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健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恩格斯应马克思的邀请为《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 第一分册〉》所写的书评中曾盛赞“黑格尔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做基础”[1]12。国内学者在引用恩格斯的这一评价时,主要侧重于阐释二者(指黑格尔与马克思)在历史观立场上的泾渭分明。从目前的研究来看,虽然学者们对二者的历史观念①解读颇多,然而,就二者在历史感维度所展现出来的多重差异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如此一来,“历史感”的具体内涵便被巧妙地遮掩了。诚如意大利学者卡洛·安东尼在其代表作《历史主义》中盛赞的那般,“马克思的真正伟大创新是他的具体的历史感”[2]91。笔者认为,黑格尔思维方式呈现出来的“巨大历史感”和马克思思想所展现的“具体的历史感”之间存在本质性差异。本文尝试通过从“自意识”降尘到“克服意识”的具体视阈,以期为历史感②的嬗变过程所体现出来的本质性差异真正的澄清前提、划定界限。
历史感在19世纪的持续在场,可以归因于自意识和克服意识两个层次。自意识层面的贡献得益于黑格尔第一次以一种极具命意的方式把历史思考投注到哲学视阈中去了。正如罗伯特·皮平在其著作中把黑格尔观念论的核心成分划归到自意识层面,也是因为“正是在自意识中,在精神的概念中,意识才首次找到它的转折点”[3]200。即是说,基于自意识的视阈来解读历史感,是因为“精神的第一个状态就是一个没有自由的状态、欲望支配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精神本身是不真实的”[4]36。然而,进一步追问,此般非真实的精神统摄的思维过程,为何使得黑格尔的历史感呈现出一种对历史的封闭的自我认同?这种封闭的自我认同又是如何被破解的?答案是克服意识的视阈在马克思的历史感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马克思为克服意识找到符合现实的地基,进而打破了黑格尔的历史感的封闭状态。马克思独辟蹊径地进入克服意识层面给予其历史感深刻而充分的讨论,把克服的意蕴提拔到一种分析社会现实的工具,在马克思的分析中,克服意识不是简单地把意识的自发性抛之身后,其实指在经受意义上的“痊愈”。我们痊愈或者经受的历史并非简单的过去了和被遗忘了,即是说克服了历史感背后的抽象性,不仅仅停留于对历史的运动的理性解读,同时需要回到历史本身的具体现实中痊愈。
这就给历史感研究提出一个问题,即在对具体现实的关注中追问历史感,首先便要回到对历史本身的理解。Geschichte一词,从名词的词性来看,“联合了Subjektiv和Zielsetzung的两个方面,既指发生的事情,又指发生的事情的Historisch。即,历史既包括发生的事情,也并没有不包括历史的叙述”[5]56。同时“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正当的要求,即对于一种历史,不论它的题材是什么,都应该毫无偏见地陈述事实,不要把它作为工具去达到任何特殊的利益和目的”[5]8。诚然,历史里面有意义的成分首先就是对普遍的关系和联系。只有看到了这个普遍,才能捕捉历史感的深层次意义。
回到最初的阐述,自意识的解读视角之所以能够在历史感的持续在场中占据重要地位,究其根本,是因为辩证法本身意味着自意识活动的展开,即自意识不仅蕴含着对自身的否定,同时它通过与自我意识的联系而保持着自身。可以说,加注了自意识维度的历史感的首要意蕴已然不仅仅在于反思历史研究的方法和本质,而是理性所统摄的意识自身呈现出来的自我认同,进而深化我们对历史感自身底蕴的拿捏。那么,精神的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意识的变革,便成了所有革命性的历史变迁的基础,它们既包含了哲学观点的变化,也包含了我们现实的利益、实践的以及社会经济活动的变化。
