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月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通过研读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可以发现,虽然他们没有专门对“正义”问题进行过系统而严密的研究,但散见于他们在各时期文本中有关正义问题的论述却发人深省。谦称“第二小提琴手”的恩格斯,其正义观是马克思主义正义思想不可或缺的部分。回顾学界既有的研究,大致发现以下两个问题:第一,相对于马克思正义观,对恩格斯正义观嬗变的研究相对薄弱。即便是整体性地对马克思、恩格斯正义观的演进逻辑进行研究时,也多以马克思正义观的嬗变轨迹为主线进行叙述,忽视了对恩格斯正义观演进逻辑的细致梳理。第二,学界对恩格斯正义观的研究多集中于恩格斯晚期所写的《论住宅问题》《反杜林论》等文本,对恩格斯早期文本中正义观的挖掘略显不足。为此,认真挖掘和梳理恩格斯早期正义观的嬗变轨迹,克服“重马轻恩”的研究倾向,有助于准确、完整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正义思想的历史原貌。
1820 年11 月28 日,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出生在德国乌培河谷的巴门市——一个宗教虔诚主义氛围浓厚的城市。恩格斯的父亲是一个精明的纺织厂主,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对子女进行极其严苛的虔诚主义教育,向子女灌输“要永远最盲目地、无条件地相信圣经,相信圣经教义、教会教义以至于每一个传教士的特殊教义之间的一致性”[1]515的思想,竭力使子女信奉上帝,形成赎罪意识。这里说的虔诚主义,兴起于17 世纪,在德国传播广泛,盛极一时,是一种适应新兴资产阶级利益的基督教流派。虔诚主义的正义观是神的正义,他们认为神的正义是通过拯救世间存在的诸多邪恶与苦难来证明的。当时整个乌培河谷上空都笼罩着虔诚主义的乌云。生活在如此压抑环境下的恩格斯,深感精神窒息,极度渴望自由,希望摆脱虔诚主义的控制。但年少的恩格斯不得不无条件地接受家庭灌输给他的以“原罪-救赎”为核心要义的虔诚主义正义观。在无助中,他曾向上帝发出真诚的呼唤与求助:“主耶稣基督,上帝之子,请你下凡,我在苦难的尘世把你祈盼,啊,请你带走一切灾难!”[1]626
1838 年7 月,屈从父命,恩格斯辍学前往不来梅学习经商。在不来梅,恩格斯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之前在巴门和爱北斐特所不能读到的进步书籍。在大量阅读德国文学作品的同时,恩格斯接触到了德国小资产阶级进步文学团体——青年德意志派。青年德意志派以文学批判为武器,坚持以民主、自由为核心的理性主义正义观,是德国自由主义思潮在文学领域的代表。受青年德意志派的影响,恩格斯成长为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开始重新审视宗教虔诚主义的正义观,反思乌培河谷的信仰。
在发表于1839 年3 月的《乌培河谷来信》中,恩格斯用充满同情的笔触再现了乌培河谷工人悲惨的生活处境,指出他们在精神和肉体上遭受着双重折磨,而工人遭受双重痛苦的根源在于工厂劳动这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占统治地位的这种粗暴的丑恶的神秘主义”[2]498。恩格斯无情揭穿了虔诚主义正义观的伪善面纱:一方面,虔诚主义宣扬“宿命论”“先定说”,要求工人默默忍受资本家剥削以等待上帝救赎,是麻醉工人的精神鸦片;另一方面,虔诚主义是剥削者的护身符和涤罪剂,因为“虔诚派教徒的灵魂还不致因为一个儿童如何衰弱而下地狱,假如这个灵魂每个礼拜日到教堂去上两次,那就更没有事了”[2]499。在这里,恩格斯第一次公开指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虔诚主义的罪恶,表明了他激进民主主义的立场。此后不久,恩格斯将斗争的矛头直指陈腐的专制制度及专制暴君,将民主、自由作为自己的正义追求。在《德意志七月的日子》里,恩格斯热情讴歌1830 年法国七月革命,热切地盼望法国革命的热焰燃烧到德国,推翻德国专制君主的统治,为人民带来自由的空气。他写道:“暴风雨从法兰西向我们袭来,人民群众此伏彼起,你们的宝座如小舟在暴风雨中飘摇,你们的权杖即将落地。”[1]513在给友人弗里德里希·格雷培的信中,恩格斯毫不掩饰自己对专制制度的厌恶,在细数了1816 年到1830 年这一时期各国王室所犯下的罪行后,他直率地指出:“几乎每一个在当时掌握统治权的国君都应处以死刑。”[1]550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恩格斯对专制制度的批判固然十分激进与猛烈,但更多是基于自己的道德义愤所作出的批判,因而缺乏系统性与深刻性。
由于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D.F.Strauss)影响,恩格斯对黑格尔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由此加入青年黑格尔派。《历史哲学》是恩格斯接触到的黑格尔哲学的第一本著作。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运用辩证法来考察历史,指出世界历史是绝对精神的展开,是自由意识的进展,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并由此论证了近代资产阶级革命的正义性。显然,此时的恩格斯被《历史哲学》这部散发着智慧光芒的著作深深吸引,在给朋友的信中,恩格斯兴奋地写道:“我正在钻研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一部巨著;这本书我每晚必读,它的宏伟思想完全把我吸引住了。”[1]546与此同时,面对黑格尔哲学这座宏大的思想宝库,恩格斯并非不加区别地全盘接受,而是采取分析批判的态度,正如他在信中所说:“我当然不会成为……顽固的黑格尔主义者,但是我应当汲取这个精深博大的体系中最重要的要素。”[1]544通过对黑格尔哲学的研读,恩格斯对封建专制制度展开了新一轮的批判。
