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文王拘而演《周易》”注释献疑

2023-01-05 06:47柴红新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文王周易八卦

柴红新

(安阳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汉代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堪称激切感人的至情佳作,该书剖白了太史公内心郁积的悲愤和痛苦,以及忍耻偷生、著述《史记》的宏大志愿,充分表现了他崇高的献身精神和人生信念。篇中虽处处愤懑之辞,其结穴则在惜死立名、著书自见上。“盖文王拘而演《周易》”等八个典故是其点睛之笔,突显了他隐忍的苦衷及矢志进取、成就伟业的坚强意志,以致后人口沫手胝、传灯不绝。司马迁借古圣先贤愤而著书的典故援古证今、自陈己志,因而如何释读这些古圣先贤的事迹,即是感受司马迁“隐忍苟活”“发愤著书”的精神并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生死观、价值观的枢纽所在。

阙勋吾先生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史文选(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5月版)收录了《报任安书》,将“盖文王拘而演《周易》”解释为:“相传西伯(即后来的周文王)被拘于羑里时,曾将伏羲氏所书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的基础。演:推演,演绎。”此解因不合史实,曾被历史学者马执斌先生否定。马执斌先生据最新考古成果在《中华读书报》(2014年1月15日第15版)撰文指出:“‘演’译为‘推演’或‘演绎’,是不准确的,应该译为‘演习’。”笔者查阅了更多教辅及文选资料,惊奇地发现其文后注解皆表达了相同或相近的观点,如朱东润先生主编的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郭锡良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上)、张少康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资料选注》、朱志荣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论名篇讲读》等。本文拟通过对“盖”“拘”“演”的注释进行细致辨析,以期对“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做出更加科学合理的释读。

一、“发愤为作”之“盖”

以“其文直、其事核”著称的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对西伯的记载,连续用了两个“盖”字:“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这引起了唐代学者张守节的关注,其“正义”云:“按: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文王著演《易》之功,作《周纪》方赞其美,不敢专定,重《易》故称‘盖’也。”[1]116在张守节看来,司马迁并不敢肯定西伯确曾重卦,所以使用了疑辞“盖”。

在古代汉语中,“盖”常用作疑词,“表示揣测、推断,相当于‘大概’”[2]172。如《礼记集解》:“有子盖既祥而丝屦、组缨。孔颖达疏:‘盖是疑词,传闻未审,故云盖’。 ”[3]182《史记·周本纪》中用“盖”字意味着文王“益《易》”对司马迁而言确是“不敢专定”之事,他不知道西伯“演《周易》”的具体细节和经过。正因“传闻未审”,司马迁将疑词“盖”置于句首,恰恰说明以“实录”著称的司马迁对待史实的严谨性。

司马迁又为何把这些“传闻未审”的事例写进《报任安书》中呢?在郭绍虞先生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中有较为明确的解答:“这里所举各例,总的是说发愤著书之义,至成书的时间地点,其细节未必一一尽符事实。”[4]39此解确一语破的。回到原文,我们不难发现司马迁所举诸事例并未按照历史年代排列,“屈原放逐”比“左丘失明”和“孙子膑脚”皆晚,本应置于二者之后,但作为史学家的司马迁并没有这么做。何以如此呢?究其实,司马迁的初衷并不在于记述史实,而重在向友人倾吐难以压抑、喷薄欲出的愤懑之情。这是司马迁充满怨愤的情感倾诉,是一段泣血的文字。

“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中“发愤之所为作”当是诠释司马迁强烈情感的关钥所在。司马迁因李陵案受牵连,一个精神高贵、内心高洁的知识分子身受宫刑,他生不如死。然而书未成、名未立,他唯有含悲忍耻、负重前行。贤士圣人的坎坷历程,给予他重大的人生启悟。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大抱负,遭受宫刑却毫无怯色,“发愤著书”,终于完成《史记》这部彪炳千古的纪传体通史。因而这段文字是司马迁因切身体悟而倾吐的肺腑之言。正是基于“发奋为作”的情感,司马迁才没有严格按照年代先后来写,而题“盖”于句首信手列举古圣先贤的事迹,以激励自我。

二、“积善累德”之“拘”

据司马迁记载,西伯“演《周易》”的时间是其被拘羑里时。西伯因何被“拘”呢?《史记·周本纪》载:“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西伯有“仁”“敬”“慈”之德,致天下归心,正因其“积善累德”,终被纣王猜忌,被拘羑里,当信而可从。《左传》载:“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5]263在这部较早的历史文献中,亦较为含蓄地暗示了文王的善与德。正因为文王有德,诸侯甘愿跟随他一起坐牢,纣王于是“惧而归之”。因德善被“囚”,又因德善而“归”,可见“德”是文王终其一生的修行。

如果说“崇侯虎谮西伯”之德主要是“日中不暇食以待士”,那么“拘羑里”时文王如何修德呢?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西伯囚拘羑里时的具体情况未作详细记载。相关传闻多来自民间猜测,如西伯被囚禁的七年时间里,纣王曾将西伯长子姬考杀害后做成肉羹给他吃,至今在羑里遗址仍保存有“吐儿冢”等。

