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态小说,应秉持什么特质?
——关于当代生态小说创作的几点思考

2023-01-07 09:29刘亚利
中国生态文明 2022年1期
关键词:人类小说创作

□ 刘亚利

在人与自然关系的议题上,生态小说从不同视角反映生态问题的现象、原因并试图探求解决生态问题的途径,为人们打开了一扇了解、认识生态问题的文学之门。生态小说是当代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领域,正处在蓬勃发展之中。生态小说的创作现状如何?未来发展还需要做出哪些提升?本文做了一些粗浅的研究和探讨。

一、角度多元的创作现状

从创作主题上看,生态小说主要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集中体现在6个方面,分别是与自然抗争的悲壮、回归自然的追求、高扬动物主体价值、揭露欲望膨胀导致的异化、塑造“生态人”形象、传播朴素的民族生态文化等。

(一)与自然抗争的悲壮。在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中,最初的生态小说是通过自然来彰显人的能力。在“人定胜天”理念观照下,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对抗的姿态呈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文学创作中,一批作家通过人与自然的关系来表现人,是我国较早具有生态直觉的文学作品。铁凝的《秀色》,孔捷生的《大林莽》《南方的岸》,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刘舰平的《船过青浪滩》,邓刚的《迷人的海》等表现人与自然搏击、彰显个体生命力的作品,展示出生态思考的价值,即不论人类意志多么坚韧,若逆自然力而为,力量都是弱小的。如果说这些小说已经在描述人类难以“胜天”,那么郑义的《老井》,杨志军的《环湖崩溃》,雪漠的《猎原》《大漠祭》,冯骥才的《末日夏娃》等小说则通过既现实又不乏浪漫的手法让我们看到人与自然抗争的后果,这些结果往往不仅是使个体生命毁灭,更深远的影响是使生态环境恶化,人们生活举步维艰,甚至展示出了人类若向自然过度侵犯必然遭到自然报复的主题。

(二)回归自然的追求。现代化进程已覆盖到传统的农耕文明、游牧文明,影响到动物的栖息之地。一批有着浓厚自然情怀的作家凭借着敏锐的创作触觉,通过讲述人与自然的故事,批判了破坏自然的行为,以对抗现代性的姿态表达了回归自然的追求。作家张炜是一位执着于传统农耕文明的作家,在他的《九月预言》《刺猬歌》《怀念与追忆》《融入野地》等作品中都表达着对土地的一片深情和对现代化进程的抵制。陈建功的《放生》,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陈应松的《神鹫过境》,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阿城的《树王》,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怀念狼》等一系列作品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回归自然的热切期待。动物的生存离不开大自然,人类物质索取与精神涵养依然离不开大自然。生态小说诉说着动物对自然的依赖和人类向自然的融合,一方面质疑批判现代性,另一方面也表达着发展与固守的矛盾。

(三)高扬动物主体价值。在当代生态小说中,人类的地位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动物一样在生物链条上被弱肉强食。在生命价值的天平上,处于附庸地位的动物,以与人类平等的姿态登上文学舞台。在这样的视角下,有些人类的行为因缺少了人性而被贬斥,动物们因充满了人情味而惹人怜爱,与人类报恩或复仇的相处方式成为小说中出现最多的叙事原型。如张贤亮的《老人与狗》,用孤独的狗和同样孤独的老人的死批判了人类的愚蠢行为。再比如陈应松的《豹子最后的舞蹈》,漠月的《父亲与驼》,叶楠的《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铁凝的《咳嗽天鹅》,杨志军的《藏獒》,李克威的《中国虎》,红柯的《美丽奴羊》,赵建平的《獭祭》,郭雪波的《天海子》,京夫的《鹿鸣》等。在这些小说中,动物不再是威胁人类生命的凶残猛兽,而是被怜悯的弱小群体,被塑造成有智慧有情感的载体。作家们报以极大的同情心,从动物的视角反观人类行为,以高扬动物主体地位来批判人类唯我独尊的态度。

(四)揭露欲望膨胀导致的异化。在贪婪欲望的驱使下,人们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终将沦为欲望的奴隶,甚至动物也被异化。如胡发云的《老海儿失踪》描写了在金钱驱使下偷猎分子大肆掠杀野生保护动物的行径;阿云嘎的《黑马奔向狼山》描写了有的牧民为维护个人利益,容不下一匹马的生存,用残忍的手段伤害通人情的黑马;里快的《狗祭》呈现了草原的工业化进程不仅让人变异,而且连狗也丧失了本性而变成生态帮凶;在涂志勇的《黎明的枪声》中,贪婪的人们为了抢夺胜利果实甚至不顾人的死活;在阿来的《空山》中,人们抛弃主业为眼前利益所驱使作出违背传统的事情;在雪漠的《狼祸》中,由于人为破坏,本就干旱少雨的西北沙窝地更加缺水,为了喝上水,人变得更加狡诈,羊变得像狼一样凶残。这些作品都反映出不断膨胀的欲望不仅破坏了生态环境也使人类甚至动物被异化,可以引起人们的深刻反思。

