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时世与真淳语:元结的论辨文

2023-01-06 07:32彭小乐
潍坊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天子管仲

彭小乐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说文解字》:“论,议也。”依许慎的解释,“论”的本义为评论,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文体。“论”最初用来阐述经书,起源于《论语》,这部集圣人之言的语录体著作便是古代论文的源头。《文心雕龙》在论说篇中对“论”的产生作了阐述:“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1]200后来“论”不再局限于注解经书的功用,可陈述政事、辨正史事、评议文章等,逐渐演变成一种文学体裁。姚鼐《古文辞类纂》肯定这种说法:“论辨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2]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纷争,百家争鸣,论辨之风盛行于诸子百家。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他们热衷于论辨,宣传各自学说、军事政见、思想观点等。可以说诸子百家的思想交锋推动了论辨文体的发展。

随着社会功能的增加,“论”用于不同场合,其表现形式亦有差别,“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1]200论辨文作为观点输出的阵地,主要用来辩论是非,陈说自见,往往内容充实,气势磅礴,义理层出,言辞激烈,颇具气势,以表达独特的感情及与众不同的见解。

战国时期孟子以论辨著称,他不仅善辩,且好辩,常以严密的逻辑、细致的推理、妙趣横生的语言,展示出高超的论辨术,折服对方。孟子长于言辞,善用设譬说理,循循善诱,因势利导,常常以小喻大,由浅入深,逻辑性强,有很强的说服力;在语言上气势磅礴,言辞机敏,不失锋芒,富有感染力,对后世论辨文的创作影响深远。

根据内容,论辨文分成理论、政论、经论、史论、文论、讽论、寓论、设论[3]2039。《元次山集》论辨文有《丐论》、《寱论》、《管仲论》、《漫论》、《化虎论》、《辩惑二篇》、《时议三篇》,这些论辨文多以“X论”为题。参照徐师曾的文体分类法,《丐论》、《寱论》、《化虎论》属于讽论,《管仲论》为史论,《时议三篇》系政论,《漫论》为理论。作为唐代古文运动先驱,元结身处盛唐转衰时期,他目睹诸多社会弊病与民生问题,因此他主张散文创作应刺时嫉邪,救时劝俗,反映时事,以达上情。他的论辨文多为刺时之作,以真淳语警醒统治者,颇具特色。

一、以寓言为主刺时济世的讽论

元结的讽论文以批判现实为主。在进士及第前,元结的文章多批判时政、指陈时弊,这与当时腐败黑暗的政治生态环境不无关系。天宝六载(747),玄宗下诏昭告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4]52时年二十八岁的元结与杜甫等赴京都长安应试。然而,排挤贤良、把持朝政的相国李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污浊圣听”[4]52,为借口,排挤打压有识之士。他授意考场考官上尚书长官、监考官御史中丞按他的旨意组织考试,且混淆考试性质,得到的结果便是无人中举,且告知天子“野无遗贤”。由于李林甫的操纵,当年参加考试的元结、杜甫等人全部落选。元结对这种欺上瞒下、愚弄百姓的无耻行径深恶痛绝。天宝七载(748),他作《丐论》讽刺时政。《丐论》属于典型的讽论文,它有力讽刺以李林甫为代表的趋炎附势、奴颜婢膝的统治者。李林甫出任宰相是唐朝发生政治危机的重要拐点,他一方面妒贤嫉能,排斥忠良,杜绝谏言,打压异己;另一方面极尽攀附权贵、溜须拍马之能事,蒙蔽圣主,掌控朝政,将个人权力与私欲发挥到极致。而那些趋炎附势、醉心名利者竭尽所能谄媚李林甫之流,在李林甫即位的十九年间,唐朝政治昏暗、官场污浊,不正之风大肆蔓延,正直忠良之士多遭其害,没有施展政治抱负的空间。这种用人方式对唐代社会造成毁灭性打击,对社会风气影响甚为恶劣。

