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小学三年级我也就是十岁大的小屁孩,可是我惊异地发现了妈妈的一个秘密。那是我在翻动妈妈的梳头匣子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那天妈妈正好跟着生产队的姐妹们去地里劳动,当时记得是秋天,妈妈和姐妹们在当生产队长的爹的指挥下,天色刚刚泛了鱼肚白就下地了,大概是天气要连着下几场雨,爹指挥生产队的妇女们赶紧把熟透了的谷子收割回来,所以妈妈义不容辞地去了。尽管妈妈那时候肚子里还怀着弟弟,可是为了配合爹的工作,还是委曲求全地被爹早早地从土炕上叫起来,脸都没有顾上洗一下就去了地里。
我从妈妈的梳头匣子的脂粉下面发现了有几张照片,便充满兴趣地翻动起来,上头的一张是我拿着红宝书的照片,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半个中国的乡村照相都是黑白的,无非就是用颜色在衣服上点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的衣服是那个年代统一的军绿色,自然被点上了一些绿色,我的大脸盘则点上了些红色。我至今能够清晰地记得那是在邻居刘姨家照的,当时刘姨在一边指挥我把衣服的第二个扣子扣上,可是照相的师傅没有防住就把刘姨伸过来的胳膊照了进去,你瞧照片左边的那只胳膊就是刘姨穿着碎花格子的汗衫突兀地伸过来的影像,尽管由于这一打岔照片洗出来是有些有碍观瞻,可是在刘姨的劝说下,妈妈还是把照相的钱给了照相的师傅,无非是找了这点理由,照相的费用给打了一半的折扣。
我把我的这张照片放到一边,又开始翻动下面的几张照片,接下来的是妈妈留着长辫子的照片。妈妈这张照片肯定是在结婚的时候才拍摄的,因为从照片上能够看出妈妈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红晕,红晕当然也是用颜色点上去的。我这样猜想。
可是当我把妈妈的照片放到一边后,突然就看到了下面的一张陌生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好像比爹看起来老几分,只不过因为在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英雄牌子的钢笔,而显得要比爹牛氣。这个男人额头有很多抬头纹,穿着一身劳动布工装,腰间箍着一条闪亮亮的皮带,右侧的工具包里好像装着钳子改锥扳手等工具。一看就是个工人阶级,不像爹那样满身泥土的农民质地。
当时我就想,这个男人可能是我的什么亲戚,可是我苦思冥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想起这个人来,既然不是舅舅不是姨父不是叔叔,那就有可能是我的远房亲戚了。我私下里这样猜想,当时没有往多了想。后来感到没有什么意思,就按照妈妈放照片的顺序,把它们重新放到了妈妈的梳头匣子里。
那天妈妈从地里收割谷子回来,带回来两穗相去甚远的谷子,其中一穗沉甸甸地结满谷子,一穗则轻飘飘地秀着一些秕谷。妈妈当回事地考我,小河,你说这两穗谷子,哪穗是谷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都是谷子呀!妈妈这难道还会有问题?
妈妈脸上开始有了不快的神色,她慎重其事地说,这穗沉甸甸结满果实的是地里的谷子,而这穗轻飘飘秀着秕谷的则是野谷子!
我听了妈妈的话,拿起野谷子就丢到了地上,信口开河地说,妈妈,既然是野谷子没有多少分量就扔掉吧!
没有想到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和简单的举动,却把妈妈激怒了。妈妈出格地从地上捡起了野谷子,拍打了一下上面沾上的灰尘,好像生气地对我说,小河,你知道野谷子有多么不容易吗,它没有资格长在地里,没有人去给它施肥,可是到了秋天照样也会结出果实。虽然它的果实寒酸,可是它的精神,我觉得比那些长在地里的谷子更可贵!说着把沉甸甸的谷子扔到了窗台上,拿着野谷子就坐在土炕上把玩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妈妈,不知道妈妈究竟是想说什么。
后来好长时间我都忘记了这件事情。直至有一天那个照片上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野。
那是一个星期天,妈妈带着我去赶公社的庙会。妈妈拉着我的小手在人群中穿插绕匝,忽然妈妈呆呆地停下了,出神地注视着前方。我顺着妈妈的视线望去,原来前面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的手正在布料摊前精挑细选。男人把花花绿绿的布料在女人的身上比划着,发出满意的赞叹。妈妈的目光就停在了这个男人身上。我瞅了瞅这个男人好脸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我绞尽脑汁地想,忽然想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妈妈梳头匣子里照片上的那个人。
也许是那个男人也发现有人在注视自己,他的目光和妈妈的目光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妈妈好像很害羞似的,拉着我的手就走。那个男人则从对面跟过来叫着妈妈的名字,翠莲,翠莲!我提醒妈妈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是妈妈好像全然不顾我的提醒和身后那个男人的叫喊,一路狂奔地拉着我就像在躲避什么。
可是庙会上的人川流不息,那个男人还是最终追上了我们,他竟然跑到了我们的前面,他讨好地看着妈妈,翠莲,这是你的儿子?妈妈点点头把目光躲避开。真的好可爱,几岁啦?那个男人找由头问我。我只好回答,十岁了,叔叔!那个男人纠正说,我比你妈妈大,你应该叫我大爷,不过按照你妈妈这边,还是叫舅舅的好!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啦,突然问了一句,那是你的对象?那个男人淡淡地笑笑说,你的儿子都十岁了,我才开始找对象!妈妈顺口问,你们结婚了吗?没有,今天我们刚刚领了结婚证,还没有办仪式!妈妈看了一下那个男人沧桑的脸蛋,我看到那个男人额头上的抬头纹有五条,很深很深。那个男人说,翠莲,我们一起吃饭好吗?妈妈吞吞吐吐地说,不用了,我还有事情,回见!说着拽着我的手要仓皇地离开了。那个男人的对象也赶过来了,诧异地问,那是谁?男人淡淡地笑笑回答,我过去找过的对象!他的对象显然有些吃醋,怎么,你要还对她有意思,现在后悔也不晚。说着不高兴地离开了。那个男人看看妈妈也躲避他对象也不高兴了,只好去追对象。妈妈趁机才带我离开。
从庙会上回来,我就突然对妈妈心生狷介,趁妈妈去地里劳动,翻开妈妈放在穿衣镜前的梳头匣子,找到那个男人的照片,用钢笔在他笔挺的鼻梁上涂上了蓝色的墨水,瞬间那个照片上的男人忽然间变成了传说中的巫师一样,看起来神秘极了。我担心妈妈从地里回来看到我在做恶作剧,赶紧把照片又放回到梳头匣子的最底层。然后拉过一个小板凳,开始在土炕上装作若无其事地写起作业来。
妈妈很快就从地里收工回来,把?头一放迅速地洗了一下手开始用瓢挖面到厨房做饭。
晚上放学回到家,一进院子里,我看到了妈妈放在门口的镰刀,就明白妈妈已经回来了。可是听不到什么动静,我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屋门口窥探。糟糕,妈妈在穿衣镜前翻动梳头匣子,该不是发现我把照片上的男人的鼻梁涂抹了,想到可能马上自己就会挨打的惨象,我赶紧开溜,哪知道不小心被地上放的一个鸡食盆绊了一个趔趄,我仰面八叉摔倒在了地上。
妈妈听到声响出来看到我的囧相,赶紧拉我起来,数落道,都半大小子了走路也不看道,摔坏了没有?
我赶紧回答,没事!但还是用手揉着屁股蛋赶紧回了屋上土炕躺倒喘息。
妈妈想到放在穿衣镜前的那张照片还没有放起,赶紧折返回来。我从妈妈仓皇匆忙的神色中,看到了妈妈的心思。
奇怪的是,妈妈一直没有跟我提那个男人的照片被鋼笔涂抹的事,我也就心安了许多。
二
当时我只有十岁的年龄,可是冥冥之中,觉得那个男人一定和妈妈有过故事,也许是童年的心灵更多的是探寻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我甚至有些期待那个男人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内心矛盾的我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怕,如果爹知道那个男人和妈妈之间发生的故事,会不会引发我家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样想的时候,我就突然期盼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再在我的生活周围出现,尤其是不要让爹揭开那个秘密。
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趁妈妈星期天去地里劳动的当儿,把那张照片从梳头匣子里翻出来。刚开始我想干脆撕掉,可又担心这样一来会让妈妈难受,毕竟它记载着妈妈青春时期的梦想和憧憬,所以我只好停下来,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这张照片,只好把它藏到了我存放小人书的小书柜里。
我家所在的槐庄,这个村那时候和方圆几里的二十几个村几乎没有二致,都没有什么工业企业,商业也几乎为零,只有一个供销社供应着两千多口人的简单的胃口。我的爹妈虽然算不上村子里夫唱妇随的典范,但至少看起来,他们还算是相对默契的夫妻。不仅因为爹是生产队队长给家里带来的荣誉,那个年月,虽然作为一个生产队队长,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官,相比在外面工厂上班的工人更是相形见绌,但是在偌大的槐庄,只有七个生产队,作为第一生产队的队长,足见爹是具有正当的组织能力和管理水平的。尤其是第一生产队,村里的土地多,人口多,并且很有一部分刺头难以招架,不得已大队长五福才把爹从第六生产队调到了第一生产队,可见组织上对我爹的信任。我爹也真的不负众望,在调到第一生产队的第一年就夺得了粮食高产的佳绩,相继受到了公社和县里的好评和嘉奖。妈妈看到爹的工作出色和露脸,也不愿意拖他的后腿,自然在出勤上很是配合爹。每天天一发白,妈就起来给爹做饭,然后经由我们起床吃饭上学,她就和爹一起去地里劳动。
之后不久的一天,时令已经接近立冬,那时候地上的水已经冰冻,那个男人突然又出现在我眼前。当时我中午放学刚回到家,见妈妈正给那个男人端饭递到他手上,那个男人看着妈妈感激地说,谢谢翠莲!发觉我突然天外来客般地站在面前,母亲催促我说,这是你万叔,磨剪子经过咱们家,快叫万叔!我看看眼前这个鼻梁高挺的男人,虽然干的是磨剪子的苦力活,身上的衣服虽然发旧,却干干净净很是整洁。他面露微笑地对我说,你叫什么,小鬼,咱们在张庄庙会上见过面的!
