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合历史长卷的文化诗学尝试
——评清诗研究新著《嘉道之际诗歌研究》

2023-01-06 02:47张曦文
潍坊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性灵诗学人格

张曦文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礼记·乐记》有云:“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一个时代的文学风神总是与社会发展的兴废盛衰息息相关。近读泰山学院于慧博士新著《清代嘉道之际诗歌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对此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提及跨时50 余年的嘉庆、道光两朝(1796-1850),正是清朝由盛转衰的关口,内忧外患迭至,统治危机日显。嘉庆以后,先后爆发了湘、黔、川的苗民起义,川、陕、楚的白莲教起义以及豫、鲁、直的天理会起义。道光时期,漕运、盐法、河工三大政也出现了重重弊病。正当清朝惶惶不可终日之时,西方殖民势力也来势汹汹地进入中国。英国的鸦片贸易导致了道光二十五年(1840)的鸦片战争,引起中国社会的剧烈动荡和深刻变化,中国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鸦片战争一向被史家认为是近代社会的开端,是中华民族面临着民族存亡危机的历史时期,爱国的赤忱血性感染了广大诗界,嘉道之际的诗歌以其时代特殊性而具有波澜壮阔的风貌和不同凡响的诗史价值。然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嘉道诗歌在文学研究领域一直未受到重视,对其中某些深层问题尚缺乏系统深入的探讨。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与诗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有关。清诗因掩于唐宋诗歌的光芒,其研究一直处于冷寂状态。如今虽有多方开拓,但在文学的还原研究中所做远远不够。从清诗研究的状况,可见嘉道诗歌研究之一斑。更为切近的原因,则是嘉道诗歌研究所要面临的文学史断限问题。晚近的文史研究中多云“嘉道”,但当代的主流文学史多以1840年鸦片战争将中国历史时期转入近代史为由,将文学发展依照史学分期划分为古代文学和近代文学。如此,嘉道诗歌就被人为地分为古代和近代两截,难以被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而事实上,文学发展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嘉道时期诗歌的刻板划分,造成了研究的零碎和不系统。正因为如此,弥补历史残卷的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和紧迫。

《清代嘉道之际诗歌研究》以上、下两编来论述嘉道之际的诗歌。上编用三章篇幅,总论嘉道之际的社会文化氛围与诗坛风会;下编用四章篇幅,分论嘉道之际的诗派及诗人。作为嘉道之际诗歌的整体研究,本书以文化视角和文本的艺术审美分析,对此期诗歌进行了从外部到内部、从整体到个体的全面观照,基本恢复了嘉道诗歌的本来面目,突破了由文学史分期所带来的文学发展认识的局限,纠正了通行文学史将这段诗史分为两截并忽视部分诗人的弊病。可以说,这是对清诗研究的开拓,也是一项弥合历史长卷裂痕的工作,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古人云:“诗者,心声也”,“诗者,民之性情也。”诗歌是最贴近人之内心的情意表达和人格体现。中国传统诗论强调文以载道和知人论世,这与当代诗歌研究的文化学视角相互交融赓续,也使文化诗学在当代成为诗歌研究的重要的理论和方法。虽然文化诗学不免有消解文学中心之虞,但其利于在较大文化空间中揭示诗歌特质的作用却是值得肯定的。《清代嘉道之际诗歌研究》即是文化诗学的一项有益实践,其意义主要在于以下两方面。

(一)以广阔的文化视野展现了嘉道之际诗歌的社会历史成因和具体样貌。本书上编从嘉道之际的社会形势、士人人格转变、学术精神对诗学思想的影响等方面入手研究嘉道诗歌,在广阔的历史文化空间中,展现了嘉道诗歌的真实情状。

文学是语言艺术化的人学,诗歌最为切近地表现了诗人的人格,第一章即论嘉道之际士人人格的转变。作者纵览历史,从古代士人人格发展的流变中,梳理出积极参与和人格独立两条线索。随之从嘉道士人议论天下、慷慨救世的史事中,揭示了此时人格的转化——由消极避世转为积极参与、由荒于游宴转为执著思理、由追求个性自由转为呼吁道德约束,进而概括出这一新型人格的特点——参与社会、真我独立和严谨自律。本章从士人人格的历史发展脉络中,探出了嘉道士人人格的具体特征和发展逻辑,体现了高屋建瓴的史识。

学术文化作为整个时代文化的最高层面,导引着时代文化的走向。第二章从学术精神与文学思想交融互动的角度,论述了嘉道之际的学术精神及其对诗学思想的影响。作者追踪史实、爬梳学术,以开阔的视野和深厚的积淀,对嘉道学术作出概括——各种学术思想都着眼于社会现实并统一于经世致用,多元化的学术格局使其学术品格的独立日益凸显。作者进一步总结了嘉道学术精神影响下的诗学思想新特点——文贯乎道、诗与人为一和融通求变。这一总结准确透辟,扣住了诗学思想的时代脉搏。

