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文
(贵州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近年来,全球生态问题凸显,马克思生态民生思想的理论智慧唤醒人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生态民生日益成为民生建设中最现实、最基础、最直接的内容之一。马克思一生都致力于改善无产阶级乃至全人类的生存、发展境遇,对资本主义批判中,他敏锐地洞察到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力高速发展不仅不能从根本上改善无产阶级的物质生活条件,反而会引发普遍性生态危机,使劳动人民被动陷入生态民生困境,生态民生问题由此产生。他也关注到人民群众渴望良好生态的迫切诉求,并积极予以回应。《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是认识马克思主义生态民生思想的关键钥匙,在《手稿》中,马克思虽未直接提出“生态民生”之概念,但通篇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民生观,为马克思主义成熟的生态民生思想形成奠定了基础。在既往研究中,已有学者关注到《手稿》中的自然观、生态观、民生观等,并从理论渊源、主要内容、现实意义等方面探索和争鸣,取得一定进展。但尚无学者挖掘马克思关注资本主义生态问题背后的民生根源,也无直接以《手稿》中生态民生观为研究对象的成果,为后来者留下思考空间。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从党性和人民性统一出发,提出“生态环境是关系党的使命宗旨的重大政治问题,也是关系民生的重大社会问题”[1]359“环境就是民生”[1]362。这些论断,是对马克思主义生态民生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对《手稿》中生态民生观的研究,既是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研究成果的丰富,亦可从中汲取在新时代如何践行高质量发展理念、走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实现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目标的有益经验。
《手稿》中,马克思在批判借鉴黑格尔唯心主义自然观和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同时,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人与自然应然和谐的美好愿景,与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对立导致的严峻生态危机之现实的巨大差异,使马克思认识到,促使人与自然由对立走向和谐,是改善资本主义社会民生问题的必然选择,社会走生态文明发展道路是民生发展的根本方向,其生态民生思想萌芽由此产生。
生态问题的核心是正确认识人、自然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在马克思之前,以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为代表的哲学家已进行了思考。黑格尔在《自然哲学》中阐明,“自然是作为他在形式中的理念产生出来的。”[2]“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不过是成为这个隐蔽的非现实的人和这个非现实的自然界的谓语、象征。”[3]218他认为,自然是绝对精神外化、现实化的产物,将“抽象”内涵赋予“自然”和“人”的概念,形成“抽象的自然”和“抽象的人”,且认为二者在绝对精神辩证运动中方能统一,由此走向唯心主义。费尔巴哈在世界观上克服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试图从人本学唯物主义哲学立场认识人、自然及二者关系。“自然界是只由自己可以说明的、只从自己派生出来的东西。”[4]可见,费尔巴哈虽然坚持唯物主义立场,但在他的眼中,人与自然是抽象、孤立的存在,在对人、自然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理解上不可避免地陷入“抽象直观”的泥淖。综上可知,黑格尔唯心主义自然观、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自然观均未真正洞悉人与自然及其内在关系。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哲学家均未立足实践唯物主义哲学,从“劳动”这一概念出发揭示人与自然的内在关系。劳动不仅是联系人与自然的纽带,而且使这一联系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性。与此同时,劳动既非抽象,也非直观存在,而是随历史发生、发展,所以社会历史性是劳动的本质属性。人类为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需要,首要历史活动就是要生产生活资料,因此,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活动必定表现为改造自然以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并以劳动的方式历史地存续与繁衍。人与自然的联系也在历史发展中实践、变化、发展着。“可见,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3]194正是由于人与自然始终通过人的历史的劳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社会历史便超越了自身发展的单向度性,实现了与自然史的统一。所以,人类发展的历史与自然演进的历史相辅相成,共同发展。