《丐论》开篇以设问“君友丐者,不太下乎”直入主题,先声夺人。接着就“丐者丐论”为乞丐代言,展开下文。元结在文中提出鲜明、独特的观点,他认为真正因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等原因行乞者并不可耻,乞讨作为不得已的谋生手段,是可以理解的,正所谓“以贫乞丐,心不惭,迹与人同,示无异也,此君子之道”。反之,那些因仰慕权势而去攀附权贵、巴结豪族的奴颜婢膝之徒,他们千方百计不择手段从权贵者那里乞讨名利与地位,才是真正的乞丐。“丐宗属于人,丐嫁娶于人,丐名位于人,丐颜色于人”形象指出这类乞讨者的卑微求利。全文以“丐者,古之君子”作为中心论点,通过反驳友人“友丐者,不太下乎?”的观点,展开道理论证,通过列举一系列“今世之丐者”向他人乞求财富地位、身份名位、婚姻等行径,狠狠批判这群欺世盗名者的投机钻营、沽名钓誉。

总之,《丐论》以简洁笔墨勾画出一幅安史之乱爆发前的唐代社会关系图,隐射阿谀奉承结党营私的官场丑态。作者借丐者之言讽刺趋炎附势、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的统治者。《丐论》围绕“今之世有丐者”的丐言丐行这一中心论点,从如何丐宗属、嫁娶、名位、颜色、权乃至性命等多维度展现“丐者言语如斯”,通过对这种扭曲行径的社会现象的嘲讽,旨在“以补时规”。该文构思巧妙,语言以散句为主,平实不失犀利,基本上没有使用对偶和典故,这种创作形式突破了六朝以来绮靡浮华的骈文影响,在内容与形式上均开创唐代散文新风貌。

《寱论》与《丐论》为同时期作品,亦作于安史之乱前。这一时期社会表象太平,海内晏然,然而天宝后期出现多重矛盾,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统治者内部矛盾累积,这些隐藏的矛盾给唐朝留下隐患。心忧家国的元结看到这些社会弊病,深有感慨,作系列刺世之文旨在唤醒上层统治阶级。《寱论》讽刺唐玄宗时期名存实亡的谏议制度。谏议制度曾为唐代政治生活的重要议题,该制度在设立之初发挥着重要作用。唐朝建立后,高祖李渊认为隋亡的主要原因是隋炀帝的不思其过。为避免历史悲剧重现,唐高祖将纳谏列为一项重要的政治活动。武德四年(622)设谏议大夫,专掌议论,唐太宗时增至四人,玄宗时增设左右补阙和左右拾遗各两人,左属门下省,右属中书省。这种专门机构的设置足见唐朝对采纳谏言的重视,广开门路、察纳雅言为唐朝的繁盛奠定良好基础,唐初的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与这种开明开放的政治思路有重要关系。然而随着玄宗对政事的倦怠与沉溺享乐,深得圣心的李林甫把持朝政后,为维系其宰相专制地位,他禁止百官进言,规定诸事须先报告宰相,谏议大夫的职位形同虚设,“谏议散冗者,贫无以继酒”为谏议大夫生存现状的真实写照,元结作《寱论》讽刺这一现象。

