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史诗的经济叙事与文化资源创造性转化
——基于史诗《亚鲁王》的考察

2023-01-05 14:19肖远平
关键词:史诗经济文化

刘 洋 肖远平

诺贝尔奖获得者罗伯特·席勒在经济研究中强调叙事的重要作用,认为“叙事能够形成社会规范,部分支配我们的活动,其中也包括了经济活动在内。”(1)罗伯特·席勒、陈俊君:《叙事经济学(上)——叙事的传染模型》,《金融市场研究》2017年第11期。作为一种叙事的民间文学,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的史诗《亚鲁王》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受到广泛关注。(2)刘洋、杨兰:《技艺生产与生产记忆:苗族史诗〈亚鲁王〉的文化记忆》,《贵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

《亚鲁王》是南方史诗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中国史诗的重要组成部分,享有丰富的经济叙事,不仅涵括史诗文本隐含的经济事项,还包括史诗文化内蕴的供需效应。一方面,史诗经济叙事的发生学特征源于时空演进下产业多元化发展必须嵌合原生态的地域经济活动,这是因为亚鲁王文化的阐释和亚鲁王文化产品的生产,需要通过以乡土文化产品为点、地域文化景观为轴的点轴效应实现文化意义上的传承、媒介意义上的传播、产业意义上的发展。另一方面,史诗经济叙事的动力学特征源于历史演进中秩序变化导致的经济活动激励和约束的强弱变化,这表明技术变革影响下的亚鲁王文化赓续不仅需要关注文化再生产的范式转换,也需要关注地域社会组织结构的控制性规范。传统认知中,较少关注史诗及其文化的经济驱动力,且多认为史诗及其文化对区域经济发展影响较小,甚至强调史诗及其文化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反作用,此种观点显然忽视了史诗及其文化对区域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此后,文化与经济的互动关系得到更多关注,“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的政治和经济。”(3)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3页。直至当下,国家在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建构具有一致性意义的话语体系之余,也带来无限向后端拓展的史诗文化研究和本土遗产产业化的尝试。回应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竞合共生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使命,需要全产业链研究中诸节点的紧密衔接(4)刘洋、杨兰:《技术融合·功能融合·市场融合:文化旅游产业链优化策略——基于“多彩贵州”的典型经验》,《企业经济》2019年第8期。,如此,无限向前端延伸的史诗文本研究于文化深度拓展而言便极具落地性。仅以《亚鲁王》(以下称“史诗”)文本为例,便有330行文本直接诵唱具体经济事项,占全部文本的2.8%,而关联经济活动的则贯穿文本始终。换言之,关注文化活动与经济活动的互动关系与观照文化与文本的深层次挖掘需要恰如其分的均衡考量(5)肖远平、杨兰、刘洋:《苗族史诗〈亚鲁王〉形象与母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67页。,这需要智能制造和数据思维的语境建构,亦需要生产者和消费者联合产生创意,最终指向传统文化的代际更新难题。

一、源流与脉络:《亚鲁王》经济叙事的语境建构

“亚鲁王”文化景观,常见于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的婚丧嫁娶、驱病禳灾等民俗活动(6)杨兰、刘洋:《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的社会功能与当代价值》,《中国民族报》2019年1月11日,第11版。,由特有的石山、粮仓、干栏式民居等物质因素和传统文化、传统民俗、思想意识、行为习惯等非物质因素共同构成。在仪式程序与仪式行为中,“亚鲁王”是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联结过去与现在的介质,也是地域文化持有人必须经历的基本社会化过程。钩沉史诗文本与潜文本,廓清史诗以何种方式展开经济叙事,书写经济事项,产生经济效应,是回应“文本—文化—产业”的逻辑起点,亦是史诗经济叙事“溯源—发展—凸显”的语境建构。

(一)溯源:史诗经济叙事源于地域经济活动

根据田野调查资料和搜集的17部史诗异文,可见世俗世界创造之前,便有“勒咚”(天外世界),第一代祖先哈珈至第十六代祖先觥斗曦生活在“勒咚”,并创造了集市、货币等。第十七代祖先董冬穹来到世俗世界始创世间万物,第十八代祖先乌利方才成功造人,至亚鲁时期已是第三十一代。换言之,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的宇宙观中,世俗世界并非化生而成,而是由先祖辛勤创造,但这种创造是对“勒咚”世界的模仿。

