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着足球奔跑的40年

文 | 郑晓蔚

▋卡塔尔街头

在“有请世界杯”的足球大年，我悄然越过了40岁的人生分水岭。

《论语》说“四十而不惑”，古人诚不我欺。该懂的道理都懂了，对这个世界也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逻辑闭环打法”。心胸的内存扩容到可以存储大量负面情绪，而不大会动气——或者说，是因为看穿世相，进而让生气这项能力退化了。

心智能够跟上年龄，步入笑看风云的阶段，还是得感谢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摔打磨砺。干了三年足球记者，差旅次数难以尽数，试探了社会水温，感知了人心水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启智增慧，知止有得。不再冲撞，适度圆融，追寻内心自洽，承认自我局限。

归根结底，初心或许模糊，底线依然保有。

40岁生日当天，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小撮文字：“希望生长的不仅是年龄，还有生命的宽度。走过南北，看过东西，世界重置了我的眼界，眼界则重塑了我的世界观。希望今后心胸有容量，格局有增量，能够与这个世界展开更为真诚而得体的周旋。”

于是，也就越发喜欢足球名帅瓜迪奥拉的经典语录：“保持谦卑，保持饥饿感。”

将热爱融入职业

大学毕业之后，我如愿入职报社，从事与足球相关的媒体报道工作。

这一夙愿的由来，可以追溯到28年前的美国世界杯。当年，我发现父亲经常半夜爬起来看球，我便好奇地问他为何。父亲告诉我，世界杯4年才有一次，不容错过。父亲还告诉我，他是巴西队球迷。

我看的第一场球就是巴西对阵荷兰。3：2，巴西人笑到了最后。那石破天惊的进球，那温馨浓情的摇篮曲，都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存盘加密。那场赛后，我在上海《新民晚报》上读到了对打入制胜一球、曾饱受舆论批评的巴西人布兰科的采访，标题就叫作《令人闭嘴的一球》。这使我意识到，不但足球本身饱含激情，体育新闻也可以充满张力。

足球与足球报道，我从此小心呵护着这两份热爱。《体坛周报》《足球报》和《南方体育》成为我少年时代的必看读物。我想象着，能够像球评大咖一样，在报纸上开设一个固定的专栏激扬文字，这也成为我在大学拼命码字的动力。2004年，我借球评和贵人相助，顺利入职报社。我的作品变成铅字，我的热爱融入了职业，我的梦想照进了现实。

足球评论员黄健翔曾在书中写道：“感谢足球，可以使我从中赚取很多钱。”我也感谢足球，通过这一兴趣抓手觅得了一份得以自食其力的工作。

媒体生涯18年，前14年多是蹲守后方担任体育编辑。

当时，我的世界观尚处于懵懂发育期。因久居格子间，出差机会寥寥，认知处于半封闭状态，只跟为数不多的体育记者打交道，性格过于迂直憨纯——一味要求工作尽善尽美，而忘了要与周遭周旋和解；间或会跟前方记者发生业务争吵，只因对方无法交付指定的采访内容。我把采访工作想得过于简单，误以为记者是无冕之王，只需将话筒轻轻递送到受访者嘴边，对方就必须像主播上麦，话不能停。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2018年是我性格直线的转捩点。我被一家商业媒体挖角，变身足球记者，从寂寥的后场前插进热闹的前场。我跟随球队前往各地报道比赛，因此看到很多色彩斑斓的城市。

特别值得珍藏的记忆，是我在这一时期第一次迈出国门——2019年飞赴今年世界杯的举办地卡塔尔。

抵达首都多哈的哈马德国际机场，一开始还生怕英语露怯，下了飞机发现词汇量完全够用，仅凭单词就能找到行李转盘和机场出口。

在当地，我见到大量飞驰的漂亮小皮卡，和比国内大上一号的麦当劳可乐杯。我跟动辄触发超速警报装置的的哥进行了不那么顺畅但十分愉快的聊天。他们大都不是当地人，而是来自巴基斯坦和黎巴嫩的打工人。当我介绍自己是“来自中国的足球记者”，的哥立刻发出惊叹：“哇，你们的乒乓球很厉害！”

本次采访的目的地位于卡塔尔精英学院——一所注重文化教育的足球学府。从这里走出的优秀运动员首先是一名知识分子。这些四肢发达、头脑更为发达的球员，充分吸收了现代足球运动发展的理念，配备硬桥硬马的实战技能包，拥有比其他足球学习者更为强大的软件条件。