通过元子与谏议大夫对“谏议散冗者,贫无以继酒”的讨论,提出本文的中心论点,围绕人臣如何在逆境中向君王进谏展开讨论。该文以类比推理,借“夷奴效仿寱婢寱言以讥谏人主”的故事进行说理,贬斥玄宗后期谏议大夫不敢进言的现状。《新唐书·奸臣传·李林甫》记载玄宗晚期放纵骄奢,懒理朝政,张九龄等人遇事力谏,玄宗心有不悦,加之李林甫打压一切进谏的人,朝臣进谏者越来越少,在李林甫的重重设计下,谏议大夫不敢进言。李林甫在位十九年,独揽权术,玄宗亦受蒙骗。元结深恶李林甫的行文,在这篇文章中揭露了这一现象。他以寓言的形式作比,将谏议大夫比作奴婢,通过夷奴效仿寱婢以谏人主之事,希望他们能反思自我、拒绝虚伪,敢进善言、规劝天子。然而,面对现实作者感慨“今之士君子,曾不如邰侯夷奴”。残酷的现状、谏议大夫的卑微地位与不求改变,让元结毫不留情秉笔直书,狠狠抨击这种在其位不谋不政的现象。这篇文章的谋篇布局符合《文心雕龙》对论辨文“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和,弥缝莫见其隙”[1]170的写作要求。

安史之乱后,曾任荆南节度使参谋、成功退敌的元结辞官居樊上。宝应广德年间(762-763),元结之友、曾任都昌县大夫的张粲即将赴任,元结携友贾德方为友人送别,作《化虎论》。该文以张粲与贾德方关于化虎的可行性展开讨论,主人公张粲欲“化行旬月,使虎为鹿,豹为麕,枭为鹧鸪,虾蟆为兔”,贾德方认为凶猛的禽兽不可能驯化,若一意孤行“将恐虎窟公城,豹游公庭,枭集,公楹,群蛙匝公而鸣,敢以不然之论,反化君英。”作者以驯化动物类比化时、化世,“其意盖欲待朝廷化小人为君子,化谄媚为公直,化奸邪为忠信,化进竞为退让,化刑法为典礼,化仁义为道德,使天下之人心,皆涵纯朴。”[4]118《化虎论》以现实喻猛虎,通过对猛虎的驯化,表达元结强烈的化时救世之心。

从修辞角度看,《丐论》、《寱论》与《化虎论》三篇论辨文均用比喻性的故事来阐明道理,这种说理方式即寓言。元结采用寓言形式说理,将其对政治事件的见解寄寓在生活小事中,通过设置人物对话,在正反双方的观点交锋时,他将寓言当成辩论的手段,以小喻大,以浅显喻深刻,托事发端,婉转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总之,元结的讽谕文寓理于事,多以寓言的说理形式揭露时弊,以犀利的言辞形象讽刺玄宗后期的种种矛盾,政治腐败、人性之恶、世风浇薄、伦理尽失等在其笔下展现无遗。

二、品评历史见解独特的史论

史论是评论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文章。《文心雕龙·论说篇》在阐述论文功能时称“辨史,则与赞评齐平”[1]200,即论文可用来辨论历史。元结曾作《管仲论》,对历史人物管仲的作为进行品评。管仲是齐国名相,他在位时推行“尊王攘夷”的对外策略,对内行之以高度集权、选拔贤能、发展经济,助齐国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后人多著文立说针砭管仲的政治、军事、经济改革及个人品德,以褒奖为主,元结的《管仲论》观点丰富不乏新见。天宝十三载(754),安史之乱爆发。至德二年(757),安史战火正炽。残酷的战争已破坏开元盛世以来的稳定富足,朝廷财力剧减,朝纲中衰。在境内烽火连天、叛军势如破竹、举国危机四起的严峻局势下,“论者多云,得如管仲者一人,以辅人主,当见天下太平矣”。面对时人对管仲的追慕,元结作《管仲论》,视管仲“止可与议私家畜养之计,止可以修乡里畎浍之事……至如相诸侯,材量亦似不足。致齐及霸,材量极矣。”这篇史论颠覆管仲作为治世能臣的形象。