当然,人的劳动必然受到自然规律制约。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认识到这一点,故而与主张自然仅是人类为满足自身需要、利益的工具的“人类中心主义”划清界限。马克思指出,自然是人类实践活动所需生产资料的提供者,亦是人类社会赓续发展所需生活资料的提供者。“没有自然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3]158人已将自然力和客体性现实地内化于自身,具有了对象性本质力量,所以,在将对象性本质力量施加于劳动对象时,人的活动就摆脱了单向度性,走向人的主体性和对象的客体性的相互作用之中。也就是说,人的实践并不是作为主体的人对“异己的对象”的利用与征服,而是一种“对象性活动”。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人与自然之间表现为永恒的相互规定性。人改造自然界的同时,自然界也在制约着人,二者之间是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自然资源分布状态、自然条件变迁情况、生态环境宜居程度等,会对全人类生存方式、生命健康、发展方式及生活质量等产生最直接的影响。反之,无节制地征服、利用自然终将招致自然的反噬。所以,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一切活动的开展,都应建立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都应认真权衡并充分考量改造自然过程中产生的消极因素是否在生态环境所能承受的范围内,提前制定预案以规避风险。
在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自然观与费尔巴哈人本唯物主义自然观批判、继承的基础上,马克思以“人的劳动”(实践)为理论钥匙,从哲学维度科学阐释了人及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社会政治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之间的紧密联系,并初步认识到人类史与自然史相共进、人类史就是自然史的历史性规律。这意味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应然状态,只有尊重、顺应并保护这种状态,人类自身的生存方式、生活质量和生命健康才能得到有效维护,人类社会政治经济方能平稳运行、永续发展。生态在人类社会发展演进和人类生存境遇中重要性的凸显,使其成为马克思关注并探索的重要课题。
私有财产是驱动人与人之间产生冲突的利益动因,也是促使人与自然走向对立,进而产生生态民生问题的经济根源。《手稿》中多次提及的“私有财产”并非泛指一切剥削社会中存在的私有财产,而是有其特定含义——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财产。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支配下,自然界和劳动力均成为可以任意交换的商品和支配的资源,“人化自然”完全转变为“异化自然”,资本逻辑实现对人本身和外部自然的双重控制。也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有产”和“无产”的对立才能被视为“资本”和“劳动”的对立,劳动异化导致的人与自然的对立才能以矛盾形式——生态危机的形式呈现。《手稿》中,马克思从异化劳动、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人与自然的异化关系中分析生态危机产生的必然性,这也使马克思关注到生态危机背后改善生态的民生诉求,针对于此提出了一系列深刻独到的见解。
异化劳动起始于农业社会,在工业社会发展成为劳动的普遍形式。尤其是19世纪以来,科技飞速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水平大幅跃升,随着人类对象性活动的开展,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程度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3]193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都表现为统治与支配的对立状态,死的物质支配活的劳动,劳动依附于资本,人与自然走向了双重异化,人类对自然界的破坏也逐渐超出其自我修复的限度。
《手稿》中,马克思认为人的类本质是有意识的、自由的活动,并以人的类本质为标准,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人的劳动,科学阐释了劳动异化理论。作为对象性的类存在者,人本应是“自然性”与“社会性”以及“有机身体”与“无机身体”的统一体,但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之下,工人在劳动过程中从事的是资本家压榨下饱受肉体折磨和精神摧残的生产活动,自身的体力与智力无法得到有效发挥;工人生产的劳动产品变为被资本家占有的异己物;劳动沦为强制性、被迫性维持肉体生存需要的手段和保证生命机体正常运转的工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利益主导下彼此冲突、隔绝、具有对抗性的关系。这种毫无自觉、自由可言的劳动不再属于人的类本质,而是异化了的劳动。
