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鹏
中山大学中文系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曹锦炎先生最近著文公布了一对战国虎形青铜钟虡底座的铭文,并做了很好的研究。(1)曹锦炎: 《阜平君钟虡铭文小考》,《中国文字学报》第11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91—95页。范常喜先生也续有讨论。(2)范常喜: 《“外乐”新证》,《音乐研究》2021年第6期,第35—40页。范文根据有关新闻报道推断,这套钟虡应盗自安徽省淮南市三和镇徐洼村的武王墩古墓葬。参见陈慧珺: 《染指武王墩墓和廉颇墓28人受审》,《安徽商报》2020年1月16日;陈尚营、马姝瑞: 《安徽破获盗掘楚墓大案追回国家一级文物26件》,新华网,2019年8月5日。铭文中钟虡自名前所未见,颇有意思,特别引起我的兴趣。故特将不成熟的意见写出,以供同好批评。
虎形青铜钟虡底座的颈部有铭文作:
阜平君外乐A B。
其中“A B”显然应该是钟虡的自名。二字分别写作:
其实,A是“虎”字应该是没问题的。其下半作似“丑”非“丑”、似“又”非“又”之形(比较B所从典型的“又”,可知不宜将之视为“又”),实为代表虎身虎尾部分形体的讹变。战国文字中“虎”字有不少写法与A极相近似,例如:
这些“虎”字中代表虎身虎尾的部分也都变成了似“丑”非“丑”、似“又”非“又”之形。虡铭“虎”字只不过虎头和虎身虎尾两个部分断开而已。
作为钟虡自名,最合理的自然应该指向钟虡本身。范先生之所以设想将“虎”字改释为“虡”之异体,我猜想,可能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考量。但是,“虎”在字形上既能得到确认,又与器物造型相合,应可无疑。然则在自名“虎”之中,“虎”应以理解作修饰成分为妥,而不宜当作自名的核心成分“虡”来考虑。
甲骨文中有一个从“网”从“兔”之字,诸家多认为即“罝”字初文,当是。字在卜辞中即多用为动词,例如:
(《合集》110正)
(《合集》149)
(《合集》10750)
“罝”字由以“网”捕“兔”会意,演变为以“又”(手形)捕“兔”会意。类似的演变路径,可举“渔”字合观。“渔”字甲骨文中比较原始的写法,作双手张网捕鱼之形,后来省去网形,发展出从“廾”(或“又”或“攴”)从“鱼”的写法,即以手形捕“鱼”会意。
那么,“罝”字在这里应该怎么讲呢?我有个比较大胆的推测,就是直接读为钟虡之“虡”。“罝”“虡”上古音韵部同在鱼部,声母一属齿音精母,一属牙音群母,似有点距离。但文献中却有不少二声系间接相通的例证。“虡”与“巨”声系通。如《诗·大雅·灵台》“虡业维枞”,《说文》“业”字条引“虡”作“巨”;又《汉书·司马相如传》“立万石之虡”,《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虡”作“巨”。信阳楚墓竹简2-03“一灭盟之柜”,范常喜先生读“柜”为“虡”,(5)范常喜: 《信阳楚简“乐人之器”补释四则》,《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62页。近见刘思亮《说“土蝼”》(《出土文献》2022年第1期)也从范说。也是可信的。“虡”字异体“鐻”从“豦”声,而“豦”声字与“巨”声字相通就更多了,如“據”通“岠”通“距”,“遽”通“讵”通“巨”通“渠”,“醵”同“”,等等。(6)详见张儒、刘毓庆: 《汉字通用声素研究》,太原: 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6页。而“巨”声系又与“且”声系相通。如《史记·孔子世家》“宦者雍渠参乘出”中人名“雍渠”之“渠”,古书中或写作“疽”“鉏”“雎”。(7)详见张儒、刘毓庆: 《汉字通用声素研究》,第384页。可见,从“且”声的“罝”与“虡”至少也应属于辗转可通了。
又,北大汉简《妄稽》简29云:“我与女(汝)豦訾,孰之瘣(愧)者?”“豦”字原整理者误释作“处”,当从何有祖先生改释。(8)何有祖: 《读北大简〈妄稽〉条记(一)》,简帛网,2016年6月5日。何先生读“豦”为“噱”。而王晓明先生则读“沮”,(9)王晓明: 《北大简〈妄稽〉校读简记(三)》,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论坛讨论区“学术讨论”版块,2016年6月9日。萧旭先生则读“诅”。(10)萧旭: 《北大汉简(四)〈妄稽〉校补》,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16年7月4日。从文意看,似以后二说为优。若“豦”读“沮”或“诅”确可成立,则“且”与“虡”二声之相通,便有了更直接的证据了。
有意思的是,我们还可以联想起西周中期的匡卣铭文:
(《集成》5423)
从陈氏之说,则“罝”“虡”之相通更有了愈加直接且时代愈早的例证了。如此一来,匡卣之以“(虡)”为“罝”,与阜平君钟虡之以“(罝)”为“虡”,其用字现象适前后呼应,相映成趣。彼此相互为证,殆非可以偶然视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