工人同盟的罢工行动等社会经济范畴和现象。只有将经济范畴视为现实物质生产生活的抽象,才能准确把握经济范畴的本质意涵,也才能通过经济范畴而窥见其背后的社会制度。换而言之,马克思在对经济范畴的历史省思和现实批判中洞察到了它们的历史性本质,它们是与经济基础有着密切关联的暂时性存在。对于资本主义大工业来说,“市场的扩大、资本的积累、各阶级的社会地位的改变、被剥夺了收入来源的大批人口的出现”是其形成的历史条件。随着资本统治的展开,被压迫阶级必然要呼吁解放并投身于革命,革命解放就必然意味着新社会、新制度的建立,而“要使被压迫阶级能够解放自己,就必须使既得的生产力和现存的社会关系不再能够继续并存”。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娴熟地运用了唯物史观的分析范式强力驳斥了形而上学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并确认了社会经济范畴的物质性和历史性。

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哲学的贫困》,马克思唯物、辩证且历史地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原则性剖析。他以分工和所有制为抓手而粗线条地勾勒出了社会批判的总体理论图景,以现实个人及其活动为出发点而为他的社会批判作了方法论的奠基性工作,以唯物史观为武器破除了资产阶级“永恒论”的神话。

三、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聚焦于劳动和资本关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开启系统批判资本主义的经典文本。马克思和恩格斯以现实社会存在为对象,坚持客观性的基本原则,精准地考察了资本主义的产生、运行和发展变化趋势,继而揭示了这一社会的内在矛盾及其存在限度,为人们改变现状、引领未来提供了“真正客观有效的指导原则”。作为一个“纲领性文件”,《共产党宣言》只“开启”了对资本主义的科学批判而未详尽地展开,科学批判资本主义的工作在《资本论》中才得以“完成”。由于剩余价值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经济规律的“发现”,马克思积极回应了资本主义的“时代之问”和解答了人类“历史之谜”。

《共产党宣言》只“开启”了资本主义的科学批判之路。马克思和恩格斯一方面科学呈现了资产阶级及其社会的历史性生成过程与规律。得益于生产的发展,从中世纪产生的城关市民中发展出了最早的资产阶级; 随着地理大发现和殖民地的开拓等历史事件的发生,有力地推动了“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的进程。随着经济权力的获得,资产阶级迅速夺取了政治统治的胜利,使得整个现代的国家政权作为“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而发挥作用。“资产阶级本身是一个长期发展过程的产物,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另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又对资产阶级的社会历史效应进行了辩证批判。资产阶级以其革命性的生产方式而将世间的一切都打造成了资本的专属,依托于不断的技术革新和社会革命而迅速瓦解了旧时代一切僵化、固定和落后的观念与关系,普遍性的联系、世界性的交往、吞噬性的资本和广阔性的市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切民族都卷入资本文明的洪流之中。原本分散的人口、财产和生产资料都被聚拢在资本的势力范围之内,一切都服务服从于资本增殖。正因此,资产阶级在短短不到百年的历史中创造的生产力要远远大于“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随着资本主义机制的不断运行,原本可以施展魔法的“魔法师”却失去了魔力,现代的生产力开始“反抗现代生产关系、反抗作为资产阶级及其统治的存在条件的所有制关系”。马克思运用唯物史观这一“理论武器”阐述了造成这一局面的因由:“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再容纳不了它本身所造成的财富了”。这也是消灭私有制、改变财产私人性质的根本理由。究其实,《共产党宣言》用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来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现状和未来,这种批判是一种原则性的历史批判。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实质性批判工作是在《资本论》中完成的。身处伦敦的马克思以英国作为典型案例,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关系并揭示了资本主义的经济运行规律。《资本论》昭示了马克思立足于日常经济活动而深刻“展现资本逻辑支配下的日常行为与观念建构的内在关系”以“实现对社会存在本身的批判分析”。具体而论,马克思抓住了“劳动和资本”这一“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而科学破解了资本主义的诸多谜疑。也就是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通过对“劳动”的阐析和对“资本”的解构而确认了“在现代社会中工人并没有得到他的劳动产品的全部价值作为报酬”这一事实,继而为无产阶级积极推动扬弃资本主义的运动提供了学理支撑。

一方面,马克思通过对“劳动”的阐析而确认了雇佣工人的生存际遇。在对商品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确认了劳动的二重性——作为使用价值创造者的“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和作为价值形成过程的“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过程。前者是具体劳动,它塑造了可见的物质世界; 后者是抽象劳动,它形成了不可见的社会关系。在对资本的历史追踪中,马克思发现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货币转化为资本的前提。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与“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 在劳动力市场上相遇并发生联系的时候,资本时代才得以诞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的劳动就是雇佣劳动,这种特殊的劳动既具有一般劳动过程的普遍特点,又具有特殊劳动的价值增殖特色。这种雇佣劳动实际就是“资本家消费劳动力的过程”,在劳动过程中,工人的劳动隶属于资本家并受资本家监督;在劳动结束时,劳动产品并不为劳动者所得而是资本家的“所有物”。通过对价值形成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比较,马克思发现了增殖过程“不外是超过一定点而延长了的价值形成过程”。因此,资本家通过对劳动力的支配而无限延长雇佣工人的工作时长,继而获得更多量的增殖额。雇佣工人只要一被纳入到资本体系中,就被当作一个零部件而被安置在机器上,配合、服侍机器生产。长此以往,“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夺去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不仅如此,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还锻造出一种“兵营式的纪律”和普遍遵守的“工厂法”而迫使雇佣工人必须在技术上服从于资本生产的要求。这些纪律和法律法规逐渐演变为坚固的“工厂制度”,规训着雇佣工人并使工人彻底地从属于资本。马克思通过对劳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要说明的是: 工人的劳动本质上是“为资本生产”,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就是要将“工人变成资本增殖的直接手段”。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幸福是一个谬论,成为雇佣工人(劳动)并不是幸福的事情,反而是一种痛苦和不幸。无论社会经济状况如何,一无所有的劳动力的占有者“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正是在对“劳动”的阐析中,马克思确认了资本主义劳动的狭隘性。“劳动过程只表现为价值增殖过程的一种手段”,劳动并不是劳动主体本质力量的确证,反而是其受苦受难的源头。这就为打破、推翻这种旧体制找到了阶级基础——雇佣工人是革命的主体力量。

