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芙小姐的烘焙课

鲁易吉·巴列里尼

玛莎在九点差十分转进那条小路，她远远注意到烘焙坊隔壁的墙边有一个人，单脚站立，另一只脚曲着膝抵住墙壁。她不必靠近就认出来是谁了，光看那梳得高高的鸡冠头就知道了。再说，这么早还会有谁来光顾这家店呢？她慢慢向他走近，内心五味杂陈，有几分高兴、几分害羞，还有几分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两三下就走到马太的面前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分析自己的感觉。

“你好！”女孩先开口。

“你……你好。”男孩看着地面，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很怕别人对他评头论足，说话时不敢直视对方。他这个人很矛盾，有时嚣张跋扈，有时却又胆小如鼠。

“你来上甜点课吗？”玛莎问，一说完内心就对自己嘀咕，“废话，这个时候到这里来，还能干什么？”

“是……是的。”马太答得很干脆，没有多做解释。

玛莎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好说，眼看已经九点了，就和马太一起走进店里。

两个人一走进店里，就看见柜台上摆着一条浅绿色的围裙，胸口用橘红色的线绣着“马太”两个字。

“啊，你们到了！快，快去准备！刚刚来了一份很重要的订单，我们要赶紧做好。客人等一下就过来拿了。我等你们等得好急啊！”优芙小姐看到两个人一起进来，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只顾着催他们。

餐桌上摆着一张纸。

甜点师傅抬头挺胸地站在两个孩子面前，手上拿着打印出来的纸，开始大声地念，好像在念一份正式的公文。

亲爱的优芙小姐：

我们遇到一件很棘手的事，需要向您求助。我们的女儿葆拉前几天骑摩托车时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幸好只是摔断了一条腿，命保住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现在她整条腿都裹上了石膏，学校才刚放暑假，这下子她哪里也不能去了，不能去海边，不能去游泳池，只能待在家里。这和葆拉心目中的理想假期差得太远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把她从医院接回家，我们邀请了她的一些好朋友到家里来，一方面庆贺她出院，另一方面为她打气。写到这里，相信您已经猜到我们为什么又来找您了……

念到这里，优芙小姐停下来回想上次为这家人准备了什么样的甜点，接着继续读下去：

您可以为我们做个蛋糕吗？至于做什么蛋糕，您自行决定就好，我们完全相信您，没有任何意见。唯一的要求是我们今天中午前后就会过去拿，因为我们得先把蛋糕带回家放好，接着才去医院接葆拉。很抱歉没能早点通知您，我们也是刚刚才得知她今天可以出院的。

非常谢谢您！

史泰贝能一家敬上

优芙小姐读完后把信搁在大理石桌上。

“嗯，一個蛋糕……一个蛋糕……”她左思右想，越想越不高兴，“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不喜欢蛋糕，只喜欢小甜点吗？”

优芙小姐似乎被这个要求激怒了。

“我这家烘焙坊专做小甜点，不做蛋糕，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正经八百地说。

玛莎心想：“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烘焙坊不也都在卖蛋糕吗？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不过她也知道，在优芙小姐眼中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所以最好还是闭嘴，只要当个听话的学徒，在一旁等候老师的指示就好了。

马太这时却按捺不住了，而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也未……未免太……太……小题大……大作了吧！蛋……蛋糕不就……就是放……放大的小……小甜点吗？”

优芙小姐瞪着他，双眼顿时像两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温度高到足以把男孩融化成焦糖。玛莎有点害怕，不知道老师对马太这么坦率、无礼的话会做何反应。看老师的脸色那么难看，很可能会气得把原料糊在他脸上。

优芙小姐移动身体，慢慢走向马太，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细缝。马太突然缩成一团，变成一个小不点，好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又好像刚出炉时遇到冷空气而缩小的舒芙蕾……室内一片死寂，除了他猛吞口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优芙小姐举起一只手，放在马太的右肩上。男孩闭上眼睛，连气都不敢出。

“说得好，小子！我是说真的！我很欣赏您的观点，很有说服力，让我不再钻牛角尖。我已经决定好了，您猜是什么？今天我们不做蛋糕，我们来做……‘放大的小甜点！”

