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而结网

2023-01-05 08:01刘水清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场院织网草垛

文 | 刘水清

早春在渔村,总能见到一围围的场院,周围扎着篱笆。场院的沙地摊得很细,很白净。篱笆外是漠漠一片新绿。一男一女将渔网搭在篱笆上,一会儿工夫,整个场院就被渔网罩住了。渔网在璀璨的日光下,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

渔哥渔嫂腰里系着渔褂子,渔嫂头上还网着洁白带花的网巾——海边风大,中午艳阳高照,她生怕让海风吹黑了脸——手拿梭子,一个从篱笆这边,一个从篱笆那边,飞梭织网。其实网是早就织成的,他们是在修补。初春海里打琵琶虾,琵琶虾长得刺头怪脑的,又活蹦乱跳,从网里往外取时,很容易将网划破。于是等涨潮时,渔船归来,卸了货,将网挂到场院上,渔哥渔嫂便要织补那被琵琶虾刮出的窟窿。时间不等人,渔哥渔嫂专心致志、眼疾手快,只见梭子飞动,渔网一跳一跳。渔嫂身上的渔褂子有一小兜,网线就从兜里扯出,仿佛一只吐丝的春蚕,丝线源源不断。只消一会儿,一挂渔网就补好了。

虾汛不等人。渔哥渔嫂齐力将网卷起来,麻溜儿地抬到三轮车上,“突突”开着向码头驶来,卸到船上,等着下一汛潮涨后出海。日复一日,撒网补网,乐此不疲。

俗话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现在的渔网用的都是尼龙网线,除了琵琶虾的那种尖牙利齿,并不容易被划破。但我小时候的渔网却没有这等造化。那时的渔网是棉线网,织一挂渔网很费工夫。网织好后,还要着色,浸泡,晾晒,一环套着一环。染泡渔网用的是桐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苦涩的香味。那时织网,大多在冬天不能出海的农闲时节。在场院的干草垛旁,渔哥织一会儿网,就倚在干草垛旁打盹儿,咀嚼干草和桐油的香味。天干巴冷,北风又硬,海浪又高。但草垛遮挡住北风和海浪,身处其后很温暖,也很娴静,有一种自得其乐的韵致。

织网的人们闻着大锅里桐油散发出的香味,便会派遣我们这些遍地跑的野孩子回家拿地瓜面,他们又架起另一小锅烧一锅花生油。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叫大春,大我几岁,会扎风筝。大春有一个姐姐,长得月亮一样好看,有两颗北极星一样深邃闪烁的大眼睛。我们都喜欢在场院上放风筝,顺着西北风将风筝放上清凛凛的天空。等渔哥们发话去拿地瓜面,大春便让我扯着风筝线。一会儿工夫,他和姐姐就把和好的地瓜面盛在一白瓷盆里端了出来。大春说:“姐姐,你回去吧,我自己能端去。”姐姐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就说:“还是我送吧。”大春看着姐姐,姐姐脸上有一抹初冬太阳般的暖红。大春的父母不在了,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说是来送地瓜面,其实就想偷偷看看在场院上织网的二囤。她已好久没见他了。

姐姐隔着老远在草垛后看见二囤,二囤撅着个大腚,和另一个小伙儿摇着木辘轳织网绠。冬天里,木辘轳转动的声音空旷而涩脆,扭扭捏捏有些不干脆;网绠是用来挂渔网的,是总纲,“纲举目张”,起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勿容细说,网绠就已织得非常粗壮,就像大春姐姐的大辫子。丽日下,姐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二囤,这就够了。她从草垛后转一圈,悄悄溜了。二囤低头织绠,没看见她。

两块大红砖上,坐着一口渔家特有的漆黑的大铁锅,下面烧着柴火,桐油在锅里直打浪儿,发出那个年代冬天难得的清刚明亮的香味。那味道,染满了整个场院,芳香四溢,直至染进海浪里,与浪花共舞。大春将半盆地瓜面从姐姐手里接过,递给渔哥,再从我手里接过风筝,继续放风筝去了。

渔哥急不可待地用大黑手从面盆里扯出一块面,用手拍了拍,拍成饼状,就直接丢进沸腾的油锅里。那饼在锅里撒欢儿似的转着,油里一个漩涡透着一个漩涡。一个个油亮的大黑手,下饺子似的将地瓜面饼子丢到锅里,由于拍得快、丢得急,不一会儿桐油就见底了。冬日暖阳高照,场院上面饼子散发出的味道将所有织网结绳的人聚拢到一起,他们都带着饥肠辘辘、空空如也的胃,拼命地嗅着略带苦涩的香味,聚精会神地看着,望梅止渴。

这时,大春的风筝刮在草垛上了,他让我扯住线,自己爬上去拿,又回头说:“给我留一块饼,我饿了。”然而,大锅旁已乱了套:锅里油花飞溅,饼焦煳了,那些只会撒网的大黑手慌了,怎么往外捞呢?渔哥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又像缠在一起的渔网,团团乱转。这时,只听一个脆亮的声音,远远地从清冽的空气中传来:“大春,快过来拿捞子!”站在草垛上取风筝的大春看见他手里擎着捞子的姐姐,正急如星火地向这边跑来。虽是冬天,姐姐头上却热气腾腾。

大春从草垛上出溜下来,把风筝又交到我手里,飞也似的向姐姐跑去。姐姐跑得快,大春跑得更快。姐姐将捞子递到大春手上,大春忙说“二囤在那里”。姐姐扑哧一笑,点了大春的额头一下:“快拿去,人小鬼大。”那片只有男人的世界,在日光下乱得慌,缭乱了少女迷离的芳心。但大春姐姐不能过去,一扭一摆,羞怯怯地回去了,就像大春放出的风筝,没两下就收了。

我们将刚捞出的地瓜面油饼擎在手里,也不怕烫,两手左右倒腾着吃,只有香,早忘了苦。渔哥们吃得野,我们两个吃得更野。最后剩了一个,二囤眼疾手快,从锅里捞出,丢进盆里,把白瓷盆烫得直吆喝。他又指指大春,说:“把盆和捞子给你姐送回去,让你姐也尝尝。我们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渔人看似粗,其实心细着呢。船把头笑嘻嘻地对二囤说:“明春出虾时,我们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从船上多拿点儿鱼、虾、蟹,就都有了。”渔人是慷慨的,不小气,心肠也像锅里沸腾的桐油般滚烫。

一个冬天里,渔人都像铁锚一样猫在场院里,结网衣,打网绠,一如忠于职守的渔船,总是守着不离不弃的岸,只等来年清明前下海。撒网是个粗活儿,结网是个细活儿。渔人一家过的是慢生活,但慢着慢着,就有开头场院补网那一节,看似是序幕,其实是尾声。渔哥二囤和渔嫂大春姐姐便过着这样的慢生活。

我忘了告诉你们,大春姐姐的乳名叫“凤儿”。别怪我,少小离家,那么辽远的岁月了,从渔妹到渔嫂,谁还能记得她们的大名呢?

抬头望着蔚蓝的天,我仍不时见到那些儿时的风筝,似乎忘了还家,三三五五,海燕一样在天空中溜达。只是岸上的场院少了,高耸的楼房多了,但渔人补网的方式没变,日子照旧过,且越过越好了。

大春的风筝仍在蓝天上飘着,二囤的渔船仍在古海里泊着,日子如黄海般滔滔不息,栩栩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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