我回答,我叫小河,万叔好!然后就去一边去写作业。妈妈给我端过饭来催促我先吃饭。我一边吸溜白面条,一边像个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他们两个的对话。
妈妈问道,你结婚多长时间了?
万叔回答,已经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次在庙会上回去后就离了!
我看你们两个挺合适的,怎么给离了?
她是个小心眼,说我的心里还有你!
妈妈嘘了声,意思是提醒我在跟前不便乱说。万叔就停下了话,转过身来注视我,我忽然觉得杵在跟前很别扭,赶紧把面条扒拉到嘴里就准备离开。临出门时不自觉地问了一句,我爹去哪里了?妈妈回答道,去县里开三干会了。
其实出了门并没有直接去学校,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我准备躲藏在朱家打谷场的谷子秸秆垛后观察一下,妈妈到底会留这个男人多长时间。
正当我隐藏起来准备偷窥的时候,万叔扛上他的挑子出来了,妈妈也没有送。但是万叔似乎很留恋地朝后望了望我们家的窑洞,此时的窑洞正沐浴着冬日里难得的好阳光。
直到万叔扛着挑子走过我家门前的大道走上村子里的官坊街后,我才从谷子垛里闪出身来朝学校跑去。
后来爹最先发现了妈妈的反应异常。
爹那天从县里招待所开完三干会刚回到村口,就被大队长五福拉到了墙角,五福神秘兮兮地在爹的耳朵旁说了几句话,爹不问青红皂白回来就把妈妈暴打一通。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但是还能够看到母亲脸上的颧骨好像肿起了一个大包,我问妈妈你的脸怎么啦?妈妈一笑置之说是在地里不小心被玉米茬子绊倒划伤的,可是我分明看到妈妈的脸上还有手指印痕,但是妈妈不愿意说,我也只好保持沉默。幼小的内心里就对爹产生了反感。
爹看到我回来,责备我都上小学四年级了还在贪玩,不想上初中了?我的心里还在为妈妈无端挨打而抱屈,也没有好气地回了爹一句,不想上了,你快点给我找个活计挣钱吧!
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引发了妈妈的愤怒,妈妈随手拿起土炕上的笤帚朝我的肩膀就是一记笤帚疙瘩,我赶到了背上背砸得很痛,可是没有顶撞妈妈,更没有扭过脸来和她对视。赶紧装作挨了打害羞的样子出了门。
身后是爹对妈妈的质问,孩子咋了,他有什么错!只听到妈妈愤怒的回答,你们都没有错,都是我的错还不成!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到底那天大队长五福和爹耳语了什么,作为孩子的我不得而知。可是我能够觉察出,打自那天起,我们家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开始了,一向文静的妈妈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动不动就开始摔起锅碗瓢盆来。你不是拳头厉害吗?我惹不起你,总可以拿锅碗瓢盆这些东西出气吧。但是妈妈毕竟穷日子过惯了,往往在一通撒闷气过后,就会无端地捧着被摔得掉了角的哪怕一只粗瓷大碗黯然神伤。
我记事以来,爹一向有着一副好身板和好脾性,可是自从那天开始,爹好像变了一个人,就像猛然间经受了什么挑战后,由一只温驯的老绵羊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只猛虎。
其实我也是后来从豁嘴婶那里才知道那天大队长五福和爹耳语的事情。但是那是之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时我正在女同学大红家写作业。大红正在做作业的时候,忽然被院子里一股旋风卷起的尘土迷了眼,一时之间难受得不行。当时在场的男同学铁蛋就说,可是糟了,这要是看不到没准眼睛就会瞎的!在一旁看得急了眼的女同学柳叶就急赤白脸地看着我,小河,你平日里不是号称我们班的智多星吗?你有什么办法可以给大红处理好眼睛?我被秋叶的请求逼急了,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了妈妈过去经常在我被尘土迷了眼用舌头舔出尘土的办法,于是就说,我有一个办法,只是怕你们说我的闲话。秋叶看到大红还在难受得要命,就求饶地说,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说你的闲话!于是我上前把大红在红肿的眼睛前揉动的双手拿开,用双手撑起大红左眼的眼皮,吐出舌头在大红的眼睛上舔了一阵,终于把大红眼睛里的尘土排除了出去。顷刻之间,大红的眼睛不难受了,马上换上一副眉开眼笑的表情。
大红赶紧抱拳谢我给她除却了煎熬。我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如法炮制。
可是没有想到我的举动被住在大红家对面的豁嘴婶看在了眼里。豁嘴婶本来就是我们村的饶舌婆,加之好吃懒做,经常在第一生产队劳动时挨我爹的批评,所以就站出来指着我一顿臭骂,小河,你不愧是翠莲下的蛋,翠莲在家里和旧情人勾搭,你一个半大小子就敢亲女同学的眼睛,真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当着同学们的面,我被侮辱,我扑了过去。豁嘴婶看到我要跟她理论,闹不好会吃了眼前亏,赶紧就往家里跑。等我赶过去的时候,豁嘴婶赶紧把门拴上了。我无可奈何正要准备离去的时候,豁嘴婶忽然骂开大街了,真的是不学好,还是个小学生就想打人,赶明日了我去学校里找找你们的秦校长,看看你究竟还敢不敢?一听她要找秦校长,我就变得胆怯了,因为我爹曾经专门到学校找过秦校长,让他对我要求格外严格些,一旦这豁嘴婶要去找秦校长,让秦校长知道我的事情,秦校长一定会通知我爹,我的屁股就该开花了。所以豁嘴婶这一句话一出口,我顿时变得理智了,刚才愤怒地拧起来的脸只好舒展开来,气愤地攥起来的拳头只好摊开来,准备回到大红家的磨盘上继续写作业。可是正是这一退让,让豁嘴婶看出了我心中的怯懦,豁嘴婶又加大分贝开始骂街,怎么样,臭小子你还是有怕的,我还说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呢,原来你小子也有跳不出手掌的如来佛的!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埋头写作业。豁嘴婶看到我当了缩头乌龟,越发有恃无恐了,她骂街的频率又瞬间调快了,臭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要不服气可以回家告诉你妈,就说你妈在家勾搭旧情人给你爹戴绿帽子的事情,我还是听大队长五福说起的。她要有意见,可以去找五福!
同学们原本以为这豁嘴婶撒撒气也就过去了,没有想到我的愤怒举动竟然捅了马蜂窝,这一上午的作业看来是真的写不成了,刚开始是大红的眼睛被旋风刮起的尘土迷了眼,后来就是豁嘴婶没完没了的骂街。铁蛋和秋叶看看这阵势,灰心丧气地装起作业本要走了,我在同学们目前丢尽了脸,还有什么留恋的,赶紧想找个地缝钻得无影无踪,索性把课本和作业本收拾了一下装到书包里先作了鸟獸散。
身后是豁嘴婶不断气的骂街,我装作耳朵聋了一样,好不容易才跑出大红家的院子,一溜烟地回到了家里。
回到家妈妈看出了我异样的神情,着急地问我怎么啦?我没有情致回答她的问话,独自去了隔壁我的房间。这个南房是爹新近买的,原来是学校的教室。
三
虽然妈妈和爹因为大队长五福的耳语是闹过一阵冷战,可是繁重的劳动之余,他们还是没有忘记生活的多姿多彩。不久之后妈妈的肚子又隆起了,在做饭或者做家务的时候,已经明显看出妈妈腹部臃肿已经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了。到妈妈第二次怀孕五个月后,爹就安排妈妈今后不要再参加生产队里的集体劳动了。
妈妈在怀孕期间一直絮絮叨叨地说千万生个女儿,可是没有想到在之后十月头上生下的竟然又是个儿子。妈妈看着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心里涌起的不知道到底是高兴还是讨嫌的复杂心情。只有爹能够猜测得出妈妈的心情。
等到弟弟开始走路的时候,妈妈让爹给起给名字,爹没有多少文化,苦思冥想好久才说,老大叫小河,老二总不能叫大海吧!我看就叫小池吧!妈妈看看活蹦乱跳开始蹒跚着学走路的样子,满心怜爱地说,小祖宗,你可知道你这不嫌麻烦地捏着个小鸡鸡,可要叨扰我们这做爹妈的为你付出多少心血啊,既得供你上学又得给你修房子,还得给你娶老婆!要是个丫头片子就好了,不仅省心不操扯这些,还会落一份不小的彩礼!
每逢这时爹就会打趣,小子怎么啦,你说咱们这老了,两个儿子一边一个站着任凭谁个耍楞,都会被吓退的。再说我们走不动了,两个儿子可以抬着我们到院子里晒太阳,你说女娃子能够办到吗?还不是生儿子好?!
妈妈面对爹的话理屈词穷。不过还是唉声叹气地说,好,你就高兴吧,有你哭的一天!
可是等小池长到第一个生日的时候,别的孩子都能够正常行走的时候,小池却怎么也不能行走,腰身佝偻着,好像左腿就根本迈不直,爹慌了,和妈妈带着小池去了公社的医院,可是医生说是先天性发育不足。妈妈不相信这个事实,又催着爹带上小池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大夫说是小脑发育不全,你的孩子哭闹一辈子不会正常走路了。当然妈妈不肯在命运面前就范,又和爹带着小池到了市里的医院,还是这样的答复。
也就说小池是个残疾!