史诗经济叙事贯穿史诗文本始终,围绕经济事项建构的交易场所是重要公共空间。世俗世界尚未建立之时,生活在仲寞、达寞的先祖开始创造万事万物,其中牛、马作为基本生产生活资料由第八代先祖火布冷最先创造,同一时间生产生活资料交换所需要的一般等价物也被火布冷创造出来,“火布冷造十二种钱币,火布冷造十二种钍”(7)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0页。,这反映出生产生活资料及其交换活动被置于族群发展的首要地位,优先于火布冷之子火布碟创造太阳和火布冷之孙火布当创造集市、星星、月亮。火布当创造十二集市的同时,将父亲火布碟创造的十二太阳围绕十二集市运转,显示出集市作为公共空间的重要性。

史诗经济叙事是情节发展的黏合剂,反映出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布设集市的优先诉求。亚鲁时期,经商贸易已经非常普遍。亚鲁自小就是经商好手,在母亲博布能荡赛姑的指导下,6岁开辟集市“会做生意”(8)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2页。“龙轮回到龙,亚鲁母亲带亚鲁开辟嵩当龙集市。蛇轮回到蛇,亚鲁母亲领亚鲁建造脦珰蛇集市……”(9)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1页。“亚鲁卖黄驹得到十二两钱,亚鲁卖驹牛得了十二两银”(10)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9页。,经历挫折返回故土后,首要事件便是开辟集市,“龙轮回到龙,亚鲁骑马去开辟龙集市嵩当。蛇轮回到蛇,亚鲁骑马来建造蛇集市脦珰……”(11)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0页。

史诗的“争夺盐井大战”完整呈现了亚鲁时期的经济活动。从熬盐、制盐、卖盐的系列过程来看,亚鲁经商的初衷是为了满足部族所需。亚鲁迁徙到岜炯阴,意外获得生盐井,在集市上贩卖生盐,触动了赛阳、赛霸的利益,“赛阳赛霸说,我们是长兄,我们没得生盐井。赛阳赛霸说,我们是长子,为啥得不到盐井?亚鲁是兄弟,亚鲁哪来生盐井?亚鲁是幺弟,亚鲁咋能有盐井?我们得去夺盐井,我们要发动战事。”(12)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8页。“我们要抢占亚鲁生盐井,我们要夺过亚鲁的盐井。得生盐井我们坐大,占住盐井我们生财。”(13)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52页。亚鲁与赛阳、赛霸由经济冲突导致的战争受限于传统农业经济下生产生活资料的缺乏,但重视产品生产、流通和消费的自主性并未因经济模式的变化而变化。

史诗经济叙事影响地域经济活动,并贯穿地域文化持有人日常生产生活。诸如史诗文本中火布当、亚鲁所建造的十二集市,正对应了麻山地域内的十二个集市地名。又如过去东郎主持仪式是分内之事,收取钱财是不义之举,但丧家一般给予少量生活必需品;而现在,有的家族或村寨在没有东郎的情况下,会在外寨请东郎主持仪式,这种情况下会收取些许报酬,但以丧家意愿为准,东郎并不作要求。显然,包括文本在内的社会文化因素成为经济活动的行动逻辑,文化通过社会化的经济行为主体影响经济过程和经济活动,经济活动的自然秩序受物质条件、社会文化等约束和激励。

(二)发展:史诗经济叙事影响地域经济活动

文学作为人类重要的精神活动内容与生命存在方式,毫无疑问会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14)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7-70页。古今中外均认可自然环境(气候、物候)、人文环境(国家、地域、家庭等)影响文学及其作品,导致文学内部景观的差异。农耕社会中,农民与土地难以割离,创造出基于小规模农业的地域文化,“亚鲁王造田种谷环绕疆域,亚鲁王圈池养鱼遍布田园,造田有吃糯米,圈池得吃鱼虾”(15)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1页。,这些民间文学作品必然受地域环境影响,以此生长出来的地域经济模式也必然受到地域文化影响。