伴随着自意识的觉醒,具有自意识的历史感逐渐占据人类历史自身的真理。所谓人类历史自身的真理,即那个以完全的自由、自己决定自己的“思想”。黑格尔的历史感把“理性作为哲学用以考察历史的最主要的工具,并把思维的绝对性纳入对历史的考察上”。黑格尔承认:“精神的最高的东西,它的真理性,在于自己知道自己,完成对它自身的思维,这就是它将要和正在做的事情。”[4]22-23根据黑格尔的理解,世界历史无非就是“自由意识”的进展,这种进展使我们必须在它的必然性中加以认识。诚然,历史感对黑格尔而言,依附于理性在时间中的内在展开。“理性”对历史最初的一瞥,在黑格尔看来,使得观念和热情构成了非理性的经纬线。但实际上,对历史感的剖析并不像一些人对黑格尔所理解的那样,仅仅基于理性发展的时间尺度。当我们说黑格尔的历史观隶属于一种理性主义的时候,我们似乎忽略了非理性的成分在黑格尔的历史感那里对于理性自身来说确是基础性的。最终,黑格尔把对历史感的把握划归为一种时间进程中的逻辑演变,其认为,历史感的发展只不过是一种逻辑推演,即逻辑被置于时间标尺上的转化③。而时间本身的推进与否定的存在相契合,这种否定体现在:黑格尔并不推崇历史感可以和理性并驾齐驱,黑格尔捍卫的始终是理性的优先地位。
不同于黑格尔的历史感的自意识阐释,马克思的历史感虽领受了其中的自意识立场,但另一方面,后者认识到对历史感的考察离不开对物质世界的分析,进而克服了理性的绝对优先性地位。在马克思看来,个别的自意识始终有一个双刃的要求。对自意识立场进行捍卫的同时,付诸实践的因子对自意识的自发性的克服同样不可忽视,这也说明了克服意识本身在马克思的历史感那里意味着对自意识的否定。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了对现存事物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必然灭亡的理解”[6]23。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所体现出来的积极因素,即后者站在现实的领域看到了劳动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把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投放在劳动范围之内来考察,所以马克思盛赞黑格尔对于劳动积极意义的解读④。
然而,历史感中的自由理念,对黑格尔来说其本身却是追求自身目的和精神的唯一目的,这个最后的目的便是世界历史。黑格尔本人并不相信现实世界正像它应是的那样,根据黑格尔自己的观点,历史感所涉及的内容涵盖自由的发展。因为历史感所关涉的是理性的自规定,即概念的自规定。黑格尔把人类的本质诉诸于精神,认为人类只有在剥夺了他自身的有限性、并且委身于纯洁的自我意识时,他才能够取得真理[5]306。那么,用黑格尔的语言来解释,人类历史通达理性的过程,就不应该是意识对其自身的经验,而是自意识对它自身的经验。这样一来,历史主体(精神)才占据着决定性作用,但主体的行动则是微不足道的。
结合相关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在黑格尔那里,主体的行动不是被规避的一个环节,现实是被主体化了,正如人被自然化了一样。现实被消弭于其精神世界主宰的历史实践中,实践的态度对黑格尔来说即发端于思维,而在这一进程中显现出来的仅仅是精神其自身在自意识维度的逻辑建构,最终带来的结果只能是历史感被淹没在绝对精神的统治中。从更深层次来看,马克思正是在扬弃黑格尔的历史感中的神秘成分,最终发现自意识维度所蕴含的否定性因子,为其自身新的视野,即克服意识提供了思想方法的地基。同时,在黑格尔的影响中,马克思借助辩证法的力量逐步分析了克服意识的现实视阈的合理性,即通过社会现实的内在批判之路,形成了自身历史感的框架。
至此,历史感中的自意识与克服意识的双层地基已初露端倪。诚如黑格尔所言:“一部历史如果想要涉历久长的时期,或者包罗整个世界,那么,著史的人必须真正的放弃对于事实的个别描写,他必须用抽象的观念来缩短他的叙述。”[5]5黑格尔践行了他的观点。黑格尔的思维方式所具有的历史感归因于其把自意识投放到对时间和历史的抽象理解之中,这种观念式的解读渗透出来的对历史感自身运动的把握后来被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批判工作的重点。所以,马克思认为黑格尔陷入了幻觉,也是因为后者混淆了具体和思维之间的因果关系,混淆了“现实的人”和”思想的人”的具体规定,抽象地“把实在理解为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综合”[7]42,在马克思那里,对历史感的把握从来都不在意识的云雾中,而是要到克服意识的现实世界中去寻找。