回到家后,爹彻底无语了,蹲在堂屋的门口沉闷地抽旱烟,把妈妈呛得直咳嗽。妈妈就恼火地对爹说,你就不能不抽这些老旱烟,都把人呛死了!爹就只好移步到院子里继续抽。
爹为此痛苦了一阵,妈妈更是想了许多。比如小池大了究竟是不能上学的,可是不上学不是睁眼瞎吗?再比如再大些自理都是问题,肯定是不会娶上媳妇的,那生下他做什么不是造孽吗?回想自己和孩子他爹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老天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特别是要是等自己和孩子他爹都老了后自顾不暇,谁来照顾小池。或者等到自己和孩子他爹都离世后,谁来照顾小池,肯定是小河了,他会不会怪罪爹妈给自己留下这样的累赘。总之妈妈想了很多,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得暗自就哭起来。每每这时爹就会给他宽心,走一步说一步,不要往远里想了。可是爹虽然这样给妈妈说宽心话,其实他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
小池比我长得英俊,尤其是眉宇之间有一股气宇轩昂的气息,眼睛炯炯有神,国字脸,喉结高挺,每当妈妈推着小池走过的时候,街坊邻居就不由得赞叹,这个二子要比大儿子小河英俊,叫什么名字?妈妈就回答,是吗?叫小池!这些人就接着说,我们看二子的长相像你家吴发才,大儿子就没有完全跟了你们两个。有时候我突然从旁边经过,她们就朝着我的后背说,这个大儿子叫什么,背有些发驼,这一点倒像极了吴发才。然后又听到她们抓着小池的手评头论足,这个二子除了皮肤有些黑外,长得真的是匀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其实我知道这些饶舌婆这些话不一定是出自内心的真心话,更多的可能是明明知道小池是个残疾人,却专门用好听话来骗妈妈,其实他们内心里可能在说,都这样残疾的废人了还拉扯什么,养只母鸡还知道下蛋,养只母猪还知道下崽,你说连走还不知道,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傻孩子,你拉扯他不是自找苦吃吗。我知道尽管她们的话是假的,可是经常这样演戏一样口是心非地铺排场面,我就很反感。所以一遇到她们违心地夸赞小池,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的快速地离去。
其实我也碰到过几个邻居大婶对小池的粗暴评论。有一次我去供销社买钢笔,东头的王婶和售货员朝着我嚼舌头,这就是翠莲的大儿子,那个二子可没有这个好福气,都快两个生日了,还在轮椅上坐着。售货员惋惜地说,想起来了,前两天还见她推着进来买盐的。看上去怪可惜的!王婶说,也许是没有干什么好事才遭天谴的!售货员摇摇头说,王婶,可不敢这样说,命运不济,谁都怨不得!王婶继续说,都怪翠莲和那个公社的万主任还相好,才生下这样的发育不足的东西。你瞧大儿子健健康康的,二子却是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售货员问道,不可能,你是说公社的万主任?他是干部,人又精干漂亮,不可能和翠莲有这一腿!王婶就辩解说,万主任以前是翠莲热恋过的对象。售货员惊讶地说,原来是这样,你不是道听途说吧?王婶说,我是听豁嘴婶说的,她是万主任的远亲,那还有假!我不想再听她背后嚼舌根,专门从她身边走过,王婶和售货员的话这才被打断。
还有一次爹妈去村里亲戚家随礼吃请,我推着小池到官坊街闲逛。做豆腐的李嫂看到我们走过,就戳着脊梁骨数落,吴发才不是经常在生产队训人吗?我那次在生产队不就是投了几穗嫩玉米犯得着在大队舞台上批斗吗?看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瞧他的小儿子连走都不会,都两岁多了吃喝拉撒全得靠人照顾。这不是报应是什么,这叫现世报。来买豆腐的朱大娘劝说道,不能这样污蔑人家,我觉得吴发才那个人还是很正派的村领导。至于那个孩子,也真的可怜,要我说还是吴发才和翠莲都是好人,老天才把那样的孩子转世到他家,要是一般人家早就扔掉了,哪有心思和耐心当正常人拉扯,那可不是需要一点耐心和修养。李嫂这才停止恶评。朱大娘看到我推着小池过来狠狠地白了李嫂一眼,从篦子上的豆腐边上扣下一角来喂了轮椅上的小池,小池也真的讨人喜欢,随口说了声,谢谢大娘!朱大娘怜爱地说,真的是可爱,想不到这个小人竟然这么礼貌懂事!
四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对万叔充满了疑惑和好奇心。疑惑的是既然妈妈说万叔是我们的一个远亲,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和我们家有往来,尤其是从来没有和爹碰面过。那么我就臆想万叔该是妈妈这边的远亲了,或许他根本就和爹不熟悉,也或者万叔和爹谈不来,所以总是在爹不在家的时候才来我们家找妈妈见见面叙叙旧的。好奇的是既然万叔是妈妈的远亲,为什么万叔来的时候总是躲躲闪闪,不想见到人似的。
后来我的表姨香秀到我们槐庄来赶庙会,晚上住在我家和我一块儿睡配房我才明白了其中的蹊跷。那是盛夏,蚊子咬得怕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表姨就问我的功课,我就回答说马马虎虎。表姨就告诉我她的女儿也就是秋兰去年考上了师范,念三年出来就是人民教师了。我很眼气秋兰姐,就随口问她平时是怎么学习的竟然这么优秀。表姨就说秋兰真的平时抓得很紧,为了备战中考,几乎到了初三就没有看过电视连续剧,在学校还闹出了好多故事,当有的同学提起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问她你觉得霍元甲怎么样的时候,秋兰竟然说我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同学,所以不敢轻易发表评论。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秋兰不知道同学们笑什么,以为是自己只知道一门心思学习,连学校里这么有名的大帅哥美男子都不知道,又绷了一句掩饰尴尬,我真的不知道他有多帅,改天要是遇见他,你们可以指给我瞧瞧。表姨关于秋兰的笑话惹得我哭笑不得,但是只能够佩服秋兰确实在学习上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到了书里边了。
之后我们一直没有睡意,我忽然问表姨,表姨,你认识万叔吗?表姨笑笑回答,你是说万心平吧。我不置可否让她接着说。表姨打开了话匣子,要不说你妈就是个苦命的人,其实万心平真的和你妈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两人又情投意合,还是我在中间牵的线。我们家住在矿上,你妈经常去看我,我也是好心,说你妈要文化念了个高中,要模样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再也不要在农村待一辈子了。万心平是我们家的邻居,当时是待业青年,刚刚安排到矿上下井,工资有保障,而且人长得也差不到哪里去,稳重老实,是个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好男人。可是你妈回去和你外公外婆一商量,他们根本不同意。我插了一句,为什么?表姨接着回答,你外婆说矿上的工人挣不了几个钱,又是个下井的,多危险的职业。况且分粮食分不了几斤,翠莲你跟上他终究是个受罪。你知道你香秀表姐吧,虽然外面看起来神乎其神,实际上日子过得也舒服不到哪里去。那我外公的态度呢?你外公哪有自己的主见,一辈子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都是你外婆做主,所以你妈和万心平的婚事就给生生地棒打鸳鸯地给拆散了。啊,原来如此!可是妈妈和万叔就不能采取一些措施?我问道。表姨讥讽道,我们那个年月哪里敢像现在的年轻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有的还双双出走生米煮成熟饭闹来闹去大人只好被逼得就范。所以你妈就和万心平吹了。那后来怎么我妈就和我爹结婚了?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表姨叹气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那时候你爹是生产队的队长,是村里有本事的小伙子。你爹的脑袋瓜子灵活,经常趁着晚上用毛驴驮上煤炭到河北去换些粮食和蔬菜。有一年村里大旱,没有捱到秋天的新玉米下来旧粮就断了,眼看就断炊了。你外公急得吹胡子瞪眼,这当儿你爹扛着一袋红薯面和半袋子萝卜干就放在了你外公眼前。用不着再愁挨饿的事情了,可是你外公外婆只好答应了把你妈嫁给你爹。我妈同意吗?我问道。表姨娓娓道来,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你爹也三番五次上門求亲,你妈拗不过你外婆的死缠烂打,最后只能够嫁给你爹。我充满好奇地问道,那怎么万叔扶着好好的工人不当要干磨剪子的活计?表姨笑道,你那个豁嘴婶和他是远亲,他不愿意兴师动众地来找你妈,只好装作磨剪子的,想遮人耳目,谁想还是没有骗过那个多事的豁嘴婶,你爹在生产队经常因为她干活懒散惩罚他,她就记了仇伺机想报复你爹。机会来了,她觉得嚼舌头觉得不解气,就把这个丑闻告诉了大队长五福。想让你爹在村里人目前出洋相。我恍然大悟,原来万叔磨剪子是不死心来找我妈。当然,他听你豁嘴婶说你妈过得并不好,你爹光知道忙碌生产队的事情,家务活也顾不上帮助你妈,你妈简直就是吴家受不死的一头驴。你万叔这才死灰复燃想来看看你妈是不是真的这样,其实私下里想的是真的是这样就动员你妈离婚和他结婚,没有想到你妈为了你和小池,根本不想让两个孩子失去温暖的家庭,拒绝了万心平的请求,万心平这才死心塌地离开,后来回了家才开始重新组织了家庭。
那一夜我和表姨聊到了公鸡都开始打鸣叫头遍了,我们才懵懵懂懂地睡去。
我是后来才知道万叔竟然来到了我们槐庄大队所在的荷花公社当了副主任,公社开学生运动会的时候,我是槐庄小学派出的跳高运动员,我在比赛中获得了全乡小学组跳高项目亚军。颁奖仪式上给我颁奖的领导就是万叔,当他笑吟吟地把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颁发给我的时候,并把一个简易的铁质奖章挂到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我赶紧礼貌地和他握手表示感谢。可能是万叔还记得我的长相,再加上我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所以当他最后给我颁完奖的时候,在我肩头拍拍和蔼地对我说,小河,有事到公社找我。
其实运动会后回到家,我并不想把万叔来荷花乡当副主任的事告诉妈妈,可是没有想到几天后,爹回到家醉醺醺地撒酒疯,看什么都不顺眼,歇斯底里地说,想不到那个万和平竟然来荷花乡当了副主任,还分管的就是文教卫生工作。翠莲,你不是过去和他谈过对象吗?你去找找万主任,说不定会通过政策帮助我们给小池看看病!
妈妈惊异地说,他不是在响水河煤矿当工人,怎么又来公社当干部了?!
爹点点头,人家的权力很大,听说对小池这样的病上头有政策扶持,你要是去找他,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妈妈看看躺在轮椅上睡着的小池,可怜兮兮地回答,但愿如此,看来也只能够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当时正好在一旁吃饭,本来我就不敢把运动会颁奖典礼上遇到万叔的事情透露给爹,生怕爹怪我多嘴说出这个他不想听到的消息。没有想到我爹竟然在外面听说万叔来荷花公社当副主任后,竟然为了小池的事情不计前嫌动员妈妈去找万叔。我就有些想不通了,那不是等于爹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吗?