《管仲论》为史论,重在以史为鉴,借古喻今。元结认为安史之乱的爆发主要在于对节度使缺乏监管,失去约束后的节度使拥兵自立,迅速壮大,欲望膨胀,有夺权篡位的野心。加之唐朝皇室中衰,政局控制能力不断弱化,终致战争一触即发。至德二年(757),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群龙无首,局势大乱,各地节度使纷纷自立为王。这种局面与管仲被起用时的周朝面临诸侯分立的情形相似。脱离集权政府掌控的节度使手握兵权,与中央集权政府形成对峙局面。元结认为形成这一现状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朝廷没有处理好与地方节度使的制约关系。唐朝王室如何振兴,朝中纲纪如何维系,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元结借论管仲而言天下局势,提出了“尊天子、盟诸侯、匡天下”的策略。文章紧紧围绕这一核心议题,从各角度全面论证这一观点。“吾属以礼义尊天子,以法度正诸侯,使小国不常患弱,使大国不敢怙疆。”元结建议通过礼义树立天子威严,“新复天子之正朔,更定天子之封疆,上奉天子复先王之风化,下令诸侯复先公之制度……然后订约……以礼义尊天子,以法度正诸侯……诸侯乃相率朝觐,已而从天子斋戒,拜宗庙。”上述具体措施中,元结将唐朝的节度使比作诸侯,强调以“礼义、法度”解决当下困局。他建议君王以礼义之道,规劝自立门户或追随安史逆臣的节度使不忘臣分,再用法律制度约束节度使的行为,使之听令于天子。其次,“与诸侯会盟”。天子与“各诸侯国”订立盟约,并通过法律来制约大国,保障小国弱国国土安全,方为上策。在“合诸侯”这一问题上,元结列举若干措施。首先集中各诸侯国,“皆若不从,我则以兵临于鲁。”征得各诸侯国同意后,“然后订约”,订立盟约可避免大、小国冲突,“此诚长世之策”。接着他又从反面论证不合诸侯的弊端,对于违反盟约的国家,元结列举各种处置措施,确保诸侯的顺从,然后天子方可封畿。文末元结为天子作誓辞。

这篇文章为史论,以论管仲“尊天子、盟诸侯、匡天下”为例,指出唐朝重视礼义、法度的重要性。这篇文章并非否定管仲之才,而是指出现实形势矛盾之多、困难之大,仅凭一个管仲无法解决问题,体现了从根本制度上解决问题的重要性。从写作艺术角度,本文中心论点突出,通过构建君臣之间的虚拟对话,采用举例、对比论证方法,一正一反,层层深入。该文运用排比、对偶等修辞格式,使说理灵活生动。语言以散句为主,长短结合,论证颇有气势,庄严恳切,是一篇典型的驳论文。

三、指陈政事针砭时弊的政论

与“论”并称的文体还有“辨”、“议”。元人王构《修词鉴衡》对这三种相近文体作区分:“言其伦而析之者,论也;别嫌疑而明之者,辨也;度其宜而揆之者,议也。”[3]1194“论、辨”均属于说理文,“论”的说理方式以论证为主,“辨”重在辨析。西汉的贾谊以政论见长,对后世影响较大。

西汉时期儒学兴盛,贾谊为汉初大儒,对儒学颇为倚重。他学识渊博,除倡导儒家学说外,也精通诸子百家之书。贾谊是西汉散文名家与辞赋大家,写下了很多文辞优美的篇章,其散文的主要代表是政论文,如《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评论时政,风格朴实峻拔,议论磅礴酣畅,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贾谊政论文融合先秦诸子之长,又不失个性,自成一家。

贾谊的政论文多为针砭时弊而作,汉文帝元年(前179年),贾谊作《论定制度兴礼乐疏》,提出“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的主张与实施举措。他以儒家学说与五行学说为依托,制定适合汉朝的礼仪体制,以代秦制。西汉建立之初,由于战乱持久,社会经济凋敝,爆发了严重饥荒。汉文帝时实行休养生息政策,社会经济逐渐恢复,但商贾、地主兼并农民土地的情况日益严重,失地农民只得背井离乡,弃农经商或成为无业游民,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官僚、商贾的淫侈之风。汉文帝二年(前178年),鉴于“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贾谊向文帝上书《论积贮疏》,提出重农抑商的政策,主张重视农业生产,提出加强粮食贮备的重要性。汉文帝四年(前176),西汉开国功臣周勃被捕入狱,受到了残酷折磨,贾谊上疏《阶级》,建议天子礼对大臣;汉文帝五年(前175年),针对私钱的大肆流行,贬官长沙的贾谊又献《谏铸钱疏》,指出私钱的流通对国家不利,建议禁止。