开篇我们已经涉及恩格斯称赞黑格尔的思维方法具有极大的历史感,这个划时代的历史观是新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直接前提。单单由于这种历史观,也就为逻辑方法提供了一个出发点。但是我们接着读下去会发现恩格斯话锋一转,“我感觉越来越有必要把我们同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我们怎样从这一哲学出发又怎样同它脱离,做一个简单而系统的陈述”[8]218。恩格斯认为对黑格尔方法的批判不是一件小事,自始至终能够承担这项批判工作的唯一的一个人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判断依据来源于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开展了这项伟大的工作,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对历史主体的交互性分析使得历史感发生了转向,即历史感的自意识维度被历史主体改变,同时对历史感的克服意识层面也产生影响。诚然,马克思不同于黑格尔的地方在于前者在解释历史感的发展过程时所运用的逻辑方法涵盖了物质基础的现实因子。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和重视使得马克思对待历史的态度出现了基于自意识维度的转向。马克思不是简单地把黑格尔的历史感抛之脑后,而是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即克服意识的高度,重新拓宽了对历史感的理解。
众所周知,19世纪被看作是历史学的世纪。“一切表达形式被阐述为历史性的维度。人们不仅在历史中寻找可以支持、论证其纲领,或者其纲领神圣化合适信息,而且试图以某种方式从历史中提取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2]91在马克思看来,“我们判断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他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1]3确实,思辨的精神方式对马克思来说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马克思超出了思想领域狭隘的领地,并且贯穿着社会现实维度的基本规定性分析⑤。这种分析在对无产阶级的认识上到达顶峰。无产者存在的具体体现,在马克思看来,不仅仅在于自身作为历史主体存在的合理性。无产阶级的经济解放乃是一切政治运动都应该作为手段服从于他的伟大目标。所以马克思从政治批判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从政治解放走向人类解放,其对共产主义的理解,不仅仅是关涉政治问题,也不仅仅是政治解放问题,同时也是历史的、现实的、人的解放问题;人,作为社会财富的创造者,而现在人却被资本统治和占有,人的现实性被占有,这种现实性和对象的关系确是人的现实性的具体证明。在马克思的理解中,“从实在和具体出发,也就是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他是许多规定的综合”[7]41-42。诚然,人的存在的现实性不仅仅在于理性,即是说,人的本质性的存在,在劳动中,在实践中,也在感性活动中。根据马克思的解释,这恰恰确证了黑格尔对历史合理性的逻辑诠释并未摆脱其思想所展现出来的时代局限性。
而理解这种时代局限性最为重要的一个维度便是黑格尔的历史感在对时代境况的回应中,几乎是单枪匹马地把历史拉回了“精神”的阵营。诚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的开篇所言:“每一个哲学属于它的时代,受它的时代的局限性的限制,即它是某一特殊阶段的表现。”[9]32而到了结尾,黑格尔却又返回到了他的起点,意味深长地写道:“这是当前的时代所达到的观点,而这一系列的精神形态就现在说来就算告一段落。至此,这部哲学史也宣告结束。”[10]691即是说,黑格尔是站在“思想与时代”的关系来阐释其绝对精神的历史进程,其把历史中出现的各种“现实”作为时代精神形态进行考察,正是在这种非现实的“现实”考察中黑格尔显露了其历史感背后的时代感诉求;而在另外一处,黑格尔又重申了自己的历史感觉醒:“我希望这部哲学史对于你们意味着一个号召,号召你们去把握那自然的存在于我们之中的时代精神,并且把时代精神从它的自然状态亦即从它的闭塞境况和缺乏生命力中带到光天化日之下,并且每个人从自己的地位出发,把它提到议事的, 光天化日之下。”[10]691就此观之,黑格尔最终是把时代精神和理性都还给了具有“自由”地位的历史本身。