《手稿》深刻洞悉到,“私有财产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任何一个对象,只有当我们拥有它时,也就是说,当它对我们说来作为资本而存在时……它才是我们的。”[3]189人成为只具有肉体需要和占有感觉的自然存在物,只有肉体物欲得到满足时,才会获得短暂的快乐。人类将自然界贬低为实现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谋利工具,其使用价值是人们关注的重点。自然之于人而言,只具有用性。此时,人的头脑中将自然界视为人的无机身体的意识荡然无存,自然界满足人的情感、精神、教育、审美、科研等方面的需求也被忽视,变成单向度的对象。正如《手稿》所言:“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3]192资本主义社会创造了一个普遍的、有用性的体系,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存在物都被视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工具。在工具价值论的支配下,一方面,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看,作为人格化资本的资本家沉浸在狂热的价值追逐中,其攫取高额利润的欲望漫无止境。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之下,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财富越来越集中在少数资本家手里,工人作为财富直接创造者,不但无法享受自己的劳动产品,反而使自身成为其劳动成果的奴役对象,加剧了被资本家剥削的程度。“社会的最富裕状态……对工人来说却是持续不变的贫困。”[3]124工人无论怎样付出时间和精力拼命工作,“总有一定数量的工人没有饭吃。”[3]116“工人在最好的情况下所挣得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多:如果他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必定要饿死。”[3]122资本主义生产技术的改进,反而加剧了工人的贫困。与此同时,资本家信奉利益至上的“法条”,必然会导致其将降低生产成本以攫取最大限度的利润作为首要原则,“资本主义的利润动机必然破坏生态环境。”[5]所以,资本家为扩大再生产,疯狂攫取、无节制开发矿藏、森林、水源等自然资源以保障生产的高速运行,肆意破坏作为“公共空间”的生态环境,对工业生产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问题视若无睹,罔顾自然资源的生态效益,致使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完全违反自然的荒芜,日益腐败的自然界”[3]225正是工人的生活要素。人与自然的对立必然导致自然与人的对立。另一方面,从自然与人的关系来看,自然界在工人那里表现为严重摧残工人身心健康的“外化的、异化活动的东西”,在资本家那里也体现为“外化、异化的状态”。异化劳动条件下,人对自然无限索取、自然异化日趋加剧是导致人与自然应然合一性丧失的直接原因。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异化劳动以及私有制度之下,工人自身愈发丧失为其提供生产所需的劳动资料、维持肉体生存的生活资料的对象,陷入物质民生与生态民生的双重困境。这也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善劳动人民的物质生活,反而导致了严重的生态危机,诱发了生态民生问题。
透过哲学维度的分析,《手稿》阐释了人与自然休戚与共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应然状态,在此状态中,人才能持续不断获得生产、生活资料,奠定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基础。但与此同时,马克思从所处时代的客观经济事实出发,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下的异化问题深刻洞察,指出资本逻辑增殖本性和效用原则使资本主义天然具有反生态性,必然会引发生态危机。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对人民群众生存和发展产生极大的负面危害,社会陷入生态民生困境,人们对改善生态民生的诉求日益迫切。马克思敏锐地捕捉到人民群众对改善生态民生的强烈诉求,高度关注这一危及人类生存境遇的关键问题,在其一生的著述中多有对这一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面临的现实问题的分析与回应。正是本着为民情怀,立足于人与自然合一之应然和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之下的生态民生困境之实然,马克思意识到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改善民生的必然选择,萌发了其生态民生思想的新芽。