1842 年5 月,恩格斯发表《一个旁听生的日记》,以绝对精神为指导具体分析了普鲁士的历史发展,指出普鲁士不同于其他“自然”国家,是一个由精神所产生的国家,“普鲁士的财富仅仅在于理论、科学、精神的发展”[1]303。虽然有人认为这是普鲁士最大的缺点,但恩格斯指出,正是因为普鲁士是一个由精神所产生的国家,所以普鲁士能够不受自己的民族特点限制,能够从理性的指示出发学习邻国的经验,从而成为欧洲的模范国家,成为世界历史发展中的一座高峰。恩格斯指出:“普鲁士的基础不在过去几个世纪的废墟上,而在万古长青的精神中,这种精神在科学中获得意识,在国家中为自己创造自身的自由。”[1]303。同年十月,在《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一文中,恩格斯从“自由精神的发展和自由精神反基督教的斗争着眼”[2]536,分析了普鲁士国家的命运走向。恩格斯指出,作为德国专制制度走向末路时期的君主,普鲁士国王威廉四世 “是普鲁士国家制度的原则贯彻到极点时的产物”[2]536,威廉四世大力加强专制统治的各种措施表明“这个原则在作最后的挣扎”[2]536。事实证明,威廉四世的各种反动举措在“自由的自我意识面前完全无能为力”[2]536。由此,恩格斯指出普鲁士未来发展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顺应时代的发展,接受自由精神的原则;另一条则是走向消亡、走向溃灭。值得注意的是,在用黑格尔的理性主义正义观分析德国现实、批判专制制度的同时,恩格斯也看到了黑格尔哲学中的不足之处,那就是“过分的公式主义”,对现实的批判仍停留在理论层面。因此,在《恩斯特·莫里茨·阿伦特》一文中,恩格斯主张,“我们时代的任务就在于完成黑格尔思想和白尔尼思想的相互渗透”[1]152。在恩格斯看来,黑格尔哲学蕴含着丰富的革命精神,白尔尼则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实践家,只有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反对封建专制统治的斗争才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经由对黑格尔哲学的扬弃,恩格斯从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成长为一个成熟的民主主义者,对专制制度的批判更为全面、深刻。但是,不难看出,这一时期恩格斯所持的黑格尔式的理性主义正义观从总体上来说仍是唯心主义的。
1842 年11 月下旬,恩格斯来到曼彻斯特。在这里,恩格斯遭遇了“思想原则”与“物质利益”之间的冲突,对黑格尔的理性主义正义观产生了怀疑。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极大纾解了恩格斯的疑惑。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恩格斯逐渐摆脱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理性正义观,转向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并以此为思想武器展开了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及其各种错误观念的批判。
1842 年的曼彻斯特正经受着严重的经济危机。工业资产阶级为了达到废除维护土地贵族利益的《谷物法》的目的,以大幅度降低工人工资、大规模裁员、甚至关闭工厂为手段逼迫工人起义,企图以此给保守派政府施压。但由于缺乏周密的计划与领导,起义很快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恩格斯指出,虽然起义暂时失败了,但革命的浪潮势不可挡,必然发生。恩格斯作出此种判断的根据是,虽然英国已经进行了资产阶级革命,推翻了封建专制,但是由此所建立起的民主国家却仍是形式上的,占主导地位的仍是私人利益,而这必然与已经走在前面的精神发生冲突。[2]547这里的精神,正是黑格尔历史哲学中所体现的绝对精神、自由概念。在这里,恩格斯认为原则是高于物质利益的,物质利益是为原则服务的。但是恩格斯很快发现,英国的党争从未有过原则之间的斗争,“它们中间只有物质利益的冲突”[2]547。恩格斯指出,英国的两大党派——辉格党和托利党,分别是工商业资产阶级的代表和贵族与教会的化身,二者对立的根源在于所代表的经济利益的不同。与此同时,恩格斯看到了由工业的急速发展所造就出的一个新的阶级——无产阶级。恩格斯指出,无产阶级的数量几乎占全国人口的半数,这个阶级深受工商业发展的影响,只要“商业稍微一停滞就会使这个阶级的大部分人挨饿”[2]549。而事实证明,通过“合法革命”根本不能改善无产阶级的经济状况,只有使用暴力,“根本推翻门阀贵族和工业贵族”[2]551,才能达到改善物质状况的目的。由此,恩格斯指出:“这个革命在英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正像英国发生的一切事件一样,这个革命的开始和进行将是为了利益,而不是为了原则。”[2]551思想原则与物质利益的冲突动摇了恩格斯所持的理性主义正义观,使其陷入深深的困惑中。正当其困惑不解时,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的人本主义正义观如一股清流注入了恩格斯的思想,为恩格斯摆脱困惑、走出黑格尔唯心主义理性正义观的迷宫提供了思想助力。