(五)塑造“生态人”形象。当代生态小说中塑造的“生态人”,其使命不是征服与利用自然,而是以更加积极主动的态度来看护大地,保护生态环境。具有“生态人”品质的人对待大自然有强烈的道德责任感,在改造自然中有节制,在保护自然中有操守。胡发云《老海失踪》里的老海,姜戎《狼图腾》里的毕力格老人,杜光辉《哦 我的可可西里》中的李石柱,胡发云《老海失踪》里的老海,铁凝《咳嗽天鹅》中的司机刘富,郭雪波《沙狐》的老汉,迟子建《候鸟的勇敢》中的张黑脸等等。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大量的生态小说当中,他们是传统生存智慧的传播者,是保护环境的卫士,他们尊重自然规律,他们悲天悯人,他们懂得取舍,他们为了保护生态环境甚至牺牲生命,他们身上散播着值得高扬的精神品格,他们有远见卓识、有高尚信仰,是新时代的榜样。

(六)传播朴素的民族生态文化。在当代生态小说中,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数量显著。这些作品以朴拙的生活常识普及着严肃的生态理念,其中浓郁的民族特色彰显着本土文化的精神内涵。从民族独特性来看,这些小说中或描写宗教信仰、“图腾崇拜”等民俗习惯,或表现现代化进程给当地人们生活带来的改变,或演绎人与动物相处的故事,来源于真实又生发于想象,既延续了生活传统,又规约着人们的行为,起到了传播少数民族生态文化的作用。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敖蓉的《桦树叶上的童话》,反映的是鄂温克族的生态观;乌热尔图的《七叉犄角的公鹿》,郭雪波的《大漠狼孩》《银狐》《乌妮格家族》,里快的《美丽的红格尔塔拉河》,满都麦的《雅玛特老人》《四耳狼与猎人》,萨仁高娃的《草原蒙古女人》,姜戎的《狼图腾》,昳岚的《霍日里河啊 霍日里山》等表现的是蒙古族的生活智慧;萨娜的《卡克 卡克》《达勒玛神树》反映的达斡尔族的生活习惯;还有白族作家张长的《希望的绿叶》,土家族作家李传峰的《红豺》,满族作家叶广芩的《老虎大福》《熊猫碎货》《猴子村长》,回族作家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藏族作家阿来的《空山》等。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与民族传统形成了稳固的、约定俗成的、充满生态智慧的生活方式和认知习惯,形成了本民族信奉并世代秉持的行为标尺,在生态保护方面起到了规约人类行为延续生态传统的作用。这些作品为疏通理解少数民族生态文化提供了捷径。同时,我们不难发现,各民族生存地域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但崇天敬地的理念是相通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共同的追求,从这一点上来说,少数民族生态小说与当代生态小说异曲同工。

我国生态小说有着浓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从新时期到新世纪的时间纵向分析来看,当代生态小说的中心思想都是以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宽广情怀为基调,目标都是建立和谐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有着浓郁的本土特色,在叙述内容的回归自然追求、叙述角度重心的转移、创作基调的走向等方面形成了一脉相承的创作轨迹,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从中西方的横向比较来看,小说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相似的主题原型和浪漫主义自然观等,都有力地展示了生态小说创作的多维视角,体现着我国当代生态小说与西方生态小说在创作上异质同构的价值选择。

二、源于本土的原因分析

生态小说的产生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我国生态小说的产生并非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其直接原因是本土的生态危机,同时也积淀着我国寄情自然山水借物抒情、借物咏志创作传统。随着生态危机的加剧,生态小说越来越彰显其“文以载道”的“启蒙”意识、“问题”意识,体现着强烈的批判意识和作家创作的责任担当。

(一)传统生态智慧的传承。我国的生态思想古已有之,沉淀在五千年灿烂的文化中,成为后人探求生态智慧的有力根基,在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中熠熠生辉,积淀着当代生态小说的创作源泉。从历时和共时的角度考察我国当代生态小说可以发现,新时期和新世纪的生态小说创作,无论是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还是批判人类过度膨胀的欲望,抑或是高扬的动物主体地位,都是一脉相承的,传承着“天人合一”“万物平等”“泛爱众而亲仁”“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民胞物与”等传统文化,闪耀着卓然的文学魅力。