“放……放大的小……小甜点！”马太重复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本来缩成一团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原状。优芙小姐的反应让他松了一口气，也受到了激励，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玛莎也跟着一起笑。她本来就对马太很有好感，觉得他很聪明，现在更加崇拜他了。

“快点！现在都给我站到桌子旁边！我们一起来想想葆拉现在的心情。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做好……嗯……量身定做的‘大——甜——点。”说到“大甜点”时，她还刻意放慢速度，同时对马太眨眼睛。

“嗯……她现在一定很难过，因为不能去海边玩。”玛莎先开口。

“还有，一定被……被那场车……车祸吓死了。”马太接道。

“她一定很担心整个暑假就这样被毁了。”优芙小姐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正躺在医院里的葆拉，做出最后的结论。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两个孩子学着老师的样子，也把眼睛闭起来，不过马太有好几次睁开眼睛偷看。

“有了！我们来做一道‘石膏勇士吧！你们说呢？”

孩子们兴奋地看着优芙小姐。他们还无法想象这道甜点长什么样子，但光是名字就很吸引人。

对优芙小姐来说，一旦决定好了名字，甜点就等于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她开始像火箭般在教室里快速穿梭，胸有成竹地把各种材料找出来，一一搁在桌子上。两个孩子在一旁观看，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幸好昨天下午我发现海绵蛋糕已经用完了，就利用晚间的空当做了三片。现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她解释道。

不一会儿，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材料，有海绵蛋糕、四颗蛋、一壶牛奶、一大块黑巧克力、糖、一碗鲜奶油，还有一些孩子没见过的水果。

“大概就这些了，”优芙小姐再次全部扫视了一遍，接着说，“现在先把手彻底洗干净，然后开始动手！马太，请您先把围裙穿好，要不然怎么做甜点呢？”

男孩乖乖听话。刚刚一阵忙乱，他早已经把那条新围裙忘得一干二净了。奇怪，他才进来不到一个小时，却感到非常自在，仿佛已经在这里待了一辈子。

穿好后他小声地问玛莎：“合……合身吗？”他有点怕被人家嘲笑。

玛莎脱口而出：“帅极了！”

“别开……开我玩……玩笑！”他立刻回应，不太高兴的样子。

玛莎听了很难过。她说的是真心话，完全没有开他玩笑的意思。

优芙小姐在一旁旁观，不做任何评论，只是催他们赶紧动手。

“玛莎，您昨天已经学会怎么打鲜奶油了，现在示范给同学看吧！你们两个人各拿一个搅拌碗和一支打蛋器，把鲜奶油平分成两半，然后开始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动作快一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们闲耗了。”

她边说边把其中的一块海绵蛋糕横切成一样大小的两片，两个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很羡慕她精准的刀工。

鲜奶油打好了以后，优芙让玛莎在第一片海绵蛋糕上涂上厚厚的一层，接着又让马太把第二片盖在上面。

“看好再盖，要和另一片对齐，不要歪掉了。还有，轻一点，可别压到下面的鲜奶油，不然鲜奶油会从旁边溢出来的。”

马太觉得这个任务简直比登天还难，手一直在发抖。在这里不管做什么都要很小心。他心想，除非手上的海绵蛋糕变成碎片，不然，那么大一块，怎么可能不压到下面的鲜奶油呢？

玛莎也紧张到屏住呼吸，心想，幸好这个难题不是交给她。

优芙小姐走到马太的身旁，鼓励他：“我就是相信您做得到，才会叫您做啊。放轻松点，别担心！做烘焙本来就要冒险，不能保证一定成功。结果要是不如预期，有时候可以补救，有时候就没辙了，只能从头来过。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做了半辈子的甜点了，还是难免会失败。有好几次把酥皮烤焦了，或者是放了太多糖，要不然就是没把面团发好。快点，就试试看嘛！总不能因为怕犯错就不敢做吧？年轻人就是要勇敢尝试，不是吗？”