史诗经济叙事不仅显现于地域生产生活方式,亦实现于与地域传统文化的耦合。一般来说,这种经济活动均将地域文化资源作为超级IP,并尝试IP矩阵的打造。但在实践中,以知识产权为政策杠杆,形成了不同的发展模式。诸如引入多元化的社会资本进行不同形式的开发,建成经济联合体来推动文化经济发展,但实践证明,一旦多元主体利益失衡,经济联合体极易消解。因而,亚鲁王文化产业有限公司便尝试设计若干层级的知识产权授权(共享)机制,以“文化+产品”“公司+农民合作社”的模式构筑产业链和价值链,应对不同利益主体可能产生的投入多和回报少的反馈排挤。

史诗经济叙事不仅嵌合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的精神观念和行为模式,亦以此转化为可用于交换的实物产品或商业服务。上刀山绝技(大河苗寨)、芦笙舞、蓝靛蜡染、煤山矿茶、乌糯米种植技艺、服饰制作技艺等,无论表演形式,还是制作技艺,均以文化内涵为其附加值。市场环境中,消费者在购买文化产品使用价值的同时,还通过文化商品内蕴的情感体验获得精神满足。诸如史诗文本中,“你带兵杀回故土栽糯谷,你率将回征故国种小米”(16)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58页。,小米和糯米作为亚鲁部族的基本生活所需受到极大重视。日常生活的呈现亦是如此,麻山地域的乌糯米种植难度大、产量低,生产者大多自给自足,极少向市场供应,产品尤显珍贵,消费者购买此种商品不仅可以获得其使用价值,亦可感受其制作技艺及文化价值,“我们现在很少种乌糯米了,本来土地少,这种米产量很低还需要像照顾小娃娃一样细心照料十分麻烦,拿到市场上卖是几乎不可能的”(17)被访者:梁某艳;访谈地点:安顺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亚鲁王文化研究中心;访谈时间:2018年7月11日。。

(三)嵌合:史诗经济叙事凸显地域经济活动

经济既根植于社会又与其相脱离,且其嵌入型亦决定了其脱嵌性。(18)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文化研究的未来》,庄鹏涛、王林生、刘林德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45页。史诗经济叙事凸显地域经济活动,但难以脱离社会诸要素独立存在,也不可能不受社会诸要素制约,而是需要社会诸要素的协同发展。一方面,无论个体劳动者,还是经济组织,维持有序经济活动均关系切身利益;另一方面,劳动力、土地和货币作为商品,在商品交换过程中,国家话语的介入至关重要。也因此,主动嵌合国家顶层设计的史诗经济叙事,内化为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经济事项的行为模式,内合为麻山地域文化的吸聚力,内构为麻山社会组织结构的控制性规范。

史诗经济叙事内化为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经济事项的行为模式。地域文化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累积形成的。变动时空下,或史诗文本的持续生产,或迁徙征战,或外出务工时的思乡,文化持有人均不忘祈求祖先亚鲁的庇佑。(19)杨兰、刘洋:《记忆与认同:苗族史诗〈亚鲁王〉历史记忆功能研究》,《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史诗文本中亚鲁部族在生产发展上依靠自给自足,“亚鲁王带领七十个王后,亚鲁王带领七十个王妃,到岜炯阴上方,刀耕火种撒小米,到岜炯阴下方,火种刀耕育小米。”(20)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1页。,亚鲁依靠自身学习和实践获得制盐和炼铁技艺,并以此交换基本生活资料供应部族。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至今依然存在于麻山,尽管乡村振兴的大力推进极大改善了生产生活条件,但手工染制粗布制作服饰、传统技艺种植稻米等仍有存在,且演变为极具地域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有的已列入非遗代表性名录。