贾谊曾作《辨惑》:“秦二世之时,赵高驾鹿而从行。王曰:‘丞相何为驾鹿?’高曰:‘马也。’王曰:‘丞相误也,以鹿为马。’高曰:‘陛下以臣言不然,愿问群臣。’臣半言鹿,半言马,当此之时秦王不能自信自而从邪臣之说。”贾谊在这篇文章中指出相权与皇权的矛盾,以及相权对皇权构成的威胁。元结效仿贾谊的政论之作,著《辨惑二篇》。他洞察世事明辨是非,指出安史之乱之前潜伏已久的重重危机,旨在以正视听。在文章中,他借时人之口,提出国家治理要树立法令、赏罚分明的中心论点,且对该论点作正反辨析。“先王作法令,尽欲禁贪邪,绝凶暴,使人不得茍免,是以恶蒙异世之诛,善及子孙之赏,若法令不行,则无以沮劝,茍失沮劝,则赏罚何为。”“赏善而不罚恶则乱,罚恶而不赏善亦乱,赏罚不行与过差必止。”作者从法令行与不行,赏罚是否得当两个方面对论点展开说理辨析,中心论点,论辨层层深入。

政论重在表达对时事的看法,并提出解决问题的举措。《元次山集》中这种风格的论辨文并不少见。乾元二年(759),李光弼与史思明战于河阳,肃宗亲临河东,悉闻元结颇有谋略,于是“虚怀召问”,元结第一次见天子,他不敢畅所欲言,于是作《时议》三篇,陈述当前的形势,提出了解决策略。唐肃宗欣喜称赞元结“卿果破朕忧”,于是授他为右金吾兵曹,摄监察御史,充山南东道节度使参谋。《时议三篇》为元结呈献给天子的谏言,故起笔即谦辞,序文首先交代文章写作背景:逆乱当前,帝心甚忧,后交代作文之由。《时议》共三篇,均以“时之议者”二人的问对形式,引出对时政的分析。作为一篇呈现给皇帝的论文,该文逻辑严密、理据性强。《时议上篇》篇首交代社会背景,陈述当今国家形势,运用一连串问句提醒天子思考“岂天子能以弱制强,不能以强制弱?岂天子能以危求安,而忍以未安忘危?”的问题。为凸显当今形势,元结使用几组排比句式进行描述:“今河北、陇阴,奸逆尚余;今山谷江湖,稍多亡命;今所在盗贼,屡犯州县;今天下百姓,咸转流亡;今临敌将士,多喜奔散;今贤士君子,不求任使。”六组句子交代战争局势的紧迫、百姓生活的困苦以及人才的忽视,进一步说明了当下存在的问题。对比以前天子在灵武时兵弱粮少,势力单薄,反而能成功解除困境。这是为何?这种排比铺叙给作者成功运用对比论证作了良好铺垫,体现该文论证的严密性、生动性。在第二段“时之议者”回答天子凤翔以弱制强的原因,继续沿用对比论证方法,昔日天子以弱制强的原因在于“以勤劳不辞,亲抚士卒,与人权位,信而不疑,渴闻忠直,过则喜改,如此,所以能以弱制强,以危求安”,安史之乱前的玄宗勤政亲民,善于纳谏,懂得反思,以民为重,而“今天子重城深宫,燕私而居;冕旒清晨,缨佩而朝;太官具味,当时而食;太常修乐,和声而听。军国机务,参详而进;万姓疾苦,时或不闻。而厩有良马,宫有美女,舆服礼物,日月以备,休符佳瑞,相继而有,朝廷歌颂盛德大业,四方贡赋尤异品物。”元结毫不留情指出玄宗沉溺声色、安于享受、声色犬马、不思进取、闭塞言路、心无百姓,与昔日的英明作为行成强烈反差。通过一正一反的论述提升了论辩的说服力,进而达到警示天子的作用。《时议中篇》论述公直、忠信对维护天下秩序的重要性;《时议下篇》强调天子要重用贤能、推仁信威令。元结提出的这些主张建议都契合当下时局,因此深得肃宗认同。