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在后边,有一天万叔竟然又出现在我家。
那天我已经放寒假了,我去外面的河面上滑冰,被摔得鼻青脸肿,可是心里头高兴,好歹放寒假了,终于可以不用在书本上花费那么多的时间了。我蹑手蹑脚回到家,生怕妈妈又责备我。可是一进到堂屋才发现万叔坐在小池的面前,说着表示关注的话,看到万叔,我就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万叔就夸奖我说,小河懂事了,在公社运动会上获得跳高项目小学组的亚军,我还在现场给他颁过奖呢?没有想到爹突然插了一句问我,小河,竟然你在运动会上就见到你万叔,为什么回来后不说呢?我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看看我羞红了脸就给我解围,他还是个小学生,哪里有那个心眼!
万叔就劝说道,不要难为小河了,你看孩子都红脸了!
我就随口说,万叔,你坐!万叔点点头继续开始和爹妈聊。
万叔走后,荷花公社卫生院的魏院长专门带着护士把小池接走了,说是省医院的专家来荷花乡巡回诊疗,其中就有看小儿不能行走的右脑瘫痪的大夫。爹妈喜出望外,赶紧积极配合跟着魏院长去了公社卫生院。
可是爹是生产队队长,即便就是大冬天也得带着社员沤制农家肥或者修田间路垒砌秋天被雨水冲塌的堾,所以小池在公社卫生院住下后,爹就回到槐庄大队去忙了,况且我放假了在家,爹还得给我做饭。卫生院里只留下妈妈照顾小池。
小池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一个月后,快过年的时候回到了家。原来只能够坐到轮椅上行动的小池,经过治疗开始能够拄着拐杖蹒跚着走路。爹看到小池手术后的情况兴奋不已地说,还是省城来的专家医术高明!妈妈在一旁就心情大好地说,人家专家说今后只要小池好好配合,说不定到他五岁就可以独立行走。是吗,那敢情好!爹高兴地说,你辛苦了,你想吃点啥我去给你做!妈妈说,也确实累了,我吃什么倒无所谓,你问问小池想吃些什么?小池朝爹笑笑说,荷包鸡蛋挂面汤!爹做了个鬼脸说,小池,你等着,数这种饭简单!可是等爹做好饭给妈和小池端出来的时候,妈已经睡着了,爹不愿意叫她,就给她盖了双被子。小池可能好久没有吃到家里的饭了,大叫好吃。我在一旁看着小池和爹高兴的神情,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尽管我明白爹应该高兴,可是小池不是还没有开始独立行走吗?犯得着那样喜兴!倒像是到了小池成年后给小池娶了媳妇完成了大人们应该尽的义务似的一身轻松。
每当此时,我的心里就涌起对爹妈的抱怨,为什么他们关注的中心始终在不能正常行走的弟弟小池身上。为什么我上初中后一直以来的优秀成绩不能令爹娘感到自豪,反而面对满墙上我的红彤彤的奖状,爹娘都熟视无睹呢?!
五
在没有生小池之前,妈妈一直跟着爹到生产队地里去劳动,根本顾不上养家畜。可是自从有了小池后,性格似乎像变了个人,尤其是在小池两岁后拄着拐杖蹒跚着学走路后,妈妈破天荒地开始养起兔来。种兔是从生产队的会计白小家要的,说是要,其实是换的。白小的老婆喜欢妈妈打的毛衣。白小老婆把毛线送过来,妈妈就为白小老婆打了一件毛衣。妈妈跟她说小池喜欢小兔,白小老婆就捉来两只种兔,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妈妈不好意思地说,一只就成,两只太多了。白小老婆就说,一公一母好好养,不吃一年就会生两窝,一次少说也会生五六只,也就说到年底两只就会变成十几只。
白小老婆的话没错,自从种兔捉回来后,爹很快在院子里给搭起了一个大兔窝。窝前面用铁丝网做门,窝顶用做房顶的煤渣和了大灰泥抹好。两只种兔在窝里活蹦乱跳地撒欢。把个兔窝前趴着看的小池高兴得手舞足蹈。妈妈也在一边陶醉地跟着乐呵,总算找到可以让小池忘掉自己烦恼的事情了,妈妈真的很开心。
果然过了两个月,母兔开始用嘴和足叨身上的毛,半天工夫,孵育小兔的襁褓做好。母兔在几天后就生下了一窝小兔,浑身肉乎乎的,可爱极了。小池爬到兔窝跟前,按照妈妈教他的数数字的办法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小池高兴地告诉妈妈,妈妈大兔生下了八只小兔。妈妈便带着他到院子后的地边给兔子拔草。芨芨草、蒲公英,拔了慢慢一籃子草。回到兔窝前,小池专注而又充满深情地给两只大兔喂草。并且每天晚上妈妈还把和好的玉米面面食和一盆清水让小池放到兔窝里,给刚刚生了小兔的兔妈妈加强营养。
几天后小兔开始睁开眼,又过了几天小池看到八只小兔只剩下六只了,就惊奇地告诉妈妈。妈妈以为是兔窝有洞口,小兔被老鼠吃掉了。后来才发现小兔是被兔爸爸咬死了。妈妈这才开始把兔爸爸关到另一个兔窝里。这之后六只小兔健康成长。很快就开始长出毛。小池每天大量的时间都用来观察小兔。从小兔在兔妈妈身下吃奶,到过了一个月小兔开始吃草和食物。小池把大量时光沉浸在小兔成长的光阴里,当然有收获了许多的快乐和幸福。到了半年时间后这六只小兔又开始怀孕分娩,到了秋风起的时候,我家的兔窝扩展到十几个,也就说总共有了一百多只小兔。妈妈把老兔卖到供销社,给小池买些鸡蛋和副食补身子。
那时候,用兔子换回的鸡蛋妈妈总是煮着一天三顿给小池吃,只允许我早上吃一个。我被鸡蛋香美的味道嘴馋的直掉口水,总是吃了一个还想吃,妈妈就说小池的身子弱,剩下的两枚是小池中午和晚上吃的。我当时心里感到很不平,为什么一样都是爹妈生的,可是对待起来却是两样。甚至有些怪怨妈妈偏心眼儿,难道我正在上学的年龄不该补补身子吗?根本没有想爹妈却从来没有吃上哪怕一颗鸡蛋,有一次我看到爹看着小池吃鸡蛋,口水都下来了,可是妈妈赶紧把他赶走,瞌睡就去睡,别在这里愣神!爹才明白是自己失态了,赶紧离开去干别的。
小池能够拄着拐杖开始行走后,妈妈经常会带着我们去走亲戚,每当看到小池自己在努力维持身体平衡,慢慢挪出一段距离后,亲戚们也总是夸赞小池乖,想不到有这么大进步了。妈妈面对亲戚的赞誉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小池这孩子就是行走有些受影响,其实脑袋一点也不比正常人差。亲戚就接着妈的话茬问道,翠莲,小池该上学了。妈妈听了这个建议就兴奋地说,秋天一开学小池就八岁了,我想找大队学校的李校长让他上学。其实亲戚也只是随便这么说说,没有更多的意思,可是妈妈却较起了真。
从亲戚家回到家,妈妈就和爹说了这个意思。爹不无担忧地说,只是我们家小池这腿脚不便,不知道学校是否会同意收下。妈妈就气愤地辩解道,小池只是腿脚不便,头脑又没问题,上放学我们可以接送,不用麻烦学校和老师的。爹就止住了话,意思是那你去吧,我可不敢去碰这个钉。
妈妈真的是个拼命三郎,果然在那年秋天的开学第一天,扶着小池就去学校找李校长。
李校长看到妈妈和小池站到了他的办公室,就发起了愁。妈妈主动打开了僵局,李校长,想来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李校长面有难色地说,大嫂,按说学校是给大队社员们开的,你都不能拒之门外,可是你家孩子不能自理,学校恐怕得专门开会研究。一听这话,妈妈就来了气,怎么,李校长,听你这意思我家小池是进不了学校的大门了?李校长看到妈妈的脸色变成了茄皮色,赶紧耐心地解释,要不,我请示一下公社联校,上头要是不反对,我没有意见。妈妈着急上火地质问,我不管上头是啥意思,我已经找了五福大队长了,他没有说什么,我认为就成。不管你内心怎么想,今天小池我是给你留下了。李校长还在打麻缠,大嫂,你能不能等几天再说?几天,你能给我准信?妈妈问。李校长被逼无奈只好说,一个星期,反正孩子也没有上过幼儿班,也不差这几天。妈妈看到李校长也已经退了一步,就见好就收,那好,咱们说好一个星期内我等你的回音,要是出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准信,我就把小池直接带到学校不走了。李校长这才顾得上抹了抹额头上因为着急沁出的汗水。
六
一个星期的头上,妈妈还没有等到李校长的通知,妈妈急了,和爹商量,你说李校长这是不是在推诿咱们?爹说,还是再等等吧,不差这几天!妈妈勃然大怒,好你个吴发才,你就当好好先生吧,我看你是白在槐庄混了一辈子了,还是什么生产队队长、大队副书记呢?那时候爹正好由第一生产队提拔回大队当了副书记,协助支部书记五福负责农业、民事调解等工作。可是爹七岁上爷爷就因为伤寒病病逝了,和奶奶一起拉扯兄弟姐妹六个先后都成家立业,所以对于家务常常是不上心。面对妈妈的责罚,爹深知婆姨说的都对,可是爷爷病逝后,面对吴家的烂摊子,爹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心中只有拉扯一大家人的心思,所以对于小家子的事情,总是由妈妈代劳,长此以往也就磨炼出妈妈刚毅的性情。其实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称职,可是为了爷爷临死前的嘱托,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坚持。