史诗经济叙事内合为麻山地域文化的吸聚力。地域文化可以通过自然与人文的复合作用组建成一种有别于物质和非物质因素的人文景观,这种景观是抽象的和无形的,却具有特定经济吸聚力的功能,其吸聚力的大小决定着地域文化作为旅游资源所带来的经济价值的大小。许多具有较强吸聚力的地域人文景观以节日庆典为载体,在特定时空耦合而成,例如水族端节、苗族鼓藏节等。端节和鼓藏节是非常典型的民族节日,具有强吸聚力,节日期间慕名而来的游客极多,地方政府维持节日秩序的同时也意识到节日的经济效应,开始有组织地举办此种节日,并加大宣传,以吸引更多游客,增加经济效益。沿着此种工具性选择逻辑,史诗经济叙事内化为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经济意识的观念逻辑,促成文化意义的“闭合”和经济事项的“开放”,这种“闭合”并非“封闭”,而是地域文化成为他者视域中的整套完整符号系统,具有独特性和稀缺性,“符号所指示的内容之总体就是文化,而这内容总是联结人们的主观意义和社会的客观意义”(21)吕红周:《符号·语言·人:语言符号学引论》,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1页。“在以消费为本的社会中,符号成了商品超越了原来的附加地位,成了商品的一部分,对于某些商品来说,符号的价值甚至超过了商品原本的使用价值”(22)叶舒宪:《文化与符号经济》,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5页。,史诗因此内合为麻山地域文化的吸聚力。

史诗经济叙事内构为麻山社会组织结构的控制性规范。如前文所述,史诗经济叙事的嵌入性决定了其脱嵌性,在具体实践中,史诗经济叙事蕴含的经济观念内嵌于社会组织,并通过影响社会组织结构对其运作施加影响。在文化协同框架下,地域文化内的正式组织和非正式组织,其成员的行为逻辑不仅严格遵从组织目标、组织原则和组织规则,组织目标的确定、组织原则的框定和组织规则的制定也受地域文化影响。(23)刘洋:《苗族理词:苗族地区基层社会治理的调适规范》,《贵州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日常实践中,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政府依靠亚鲁王文化研究中心协调建设亚鲁王城,以归返仪式为价值理性,以经济补偿为工具理性,以史诗文化为正式组织和非正式组织的联结点,以麻山社会组织结构的控制性规范为权威来源,顺利完成建设工作。作为事业单位的亚鲁王文化研究中心代表公共话语体系,在亚鲁王城建设中不仅代表政府职能部门,也代表了亚鲁王城建设范围内的文化持有人,不仅维护了地域文化,也贯彻了经济发展方略。

二、激励与约束:《亚鲁王》史诗经济驱动力与文化驱动力的二重性

数字战略的实践、智能制造的发展、智慧生活的诉求建构了新的语境,推动史诗文化赓续在技术变革下的范式转换,成为文本解释和解释文本的新动能,解释者们超越传统认知进行解释的同时,亦可能产生脱离文本的解释或过度解释。“文化的驱动力来自人类对文化本质的认识,到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必要性,接受自觉的理性认识的指导和对创造性的追求”(24)江华:《文化哲学与文化建设》,北京: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21页。,经济驱动力是经济社会赖以运动、发展、变化的推动力量,经济活动侧重强调文化作为生产要素与非生产要素的“粘合剂”,赋予产品意义的同时提升价值,以此而言,文化本身不产生价值,但文化与经济的互动贯穿经济活动始终。

(一)文化驱动力

史诗对麻山地区经济活动发挥作用,源于史诗文化的驱动力,而文化驱动力源自人们对文化的接受程度,一般体现为认同文化的核心观念,但必须承认,个体认可文化的同时,也产生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排异和创新。在实践中,文化驱动力发挥作用的逻辑在于文化本身的驱动能力与外界阻力之间形成的张力。具体来讲,文化驱动力体现为史诗文化嵌合地域文化持有人在经济活动领域内的思想观念、活动方式、战略决策等。在狭义上,经济活动的文化驱动力是以经济价值观为指导的社会意识形态。在广义上,经济活动的文化驱动是人生存发展的方式,亦包含此种方式所创造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

制度层面的驱动力是围绕平等互惠的基本经济原则形成的系列制度规范。制度驱动以族群的期望和要求为目标,引导个体做出符合预期的个性选择,并以此巩固集体力量,提升核心能力。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在环境要素、随机性适应和经验而成的混沌整体中,原始人必须以他们的科学方法将相关因素剥离出来,并将其纳入关系和决定要素的体系之中。这里的最终动机或动力,主要还是生物性的生存”(25)马林诺夫斯基:《科学的文化理论》,黄剑波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3页。,因而他认为,“任何文化理论必须从人的机体需求开始,而且如果它再能成功地联系更复杂、间接、我们称之为精神的或经济的或社会的强制需求类型的话,它就能为我们提供一套普遍法则”(26)马林诺夫斯基:《科学的文化理论》,黄剑波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8页。。在面对人的各种需求,文化总会以各种方式做出回应,在这之间的“每个关键序列内的冲动都要由文化影响来重塑或共同决定”(27)马林诺夫斯基:《科学的文化理论》,黄剑波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3页。,此种重塑或决定实质上是制度层面的驱动。