马克思汲取黑格尔历史感的过程也是他自身历史感的克服维度形成的过程⑥。这种吸收一开始体现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写作《博士论文》期间马克思站在鲍威尔的自由意识立场,来审视两种唯物主义传统。虽然在马克思的理解之中,造成哲学的实现的基本矛盾最初是模糊的,但是马克思已然意识到,当我们谈到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在哲学上的差别时,他把握住了矛盾,并把这种矛盾加以客观化。诚然,马克思受限于自身的理论水平,意识到“这种矛盾在现象中取得具体形式,并且给现象打上自己的烙印”[6]50。但不可能在当时的思想背景下完全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阐述这一客观化的根源所在。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的“序言”中清楚地表示:“谈到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关于科学的可靠性和科学对象的真实性的理论见解上的这种差别,体现在这两个人的不同的科学活动和实践中。”[6]75对比黑格尔在《世界史讲演录》中的解说:“我们就是以历史中的这范畴,这么看待人们的各种及不同的活动、事件和命运的。”[4]25不难发现,马克思确是延续着黑格尔的历史感原则,诉诸历史在时间中,发展其现实性的过程。然而,自我意识的立场,在马克思那里隐含着些许不是抽象普遍性的内容。这一内容对克服意识在后来马克思深入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时被释放出来。
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在为克服意识寻找现实基础时与黑格尔最初对劳动的社会化理解是基本吻合的。黑格尔认为:“非洲处于它的那种平静、缺乏冲力的、靠自身无法推动的感性生活中,而且还没有进入历史,除了居民很贫穷的时候被当作奴隶使用,就跟历史没有任何别的关联。”[4]94黑格尔意识到了现代化的实践步伐对历史上各民族的影响,以及逻辑对于自然历史的支撑性作用。这一视阈为马克思后来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提供了理论视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谈道:“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11]53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的工业化进程没有达到马克思晚年在英国所经历的深刻,这也就造成了黑格尔与马克思在时代背景上存在着原则性的悬殊。也就是说,黑格尔理解的历史始终没有脱离“思辨”的囹圄,受限于其所处的社会现实的背景差异,最终造成了现实的人和历史活动相分离。马克思批评黑格尔是因为后者认为自意识的绝对统治就在群众中拥有它所需要的材料,并且首先在思辨哲学中得到它相应的表现。
然而,在马克思的理解之中,我们发现:“历史活动确是群众的事业。”[11]53马克思反复强调黑格尔所讨论的历史感产生的前提是抽象的或绝对的精神。人类的历史变成了抽象的东西的历史,因而对现实的人来说,也就是变成了人类的彼岸精神的历史。“哲学家参与历史只限于他这种回顾既往的意识,因为真正的运动已被绝对精神无意地完成了。”[12]108马克思看出了黑格尔局限在形式上把作为绝对精神的精神变成历史的创造者,批判后者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绝对精神仅仅是现实世界的具体一环。从马克思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其对黑格尔思想的升华体现在前者对历史主体的具体把握中。马克思便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从社会具体问题出发,发现了现实问题得以解决的具体力量和现实方案。
莱茵报时期,物质利益的碰触使马克思第一次产生了对现实社会极具敏锐的洞察力。马克思在对黑格尔法哲学进行批判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历史不过是追求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动”[12]118-119。在马克思看来,历史感的推进需要历史主体实践的力量来推动。而实践力量的推动必然离不开具有实践力量的“现实的人”。因此,马克思写道:“为了实现思想,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12]152对马克思而言,确实至关重要的是要从对历史运动的批判的认识中,即对本身就产生了解放的物质条件的运动的批判的认识中得到科学[13]20。当然,此时的马克思仍未进入到唯物史观的具体视阈中去探讨历史感的历史性依据,但是马克思已然走在克服意识绝对统治地位的道路上,而且,在此般坎坷的道路上,马克思从未动摇过通过克服意识、进而追求人类历史主体在现实中实现解放的自由之路。