另一方面,马克思通过对“资本”的解构而呈现了资本逻辑的布展之道。通过对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查悉了“资本主义客观现实活动的内在联系、运行轨迹、发展趋势”。这种联系与趋势,实际就是资本逻辑。资本增殖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终极目标,资本的增殖逻辑“座架”着整个社会并宰控着整个社会的发展和命运。G—W—G’(G+ΔG)这一在流通领域表现出的“资本总公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资本旨在以“价值增殖”为“决定目的”或“动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实质就是“以创造利润为导向的过程”,永不停歇地谋利是这种生产的本性。“不管生产过程的社会的形式怎样,生产过程必须是连续不断的,或者说,必须周而复始地经过同样一些阶段。一个社会不能停止消费,同样,它也不能停止生产。”正是这种永不中断的生产和再生产模式,资本才能源源不断地再生出更多的利润。可见,资本“只能是生产关系”,而且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这种社会关系一旦确立起来,就有了自主性和自身的生命,并能利用其他社会关系来增殖自身”。在对资本增殖逻辑的考察中,马克思科学地给出了剩余价值率的各种计算公式。这些公式的给出,一方面使得劳动力受剥削、受压迫的程度有了可计量的科学工具和准确表现,另一方面则彰显了资本的生产关系本质的真实蕴含,即这种生产关系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或“无酬劳动时间的化身”。这也是资本之所以能够自行增殖的秘密所在。通过对资本及其运转逻辑的考察,马克思向世人展示了这一生产方式的不义之处,为广大雇佣工人在更深层次上认识到自身受剥削受压迫的状况提供了重要的学理依据和现实支撑。同时,马克思还携其“批判的”和“革命的” 辩证法破析了资本主义的出路问题,即在对资本的肯定性理解中包含着对其必然灭亡趋势的理解。资本以其高效率、大体量和快周转的方式将人类文明推到了一个新高度,然而这种生产方式又给人类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同步、资本生产和经济危机的迸发、社会权力与私人权力的对抗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常态。工人被钉在资本之上,“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资本,资本主义生产的“惟一祸害”就是“资本本身”,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也是“资本自身”。马克思循此思路找到了积极扬弃资本剥削制度的方法——“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这其实就是利用资本自我否定的逻辑来完成“改变世界”的伟大抱负。

小 结

资本主义批判是作为革命家和科学家的马克思的终生目标。从哲学、宗教批判到政治、法的批判,再到经济批判,马克思完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在揭穿“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之后,继续揭露“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马克思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不单单是道义谴责和规范性批判,还是对现实问题的实质性批判。他敢于直面问题本身,善用辩证分析之法,深谙唯物史观之道,科学地阐释了诸多现实难题,并以此展开了对旧世界的批判和对新世界的展望。时至今日,我们依然需要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思想,需要沿着马克思的道路前进。

以马克思社会批判思想为指导,续写21 世纪资本主义批判的新篇章。资本主义以其强大的调节能力而继续盘踞于当代世界,资本主义叙事和社会主义叙事是21 世纪的主导性叙事话语。21世纪马克思主义者们的重要任务就是完成马克思的“未竟之业”,继续推进资本主义批判并积极致力于共产主义的建构。要顺利完成这一工作,首先就要在当代继续展开对劳动和资本的科学性解剖和实质性批判。在当代社会中,资本逻辑从对生产资源的暴力宰制转向了对经济活动、金融资源的“隐性掌控”,劳动者的抗议之声和反抗意识都淹没在了资本洪流之中。直面当代资本主义的各种调节举措,我们必须明白的是:这些措施都始终是要服务于资本增殖的,雇佣工人受剥削和受压迫的状况绝不会有丝毫更改。广大雇佣工人“吃穿好一些,待遇高一些,特有财产多一些,不会消除奴隶的从属关系和对他们的剥削,同样,也不会消除雇佣工人的从属关系和对他们的剥削。由于资本积累而提高的劳动价格,实际上不过表明,雇佣工人为自己铸造的金锁链已经够长够重,容许把它略微放松一点”。当代马克主义工作者需要积极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沿着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之路而妥善应对当前的新情况,积极回应当代的新问题。在通达“自由王国”的路途中充分驾驭资本、解放劳动,为从根本上“消灭资本”和建构自由人的联合体而不断贡献智慧。

注释:

①②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1、412、412 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 页。

⑨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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