但西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确较为可信。据《竹书纪年》载:“文丁杀季历。”[6]11即商王文丁惧怕周人势力日渐强大,为了抑制其发展借故处死了文王之父季历。西伯负杀父之仇,日夜积蓄力量准备进攻商王。但西周毕竟是小邦,欲完成“翦商”的重大战略目标,必须联合各方诸侯。因此西伯对外采取“阴修德行善”的政治方略,对内则重人事、修道德。因而,表面上西伯装疯卖傻,靠摆弄蓍草来消磨时光,事实上在痛苦而漫长的拘禁生活中,西伯从未放弃自己的责任与担当。“拘而演《周易》”不仅志在独善其身,更在于熬炼心系天下、宽待众生的胸怀。他渴盼德法并举的休明之世,期望君王顺应天道而节用裕民。于是他效法伏羲氏观物取象,发奋研习八卦易学,希望能从先民的智慧中获取大治之道,得到指引。

三、“益卦演德”之“演”

从传世文献中,我们不难发现文王与《周易》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周易正义》云:“以此文王所演,故谓之《周易》。”[7]7《淮南子·要略》亦云:“然而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以六爻。”[8]336但有学者认为《周易》中的部分爻辞并非文王所制。如升卦六四“王用亨于岐山”、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等,皆发生在武王时期,文王不可能做出此预言。由此我们可以判断,文王并非《周易》的完成者,他只是《易经》部分内容的草创者。

西伯对《周易》有草创之功,亦即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提到的“演”。西伯“演《周易》”的具体内容有哪些呢?据长沙马王堆帛书本《周易·要》记载,子贡问孔子:“夫子亦信其筮乎?”孔子答:“我观其德义耳。”可见,孔子及其弟子已经注意到了《周易》中的“筮”与“德义”。又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曰:“《乾凿度》云:垂黄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从传世文献看,西伯对《周易》的贡献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为“益卦”,二为“演德”。

首先看“益卦”。西伯囚拘羑里时对先天八卦进行了整理改造,具体来讲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西伯将先天八卦即“伏羲八卦”的方位改造成“文王八卦”即“后天八卦”。“伏羲八卦”的卦象讲究错卦,相对的爻属性相反,其所指代的物象如天与地、风与雷、山与泽、水与火亦阴阳对立。“文王八卦”自《震》卦始,体现出明显的五行思想,讲究木、火、土、金、水的相生关系。二是西伯用蓍草发展出一套新的筮占体系。此前的龟甲占卜,通过烧灼龟甲形成的裂纹来判断吉凶,是一种纯自然的方法。西伯用蓍草筮占,他将五十根蓍草通过一定的法则演算后,得出六(老阴)、七(少阳)、八(少阴)、九(老阳)四种情况之一并转换成卦象,再结合卦爻辞判断吉凶。如《系辞传上》载:“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9]60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老阴(六)、少阳(七)、少阴(八)、老阳(九)必须遵循“老变少不变”原则,即老阴本是阴爻变化成阳爻,老阳本是阳爻变化成阴爻。因此,西伯的筮占加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理性因素,比龟卜更看重人自身的力量。

其次看“演德”。孔颖达云:“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由文王有圣德能作《易象》故也。”[10]2029孔颖达提出的《易象》“演德说”被大多数易学研究者认同,意即文王之所以演《易》,实际上是为了“演德”。西伯囚拘羑里时,通过对天地自然的观察撰写了《易象》,即所谓《易经》的“彖辞”。《易象》把天、地、人看作一个统一的大生命系统,阐述人的生命如何与社会宇宙融合为一体,从而实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个巨大的生命系统充满着勃勃生机,即“易道”,也就是天道、地道和人道的总和。《易象》之“德”,就是要使人在明了天道和地道的同时也明了人道,并且启示人们在行使人道时,要做到天人的和谐。

遗憾的是,原始面貌的《易象》今已遗佚。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姜广辉先生认为:“《易象》的内容可能与今本《周易》大象有某种内在联系。”[11]65今本《周易》大象的解卦部分,借自然之象的容貌、形态比拟人事,如《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等。其“象辞”规范地以“君子以”“先王以”“大人以”和“上以”“后以”作导语,教育子弟效法天地自然之健、弘扬古圣先贤之德。

四、结语

综上所述,阙勋吾先生、朱东润先生等将“演《周易》”释为“推演古代的八卦为六十四卦”存在不妥之处。因为在西伯之前,“重卦”已然形成。如《帝王世纪》云:“庖牺氏作八卦,神农重之为六十四卦,黄帝尧舜引而伸之,分为二易。至夏人因炎帝曰《连山》,殷人因黄帝曰《归藏》。”意即在《周易》之前已经出现《连山》《归藏》两部筮书,而且都是六十四卦。尽管《连山》《归藏》两部筮书已佚,但从近些年考古发掘的“卜甲”中,我们发现了公元前十二世纪的“数字重卦”,而西伯被囚禁羑里是公元前十一世纪殷纣王时代的事情。从上述考论出发,《报任安书》中“盖文王拘而演《周易》”或可解释为:司马迁出于自身遭际的情感宣泄,列举了古代先贤的事例以激励自我。其中西伯虽被拘禁羑里仍积善累德,对殷、商之《易》加以演习,创制《易象》并阐发“卦象”的义理,亦即“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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