采访同年，卡塔尔国家队在亚洲杯中夺冠，阵中23名球员有21名出自该学院。由于我对卡塔尔足球系统化工程提前有所了解，因此对这一被媒体惊呼为“超级冷门”的结果并不过分吃惊。

我也由此领悟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真谛——书本知识永远是他人投喂给你的，代入了作者的情绪立场，缺失了亲身跋涉、踏石留印的私人话语。你需要亲历与体悟。

没有共情力等于未成年

做记者需要到处张罗约访，我也因此跟很多人打过照面，洞见了人性的复杂多变。我的社交能力也由此得到改善与精进，更愿意站在他人立场和角度去思考问题。正如一位我过往经常打交道的外籍教练所言：“如果一个人能够更多地进行换位思考，那么情商通常都会大幅提高。”

▋2022 年世界杯开幕式

为了约专访，为了套消息，我学会了满世界周旋，也彻底明白了王朔所说的那种讨生活状态——“眼风极佳，夸起人来十分舍得自己。逻辑是我就是把人夸过了他也不能跟我急。夸的时候就把什么事都办了。”

我跟滑头的人说着套路话，跟真诚的人说着真心话。我不会当面拆穿对方的伪装，但会给自己穿上一套防护服。如果对方婉拒了采访，我会想，他一定是有什么难处和苦衷。如果对方单纯没有礼貌，那我则尽量避之。记得有位在圈内充满争议的俱乐部主教练临时变卦，禁止队内球员接受采访，害得我和摄像师扛着大堆器材白跑一趟。自此，我再没有与之有过交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应基于尊重。如果一个人没有共情能力，那么在我看来，他还是未成年。

事实上，直接与球员沟通通常是简单真诚的。当他们跟我爆料欠薪遭遇时，就表示了对我的充分信任。而我要做的，便是平衡好新闻伦理和道德伦理的边界，切勿将私人谈话来函照登，注意隐匿局部信息以保护好受访人——尽管这很可能会牺牲掉部分真相。

足球的江湖，原来不是只有打打杀杀，也充满人情世故。

理性思考收获通透感

足记三年，我一路捡拾着经验拼图，努力拼装出对社会基本面的结构性认知。

你愤怒于足球成绩差，但你还要知道为什么差，这其中到底有何深层次原因。

正如与我经常交流的媒体同行所言：“如今的家长，把孩子赶去练足球，只是因为想走特招之路。足球成了一种功利的捷径，为了升学而踢球的孩子，会热爱足球吗？他们之中会出梅西吗？足球作为世界第一运动，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如果国民不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足球，如果一个国家缺乏发展足球的社会土壤，它怎么搞都不行。”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卡塔尔足球。那里的孩子只要喜欢踢球，就可以去当地俱乐部梯队接受基础训练。卡塔尔精英学院下属机构“技术发展中心”，则会挑选有天赋的孩子重点培养。待满13岁后，精英学院会优中取精，引领尖子球员走上职业化道路。由此，足球运动科学发展的三个阶段——普及、提高、强化，在卡塔尔足球叙事线中条理清晰。想不成事儿都难。

所以说，当削减了一层饱蘸情绪的失望，加盖了一层有理性空间的思考，可能就会距离问题的解决更近一步，并由此获得了一种醍醐灌顶的通透感。

拥有一颗抗击打的大心脏

2021年，因不可抗力，我憾别足球记者职业生涯，先后换了三份工作，其中一次还是裸辞。我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勇猛地自断粮道的一天。即便是在裸辞后无所事事的一个月里，我也没有惊慌失措，每天踏实睡到自然醒。我意识到，经过数年摔打，我已经拥有了一颗具备抗击打能力的大心脏——情绪消化能力强，回旋余地广，精神基本面长期向好。

由于不再从事足球报道工作，有些球员早早与我断了联系，另一些球员则依然与我保持着不错的私人关系。王朔说过：“成长的过程就是把人——不相干的人，一把一把往外摘。”

前些日子，一位球员曾向我吐露常年被俱乐部欠薪的苦闷。我宽慰他说，成年人要学会消化情绪，不能影响当下的工作。后来，我在他进球之后的专访中读到了被媒体制成标题的一句话：“成年人要学会消化情绪。”

这是足球对我的再启蒙：第一次，她带我见识了运动的美感；第二次，她带我领略了生命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