在爹的劝说下,妈妈又捱了几日,李校长来了。李校长出现在我们家的时候,妈妈正好给小池穿戴整齐拄着拐杖要去学校找他。李校长愁眉不展地说,大嫂,我们征求了公社联校的意见,基本上没有反对,也就说默认了。妈妈笑逐颜开地问道,听你这意思,我们家小池上学的事情就坐实了。李校长还是提醒道,可是大嫂小池毕竟行动不便,上课倒是好说,一旦下课上厕所什么的摔伤,咱们可丑话说在前头,学习概不负责,你要同意这条,孩子今天就可以去上学。要是不同意这一条,最好由家长陪读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起居。妈妈的眼睛都已经因为气愤睁得比饲养院的耕牛的牛卵还大,她急赤白脸地说,听你这意思,先把责任一推六二五,你们还有教书育人的师德吗?李校长吞吞吐吐地回答,可是不这样面对面地说清楚,今后一旦孩子在课间上厕所或者活动时间受伤,我们学校可真的担待不起。妈妈嘴皮都气得发紫了,嘟嘟囔囔地说,好,我去陪孩子上学还不成!李校长还是有些不放心,絮絮叨叨地说,上下学都好说,有你们家长接送,关键是每天上学春夏秋冬课间要上厕所,谁来照顾,只能够是家长,你说让班主任老师给你代劳,一天半天都行,這日子一长谁也不会答应,况且还有安全责任,一旦出现问题,一个老师怎么能够承担得起,还不是给学校找罪!妈妈高声说,好了,李校长我明白了,只要你答应小池去上学,这些我都答应!李校长早已经有准备,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说,咱们不能说在口头上,必须写在纸上。你瞧我都草拟好了,你在上边签好字一式三份,由学校、家庭、大队存档备查。妈妈也不管身边的爹的态度,直接就拿起笔来在纸上签上了爹的名字吴发才。
小池能够上学,毕竟对于行走不便的他来说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情。可是这种喜悦的感受没有多长时间,就被无休无止的陪读的辛苦而代替。春夏里天气暖和还好说,妈妈就在校园里待着,一边听老师讲课的声音和学生们朗读语文课的声音,一边看着天上的云儿飘动打发无聊的时间。可是秋天里起了大风,尤其是冬天里飘起了大雪,妈妈就没辙了,只好躲到老师们的教研室去御寒。刚开始老师们还很热情,都能够理解她陪残疾的孩子读书的心情。可是时间一长,老师们难免就觉得她有些碍眼,口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讨嫌她,妈妈是明白人,怎么会不知道有些老师的指桑骂槐或者摔摔打打是什么意思,可是为了小池能够坚持读书,这些别人们的白眼他都忍了。
白眼还不只是来自老师们,其中还有来自学生们的。记得一次小池因为喝多了水内急,一下课就被妈妈扶着到男厕所小便,可是因为情况紧急,妈妈也没有顾得上看里边有没有人,就扶着小池进去了,可是帮小池解开裤带,才发现身边一个比小池大的学生正在小便,那个学生看到突然闯进来一个女人,只好停住小便,羞赧地凑齐裤就往外跑。妈妈知道是自己不好惊扰了那个男同学,可是说什么都迟了。从此校园里就流传开了,说有一个神经病女人经常带残疾儿子进男厕所,有些甚至传得有鼻子有眼,妈妈知道有些是真的,可是有些是学生们杜撰的,可是她不想去解释,她明白越描越黑,还是不要理它们去吧。为此妈妈也觉得很沮丧,可是只要看到小池一天天的在读书上学,一切抱怨和扣屎盆子她都忍了。
勉强在一年级上了一年,升二年级的期终考试小池语文只考了六十分,其余科目才二十多分,给小池代课的米老师找到李校长说,这样的孩子真的不适合上学,我不想教这样的学生了。李校长只好通知妈妈来找他,李校长把这个意思说了,妈妈还是不死心,其实小池的智力没有问题,关键是同学们和老师们对他的歧视,让他失去了自信心,要不他不会考得这样糟糕的。李校长,能不能换换班级?李校长不好意思说透,大嫂,你觉得有这必要吗?你不是还没有换吗?兴许情况会好些!李校长只好无奈地说,咱们可说好了,再试一个学期,如果你们家孩子还是这个情形,那我们只好忍痛割爱了。妈妈满口答应,真的还是老样子,到时候我绝不反悔!
小池又到了黄老师所代的二年级二班上学,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到学校照顾小池的生活。时光荏苒又是一个学期过去了,又到了期末考试宣布成绩的时候,小池还是老样子,除了语文及格外,其他科目都不及格,甚至数学才仅仅得了个位数。李校长把妈妈找到他的办公室说了情况,妈妈不再坚持了,但还是不愿意把小池带回家,她不知道把小池带回家后,小池今后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她真的还没有考虑过。妈妈无奈之中忽然想到,小池现在成绩不行,是不是让他留级重新上一下一年级就会好些,她忽然兴奋地把这个主意说给李校长,李校长说实在的真的不想再留小池上学,可是没有想到妈妈又想出这个办法,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不过他有言在先,咱们可是说好了,你不能总是这样出尔反尔。妈妈斩钉截铁地保证,咱们一言为定,这回我绝不会反悔的。
小池又重新上了一年,可是成绩仍然没有搞上去,没办法妈妈只好兑现承诺把小池带回了家里。但是跟着问题就来了,小池十岁的孩子一直待在家中,终究不是个办法。妈妈为此很是苦恼。
妈妈每天除了做饭、洗衣的家务外,就是陪着小池锻炼学习走路,村子里的人每天都看到妈妈教小池走路的身影。妈妈这样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一样,我觉得妈妈心力交瘁,应该注意休息,可是为了小池,她似乎命都不要了,只有一个简单而执着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小池尽快能够独立行走。可是就在妈妈为此付出十二分的努力之时,豁嘴婶却悄悄地来给她报了一个相当糟糕的消息。豁嘴婶说爹在打谷场上和一个叫巧花的女人胡搞。
妈妈听了就暂时先把小池安顿回家里,风风火火地提了家里晚上顶门用的棍子就去了。妈妈到了现场的时候,爹的屁股正露在谷子堆的外面,身下是正在缠斗的一堆白肉,妈用顶门棍在爹的屁股上一敲,爹就疼痛地跳了起来,巧花捂着脸起来赶紧扣上衣扣子提裤子,爹忍痛穿衣服系裤子,妈妈声嘶力竭地质问,吴发才,好你个花狐狸,我还一直认为你在生产队忙正经事不愿意打扰你的工作,没有想到你竟然是把精力都用在搞女人上了。巧花趁着妈妈责骂爹跑了,妈妈没有追赶她的意思。失魂落魄地咒骂爹,我辛辛苦苦地每天忙家务,尤其是为小池的病每天操心,没有想到你却轻松地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吴发才,我只要把这个搞到五福大队长那里,你这生产队长就不用当了。爹赶紧保证,翠莲,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今后我再也不这样了。妈妈气急败坏地说,我就相信你这一次。不过从此以后家里担水担烧土和泥的事情我可明告你,我绝不会再做了,你有力气干这个,没有力气干那个,看来我是太体谅你了!
从那件事后,爹确实干了一段时间家务。可是自从小池找到活计后,妈妈又开始主动地干起了担水、担烧土、和泥、磨面等家务。
七
十八岁是个青春勃发的年龄,那一年的冬天我在高中学生宿舍,突然经历了一场所有青春期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的激情喷涌。也许是梦中在干那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汹涌澎湃的潮水就像大海涨潮一样,把我一下子推上了云端,然后山呼海啸般地震荡后,熔岩涌出,最后归于幸福的疲惫。让我感到羞耻的是这次遗精竟然把床单都弄坏了。我赶紧洗了几遍,可是却怎么也洗不起来。担心被同宿舍的同学看到,我就在上面苫了一块毛巾。
这个刻骨铭心的初遗,我独自经历,不敢向任何人说起,包括同宿舍的男同学们。甚至就连爹也不敢提起。自从爹有了那次外遇,妈妈经常在和爹的旷日持久的争吵中提及,所以我自此后与爹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再说这种身体本能的东西,又怎么好意思向爹提起。
也怪我疏忽,那一次放假我把我的床单拿回家里洗,准备洗干凈后开学再带到学校。
也许是妈妈把心思的多半走操扯到小池身上,从早到晚为小池的种种事情忙得不亦乐乎狗血喷头,尤其是一直在操心为小池找个活计,不至于使他每天呆坐在家里显得无聊。因为一次可能是小池觉得自己是爹妈的负担是家庭的包袱,小池竟然用玻璃割断自己的胳膊自寻短见。不知道小池是真没想到这个自杀的办法的,也许是听别人说起身边的自杀案件受到的启发。总之等妈妈发现小池淹没在一片血泊中后,赶紧把他送到了公社的卫生院,好不容易才获救,算是捡回来一条小命。从此妈妈更加小心翼翼每天像影子一样绑到了小池身上,生怕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而导致小池轻生。也许是那次小池看到了妈妈悲伤欲绝的神情,从此才再也没有动过那个念头,不过小池真的再也找不到机会,因为妈妈几乎眼都不敢合一会儿。除了陪伴小池玩耍,妈妈还要教小池好多算数或者历史方面的知识。
我看到妈妈都快和小池成了连体人了。
正好爹说生产队的饲养院正在寻个铡干草的短工,爹让我去报名。我就去了,当然也就收下了。所以就忘了洗床单的事情。
表姨来我们家走亲戚。妈妈正在帮小池洗澡。表姨看到我从宿舍带回来的一大堆需要洗刷的衣服和床单,就体谅地说,表姐,我为你洗吧,你看你都快累成麻秆了。
在洗床单的时候,表姨看到妈妈出来倒给小池洗了澡的污水,就指指点点地说,你瞧小河都到了遗精的年龄了,你可不能不关心孩子的青春期成长的事情了。
妈妈过来看床单,笑笑说,小河都到了成熟的年龄了,我竟然没有想到。
表姐劝说道,依我看,小池都那样了,你再在他身上投多大精力都没有多大意义,倒不如把精力在小河身上多操操心。这个阶段的男孩子最容易早恋,早恋就会影响学习,可千万不能让他输在关键时刻。
妈妈突然醒悟似的说,那倒也是,可是我做不到!
那天晚上,爹在生产队值班看粮食,我上了土炕之后,表姨和妈妈在堂屋又轻声聊起来。堂屋和配房隔着一扇窗户,毛边纸不隔音,她们两个的谈话声在静夜里,我听得清清楚楚。
表姨说,你也真是,孩子都遗精了,你怎么也不知道,你看要不是我看见提醒你,你怕是都不知道,一直以為小河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呢!