物质层面的驱动力是基于地域内自然环境与生存所需。史诗强调的经济活动是围绕生产生活的必需物资展开的,无论是年幼亚鲁卖黄驹牛换成银两,还是成年后建造集市供族人进行物资交易,无论是亚鲁部族熬制生盐售卖,还是锻造生铁技艺,无不围绕传统农耕生活展开。但需注意,史诗鼓励经济活动,但并未提倡创新。文本上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熬制生盐。“亚鲁王炒一锅不成炒两锅,亚鲁王熬一罐不行熬几罐。亚鲁王七十个王后又挑来七十担水,亚鲁王七十个王妃再砍来七十捆柴。一天烧出七锅生盐,熬一锅得七层盐巴。”(28)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0页。亚鲁部族获得盐井后,反复熬制生盐掌握熬制技艺,成功后便不再更新熬制技艺,仅依靠此技艺维持部族生活所需。二是炼铁技艺。“亚鲁王到哪里都没有丢下铁匠手艺,亚鲁王去哪方就把铁匠铺建在哪方。亚鲁王铁艺高,亚鲁王铁技精。亚鲁王早上打出三把锤,亚鲁王一天做出三把锄”(29)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31页。,在荷布朵疆域,亚鲁因为精湛的打铁技艺被荷布朵国王“挽留”,即便如此,史诗文本中也并未有亚鲁创新打铁技艺的描述。抛开文本,限于喀斯特地貌,日常生活中的麻山地域文化持有人依靠耕种仅能满足饮食温饱,难以应对现代生活的其他消费,家庭中青壮年多外出务工,其他成员则延续传统生产生活方式,伴随公共基础设施的大幅度改善、数字支付场景的大规模普及、物流体系的高效率运行、乡村振兴战略的落地实施,曾经限于特定地域的平面化的经济活动已然转化为超越空间立体化的经济活动。

精神层面的驱动力是基于史诗文化在麻山地区现代经济活动呈现的二元对立状态。外出务工是常态,但归返亦是常态;积极开展文化旅游是常态,但不脱离地域文化亦是常态,这实质上是活态史诗与经济事项的相互规束现象。史诗告知文化持有人迁徙的苦难和定居的不易,亦告知死亡后必须回归祖先故地,葬礼的诸种仪式和全部吟唱均带有强烈的“归返意识”(30)刘洋、杨兰:《苗族史诗〈亚鲁王〉仪式视阈下的归根情结研究》,肖远平编:《中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发展报告(2015)》,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31-144页。。这在部分在外购置了房产的文化持有人中有极为明显的体现,诸如杨某虽然在县城工作,其妻在乡镇经商,他们还是努力修缮老宅,表示年老以后回到老家也有安身之所。(31)被访者:杨某兴;访谈地点:安顺市紫云县宗地镇ZD村;访谈时间:2017年7月16日。

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曾指出“21世纪的发展,要么是文化的发展,要么什么也不是”(32)陈丽娟:《试论安德烈·马尔罗的文化政策》,《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文化在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价值日益凸显。伴随各界对史诗文化的关注,旅游在地域内兴起,即便之前的旅游依靠奇山异水和独特的蜘蛛人攀爬技术,当地依然希望为之注入文化内涵,于2018年正式开放的亚鲁王城便是通过文化符号的具象化,基于独特地域文化打造的独特人文景观,以此实现地域文化跨时空的再生产和人文自然资源的有机衔接。