听到这些话，马太深受鼓舞，开始照着老师的指示，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操作。他先拿一片圆形的厚纸板垫在第二片蛋糕下面，再把厚纸板移到涂上鲜奶油的第一片蛋糕上方，慢慢倾斜，让上面的蛋糕轻轻地往下滑。没有几分钟，就大功告成了！

“太棒了！”优芙小姐开心地大叫，向马太鞠躬致敬。

本来不敢吭气的玛莎，这时也大声鼓掌叫好：“漂亮！”

这一次马太不再觉得被取笑，他知道人家是由衷地赞美他。他开始享受这种把事情做好，被人欣赏的滋味。这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继续加油，别停下来！我们才刚开始呢。现在来做卡仕达酱吧。”

听到这话，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露出困惑的眼神。

“哦，不懂是吗？卡仕达酱就是泡芙里面那种奶黄色的内馅，现在知道我在讲什么了吧？”

经老师这么一解释，两个孩子就懂了。他们都很喜欢泡芙里那种香香甜甜、湿湿软软的馅。可是喜欢是一回事，会做又是另一回事。

优芙小姐把做卡仕达酱的事交给两个孩子，趁机教他们怎样用单手打蛋，怎样用磅秤称各种材料，怎样搅拌在锅子里加热的材料。光是单手打蛋这一项，两个孩子起码糟蹋了半打蛋才学会，最后只能把那一堆“混蛋”倒掉。

放好材料的锅子在炉火上加热的时候，优芙小姐耐心地说明：“注意！记得朝同一个方向不断搅拌，一直到‘有点浓又不太浓，千万要小心，别让它‘结块了！”

什么是“有点浓又不太浓”？什么又是“结块”？优芙小姐用了一些术语，孩子们听不懂，不过因为在赶工，他们也没有多问。起初进行得很顺利，加热到一半，卡仕达酱却突然变了样——本来又滑顺又有光泽，现在却变成一坨一坨的，看起来像混浊的水中浮着的蛋花。

“啊！”玛莎尖叫起来，“看起来不太妙！”

“只……只是不……不太妙吗？我觉……觉得很恶……恶心呢！”马太强调。

优芙小姐立刻跑过来，看了锅子一眼，沮丧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嗯，至少你们现在学到什么是‘结块了吧？快！全部倒掉，从头开始再做一遍。一旦结块，就无法补救了。你们自己做，我没有时间帮你们，我正忙着切水果呢。拜托这次一定要小心一点。先把铜锅洗干净，彻彻底底洗干净，一点残渣也不可以留下！”

她的语气很果决，但一点也不凶，让两个孩子颇为讶异——她明明有很好的理由对他们发脾气，却这么和颜悦色。他们又去拿了几颗蛋来，用磅秤称材料……这次在炉火上加热时，他们比刚才小心多了。做好以后，優芙小姐先尝了一口，然后很满意地说：“这就对了！”不管是质地和味道，还是颜色和光泽，都完全符合标准。

接下来要等卡仕达酱冷却。优芙小姐这时派给马太一个特别的任务——偶尔搅拌一下，以免表面结皮。同时三个人一起处理水果，优芙小姐负责削皮，再交给马太和玛莎切成片。两个孩子顺手吃了好几片，没想到水果这么好吃！

“那家水果摊有很多宝！虽然有点贵，但一分钱一分货，花这个钱很值得！”老师也对这又香又甜的水果赞不绝口，说完马上催他们，“先别再吃了，不然我们会来不及的！”

两个孩子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回到工作台边。

卡仕达酱已经完全冷却，变得更加浓稠了。孩子们加入切成丁儿的黑巧克力，在第二片海绵蛋糕上涂了厚厚的一层，上面整齐地铺上切成片的水果，最后在表面涂上一层镜面果胶。成品真是太诱人了，简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杰作！

“现在我们坐下来聊聊吧！”优芙小姐的提议让两个孩子感到有点意外，他俩乖乖地坐下来。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三人通力合作的成果。“玛莎，既然您比较大……”