妈妈难为情地回答,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精力去考虑小河的事情,我总以为小河是个体魄健康的正常人,孩子又很争气,我想省些心,就没有多关注。
表姨说,其实你虽然累,但还是应该抽出时间关心一下他,要不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你漠不关心,对于他来说你就是尤为不称职的妈妈,明白吗?!
妈妈看来是被表姨的话激怒了,她火冒三丈地说,表妹,你是局外人,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全部槐庄人都知道小池白天黑夜一刻不停地缠着我,我每天得给他端饭洗脚洗脸给他穿衣服洗头洗澡教他写字算数给他讲故事逗他开心,除此之外我还得带他去公社卫生院检查,即便我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也会累的倒下,我每天睁开眼就得像走马灯一样转,我自己也担心迟早有一天会崩断弦的!
表姨说,我知道你不容易,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今后不要总是把精力放在小池身上,再怎么说他也只能这样了,莫非你还奢望他能够找到工作娶妻生子?
妈妈忽然就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我做梦都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是小池,是我没把他生好,对怪我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受罪。你难以想见我的这种心情啊,我每天一看到他那副神情,就会心如刀绞。我只能够通过不断地努力来减轻我内心的负疚感。我总是认为小池真的够可怜的,我作为生他养他的妈妈,如果嫌弃他冷落他看不起甚至放弃他,那他还会有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吗?!你说我对小河关心不够,我承认!可是再怎么说,我也有偏着小河的时候,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供他到公社高中上学了,新衣服总是先他穿,他穿旧了才轮得上小池穿,难道他不该知足吗?我总以为他是个体格健全的孩子,要是还要我什么都费心,我还有活头吗!
大姨拐弯抹角地问道,现在吴发才还是那么花心吗?
妈妈回答道,这段时间收敛多了,开始帮助我干些家务。至于还和那个巧花有没有情况,我也懒得去管!
表姨说,你调查一下,要是他还花心,干脆就和他离了嫁给万心平主任!
妈妈惊异地问道,怎么,万心平离婚了?
表姨解释道,不是离婚了,是死了老婆了,我听说他对你还念念不忘,如果你离了去找他,他一定同意和你结婚!
妈妈说,快别提这档子事情了,我现在对夫妻之间的事情不感兴趣,只要我的小池能够尽快找到个活儿干,心情也充实!
表姨没辙了,只好说,你要这样想,我还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平躺在土炕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反复在心里念叨着妈妈的话。小河是个体格健全的孩子,如果还要我那么操心,我迟早会累死。
那时候我已经十九岁,荷花公社已经改成了荷花镇,我在镇高中读高三,学的是文科。成绩在班级里每次排名第一,全校两个文科班合起来也不下前五名。
镇高中高校长看到我的成绩很好,想鼓励我稳定住成绩,在接下来的高考中崭露头角,便亲自骑着自行车来我家家访。高校长首先向我妈报了喜讯,把我的优异成绩通报给妈妈。同时趁我在学校上课,把我和班上女同学云霞搞对象的事情和盘托出,妈妈听了很是气愤,对着高校长就破口大骂,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好好地用功学习,把时间都耽误在谈对象上了。她问道,高校长,这个女孩子是那个村的?我想会会她!高校长说,就是邻村后桥村的,每天早上骑车路过你们槐庄要和小河一起汇合的,你没有见过?妈妈恍然大悟,是有这么个个子高高的女孩,鹅蛋脸,丹凤眼,我见过一次,当时小河告我说她的自行车轮胎没气了,在我家院子里打过气。高校长说,就是这个女孩子,你抽时间找她谈谈心,也许会管用的。妈妈回答,为了小池能够跳出农门考上个学校,我必须去找她。高校长提醒说,千万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劝不住孩子们早恋的事情,把他们逼急了闹出双双出走的事情,那就适得其反了。妈妈笑笑回答,我会注意分寸的。
之后不久在一个周五早晨,妈妈在我们汇合的村口站在了云霞的前面,云霞见到妈妈就客气地说,阿姨好!妈妈装作没事似的说,你好,阿姨能不能单独借一步和你说个事情?云霞只好看看我跟妈妈去了前面的树下,妈妈郑重其事地说,云霞,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很喜欢我们家小河,可是现在眼看再有半年你们就要高考了,能不能现在先好好复习,等高考结束了再谈进来的事情。云霞脸上飞上了两朵红云,她颤颤巍巍地说,阿姨,其实我们虽然说是双方都很欣赏,可是并没有影响到学习,相反却反过来促进了学习。妈妈铁了脸说,那也不能够再继续下去了,有什么等高考结束再说,你说你能够做到吗?云霞羞愧地低下头说,这个我不难做到,只是希望阿姨先让你们家小河不要再来找我!妈妈看到云霞答应了,大喜过望地说,至于小河这边,我会专门安排的。云霞点点头飞身上了自行车,很快驶远了,只留下我还在听妈妈的唠叨。
到了学校后,我伺机找云霞解释,可是云霞装作没看见我的样子,总是躲避着我不肯见面。我只好在一天晚上晚自习放学后找到了她,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后桥村还在我们槐庄村里两公里处,每天晚自习后我总是先把云霞送回后桥家里才往回返。可是这天晚上我送云霞回家的路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云霞一句话也不说,天上的月亮孤独地陪伴着我们的行程,晚风吹拂着她的黄花格子的裙子,云霞宛如一只随风起舞的花蝴蝶,知道把她送回后桥村口,我问她,你究竟怎么啦?云霞这才开始说话,小河,你的成绩好,咱们不能因为谈恋爱影响了你的前程,阿姨不是找过我了吗,我要再没有个态度,还像个女孩子嘛?我上前想拉她的手,可是云霞哭了呜咽着推着自行车快速地闪进了她们家的院落。
之后云霞真的开始和我保持了距离,尽管我多次主动去找她,可是都被她婉言谢绝了,没办法我只好把郁闷的气撒在了学习上。后来在几次练兵考试中我竟然排名到了全校文科第一名。
八
可是虽然考得很好,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离高考没有多长时间了,星期天下午只休息半天,百无聊赖我就想到公社的街上去转转散散心。我信马由缰地在街上瞎逛,忽然一阵伤感沉郁的歌声把我吸引了过去,我好好听了听,这才发现歌声是街边一家小店里传过来的,也许是正好符合此时我的心境,我的心猛然顿了一下,这简直就是我内心世界的写照。
“杜鹃花,杜鹃花,漫山遍野红花花。子归啼血染红了天涯,一滴一滴催人泪下。杜鹃花,杜鹃花,漫山遍野红花花,子归啼声里呼唤着他,一朵一朵想念他。付出的是真心,谁能还我这个代价。许下的是诺言,我只要一个回答。都说真情是无价,我用今生做筹码,啼出的是血泪,留下的只是段佳话……”
我简直被那首歌完全震慑住了,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伟大的歌曲,我认定它是为我而作的。我静静地伫立在小店的窗口不厌其烦地倾听着。妥帖的歌词,忧郁的旋律,我孤独的心灵顿时找到了可以寄存的所在。
星期天回到家,妈妈回避跟我谈她找云霞谈话的事情,总是用和蔼的语气和我讲话,并且还耐着性子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煎饼,摊煎饼是个慢工活计,往往一个上午忙活,末了总是赶不上一家人吃。在我们槐庄,煎饼吃食不像别的地方的厚,是那种用米面做的,很薄很薄的饼子。经过一个上午的忙碌,妈妈会在文火上摊出小山一样的煎饼子,至少也有五六十个,可是等我们蘸着辣椒汁或者卷着大葱吃起来,却往往用不了几分钟,这些小山一样的煎饼就会下肚。我对小池的吃相特别反感,按说当时小池也就是十岁的年龄,吃十来张应该就会饱,可是这个小池尽管每天坐在轮椅上,饭量却出奇的大,那天好像光他一个人就吃了足足有二十多张。爹从大队回来,刚刚吃了五六张,煎饼就完了。妈看看煎饼面已经没有了,大夏天在火边上炙烤已经很疲惫,就讨嫌地对爹说,吴发才,要不你干脆吃面条吧。爹当然不愿意反驳,就做到一边听广播《说岳全传》。这个小池中的是大肚弥勒,等妈妈做下两碗面条,我都吃饱准备睡觉了,可是我看见小池又开始坐到桌子跟前开始吃慢慢一大碗面条了,我真的有心厌恶小池。可是人家就有那样大的胃口,我也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子数落小池。直等到小池吃饱后回到我们一起呆的房间,我才对小池奚落道,小池,既然二十多张煎饼也没有吃饱你,为什么不给爹和妈留几张吃吃新鲜?!小池听到我的话反驳道,我又不知道妈妈和面和少了,再说人家就有这么大的肚子,总得让人吃饱呀!我不再愿意跟小池理论了,转过身开始睡觉。可是小池也许是吃得太饱了,一中午辗转反侧就是不睡,我私下里猜想,小池是有些吃得太饱了。
高考的日子很快就来到了,妈妈甚至都顾不上多安排我考试的事情,早早地就去荷花镇找万叔去了。前几天夜里,妈妈就唠叨着说小池都十多岁了,不能在家里吃闲饭了,我一旦要考上学校需要花钱,必须得给小池找个挣钱的营生,再说小池也不能一直在家闲着,时间一长不仅无聊,而且也不利于他的健康成长。
我其实心底里有些抱怨妈妈,按说我高考的事情才是我们家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竟然连小池找活计的事情的重要性也比不上。
我忽然又想起那首《杜鹃花》。
我看到妈妈在给小池冲奶粉,突然就问了一句,妈,你知道杜鹃花是什么样的吗?
妈妈显然被我的问话惊了一下,她诧异地回答,小河,你有什么事情,怎么突然要问这个?