费尔巴哈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以人本主义为核心,以异化理论为武器,对宗教哲学及思辨哲学展开了全面批判。费尔巴哈揭开了宗教神学的本质,认为神学的产生是人自我异化的结果——人把自己的类本质分裂出去,在自身之外造就了一个独立的精神实体,并凌驾于人之上。因此,“神学之秘密是人本学”[3],上帝之本质就是人的本质,人不应再将自己的本质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上帝身上,人的本质与价值存在于自身之中。与此同时,费尔巴哈指出,在宗教神学中,自然、存在都是上帝的创造物,而在黑格尔哲学中,自然、存在都是理性的派生物,因此,黑格尔哲学与宗教神学在本质上并没有差异,思辨哲学的本质“只是理性化了的,实在化了的,现实化了的上帝的本质”[4]123。思辨哲学的理性主义正义观将绝对精神的实现程度作为正义的衡量标准,实际上与神学无异,同为对现实世界的颠倒。作为德国思想理论界的高峰,黑格尔哲学无疑成为了“神学最后的避难所和最后的理性支柱”[4]115。因而,费尔巴哈认为,“谁不扬弃黑格尔哲学,谁就不扬弃神学”[4]114。费尔巴哈对宗教神学与思辨哲学的批判在当时无疑是成功的,正如马克思所评价的:“费尔巴哈把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归结为‘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从而完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同时也巧妙地拟定了对黑格尔的思辨以及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的基本要点。”[7]177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以人本主义和唯物主义为理论内核,倒转了黑格尔形而上学的理性正义观,将正义由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绝对精神拉回到人的本质,这无疑对当时的恩格斯具有极大的理论吸引力。
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出发,恩格斯认为,既然宗教是人本质的异化,那么要克服异化与恢复人的类本质就需要对宗教以及与宗教相联系的使人受苦受难的社会制度进行批判。在写作于1843 年底至1844 年初的《国民经济学大纲》中,恩格斯从唯物主义与人本主义的立场出发,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私有制,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丑陋本质。恩格斯通过对英国工业的关注,尖锐地指出,资本主义经济学建立在对私有制的肯定之上,将未经考察的私有制作为天然合理的前提,充满着伪善与不道德,实际上,私有制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各种不道德现象产生的根源,正是人与人、人与自身相异化的根源。首先,私有制必然导致竞争,而由竞争导致的价格波动将使商业丧失道德。由于价格的波动,每一个人都想要在最有利的时期进行买卖,因而,人们“成为投机家,就是说,企图不劳而获,损人利己,算计别人的倒霉,或利用偶然事件发财”[5]37。其次,私有制撕开了笼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面纱,将家庭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在英国,孩子一旦到9 岁,就必须去工厂劳动,将自己的工钱交给父母以抵作膳宿费,家庭温情荡然无存。再次,私有制将生产分裂为自然的方面与人的方面。在人的方面,人的活动分裂为资本与劳动。随着资本与劳动的分离,人类也分裂为资本家、土地占有者与工人。“私有制把每一个人隔离在他自己的粗陋的孤立状态中,又因为每个人和他周围的人有同样的利益,所以土地占有者敌视土地占有者,资本家敌视资本家,工人敌视工人。在相同利益的敌对状态中,正是由于利益的相同,人类目前状态的不道德已经达到极点,而这个极点就是竞争。”[5]34最后,恩格斯驳斥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过剩论,他指出,这表明“经济学家的不道德已经登峰造极”[5]40,而所谓的人口过剩始终与资本过剩相联系,这是私有制所无法解决的矛盾。因而,社会革命的目的应当是消灭私有制,创造一种“与人类相称的状态”[5]37。