不难看出,马克思历史感中的克服层面渗透着自由的意蕴,这一点同样暗含着马克思对黑格尔的隐喻批判。在谈到历史感的存在基础时,马克思认为英国报刊不能用来论证一般的新闻出版自由,因为它是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上的。而在黑格尔那里,“国家的观念的详细发展,属于法律哲学的范畴,法律和道德依照自由的观念是必不可少的。”[5]37-38在马克思看来,一种自由的实现不是基于对另一种自由观念的把握,支撑这种观念的存在的现实的东西才是自由实现的证明。黑格尔则相反,他认为道德和法律必须依照自由的观念。基于国家隶属于绝对精神之内,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黑格尔那里国家本身就是自由的完成。
就国家层面,马克思谈道:“须知革命权是唯一的真正的(历史权利)——是所有现代国家无一例外都以它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唯一权利。”[8]395在马克思看来,历史前提在黑格尔那里被绝对精神所裹挟,呈现出一种无法理解的思辨运动。就马克思而言,对现实革命道路的探讨本身应该体现真实性。黑格尔则不同,他认为国家作为绝对真理的真实性应纳入主客体的统一上,国家作为绝对精神所达到的真实是在思维的境地中实现的,不是以当事人的实际行动作为参考。马克思则相反地认为:“凡是不以当事人的行为本身而以他的思想作为标准的法律,无非是对非法行为的实际认可。”[6]120也就是说,历史感的克服意识的层面在马克思那里首先体现在物质基础领域,毕竟物质力量终究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基于思想层面制定的国家法律,终究还是无法脱离支撑国家法律存在的现实的物质基础。
马克思的优势,相对于黑格尔就国家观念的思辨解读,在于前者把历史感的受众面提拔到后者所忽视的市民社会中,进而在对市民社会的解剖中看到了无产阶级所具有的决定性历史力量。回到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不难发现,他详细地论证了在德国历史进程中,德国革命的真实可能性就在于其政治解放的不可能性。而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再次深化了自己的思想,其认为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他们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失去了独立性的外观,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在马克思看来,意识和意识形态没有某些不取决于人及其社会关系的独立的历史。历史不应当只是抽象的、主观的,而应当是具体的、客观的。马克思在给安年科夫的回信中再一次强调:“蒲鲁东懂得历史是在想象的迷雾中发生并高高超越于时间和空间的。一句话,这是黑格尔的陈词滥调,这不是历史,不是世俗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而是神圣的历史——观念的历史。”[8]410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降格了人的本质地位,仅仅在观念的领域思考人的历史性,这在根本上不过是对黑格尔哲学的剽窃和复制罢了。
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历史哲学只是作为黑格尔逻辑学的补充,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明确表示理性乃是有目的的活动。哲学在黑格尔那里并不考察非本质的规定,而只考察本质的规定;它的要素和内容不是抽象和非现实的东西,而是“现实”的东西。黑格尔谈到现实的道德意识是一种行动着的道德意识,而且正是因为它是行动着的,所以它的道德才有现实性[14]155。同样的,国家在黑格尔那里,是一种化身为绝对精神的思维领域的道身,为了在现实领域寻找其统治地位,最终只是在思维世界中诉求于一种绝对的普遍性。这些在马克思看来都是无法被现实历史所承认的——一种归因于历史本质性层面的现实与思想的极致颠倒状况。而对其进行翻转的力量最终只能依赖于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因素——经济状况和支撑这些经济状况产生的具体历史条件。这也说明了当下我们仍需继续深入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野中,去改变具体的历史状况,而不仅仅停留于对历史现实的意识自为层面的抽象阐述。