从论辨文的内容和写作技巧看,元结的政论文对孟子、贾谊多有学习效仿,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以史为鉴,凸显深刻的历史反思。第二,关注现实,反映隐藏的社会矛盾。第三,在艺术技巧上,言辞激切,畅达中恳,援古引今,气势磅礴。

四、彰显个性以哲理见长的理论

理论即论述哲学道理的论辨文。元结受儒道法墨等多种思想的影响,为人漫浪,不拘性情。宝应元年(762),曾任水部员外郎、兼殿中侍御史、荆南节度使判官的元结辞官,拜著作郎,因故乡河南鲁县处在战事区,遂举家移居武昌樊口,《漫论》正作于此期间。文曰:

乾元至己亥至宝应壬寅,蒙时人相诮议曰:“元次山尝漫有所为,且漫聚兵,又漫辞官,漫闻议”云云,因作漫论。论曰:世有规检大夫、持规之徒,来问叟曰:“公漫然何为?”对曰:“漫为公也。”漫何以然?对曰:“漫然。”规者怒曰:“人以漫指公者,是他家恶公之辞,何得翻不恶漫,而称漫为?漫何检括?漫何操持?漫何是非?漫不足准,漫不足规。漫无所用,漫无所施。漫焉何效?漫焉何师?公发已白,无终惑之。”叟俛首而谢曰:“吾不意公之说漫至于此。意如所说,漫焉足耻。吾当于漫,终身不羞,着书作论,当为漫流。”于戏!九流百氏,有定限邪?吾自分张,独为漫家,规检之徒,则奈我何?

《漫论》开篇有序文,序文交代文章的创作背景。针对时人的议论“元次山尝漫有所为,且漫聚兵,又漫辞官,漫闻议”,作《漫论》以示其行。这篇文章通过“吾”与“规检之徒”的对话,彰显元结以漫浪对抗规检之徒,体现出他“荒浪其性情,诞漫其所为”的真趣,突出元结独特的“漫家思想”。元结之“漫”,是他追寻内心、随心而为的选择,也是他不拘名利、不随时流的体现。

综上,元结的论辨文凸显“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1]200的文体特征。无论讽论、史论、政论、理论,每篇文章只有一个中心论点,围绕中心议题,有的以古论今,借鉴历史;有的以寓言设喻,运用浅显生动的故事阐明道理,增强论据的说服力;有的开门见山,运用事实论据进行严密论证。总之,元结的论辨文概括各家言论集中论证一个道理。其次,多样化的论证方法迭出。《文心雕龙·论说》曾对论辨文的体例作出要求,“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1]201为辨明是非、突出观点,元结采用对比论证、比喻论证、举例论证、排比论证等论证方式,增强了论辨的合理性、生动性、严密性、深刻性,使得论证严谨、说理深入,令人信服。语言方面,打破骈四俪六的格式,大量创作散句,或骈散间行,质朴平易,言简意赅。总之,元结的论辨,多为刺时之作、真淳之语,不落俗套,更无谀词,这也是他复古宗经、师法先秦两汉经典的文学实践的体现。虽然这种创作并不新见,但这种文风在承袭六朝文风的盛唐,可以称为戛戛之作,别具一格,对中唐时期的写实主义文风开启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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