(二)“文以载道”的“启蒙”意识。“文章合为时而著”,我国生态小说产生的根源是生态危机。生态小说作为具有价值观念传递的小说,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有着较强的“文以载道”和文学“启蒙”的精神。生态小说,既紧密联系实际又发挥文学功能,是具有普适性色彩的创作,可以传播生态理念,警醒人们控制欲望减少过度消耗,引导人们用长远眼光看待生态环境问题。

(三)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反驳。在生态小说中,非人类的自然世界是主要的关注点。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国当代文学出现了“大自然崇拜”的文学现象,具体表现为,作品中往往弱化人的地位,让大自然成为主角。生态小说在此基础上有所强化,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反驳,是对遭遇生态危机侵扰对象的人文关怀。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所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生态小说在人与自然的天平上平衡筹码,既写人类的胜利也写遭遇的报复,用事实的展示引导读者的价值判断,用文学想象构建生态文明的美好蓝图。

(四)文人敏锐的责任意识。我国当代生态小说出现的直接原因是生态危机加剧,其发展繁荣则体现着作家、学者强烈的责任意识。随着生态理念逐渐深入人心,生态小说的主题表达愈加突显,体现着作家队伍的创作自觉。近年来,很多知名刊物加大了对生态文学、自然写作、绿色写作、环境写作等的刊发力度,生态观念的传播途径越来越广。在研究领域,生态美学、生态文艺学、生态批评等理论不断丰富,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和评论家开始关注生态小说,推动着生态文本的繁荣。

三、创作启示

生态小说是中国当代小说创作大军中的一个分支,因其传递的价值观念和责任担当也必将拥有明媚的发展前景。当前,生态小说的创作数量壮观,每年都有不同风格的作品问世。但是,生态小说涉及的领域较为广泛,涉及生态学、自然美学、哲学、社会学等多个层面,从反映问题的深度、广度来看,其创作还需要注意一些问题,使其更加符合生态小说的特质。

当代生态小说在文学作品里摸索着人与自然关系的最佳路径,试图构建生态文明的理想世界。从这一点上来说,当代生态小说创作构建起了保卫生态环境的文学模式,发挥着文学的批判、劝诫的启示功能。我们认为,生态小说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进一步提升。

(一)理论性与文学性。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态小说是传递生态观念的小说,生态学理论与文学想象并重。如何做到理论性与文学性的高度统一,在潜移默化中传递生态思想而不至于过于生硬?首先,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作家需要实地调研,要有充足的生态学、自然科学知识储备,以保证事实的真实性、生态学理论的正确性与科学性。其次,保证文学性。为了防止主题先行导致的说教与僵化,生态小说还需要充分遵循文学创作规律,以塑造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为己任,充分发挥文学想象的力量。

(二)结构安排与冲突设置。小说结构和冲突设置是作者情感体验的投射,是作者谋篇布局的载体。目前看来,不少小说由于生态保护和破坏这一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出现了小说结构安排模式化、冲突设置公式化的现象,从而导致生态小说特别是中短篇小说创作上出现了雷同化。建议生态小说在充分展示生态保护正面形象的同时,也要加大迫害生态环境的行为展示,特别是原因挖掘,以强化小说的批判深度和力度。

(三)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生态小说人物形象塑造存在脸谱化、同质化倾向,某些正面人物性格被刻画得有些极端甚至偏执。生态保护问题是个复杂的问题,而小说则主要通过人物的行为和语言来体现矛盾,这就要求人物塑造一定要充分考虑人性的复杂,实现人物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统一。无论是塑造保护生态环境的正面人物,还是刻画破坏生态环境的反面人物,都应尽量展示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做到既有人性善的呈现也有人性恶的披露,使得人物更立体、更丰满,也更具可信度和说服力。

(四)立意与表达。在人与自然关系面前,人类的态度应该是谦逊与退守,而不是傲视和进攻,生态小说需要传递这种态度和生态人文情怀,并通过故事的展开给读者带来思想上的震荡,直至认知上的改变。生态小说创作要以事实为依据,但绝不仅仅是现象的描述;要传递生态观念,但绝对不是单纯的情感宣泄或口号式的呐喊,应该祛除目的性和功利性,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传递价值观念、表达作者情感。

生态小说具有“问题”意识和“启蒙”意识,把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冲突与和谐相融以文学作品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寄寓着正能量的价值导向和道德考量,承担着传递生态人文情怀的责任,表达着强化正确观念、扭转错误认知的诉求。作为一个不断发展的领域,我们相信,当代生态小说会继续发挥文学的力量,引导人们认识生态问题,探寻生态危机根源,修正认知方式,形成正确的生态观,为我国生态文化的繁荣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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