《手稿》在对资本主义批判中,初步阐发了生态民生观。通过对《手稿》文本的深入发掘,可以发现其生态民生观的基本内容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在《手稿》中,马克思首次明确人与自然的关系。受宗教影响,西方社会对人与自然关系产生许多错误认识,“上帝创世说”“上帝造人说”一度盛行。立足本体论,马克思提出,“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身体。”[3]161自然界是人类生存发展的自然物质基础,人的肉体生活、精神生活能否实现,以及实现程度如何,都依赖于包含人在内的自然的整体样态,人与自然关系的样态对人的整体生命本质生成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在此认识基础上,马克思从“现实的人”的生活出发考察“现实的人”的需要。在他看来,人对自然虽有着天然依赖性,但与动物只能消极接受自然界给定物不同,人能够通过实践的“中介”和“桥梁”与自然界建立对象性关系,创造满足自身需求的、理想中的对象世界。这也就意味着,人具有影响、塑造人与自然关系样态,进而影响自身生存境况的主观能动性,它是人区别于其他自然存在物的特性。故而,“现实的人”既需要满足其得以生存繁衍的自然需求,也需要扬弃动物式的、被动的自然生存状态,使自身作为有意识的社会存在物而存在。“现实的人”的需要不是单一的,不仅包括生存需要,也包括主体创造、完善自我的发展需要。作为自身生命活动的主宰者,人应当有尊严地活着,享受良好的生态环境,并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改造无机界,创造美好的对象世界。与之相适应,民生问题的内涵不仅包括人民基本物质生活资料的满足、生存权利的保障,而且是一个与人民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紧密相关的问题。生态问题本身就是民生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马克思创作《手稿》的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环境问题已经日益显现,他敏锐洞察到资本主义社会工业发展对环境的污染及对工人产生的消极影响。马克思具体描述了资本主义异化生产条件下自然界以及人的自然遭到破坏的情景: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地下的矿藏资源被无节制挖掘,地上的林木资源被随意砍伐,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成为普遍现象。生活上,“人又退回到洞穴中居住”,但这种“穴居”不是原始的穴居,而是被“文明的污浊毒气所污染”[3]225的“毒穴”。洁净的水源、充足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等满足生存基本需求的自然物对工人来说变成了“奢侈品”。生产中,为了生存,工人不得不在工厂劳作,机器运行产生的噪音、随意排放的有害气体严重危害工人身体健康。满足工人正常劳动和生活的条件都被无情剥夺,“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工人被贬低为“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3]125。马克思历来关注人的生存境况问题,在《手稿》中,他已经关注到人民群众对良好生态环境的迫切需要。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早期环境持续污染与生态严重破坏的历史境遇,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马克思初步阐释了生态环境需要是人民群众生活的基础性需求,生态民生是民生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对自然的认识上,自然界先于人类存在已是不争的事实。《手稿》指出“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3]161,作为有生命的实体,人必须通过劳动实践不断从自然中获取阳光、水和空气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种物质生产资料。劳动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依据,目的在于维持生命活动,保障和发展物质民生,劳动者、劳动对象、劳动工具是其构成要素。就劳动者而言,其本身就是自然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自然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劳动对象而言,无论是原始自然还是“人化自然”,都是自然界的两种不同形式;就劳动工具而言,都取材于自然界。这三种基本要素归根到底都来源于自然界。正如《手稿》所言,自然界是“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3]161。“从实践领域来说,这些东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在肉体上只有靠这些自然产品才能生活,不管这些产品是以食物、燃料、衣着的形式还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现出来。”[3]161这也就使人及其实践活动受到限制,带有了受动性——自然界是劳动得以顺利开展的物质基础,也是社会再生产得以扩大的重要保障。自然界为工人生产提供劳动对象、劳动工具和容纳其从事物质生产的劳动空间,“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3]158此外,通过实践,自然界被打上了人的烙印,但其具有的先在性不会改变,依旧是人类生产实践得以开展的先决条件和自然物质基础。每一代人,只能在被前人改造的自然界中,凭借社会现有生产力水平,开展新的物质生产劳动。所以,自然的先在性和人的受动性不仅决定了自然因素是人类难以逾越的限制性因素,而且决定着尊重自然规律理应成为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劳动实践的必要前提。马克思已经清晰认识到,物质民生的发展必然要建立在拥有良好的生态环境的基础上,生态民生是物质民生发展的重要保障。