诗学思想是诗歌创作的理论总结。本书在分析学术精神与诗学思想关系的基础上,于第三章总览嘉道诗学,理出了诗歌的潮流。作者纵目诗史,在不同诗派的流变中敏锐地发现其各自态势。对于神韵诗,人们既看到它与社会的疏离,也看到它对诗歌审美深入的把握;儒家诗教此时再被强调,沈德潜的诗论得到响应;性灵后劲在时局的催化中从个人小圈子走向广阔社会,发生了变异和升华;程恩泽等人继承乾嘉肌理说,形成了一股汹涌的学宋潮流。在追源溯流的基础上,作者准确地描述了嘉道诗歌潮流的脉络和特质:分别代表真情、主学、格调的性灵、学宋、经世三股诗风,共同汇成了浩大的诗学潮流。这是一个时代中并行不悖的风气,抒写真情、讲求学问、熔铸前代和回归格调构成其总体特色。

(二)以深刻的人文思想和深入的艺术体验对诗派、诗人和诗作进行了分析。

在论述文化与诗歌的交互作用之后,下编进入到诗歌本体的描述和评析。文化诗学的一般弊病是偏于外部研究,容易脱离乃至消解文学本身。本书尽力避免这一弊病,在从外部、大处论述嘉道诗坛格局、诗学思潮之后,随之从内部、细处对诗派、诗人和诗作进行具体评析。评析从思想价值和艺术审美两个维度进行,其中,从人格角度对诗人和诗作的分析、字里行间流露的人文情怀以及对时代性的关注,尤其引人注目和令人感动。

作者于第四章论性灵后劲,并特别区分了其与性灵派的异同,并以一颗敏感诗心分析了性灵后劲特有人格与其创作的关系。对于张维屏,作者除了赞赏他以“真性情”论诗的性灵派底色,还强调他标举“沉着”以救性灵派之“浮”的贡献。对于张维屏的诗,则指出其雅淡清奇和雄直刚健两种风格,可谓动触本质、全面而深入。对于陈沆的诗,别具慧眼地揭出它与性灵派相区别的“和”——情感和婉纯净,洗去了性灵派的随意佻滑。作者对陈沆诗因忧国之思沉淀而成的“深厚”击节叹赏,使人可以听到她与陈沆一起跳动的悲悯之心。对于龚自珍,作者基于对古代士人人格的把握,寻绎出其自由个性与袁枚的区别——他将自由个性与历史责任结合在一起,增添了独立思考与自觉抗争。作者以文化诗学的浓墨重笔,描述了龚自珍卓异人格的诗性呈现,揭示出其诗以独特心路引出的超绝的人文价值。

学宋诗派源远流长、根柢深厚,代表清诗的主流,作者在第五章论学宋诗派。本章从源流播迁论起,分出了该派的前后异同,抓住了诗人各自的特质。对于程恩泽、祁寯藻,肯定他们对学人诗风的带动作用,并指出他们对杜、韩、苏、黄的宗尚各有千秋——程诗“以文为诗”,祁诗则“以学为诗”,论断相当机智。对于何绍基的诗,一方面揭示其奇趣、闲情和雅怀,一方面论析其忧世悯时之精神。可以说,何绍基诗是文人旨趣的集中体现,从作者对它的击赏欣羡,可领略她与诗人共通的旨趣情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从何绍基诗歌横览万象、畅达淋漓,用典少、白描多的诗风,得出它预示了近代诗歌的走向这一看法,显示了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理论洞察力。

提到“桐城派”,一般人只知道其为影响巨大的古文流派,却不知道其在诗歌流派中亦享有极高之地位,作者在第六章论桐城诗派的诗,既看到了这一派诗人的渊源所自,也看到其鲜明的个性与时代感。对长于经济的前沿人物姚莹之诗,论述中着意于其个性与时代性,既发掘其苍凉劲直之气,也展现其清转婉妙之思。对桐城诗派理论家梅曾亮,强调其诗论重个性的时代意绪,凸显其诗作生新、遒劲而爽快的个性色彩,体现了作者文艺观的活跃与开放。

经世致用是嘉道之际的主流思想,各派诗人都展现出这一面。作者在第七章论经世诗人,以意逆志,以强烈的同理心称许嘉道士人的忧国忧民及其深远影响。对于将时事诗作为政治观点载体的魏源,抓住其诗直书胸臆、不事雕琢的特点,肯定其与顾亭林为近、虽粗服乱头而气韵自然的优长。作者接着列举了与魏源同时的张际亮、黄爵滋、郭仪霄等被艰难国势唤起的诗人,指出他们的诗歌作为时代强音,同样显示出“粗服乱头”、“坚苍遒劲”。

在结论部分,作者以纵深的眼光为这段诗歌史定位,指出嘉道诗歌的开张性为诗歌走出传统提供了可能,是诗歌近代化的必要准备,显示了超拔的史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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