(二)经济驱动力

生产者和消费者联合产生创意破解传统文化代际更新难题不仅在于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双向互动,更在于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范围扩大,这是由于时空距离的缩短为文化持有人实现跨越时空的文化再生产提供了必要条件,文化系统沿时空边缘扩散并产生新的空间秩序,并以此凸显文本本身的经济效能。格兰诺维特的关系网络学认为,“把人的行为动机归结到他的关系网络中,认为人的经济行动往往被社会性、文化性因素所限定”(33)格兰诺维特、斯威德伯格:《经济生活中的社会学》,瞿铁鹏、姜志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这一观点得到了实践检验,经济从来就不是独立的,而是处于社会各种关系网络的包围之中,受社会文化的影响,文化通过已经社会化的经济行为主体,去影响经济过程和经济活动,经济活动的自然秩序是受物质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所决定的各种约束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

合理规范的经济行为在千年传承中不断演进,在史诗辐射范围内,形成了相对完善的地域社会治理体系,以此而论,文化不仅是经济行为的催化剂,其本身便享有经济属性。诸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宗地乡湾塘村原村支书杨金华,为发展经济率村民筑路,其行为是自发而非强制的,其目的是集体而非个人的,其诉求是经济而非文化的,但此种经济利益显然超越了个体,是以史诗文化为基质的经济行为。曼昆认为“激励是引起一个人做出某种行为的某种东西。由于理性,人通过比较成本与收益做出决策,所以,他们会对激励做出反应”(34)曼昆:《经济学原理》,梁小民、梁硕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页。。史诗文化引导群体在经济发展中共享互助。

东郎作为史诗文化的传承者,在地域内世代重复史诗吟唱。基于对众多东郎的采访,发现东郎主持仪式均为族人邻里之间的相互帮助,仅象征性地收取礼物,并不依靠此举换取经济利益,这是基于互惠利他性的选择。(35)王国勇、刘洋:《非正式组织与农村社会控制研究》,《农村经济》2011年第6期。而当这种平衡对称关系被外来文化打破,东郎们在此间摇摆不定。在苗汉或苗布依缔结的婚姻中,双方老人如有去世,会请东郎与道士一起主持仪式,在此过程中,道士的酬劳是东郎的数十倍甚至百倍之多,而东郎在拜师时受到师父训诫,学成之后只能用于帮助需要的人,不能依靠这项技艺赚钱谋生,所以道士收取高额报酬无疑影响了东郎的选择,当然文化持有人也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丧家会在仪式后给东郎回敬红包,并给较多的肉食表示感谢。

社会舆论、行为规范、经济意识、思想观念等都是文化导向的内容,地域文化通过引导当地民众的行为,来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与进步,其传播的快速性使区域内的群体在较短时间内受到影响,并通过群体行为表现出来,甚至对区域的经济活动产生影响。群体的行为是地域文化的反映,当个体作为经济行为的主体时,地域文化所产生的作用仅对个体经济活动产生影响。群体作为经济主体时,则对整个区域的经济活动产生影响。麻山资源的稀缺是经济活动的动因,通过史诗中对经济活动的描述可知,亚鲁部族在经济活动中倡导的是自足与和谐,而在资源匮乏的麻山生存,他们必须进行交换来满足生存需要。在区域内部,受当时惯习和地理条件的影响,他们曾通过“以物换物”的方式来进行经济活动,这种经济方式在麻山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随着外界的涌入,亚鲁王显得与当前的文化主体格格不入,在经济活动中,其文化产品、营销方式、生产技术处于滞后状态,在这样的代际矛盾中实现更迭升级,显然已成为当前亚鲁王经济活动的核心驱动力。

三、裂变与集成:技术变革与范式转化的《亚鲁王》史诗元素

“马克思认为文学艺术是一定社会的经济、政治的产物和反映,同时又是为经济、政治服务的,是作为人类生活的重要领域和社会发展的重要内容”(36)江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青岛:中国石油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4页。,劳动是文学艺术的起源,文学艺术的产生基于人们对生产劳动的理解,以及在生产劳动中的情感表达。可以说文学作品是一种人类理解生产生活以及自己与世界关系的形式。这种理解和表达体现在史诗中,便是重视生产生活水平的提高,强调技能的掌握,通过创造力实现从内部的突破成长。

(一)符号层累:时空变动中史诗的文化再生产

地域文化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道德观,“操纵”着他们的消费习惯、消费方式和消费频率。在麻山,传统礼仪长期影响人们的经济行为,不同年龄段对经济活动表现出不同的态度。