尽管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生态环境问题并未完全显现,也未能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但马克思依然科学预见到资本主义运行下必然会产生严重的生态危机,使国家被动陷入生态民生困境。马克思作出这一科学研判的基础,在于清醒认识到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及政治制度的“私有”本性。经济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信奉“竞争”“利润”及“增殖”,被资本逻辑和市场法则所操纵;政治上,政治被资本操纵,政治权利掌握在资本占有占优势的少数财阀、财团手中。正因如此,资本主义生产无限增殖所创造的巨额财富便落入少数人手中,而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的恶果却必须由全人类共同承担。可见,资本主义世界所宣扬的生而平等、自由至上、政治民主、社会正义,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表现为残酷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表现为以对自然资源无节制掠夺和对生态环境肆意破坏为代价、只为自身满足日益增长且永无止境的私欲。可见,资本主义发展不仅伴随对工人压榨的升级,而且意味着掠夺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能力的升级。资本主义生产力水平越高,对包括生态环境在内的整个人类社会破坏力越大。在马克思看来,从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架构内寻求生态正义,维护人民群众的生态需求、生态权利只能是一种幻想,真正出路在于对资本主义制度彻底变革。
对于如何扬弃私有制,在《手稿》中最早出现是对于地租问题的研究。马克思第一次引入“联合”概念,他认为,将其应用于土地(农业)中,将第一次实现对土地平等地分割,人与自然对立关系的恢复也将不再借助一切与所有权有关的神秘主义。在这里,他希望还土地于人,即通过联合的方式,扬弃土地私有制乃至资本主义私有制,使土地不再是买卖对象,而是劳动者通过自身自由劳动可以平等享有的个人财产,土地因人的存在而具有价值。劳动者也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享有良好生态环境的同时,从事自由自觉的劳动。这样,自然才能真正成为向人的生产、生活提供物质资料的人的财产,人也才能真正成为与自然界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马克思关于“联合”的论述,是其共产主义思想的萌芽。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章节中,马克思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共产主义”概念。这是其共产主义思想的初步论述。
《手稿》中,马克思毫不隐讳地向世界宣告:“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3]185。共产主义以一种全面的方式来展示并占有人的全部本质规定,使人被理解为一个完整的、丰富的、总体的人。同时,共产主义是以保留资本主义社会创造的一切具有进步意义的物质财富和精神文明为基础,致力于为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创造更为充实的物质条件,是对资本主义的辩证超越。马克思接着指出,“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3]158。共产主义,不仅表现为在社会层面从根本上化解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而且也表现在生态层面人与自然冲突对立的根本解决。“完成了的自然主义”是指自然界不是与人隔绝的荒野自然,也不是统治人的外在力量,更不是任人征服的被动存在,而是纳入人的实践范围、展示和确证人的本质力量、摆脱了资本逻辑之下作为有用物而存在的异化自然的人本自然,即人道主义的自然主义。“完成了的人道主义”指人与人的关系是以自由自觉的劳动为纽带的实践关系。这种实践活动以尊重自然规律为基础,以实现经济效益与生态效益、当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的统一为目标,即自然主义的人道主义。
这也就意味着,在共产主义制度下,唯利润论的资本逻辑、异化消费等错误价值观被彻底摒弃,真正实现了人的权利平等、自由发展,每一个公民都成为生态权利和生态责任的主体,都可以自由捍卫自身的生态权利、生态安全不遭侵犯。人按照人的本质自由发展,自然按照自然规律演进,人是按照自然规律改造自然的人,自然是满足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自然,真正走向了生产的力量与自然生态力量的和谐交融。人民群众的生态需要、生态安全、生态幸福在共产主义社会将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此外,《手稿》强调,共产主义“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和漫长的过程”[3]232。作为彻底的辩证法者,马克思进一步强调,共产主义具有无限开放性,必然随着历史进一步发展而发展,是解放人、自然及社会的必经之路,是真正的人类历史的开启。可见,生态民生问题的彻底解决需要漫长的历史积淀,在共产主义社会方能完全实现。同时,人民群众的生态需求的满足会随着社会历史的进一步发展而被巩固、被赋予更为丰富的内涵。