在《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中,恩格斯以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为武器,对卡莱尔的宗教观和历史观展开了批判。恩格斯首先批判了卡莱尔泛神论的英雄崇拜。卡莱尔在《过去与现在》一书中详细叙述了英国社会的状况——贵族阶级腐败不堪,工人阶级食不果腹,整个国家精神空虚,无政府主义肆意泛滥,他认为“只要人们还在坚持无神论,还未重新得到自己的‘灵魂’,那末一切都是无益的、无结果的”[2]642。因此,为了实现组织化,卡莱尔要求建立“真正的贵族”,确立“英雄崇拜”,因为在这些人的领导下,就可以“把必然的民主主义和必要的主权结合起来”[2]646。对此,恩格斯指出:“卡莱尔控诉时代的空虚和庸碌无为,控诉整个社会制度内部的腐败。这种控诉是正当的,但光控诉也无济于事;要消除弊端,就要找出产生弊端的原因;要是卡莱尔这样做,他就会发现,这种腐败和空虚,这种‘无灵魂’,这种非宗教和‘无神论’都是由宗教本身产生的。”[2]647泛神论本身就是宗教的产物,求助于泛神论并不能消除社会的弊端。恩格斯认为,“宗教就是人的自我空虚的行为”[2]648,只有消除宗教,以人的本质为尺度来改造宗教所赖以产生的社会,才能够真正实现社会的正义。“人只须要了解自己本身,使自己成为衡量一切生活关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质去估价这些关系,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据自己本性的需要,来安排世界。”[2]651在此基础上,恩格斯进一步批判了卡莱尔泛神论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否认真实历史的内在含义,认为人类历史是由上帝安排的,是神的启示。对此,恩格斯指出:“历史不是‘神’的启示,而是人的启示,并且只能是人的启示。”[2]650在恩格斯看来,人类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推进者与书写者,历史的画卷中记载着人类对个人“非理性”的战胜,对自然从对立斗争到和谐共处的转变过程以及对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新世界的创立。
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对当时的恩格斯无疑是振聋发聩的。需要指出的是,费尔巴哈虽然大力批判基督教神学与黑格尔思辨哲学,但其唯物主义却仅限于自然界的唯物主义,在人类历史领域中,他仍然是唯心主义的。所以究其本质来说,费尔巴哈的思想始终没能超越形而上学,在其思想的后期,他企图构筑一个“爱”的宗教来克服人本质的异化,因而再次陷入神学的囹圄。因此,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只是恩格斯正义思想发展道路中的一个中转点,而非归宿。
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除了助力恩格斯走出黑格尔理性主义正义观的迷宫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为恩格斯最终走向历史唯物主义并确立历史唯物主义正义观而铺设了道路。几十年后,恩格斯在回忆费尔巴哈对他的影响时说:“费尔巴哈……他在好些方面是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6]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正义观的扬弃,助力恩格斯初步完成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也促使恩格斯初步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正义观。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阈下,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是正义所要追寻的目标,实现该目标的途径是唤醒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以革命实践推翻压迫人、欺辱人的社会制度,大力发展生产力,建立共产主义社会。
1844 年8 月,恩格斯启程从英国返回德国,途经巴黎。在这里,他与马克思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这时的马克思也已初步实现了从唯心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到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转向。思想观念的高度一致使得两人一拍即合,奠定了二人终身合作的基础,《神圣家族》即是这一时期二人思想观念的集中体现。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吸收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合理内核”,在批判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唯心主义的同时,初步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许多重要原理。首先,马克思、恩格斯批判青年黑格尔派错误的历史观,确定了人民群众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在思辨唯心主义看来,历史的进程是自我意识的发展,而人的存在无非是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并且只有手握真理的精英人士才拥有自我意识,广大群众则是粗野无知的,是历史发展的消极因素。因此,历史的发展是由他们这些精英的自我意识所推进的。对此,马克思、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历史活动是群众的事业,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7]104也就是说,历史并非“自我意识”的展开与演化,而是由人民群众的实践活动所创造的。