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梯上的自由灵魂

2023-01-05 08:01|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小辉滑梯燕子

文 | 肖 遥

至今,我妈提及我第一天进幼儿园的模样还会哭笑不得:她抱着我走进叽叽喳喳的班级,本来还有说有笑的我,刚刚被放在地上,就像一只忽然被投进一锅沸水的青蛙,扑通一声,又跳起来蹿回妈妈的怀里,死死扯着她的衣领不放手。一位高个子阿姨走过来接住我,我一只手拽着我妈的衣领,一只手不知怎的,挂在阿姨脖子上,整个人就像一个怎么给也给不出去的包裹,几个回合下来,终于被塞进阿姨怀里。

一个在黄土高坡上任性撒欢儿惯了的小孩,忽然被“关”进幼儿园,不适感是非常强烈的:周围的一切都令人恐惧,我就像一头惊恐的、愤愤不平的、气急败坏的小兽,仿佛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一分一秒地挨,一分一秒地等待,等我妈再次出现。我绞尽脑汁给自己加戏,想象着自己趁老师背过身,箭一般冲出院子,冲下坡,跑到菜市场,穿过球场,就到了我妈所在的图书馆……在我的小脑袋瓜里,我规划了无数条逃跑路线。

我完全看不到周围的一切,或者说,每看一眼,我都要再次哭出来。周围的小孩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呆呆地坐着,有的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的头发或手指,还有两个小孩不知为何撕扯起对方的头发,被接住我的阿姨拉开,在一边罚站。因此我相信,我要是逃跑未遂,也会被罚站在墙角,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向我,那时候,我就更没法儿跑了,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

我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旁边的小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襟,说:“别哭了,一会儿妈妈就来接你了。如果你妈没来,我让我妈把你接出去!”我一听见“妈妈”两个字,又忍不住要哭。这个叫小辉的孩子赶紧把手里的一颗扣子塞到我手里,我攥着这颗扣子才停止了啜泣。从此,他会把手里拿的任何东西,比如,一把爆米花、一块糖,都分给我一半。排队的时候,他会拉上我;跑圈的时候,他也停下等我。不过,小辉最喜欢的一个动作是食指挡在嘴巴上,“嘘——”当我忘乎所以地大声讲话的时候,他会迅疾地看一眼阿姨的方向,手放在嘴上提醒我,我就赶紧放低声音。

幼儿园里的时光很奇怪,在我眼巴巴地等我妈的时候,时间就像被粘住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飞不起、逃不脱;在小辉跟我说话的时候,时光就像迅疾飞起的燕子,倏忽而去。

小辉的妈妈果然是第一个来幼儿园接小孩的。当小辉叫了一声“妈妈”,从座位上弹簧一般跳起来,扑向他妈妈的时候,我也跟了上去。小辉虽然看上去情绪稳定,像个小大人一样,是我们几个的主心骨,可他见了他妈妈,一秒回到小宝宝的状态,表情甜腻得像一块正在融化的糖。小辉抱住他妈妈的一条腿,看到我抱住了另一条,小辉才反应过来,求他妈妈把我也一起接出去。小辉妈妈蹲下来,问我的名字,跟我说,我妈妈就在她后面,马上就到……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阿姨像拎小鸡一样拎回到座位上。我狼狈地坐下来,继续灵魂出窍和望眼欲穿,这种事在第一天发生了好几次。第二天,我又把燕子的妈妈当成我妈扑了上去,因为她们都穿格子衣服。走近了一看,她的格子衣服确实和我妈的很像,但我妈梳着两条大辫子,燕子妈妈是短头发。我窘得面红耳赤,眼巴巴看着燕子与我擦肩而过,被她妈妈领出去。燕子同情地回头看着我又被阿姨拉回座位,但她也成了我的好朋友。

几十年前,厂里幼儿园看孩子的阿姨都是厂里职工的家属,她们只照管孩子们的安全,但不怎么会哄小孩,更不会唱歌、跳舞什么的,小孩子在幼儿园的多数时间,都是静静地坐着。有的班上偶尔会玩一下老鹰捉小鸡之类的简单游戏,有的班上允许小孩们说话,但大多数班上的阿姨就坐着织毛衣或者纳鞋底,有小孩打架的话,就去把他们拉开;小孩们说话声音大些,会被大声制止。

天气好的时候,幼儿园所有班级的孩子都坐在各班门口,面对一个小广场,广场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架滑梯。那架滑梯是幼儿园唯一的大型玩具,也是全院子小孩的目光焦点,简直就像干旱的沙漠里的一小块绿洲。然而这块绿洲是无法接近的。记得有一次,一个班上的阿姨忽然大发慈悲,允许他们班的小孩子玩一会儿滑梯,那个班的小孩子们简直自豪得飞起来,围观的其他孩子眼红得要哭出来。我不明白,这近在咫尺的大玩具,为啥没人走上前去玩一玩?有那么一阵子,我的灵魂有事儿干了,它脱离了身体,走向这个滑梯,我的灵魂快活地从滑梯上滑下来;我的身体坐在原地,羡慕地看着它。

终于又有了一次破例:一个班跑圈结束,绕着滑梯走回教室,几个小孩鬼使神差地爬上滑梯,其他小孩像是被蜜饯吸引过去的蚂蚁,顿时,滑梯上“粘”满了孩子。那个班的阿姨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孩子们一窝蜂扑向滑梯,阿姨索性揣着手站在下面哈哈笑。我们班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们班的两个阿姨都非常严厉,一见到我们就变得很严肃。不过我也不是没见过她们笑,那是在她们扶着自己的孩子滑滑梯的时候。

偶尔有家长来接小孩,为了安慰哭泣的孩子,就把他放在滑梯上,小孩子滑下来,顿时破涕为笑。我也期盼着哪天我妈来接我,我也能滑几下滑梯,可终于等到我妈出现,我就会忘了滑梯的事,要多快就有多快地冲出幼儿园。

我终于玩上了滑梯。我发现只要是有哥哥姐姐来接的小孩,放学时都会在滑梯上疯狂地玩一会儿,于是,我没少跟我姐姐说让她来接我,无奈小学放学总是比幼儿园晚得多。终于有一天,小学下午放假,我姐来了,还领了一帮她的同学。一帮大孩子簇拥着小小的我走向滑梯。我看见我们班那个凶巴巴的阿姨,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一边躲避着她的目光,一边战战兢兢地上了滑梯。

滑梯在我眼里很高,站在上面,就像站在一栋高楼的顶上,我能感受到所有院子里还没被接走的孩子的眼光都投向了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高光时刻。在那一刻,渺小的、胆怯的、瑟缩的我,忽然变成了世界的中心,所有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复杂感受:羞涩又傲娇,惊惧又激动,欣慰又欢喜。我听见姐姐在滑梯下面喊我:“不怕,来,我接住你!”这是我听过最悦耳动听的声音。

此后多年,我经常会梦到那一刻:我从高高的滑梯上滑下来,分明看见我们班的小朋友都站起来欢呼,小辉、燕子,他们都举起双手冲我挥动,我站在滑梯上冲他们大喊:“我会来救你们的!”

那一刻,滑梯仿佛是一艘宇宙飞船,承载着所有被困的小小灵魂奔赴自由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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