1.传统视域的经济交易行为。经济活动通常有两种交易行为,或瞬间的交易行为,或反复进行的交易行为。反复交易行为起于瞬间交易行为,是经过多次交易形成的具有固定流程的稳定交易模式,并在实践中得到不断重复,交易双方有共同意识,可以将市场风险降至最低,实现利益最大化,具有可靠性,对经济秩序的稳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史诗文本中,亚鲁部族主要依靠制盐和炼铁技术发展生产,亚鲁熬制的生盐销量大于赛阳、赛霸,得到族人的认可,技艺在当时处于领先地位,炼铁技术更是得到了荷布朵国王的赏识。即使拥有着当时领先的技术,亚鲁王也没有像赛阳、赛霸一样萌发垄断贸易的想法,而是依靠技术保证族人生活富足安定。由此,稳定有序更为传统经济活动所重视。

2.现代冲击的经济活动模式。经济活动中,信息是市场选择的重要依据,能够快速正确地掌握信息,是市场参与者在判断行情和做出选择时的重要依据。但是市场信息的不确定性,又造成了选择的优劣只是相对意义上的,所以基于这样的相对性,有规则的和可预期的市场行为轨迹便可以作为判断的重要信息。惯例是人们在做出决策时的依据,对市场上的交易双方有着约束功能,如果违反市场惯例,就会受到相应的制裁,惯例作为一种稳定的预期,有利于市场信息的传递。在惯例和现代化冲击的矛盾环境下,传统的经济活动模式发生了摇摆。诸如蜂蜜酒、滚豆鸡等麻山特色农副产品,深受当地人喜爱,但生产过程繁琐,少有农户生产,市场利益驱使商人大规模收购,却难以得偿所愿,能收购到的仅是农户满足自身所需之余的小部分,即使高价收购,也因条件限制难以足额供给。

3.再生产下的经济发展趋势。任何组织的活动都需要利用一定的资源,但是资源的稀缺性决定了人类可利用资源的有限,为了促进对有限资源的充分利用,人类创造并发明了用商品生产和交换的方式来组织经济活动的模式。(37)陈传明、周小虎:《管理学原理》,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2年,第80页。经济活动中的惯例是交易行为人反复多次的经验总结,对人们的经济行为具有导向作用。随着亚鲁王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传统产业的技术、产品、交易模式、产品功能等都会发生转变。生产和服务群体从单一的农业活动转变为零售和批发贸易、个人和专业服务活动,提供服务的行为不变,但是提供方式的变化、商品的变化、技术的变化,都必须要求生产和服务群体经过专门的培训获得相应的知识和技能。

(二)技术变革:史诗驱动经济发展的范式转换

由于史诗文化带来的影响,麻山地区的经济发展方向正在发生改变。就现有情况而言,当地文化事业部门已经将文化创意产业剥离出来,但因两者之间的“母子”关系,文化事业部门仍然继续帮助扶持文化企业进行产业化开发,甚至以“两个班子,一套人马”的方式推动麻山文化产业的发展。文化创意产业是新兴的产业形态,它将经济活动的客体范围扩大到了非物质板块(与物质对应),并归属于文化经济的范畴。文化经济以文化产品的生产和消费为主,文化创意产业在经济发展的进程中日显重要。文化产品的生产更重要的是文化与经济的巧妙结合,在生产过程中,创意成为文化产业发展的核心要素。麻山传统经济结构在产业化的进程发生裂变和转型,技术变革成为史诗驱动经济发展范式转换的关捩点。