其次,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指出,人民群众之所以是历史的创造者,是因为人民群众是使用实践力量的人,而只有实践才能使得理论的构想得以实现。针对1789 年7 月14日爆发的推翻波旁王朝封建统治的法国革命,马克思、恩格斯看到了手握实践力量的无产阶级在这场革命中所发挥的作用,指出:“思想本身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思想要想得到实现,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8]320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马克思与恩格斯还未完全摆脱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正义观的影响。
而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可以看到,随着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与革命实践的不断推进,恩格斯已经完全抛弃了所谓人的本质的抽象看法,自觉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正义观出发,对工人阶级进行了深入的考察。首先,恩格斯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分析与考察了工人阶级产生的原因。恩格斯指出,18 世纪后半期蒸汽机和棉花加工机器的发明推动了产业革命的发展,而产业革命又引发了社会阶级的分化与组合,从而产生了被抛出市民社会的工人阶级。在使用机器之前,纱布纺织一般都以家庭为单位进行。那时,市场竞争并不激烈,所以大部分纺织者都能有所积蓄,并且能在完成并不繁重的工作后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如进行农业的耕作。那时的纺织者,虽然没有很多的收入,“但是,至少他们还不是无产者”[7]282。珍妮纺纱机的发明使得英国的工人阶级状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新机器的发明极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减少了纺纱的生产费用,降低了布匹的价格,从而进一步提高了市场对布匹的需求量。市场需求量的增多要求有更多的织工来进行生产,对织工的需求又进一步导致了工资的提高。“一个织工在自己的织机上一星期赚两英镑的事,也是常有的。”[7]284因而,原先同时从事农业生产的织工逐渐放弃农业而以纺织为其全部工作。就这样,一个新兴的阶级产生了。由于他们没有生产资料,只靠工资生活,所以他们成为了无产者。其次,恩格斯深入工人阶级,对工人阶级恶劣的生活状况进行了深刻的描述。在饮食方面,工人们只能买到一些质量很差的食物,半腐烂的肉类、不新鲜的蔬菜、发臭的猪板油。贪婪的商人还昧着良心在食物中掺假,如把咸黄油冒充新鲜黄油出售、在可可里面掺杂细的褐色黏土、在茶叶里面掺上黄荆叶子等杂物。在穿衣方面,工人们经常是衣衫褴褛,特别是爱尔兰人,他们的衣服简直就是一块破布,上面的补丁之多以至于根本认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了。在住宅环境方面,工人们居住在城市中最糟糕地区的贫民窟中。这些贫民窟排列得乱七八糟,浑浊的空气中充满着垃圾散发出的刺鼻气味。许多工人或是住在昏暗得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中,或是住在漏雨的阁楼上。在劳动方面,工人们被迫每天工作18 个小时。繁重的劳动使得工人们的健康极度受损。工人的孩子一般从八九岁就要开始在工厂进行每天长达14 个小时到16个小时的劳动,因此常常患有佝偻病。恩格斯不仅对英国工人阶级的真实生存状况进行了深刻揭露,而且还站在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指出:“工人阶级处境悲惨的原因不应当到这些小的弊病中去寻找,而应当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中去寻找。”[8]368无产阶级的贫困是资本主义社会无法避免的结构性问题,要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全人类的解放,必须以革命手段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在此基础上,恩格斯指出,虽然工人阶级饱受苦难与折磨,但它却是一个能够肩负人类解放重任的阶级。工人阶级虽然道德堕落,但却是一个在斗争中能够不断提高觉悟、不断清除历史加给他们的污浊、具有高尚品德的阶级。[9]从恩格斯对工人阶级的分析与考察来看,此时的恩格斯已然抛弃了费尔巴哈式的关于人的本质的抽象看法,正确认识到了工人阶级的革命力量,逐步形成历史唯物主义正义观。
综上所述,立足于文本来看,恩格斯早期正义观经历了一个复杂而艰难的嬗变历程。从最初的虔诚主义正义观到理性主义正义观,从理性主义正义观到人本主义正义观,经由人本主义正义观最终确立历史唯物主义正义观。恩格斯在理论研究与实践活动中,不断反思与扬弃旧有的正义观,为其最终确立科学的正义观奠定了基础。通过梳理恩格斯早期正义观的嬗变轨迹,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正义观的思想精髓与理论实质,也有助于我们运用马克思主义正义观来指导、解决新时代中国社会所出现的正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