我回答,没有什么事,只是随便问问。
妈妈想了一下说,杜鹃花这花早就听说过,只是咱们这槐庄从来没有听说有人家养过,你表姨见多识广,要不下次她来我问问她。
我有些失望。我以为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了一定知道杜鹃花到底长什么样,可是没有想到妈妈竟然出乎我的意料,冥冥之中,那首歌突然又在我的耳边飘过。
好在那年高考的题型基本上我在复习阶段都练习过,所以高考一结束,我就把书本在学校就兜售给收破烂的人了。妈妈回到家问我我的书都去哪里了,怎么一本也没有见带回来。我直截了当地说,都在学校卖了。妈妈的笤帚疙瘩跟着就来了,好你个不成事的东西,那些书本留着万一哪一天小池向自学还可以看看,你倒好一卖了之,你真的有把握可以考上吗?万一考不上回去补学再用,看你到哪里去弄?!我知道妈妈也是为我好。可是我就是看不惯妈妈对小池的事情什么都伤心着急的样子,就顶撞道,没有问题,肯定会考上!妈妈真的生气了,她指着我说,好你个小河,你可给我记住,如果可以顺利考上,你就去念,如果考不上你再嚷嚷着补学,我可不管你了,各人去想办法!还是我们家小池好,大人安排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来都是听从大人安排!看到妈妈生气了,我也只好保持沉默,因为我虽然有信心可以考上,可是荷花镇高中可是从来都没有考上过一个哪怕是中专的。
我不知道我高考那几天妈妈去镇政府找时任副书记的万叔,究竟为小池找到什么活计了,可是不久以后宣布了高考分数我的成绩超过分数线十分,可以稳稳地被省警察学校录取后,奇怪的是爹还狠狠地表扬了我,妈妈则对我责备说,要不是我及时制止住你和云霞的早恋,今年恐怕你不会考住的,你不知道感激妈妈,还想让妈妈夸奖你。你就好好向小池学习吧,我们家小池才十几岁就要为你上学挣学费,你说孩子不亲吗?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妈妈通过万叔的关系给小池找到了一份难得的适合残疾人做的工作。我想打探小池究竟要去做什么,哪知道妈妈却把我当成了外人似的保持神秘。我自然再也没有兴趣去打听。
我在家里等通知的幾天,小池被镇联校的印刷厂请走了,按说小池找个年龄去务工,应该是童工,是明显的违反劳动政策。可是万叔是镇党委领导,既然和镇联校说了,印刷厂的岗位就得给小池留着。小池去了印刷厂干活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可是妈妈的心思好像被小池带走了,她总是无端地为小池操心,有时候半夜里睡着忽然醒来说梦里梦到小池的手被印刷机器绞进去了,醒来一身大汗淋漓。有时候妈妈刚做好饭由我去吃,自己总是坐到一边寻思小池捡字是不是腰酸背痛。时间一长我才从妈妈的口中明白小池在联校印刷厂干的是捡字的活计。
终于我的录取通知到了,再也不用大夏天跟着妈妈和爹到地里锄地上肥了,我摸了摸被玉米叶子划伤的胳膊自言自语地说。本来我因为我这考上警校是槐庄村绝无仅有的事情,最起码是光宗耀祖祖坟冒了青烟的大喜事,可是没有想到竟然连小池找了一份临时工作都不如,丝毫没有引起爹妈尤其是妈妈的自豪和狂喜。
按说还有十几天我就要到省城去上警校,妈妈应该为我置办几身新衣服的,可是妈妈只是把我高中穿的衣服挑了几件浆洗干净后,把开缝的地方重新补了补。可是小池的手被铅字磨破了,妈妈就心痛地到村卫生所里亲自去买了纱布凡士林和棉棒,说天热可不能发炎了。我不是反对妈妈照顾小池,可是都是一条肠子爬出的亲兄弟,为什么差别就那样大呢。我真的有些想不通,就只好借口去看姑妈,到了云霞所在的后桥村。
姑妈听了我的不平,劝说我道,你妈其实看你也一样亲,无非不过小池是个残疾人,她觉得自己没有给予小池一个健全的躯体,所以心怀歉疚,这个希望你能够理解,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才稍微平衡了些。姑妈还说,你妈妈也是个可怜人,你爹为我们吴家一个大家庭忙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关心你妈,你妈又是个一根筋女强人,虽然我只是你妈的小姑子,可是我最了解她了。你就理解你妈的良苦用心吧!我心中的怨气这才开始渐渐消散开。身心轻松下来才想起该去看看云霞。云霞的成绩平时就不是很好,再说自从我妈找过她谈话后,情绪就出现了波动,这次高考可以说是成绩很不理想,距离分数线有五十多分的差距。我想去安慰一下云霞。
九
云霞那天正好不在家,我在她家门口就被云霞爹截住了,没有想到吃了个闭门羹。云霞爹气咻咻地说,小河,听说你考试省城的警校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云霞过她的独木桥,咱们相互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你就不要来打扰云霞的正常生活了。我听了觉得没来头的生气,不就是因为我妈找过云霞谈了一次话吗,犯得着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吗?我理直气壮地问道,大叔,你不要这样,我找云霞有话要说,请你让我进去。
云霞爹听了我的请求也很中肯,况且云霞也不在家,就放开了手,你进去吧,不过孩子我告诉你,她真的不在家。
我进家找了找,云霞真的不在。正要转身离开时,云霞回来了,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就进去了,我不管她爹生气的眼光跟着云霞就进去了。一进门云霞把一本缝纫方面的书籍扔到床上红着眼睛质问我,我知道是你妈让你来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我气鼓鼓地回答,你才让你爹堵我的门口呢。我来这里我妈根本不知道!云霞还是不明就里地问道,那你今天就将想来做啥?我笑笑一本正经地说,云霞我希望你好好地回去补学一年,我在省城警校等着你!云霞摇摇头失望地回答,不可能了,我们真的不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咱们分手吧!云霞的话像一盆数伏天的冰水一下子把我泼得浑身冰凉,我大惊失色地问她,你真的觉得我们的明天是一场梦?云霞点点头眼睛失神地回答,真的我们没有明天了!我想到过去我们一起相伴相依走过的岁月,心真的很痛,我瞪着她问道,为什么,你能够给我一个理由吗?过了好长时间,云霞冷漠无情地回答,为了我哥哥娶媳妇,我必须先嫁出去,所以我们没有明天了!我声嘶力竭地说,我可以去向你爹求情求他放弃这样的想法!云霞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不可能了,爹已经收下了人家的彩礼了。我轻松地回答,这个太简单了,退掉就行了。云霞一字一顿地说,退不了了,人家给的一万元彩礼,我爹已经下给了我哥的丈人家,要不回来了!
这时候云霞爹也已经进了屋,他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轻声地对我说,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们两个,是我无能!说着开始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云霞赶紧拉她爹,我彻底无语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云霞家的,反正回到姑妈家,姑妈问我是怎么啦,我没有解释什么就回到了槐庄。
当时小池的第一笔工资刚开回来,妈妈兴奋地正在给小池量身材,关切地说,我们家小池都开始为家里挣到工资了,今天我就请你哥的同学云霞姑娘给你做一身新衣服,在外面做工,我们身残志不残,可得穿戴得整整齐齐不能让别人小瞧了!我没有心思听这些回到了隔壁配房。
那天夜里,小池问我,哥哥听妈妈说你那个高中的女同学学了裁缝,做的衣服很合适,改天你带妈妈去带上我们全家人的尺寸都给做一身新衣服。尤其是你,过几天你就该到省城上警校了,让她先给你做一身,我给你钱,这是我的第一笔工资,我怕妈妈用项多顾不上给你做,专门给你留了一些私房钱!小池从内衣兜里摸出带着体温的十块钱递给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为云霞的事情生气,还是觉得我们一家人捧着小池有些不快,总之我把小池递过来的钱推到了地上,小池有些急了,开始哭起来。妈妈听到小池的哭声赶过来的时候,用诧异的眼神看我,我没有说什么,懊恼地出了屋子,跑向深夜大雨交加的漆黑里。
离我开学还有两天的一天上午,妈妈从外面回来告诉爹,云霞姑娘嫁给了三十里外的一个比他大八岁的瘸子,听说那个人是个复转军人,在部队服役的时候伤了腿脚。爹犹疑地质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去云霞家取给小池做的新衣服,云霞爹正在准备她的陪嫁嫁妆。我贴在毛边纸窗户上侧耳细听,后天也就是小河开学的那天就是云霞姑娘的出嫁日。那时候我真的再想去找一下云霞,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再找她不是让人家心里更痛苦吗?所以只好放弃了。
我去省城云城警校读书后,刚开始心情因为云霞的事很是抑郁了一阵子,直至在警校读了一年后,遇到了警花牡丹,牡丹其實比我低一个年级,专业也不一样,我读的是司法专业,她读的是法律专业。我们是在一次学校的法律知识竞赛中相识的,在最后的比拼中,我和牡丹所在的代表队进入了最后的角逐。在前面的竞赛中我们两个代表队取得同样的比分,在最后一道题的抢答中,由于我手笨拙按动抢答器有些迟滞,最后的冠军被牡丹所在的一年级的法律专业代表队获得,我所在的二年级的司法队屈居亚军。而通过这一机会,我和牡丹开始熟悉起来,经常相约一起去看电影和逛公园。当我准备向妈妈公开我和牡丹的恋情时,我觉得有必要带牡丹回一趟槐庄。
牡丹的家在省城所在的龙城,她的父亲是一个国营煤矿的工人,她的妈妈也是一个家庭主妇。当牡丹跟着我回到槐庄时,那时小池已经在镇联校的印刷厂工作了两年,小池由于后天的锻炼,渐渐地开始甩掉了拐杖,能够蹒跚着慢慢腾腾开始移步。妈妈对小池的进步明显地表现出了万分欣喜,所以当我带着牡丹回到家时,显然她还沉浸在小池开始独立行走的喜悦之中。
我知道妈妈在小池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小池的每一点微小进步都凝聚着妈妈的艰辛努力。可是我仍然觉得不平,我作为吴家的长子依靠自身的努力考上了省城的警校,现在又把女朋友带回了槐庄,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怎么会让妈妈仍然这样隔膜,莫非妈妈真的把心劲都放在小池身上,连一点多余的兴趣也顾不上关注一下我的婚姻状况吗?但是这样想是想,我还是理解妈妈的苦衷的。
妈妈面对牡丹的时候,虽然也会蜻蜓点水地问一下牡丹家中的情况,但是其实她的心仍然還在关注小池,牡丹也看出了阿姨的神情,可是她是个善懂人意的女孩,经常劝我说,小河不要计较阿姨,其实阿姨也是个苦命的人,可能是因为小池天生残疾,阿姨在他身上抱有太多的愧疚心,所以她就没有更多的心思去关注别的事情。但是牡丹的话说归说,还是不能改变我心中对妈妈的抱怨。牡丹趁着寒假在槐庄住了几天后,就由我送回了省城。
小池因为在镇联校印刷厂干得不错,加上身体状况明显恢复。联校就把他调到了传达室,专门负责接收师生的包裹和收发报纸。我不知道这是否和万叔来联校视察表扬了一回小池有没有关系,总之从此以后小池就到了传达室工作。
十
两年的警校生活很快就结束了,那年秋天我被分配到了燕儿沟煤矿,说是煤矿,其实就是劳改犯改造的监狱。刚到煤矿狱政科报到后,我立即穿上了警服,虽然在警校读书是也是一身警服,不过没有警衔,到了燕儿沟煤矿我就有了正式的警衔。星期天到了,穿着这一身服装我衣锦还乡回到了槐庄,一进村口村民都在我身后指指点点,说那是吴发才的大儿子在劳改煤矿当警察,脸上和眼神里满是热辣辣的艳羡和崇拜。那是一九八六年,我能够跳出农门吃了公家饭,在槐庄这个小山村可谓绝无仅有的。爹当然很是为此自豪骄傲,逢人便说我的大儿子如何如何。我也乐得屁颠屁颠的。可是妈妈对于我成为槐庄村的焦点新闻人物似乎却没有多大反应。我心里很不满意,难道我通过努力学习走出槐庄不是我们吴家的骄傲吗?