目前,我国生态民生建设正处于“三期叠加”阶段,这一阶段生态环境问题纷繁复杂,民生矛盾更加突出,人民对于美好生态的向往更加热切。《手稿》中所蕴含的丰富的生态民生观,对我国生态民生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启示。
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阶级“创造的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3]158。在资本驱动下,为攫取高额利润,自然资源遭受无节制开采,废水、废气、废渣随意排放使水源、空气、土壤等自然生态遭受严重破坏。身处被破坏的生态环境中,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和心情愉悦遭受严重损害。马克思认为,满足无产阶级的生态需求是生态民生建设的价值目标,这也为新时代生态民生建设指明了方向。
中国共产党历来关注生态民生问题,改善和解决生态民生问题是党践行执政为民价值理念的重要一环。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受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影响,我国物质生活匮乏,在人民群众眼中,民生即是物质需要的满足,生态在民生领域处于被忽视的边缘位置。随着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人民群众的需求层次逐渐提高,更加注重现实生活中的安全感、获得感、幸福感,它们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在于生态层面,人们希冀拥有更清洁舒适的生活环境。此时的民生不仅仅是基本的生存权利,更是高质量的生活和享受。关注层次由生存到生态,凸显了新时代人民群众美好生活需求的新变化。良好的生态环境已经成为人民群众美好生活的重要内容,优美生态需求正逐渐成为人民美好生活需求发展的新方向,生态环境的质量也逐渐成为衡量民生幸福的重要标准。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关注民生问题,始终把实现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总书记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生态民生观为指导,立足于民生内涵演变的历史逻辑和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优美生态需要的现实逻辑,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维方法,创造性地将生态环境保护和治理提升到关系民生的高度,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新时代生态民生观。习近平总书记不仅关注当代人的生态需求,而且站在社会永续发展的战略高度,提出后世子孙也同样享有平等的生态享有权力,“生态环境保护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6]。所以,推进生态民生建设,加强生态环境保护和治理,既是回应当代人民群众所想所急,也是在为后代谋福祉,必须本着对人民群众和子孙后代负责的态度,统筹污染治理与环境保护,打好蓝天、碧水、净土保卫战,让人民群众在优美的生态环境中生产生活。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将生态文明建设置于中华民族永续发展至关重要的地位,引领“我国生态环境保护发生历史性、转折性、全局性变化”[7]。习近平总书记的生态民生观不仅拓展了我党民生观内涵的外延,而且科学回答了开展生态文明建设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为新时代的民生建设明确了新方向。
民生问题有着丰富的内涵,不仅包括对人民群众基本物质生活资料的满足,而且也包括对人民群众生存环境的保障。当代中国的民生建设,不能仅局限于提高人民物质生活水平,必须把生态民生的改善作为民生建设成效的重要衡量标准。把生态民生建设纳入中国民生建设的范畴,坚持物质民生与生态民生并重,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精神文明等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是回应新时代民生新诉求的必然要求,也是贯彻中国式现代化路径、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必然之举。
从世界经济发展史来看,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现代化都是在物本主义指导下推进的。这种思想以物质财富的增长为终极目标,人完全沦为纯粹的“经济动物”,也就导致人们虽在物质生活条件上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却又陷入生态环境恶化的囹圄。《手稿》中明确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财富是在剥削和掠夺劳动者、土地权益的技术不断进步的基础上产生的,工业进步必然伴随着自然资源、生态环境再生产能力的严重降低。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敏锐地捕捉到,资本主义条件下生产力如何发展也不能从根本上满足劳动人民的物质需求、改善劳动人民的物质民生,反而会加剧生态环境的恶化。在此过程中,部分资本家通过消耗自然资源获利,全体社会成员却被迫承担生态恶化对其生命健康权的损害的恶果、支付高额的生态治理成本,生态民生困境日益显现并不断加剧。尽管当代资本主义通过一系列“自救”措施自我调整,表现出许多新变化,但只要制约资本主义民生改善的制度性根源存在,其攫取剩余价值的生产目的就不会发生改变。基于此,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条件不仅不会得到根本的提升,长此以往也必将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人民群众被迫卷入生态困境的死循环之中。与此同时,马克思认为,生态民生是人民群众的基础性生活需求,也是物质民生得以发展的重要保障,所以必须将生态民生置于与物质民生同等的地位。