“不！我比……比较大！”马太知道自己比玛莎大一岁，急忙纠正老师的话。

“我的意思是她比较资深，这样总可以了吧？”优芙小姐耐心地向马太解释，玛莎在一旁听了直乐，笑得合不拢嘴。虽然她只比马太多上了一天的课，但真的觉得自己比马太懂得多。马太今天才刚来，当然不能跟她比喽。

“玛莎，”优芙小姐接着说，“您要不要试着向同学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选用这些材料？”

玛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说她比马太资深，这话是没错，但充其量也只多上了一天的课而已啊！

“想不出来？好吧，给您一点提示，不妨回想一下我们做这道甜点的动机，我们的出发点是什么？可以先从海绵蛋糕想起，它有什么特色？”

“让我想一想……嗯，海绵蛋糕……嗯，特色是松松软软的。”

“说得好极了！是不是让人想到舒舒服服地躺在海绵垫上呢？这是在鼓励葆拉，即便发生意外，日子照样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那么打发的鲜奶油呢？”

“嗯……打发的鲜奶油甜甜的……很好吃。”

“嗯，很好，但不只是这样。鲜奶油质地轻盈，这是在教我们，遇到不好的事情不妨轻松一点，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然连摔断一条腿也可能变成一场大悲剧，那就太悲哀了。再来，卡仕达酱呢？”

“嗯……我知道了，它很浓稠。”

“嗯，还可以说得更精确一点。卡仕达酱是奶黄色的，让人联想到夏天黄澄澄的艳阳。这意思就是，就算摔断了一条腿，阳光依然灿烂；现实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们应该坦然接受并面对。那黑巧克力呢？”

玛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苦苦的黑巧克力和意外有关。”

“说得好极了！是的，人生难免会遇到苦难，我们不能忽略它的存在，不能假装没事。但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她把头转向马太，“现在换您来回答了。您现在应该知道我们的游戏规则了吧？告诉我，我们为什么选用热带水果？”

“热……热带水果和夏……夏天一样，有鲜……鲜艳的颜色！”

“嗯，很有创意的想法！我还想到它们来自遥远的国度，我们这里没有。遇到困难有时要到远方找出路，或是亲自跑一趟，或是把目光放远，不要局限于眼前的资源或想法。”

“最后，在表面涂上一层镜面果胶，看起来更有光泽！”马太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做了一个总结。

优芙小姐以赞赏的眼光看着他：“对了！果胶！您不说我都忘了……马太说得没错，少了它，蛋糕将显得暗淡无光，涂上果胶可以让一切重新发光发亮。这太重要了，我竟然把它给忘了……太棒了，您才来几个小时，我已经看出您很有做甜点的天分。”

听到优芙小姐这位十全十美的甜点大师竟然如此夸奖自己，男孩简直乐歪了！

师徒三人把蛋糕放进一个纸盒，再用这家店专用的包装纸包成漂亮的礼盒。包装纸是浅粉色的，上面印着橘红色的店名。

门铃正巧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史太太！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准备来拿她订的蛋糕。时间算得刚刚好。

“我们刚包装好呢！我们对成品十分满意，您等尝了就知道，相信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优芙小姐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

接着，又慎重地加了一句：“马太，请您把蛋糕拿出来。”

男孩捧着师生三人的心血结晶，从烘焙教室慢慢地走到前厅。玛莎小心翼翼地拉著门，以免马太被门碰到。要是连带把蛋糕打翻了就糟了！

“哇！原来您有两名小助手啊！”史太太从马太手中接过蛋糕时说道。

“嗯……老实说，不只是助手，他们是我的学生！”

“学生？您教他们做甜点吗？哎呀，我怎么不知道呢？”史太太显得更加好奇了，还激动得东张西望，好像自己错过了什么好戏似的。

“没错，是真正的甜点课呢，我们来这里学做甜点。”玛莎补充道。

“我今……今天才……才开始上，已……已经会做卡……卡仕达酱了。”

马太和玛莎陪着史太太走出店门，帮她把蛋糕放在车内。

一路上史太太一直重复着相同的话：“我好羡慕你们！我好羡慕你们！”

两个孩子也自认为是幸运儿。史太太说得没错，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的确很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