我开始觉得其实我是我们家最忍辱负重的人,你说自从有了小池后,爹妈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小池身上。至于我的学习,虽然也关注,可是要是比在小池的上学问题上花费的精力那是相去十万八千里。现在我有通过自身努力分配到劳改煤矿,混了个吃公家饭的干部岗位,那是容易的吗?可是妈妈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和满足态度,似乎连表扬我的时间也没有。倒是小池先是到联校印刷厂后来又到联校传达室,却花费了妈妈不知道多少心血。
牡丹为了嫁给我追着我分配到了响水河市司法局,我们同处一个城市,婚姻也就现实了许多。牡丹跟着我回到槐庄商量我们的婚事,论条件牡丹的家在省会龙城,论身份他的爹在工厂上班老了还有退休金。可是我家爹娘都是泥腿子,人家不嫌弃我家的条件,上赶着追我到响水河要嫁给我,这一节表明了人家的虔诚态度。可是没有想到,到了槐庄家里,却似乎没有引起爹妈很多的重视和珍惜。爹是个直筒子,见人就说那个叫牡丹的省城女孩上赶着要嫁给我们家小河,这不从省城追到了槐庄!问题是这样的话竟然让牡丹听到了耳朵里。好在牡丹是个实在人,她总认为爹这样说话虽然露骨但也属于事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爹的这种措辞,最后竟然让上门来槐庄和爹商量孩子们婚事的牡丹爹听说了。
牡丹爹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便郑重地告诫爹,亲家,其实孩子们能够走到一起是我们两家的缘分,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在老乡们目前提谁追谁的事情。爹的脸马上红了,说明这话真的出自爹的口。爹结结巴巴地说,亲家,咱们不说这个了,先商量孩子们的婚事怎么办。妈妈是个精明人,她快言快语地说,亲家,这些嚼舌根的话都是村里人说的,咱们不去管那些了。现在是九月中旬,咱们就把结婚的日子定在国庆节怎么样?牡丹爹点点头说,好的,这个时间很好。我现在是担心孩子们结了婚还得各自住单位宿舍,要不这样吧,我的大儿子在响水河市区买了一套旧房子,他又去省城脱产学习三年,儿子儿媳干脆住在我的家里。我跟他们商量好了,反正我也退休了,回响水河市住他的房子,小河和牡丹结婚后先过去一起住,等过几年小河单位可能就分配了房子了。妈妈赶紧回答,那敢情好,谢谢亲家考虑周到。亲家,按照我们农村的规矩,结婚之前应该先订婚,把彩礼下了,你说多少彩礼就合适了?牡丹爹慷慨陈词地表态,你们培养小河也不容易,干脆这样吧,什么三金一冒烟咱们就不讲究了,你说他们一辈子结一次婚,总得有些必要的家具,买张床,买个组合柜子,买个电视机,这个不框外吧。爹听了赶紧答应,应该的。妈妈又问道,还有什么要求,亲家一块儿议议,有什么咱们说到明处。牡丹爹说,现在这个年代,时兴结婚旅游,咱们也不到太远的地方,去石家庄转转买几身结婚穿的衣服,这个可以吧。妈妈没有很痛快地答应,牡丹爹明白可能是由于我爹妈担心花钱,就提议道,不过这个出去转悠买衣服的钱我出!妈妈很快接茬道,那就谢谢亲家了。
等我和牡丹从石家庄买回衣服来,不久就到了国庆节,我和牡丹的婚礼在槐庄简洁地举办了。村里人都说吴发才和翠莲真的好福气,娶那个省城来的媳妇没有花几个钱,并且人家还是个挣工资的干部。语气里充满了艳羡和嫉妒,似乎都在想莫非吴发才家的祖坟冒了青烟。我和牡丹请了一个礼拜婚假,在槐庄短暂地度了几天蜜月就回到各自单位上班去了。庆幸的是牡丹爹考虑周全,白天我们各自上班,一下班就回到了响水河市里牡丹哥哥的家,牡丹妈妈早就给做好了饭,牡丹爹还经常给我讲如何在单位混的处世哲学。我一时间跌到了小爱河里。
一年后,牡丹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把牡丹爹娘给高兴坏了,牡丹嫂子生的是女孩,这下子牡丹给生了个带把的外孙,让他们老两口总算平衡了一下。我把喜讯告诉妈,爹妈很快来看望孙子。爹也不在大队干活了赋闲在家,爹的意见是孩子是吴家的,他坚持认为应该把小孙子抱回老家替儿子和儿媳拉扯。妈妈却没有表现出极力争取的意思。这正好让两个亲家公和亲家母正中下怀,他们总觉得在家里没事,帮助女儿女婿拉扯孩子,也是一件平生快事。于是妈妈给丢下几块孩子的尿布和几袋奶粉就回村了。
我的意思是爹可以回去忙地里的活计,妈妈最好留下来帮助照顾几天牡丹和孩子,可是妈妈总是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忙碌穿梭,妈妈没有答应坚持要回老家我也没法子劝阻。可是这样一来连最不爱说闲话的牡丹,也总是叨叨自己坐月子期间婆婆基本没有照料过。每当牡丹这样说的时候,岳母就劝说牡丹,不是我和你爹想过一下拉扯外孙子的瘾人家才回去的吗?否则人家要把你和孩子带回老家坐月子,你又会反过来说妈妈没有照顾你坐月子了,这孩子,怎么现在这么爱说闲话,这可不好,不像我们家的人了。要不是岳母将心比心主持公道,可能牡丹还会抱怨,这样一说牡丹的气也就消了。
我给儿子取了个名是春晖,以为儿子生在立春的节令,可是岳父愣是觉得不顺耳,给改成了崇辉。儿子过了一周岁生日后,一个周末我和牡丹带着儿子回到了槐庄去看爹妈,爹因为负责村子里的红白喜事,在一家人家办丧事,家里只有妈妈在。
我看到妈妈在做新被子,白生生的棉花铺满了床,就好奇地问道,妈,你就不能闲着休息一下,家里的被子都摞满衣柜了,你眼睛也花了絮这么多干啥?妈妈扭回头看到崇辉回来了,高兴地打招呼说,小孙孙回来了。然后把针线递给牡丹,牡丹,给娘认个针线,我这眼睛真的花得看不清楚了。可是为了小池的婚事,我必须给他准备一床新铺盖!
牡丹就随口问道,妈,小池的对象有眉眼了?
妈妈兴奋地回答道,那当然,是镇里你万叔给介绍的。
我急着问道,是哪里的姑娘,干什么的?
妈妈乐不可支地说,就是联校下属聋哑学校的老师,也是我们荷花镇的,叫冬梅!
牡丹还是有些疑问,可是这个冬梅不嫌弃小池的残疾吗?
妈妈回答道,不会的,因为她背有些驼,听说好像是她妈怀她是第三胎,当时忽然不想再生了,想在肚子里把她流掉,每天拿擀面杖捅肚子,可是竟然没有流掉,只好生下来,可是生下来她娘才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对待她,可是说什么都迟了!
我恍然大悟,那挺好的,媽,我和爹是不是应该去她们家商量一下婚事该咋办?
妈妈回答道,你万叔都给考虑到了,冬梅家和牡丹家一样,什么也不要,只强调冬梅是聋哑学校的老师为人师表,能不能给她买一个矫正脊柱的器械,权当做嫁妆了。
我满口答应,这个不是问题,我和牡丹尽快去打听哪里有就买回来了。
妈妈抚摸着崇辉的头说,我们吴家总算有个盼头了,这一等小池结了婚成了家,妈就什么都不干了,专门在家种花陶冶性情。另外小河你那次不是问我关于杜鹃花的问题吗,我已经在树上查阅过了,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山石榴,为常绿或平常绿灌木。相传,古有杜鹃鸟,日夜哀鸣而咯血,染红遍山的花朵,因而得名。
我赶紧抱歉地说,妈妈,想不到我当时随便提的一个问题,没有想到妈妈竟然这么当回事。
妈妈反问了一句,原来你一直以为我不把你当回事,一直以来你都误会我的心里只装着小池,其实你和小池是爹妈的两块宝,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过了几个月,也就到了五一,也就是小池和冬梅结婚的大喜日子,我和牡丹都回去贺喜了。为了办好小池的婚礼,妈妈把她精心养育的五十多盆杜鹃花都搬到了婚礼现场,一簇簇杜鹃花在暖阳的照耀下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把我们的院落点缀得富丽堂皇,妖娆无比。
《杜鹃花》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沉郁悠远,迷离堂皇,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看到了多年来我曾努力遗忘,却记忆犹新的画面。
(责任编辑:李娟)
葛海林 笔名飙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阳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阳泉市诗歌分会主任,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编剧专业。作品发表于《山西文学》《黄河》《中国作家》《作品》等。曾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二等奖、第四届“万松浦·天舟文学新人奖”提名奖(小说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