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困境启示我们要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就生态文明建设而言,“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8]。需要注意到,我国在经济高速发展过程中,传统的粗放型增长模式伴随着生态破坏、环境污染问题,特殊地理因素也愈发加剧地域发展的不平衡,生态文明建设短板逐渐外化。“老百姓过去盼温饱,现在盼环保;过去求生存,现在求生态”[9],民生问题的生态内隐逐渐显现。人是自身生命活动的主宰者,除了追求物质的享受,应该在优良的生态环境中有尊严地生产和生活。我们应认识到,物质生产中获得的价值,是人类与自然共同发挥作用的结果。在社会生产活动中,生态民生是物质民生发展的基础保障,物质民生的提升也需以优良的生态环境为前提,人与自然是有机统一、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习近平总书记有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论述始终关注的话题,立足于人民美好生活的愿景,为人民群众在最健康优质的生态环境中享受最公平的绿色生态产品和公共服务,保障人民群众在生态领域的生存权和发展权开辟了进路。
随着社会矛盾的转化,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仅包含对物质民生的更高需求,也包括对优美生态的企盼。根据人民的利益需要,将生态文明建设置于突出地位,优化生态环境以回应人民群众呼声,并将物质民生与生态民生统一起来,满足人民群众的双重民生需求,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道路,是解决民生问题的必由之路。
在《手稿》中,通过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批判,马克思揭示了生态民生困境背后的制度根源,并指出在共产主义社会,生态民生问题方能得到彻底解决。这一论断,对我国坚定制度自信具有重要作用。
马克思认为,逐利是资本的天性。一方面,资本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文明成果;另一方面,受其自身运行逻辑制约下异化劳动的影响,必然会引发严重的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当下,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转嫁生态危机,以缓解国内的民生矛盾,通过生态殖民、转嫁生态风险等手段,掠夺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自然资源,使其成为自身发展的资源供应地和堆积、排放废弃物的垃圾场。对于发展中国家和地区而言,经济水平在短期内获得了飞速发展,却面临严重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问题,社会生产难以持续发展,人民群众的生态安全感、幸福感也急剧下降。对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而言,这些方法只是“隔靴搔痒”,并不能从根本上纾解民生困境。
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有着本质的不同,社会主义生产以满足人民群众现实需要为出发点和最终旨归。《手稿》对于生态民生困境背后制度根源的揭示,对我国坚定社会主义制度自信具有重要意义。同时,基于马克思“两个绝不会”论断,也要客观认识到,资本作为一种历史性客观存在,在其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之前,是绝不会灭亡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需要漫长的历史积淀。资本主义制度内部虽然存在激烈的矛盾冲突和无法自愈的病痛,但就目前而言,它并未完全达到灭亡底线。所以,坚定制度自信并非是要将资本片面视为完全消极并即将灭亡的东西,避之不及、全盘否定,而是要理性地扬弃资本逻辑,利用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在社会主义制度的框架中驾驭和引导资本,限制并消除其自发性、利己性。利用资本发展生产力,兼顾公平与正义,为社会可持续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奠定丰富的物质基础。在具体实践中,就是要改变以往粗放型经济增长模式主导下,以无节制浪费自然资源和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发展的行为,避免造成短期取得经济效益,却给生态环境带来的长期性、累积性且无法逆转的严重后果。积极推进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高质量发展模式,根据自然生态的内在价值、对其保护的相关成本、发展机会成本等,建立生态补偿机制,协调各方主体的生态、经济利益分配关系,保护城乡、地域、群体之间的公平性并促进社会协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