文化+创意是实现产业结构更迭的突破口。文化创意,是经济、技术和文化交叉碰撞产生的结果,是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永续动力。在亚鲁王走向文化创意产业的关键时期,其在提高当地经济发展水平和改善经济运行质量方面有着独特的意义。在亚鲁王文化创意产业开发的初期阶段,主要从王城修建、文创产品开发、舞台展演三大块着手。从传统产业转入文化创意产业,实质上还是依靠农业文化资源来推动经济的发展。亚鲁王文化创意产业的建设,打破了麻山地区原有传统生产结构,加快了产业结构调整的步伐,以文化创意产业作为当地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地域文化持有人享受到发展模式更新的红利。必须注意的是,文化创意产业对从业人员的文化水平、技术水平有较高要求,同时该产业的高整合性和高附加值,也决定了其对产业结构的优化和对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有着重要作用。于消费者而言,亚鲁王的产业化发展通过满足消费者感受麻山传统文化的需求,并产生经济效益,消费者在获得精神享受的同时也有物质上的满足。于麻山而言,亚鲁王的产业化发展,能带动当地民众的就业,促进当地企业的联动合作,实现区域经济发展的目标,位于产业价值链的高端位置。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传统产业直接跨向文化产业的阶段,作为指导方的文化部门和作为生产方的民众必然任重道远。(38)刘洋、肖远平:《乡村文化建设的四维建构与振兴策略——基于贵州的典型经验》,《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文化+科技是增强产业关联程度的助推器。文化创意产业因知识密集,涉及产业、企业众多,从产品的设计企业到产品的生产企业都有涵盖。文化创意产业因其精神属性,必须以成熟的产业作为基础,整合为带动其他产业发展的新动力。其他相关产业的发展,也不断向文化创意产业提出获取创意成果的需求,进而加速创意产业对相关产业的影响,并以不断渗透的方式对其进行改造,促进创意产业的不断创新和发展。事实上,文化创意产业与传统产业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亚鲁王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是基于紫云格凸河旅游产业的带动,两者虽然主题不同,但是在区域内相互支撑扶持。尽管文化创意产业与传统产业之间相互带动,但是传统产业对创意产业的意义要小于创意产业对传统产业的意义,创意产业以创意为核心,以技术为辅助,把文化理念融入产品的设计、生产、销售中,改变传统的价值链,实现新的价值分配,为当地的农产品业带来了快速的发展,进一步加深了产业之间关联效应,从而促使整个产业系统的发展形成良性的互动。

四、思考与展望

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延续历史文脉、坚定文化自信、推动文明交流互鉴、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具有重要意义。(39)参见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2021年8月12日。伴随顶层设计的不断完善、数字技术的变革升级、知识产权意识的增强、网络支付习惯的养成、商业模式的快速更新,消解了非遗在不同媒介和传播形态中的界限,史诗文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地域经济活动重要生产要素与非生产要素的“粘合剂”,史诗的创造性转换或可为符号创意的生产、优质资源的共享、个性诉求的满足、新兴市场的开拓带来新的可能,实践检验了这一观点,族群行动逻辑与族群传统在螺旋互动中交织并进,地域经济结构与文化系统一般沿时空边缘扩散而发生范式转换和更迭升级,史诗经济叙事愈发凸显,史诗的创造性转化需求更为迫切,诸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斥资5亿元在坝寨村毛龚组修建亚鲁王城,与格凸河景区、帐篷酒店建构文化旅游点,最终融入天龙黄格旅游带(40)刘洋、杨琼艳、杨兰:《天龙黄格文化旅游廊道研究》,张学立、王林、黄其松编:《多彩贵州文化学刊(第2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49-169页。,形成黔中文化旅游圈,无疑是亚鲁王文本再阐释和文化产品更迭升级在新语境下的新尝试。又如亚鲁王文化研究中心结合麻山苗族传统文化与史诗内容,以民族性、审美性、真实性为主要原则对史诗进行改编创作,打造出了适宜舞台展演的舞台剧,在节庆假日表演。同时,通过提取史诗中的文化元素,打造亚鲁王视觉形象体系,塑造亚鲁王品牌,设计生产相关的刺绣、蜡染产品,这是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的重要尝试。(41)刘洋、杨兰:《技艺生产与生产记忆:苗族史诗〈亚鲁王〉的文化记忆》,《贵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

值得注意的是,科技发展必然分化和科技应用要求集成的对立统一已然成为文化资源、文化资本与文化股本创造性转化的实践困境(42)刘洋、肖远平:《文化价值与整合策略:苗族史诗〈亚鲁王〉的文化调适》,《文化遗产》2020年第4期。,以地域文化为超级IP实现文化资源的有效转化,还必须处理好产业链贯通的突破,产业链长短的突破,产业链优劣的突破,产业链跨度的突破,技术融合的突破,功能融合的突破,市场融合的突破,最终实现长尾效应和蜂巢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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