笔者认为,马克思承认黑格尔历史感的贡献在于对历史的拿捏过程中把握了自意识的能动性,即便只是在形式上给予肯定,同样为前者的思想研究,赋予历史以属人的社会性质等方面奠定了基础。诚然,哲学的思辨,在黑格尔那里,可以透过历史表面的喧嚣去领悟历史的本质,即黑格尔在发现和把握历史主体的同时,展现了一种独特的、基于缜密逻辑架构历史的方式。遗憾的是,黑格尔终究没能跳脱出对历史主体的外在性反思,即从历史的外部诠释必然性,进而试图为世界历史的合法性进行证明。
不难看出,首先,历史感,在黑格尔那里最初的体现,不是对世界历史作出一些普遍的观察,而是世界历史本身⑦。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的横坐标可以投放到时间的刻度上。历史对黑格尔而言,可以被看作是绝对精神在时间维度中的详细展开,即自意识的自我发展过程。世界历史在总体的划分上,不管是在西方或者是东方,其背后所展现的皆是在自意识中体现着历史规律形成的特殊原则。马克思分享了黑格尔诉诸整体历史的思路,并把后者思想的深刻性稳固地扎根于现实社会之中,同时在自身对于国民经济学的深刻批判中,把自身所构想的无产阶级的历史的合理性延展到未来。
其次,在黑格尔看来,历史的纵坐标离不开人类自意识的活动。但是,黑格尔同时又指出,人类在实现历史的伟大事业中只是活的工具。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应该受到指摘,并不是因为他在理论上断言理性的现实性,而是因为黑格尔忽略了在现实生活中上实践理性,其只是在形式上(外在反思的层面)对于人的能动性给予肯定。马克思强烈的历史感不仅仅体现在对抽象的自意识的挞伐上面,同样是在克服意识的维度,洞察社会历史现实的本质性,此般历史感所渗透出来的社会现实,体现在资本主义社会将在无产阶级拒绝忍受陷入其中的剥削程度的重压而烟消云散。
再次,黑格尔的历史感理论,在其绝对理念所支撑的强大的逻辑架构之中,从自意识的视阈被打开,理性的抽象吞噬了黑格尔的历史概念,使其在自身所处的时代背景下不可能被抽离出来,黑格尔确是对历史做了思想和现实双重思考,正如马克思所称赞的那样,劳动自由问题在历史上的理论地位因为黑格尔的关系被拔高了。然而,黑格尔的思维方式所具有的历史感,在其思辨的思想内核之中,其历史概念的时间向度是在时代中被把握的,自始至终没有跳脱出时代的局限,而造成这种时代局限性的根源在于其脱离了现实的社会历史微观,而诉诸在思辨的纯精神领域寻求历史的宏观解答。
最后,历史感,从自意识到克服意识,经由黑格尔到马克思,表明了其自身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黑格尔的历史感,从自意识的层面被打开,为其思想领域的架构提供了外在性基础;马克思的历史感,依托克服意识的犁头,深入社会历史现实的本质尺度,并对自意识的内在结构进行具体批判。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诉诸绝对精神层面的复归,而马克思在汲取黑格尔自意识思想最富辩证法养分的基础上,用批判的武器,实现了历史感理论从自意识到克服意识的嬗变,把历史的内容还给了历史本身,使得历史感向现实感的具体转化得以可能,同时为其历史观的出场奠定了坚实基础。当然,历史感的嬗变为唯物史观的发展发挥了何种作用,仍是接下来需要关注的焦点。
注释:
① 在学界讨论中,国内学者对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的关注一直未曾停歇,如何中华在其文章《马克思的历史地思与浪漫主义》中明确表示浪漫主义的历史感,在一定意义上促成了马克思的历史地思的运思方式的自觉确立。尤其是德国浪漫派关于历史规律本身的历史等思想启发了马克思。再如吴晓明认为马克思历史理论的核心,是将整个人类历史的本质性把握为生产方式的变动结构,亦即把握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为主轴的社会结构的演化进程。本文基于自意识与克服意识的维度尝试解读马克思历史感的深层意蕴。自意识这一术语由罗伯特·皮平在《黑格尔的观念论——自意识的满足》率先使用。皮平教授认为在黑格尔那里,所有可能的人类经验都有一种自意识,这种自意识区别于黑格尔绝对理念中所关涉的自我意识。皮平谈到自意识不仅仅涉及意识的自为阶段,其更为关注自我意识的自发性。本文所指出的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继承正是基于自我意识的自发性这一维度来展开的。所谓“克服意识”,在皮平看来,意指思考纯粹的变化或者思考在反题自身之内的反题。为避免深陷黑格尔思辨的水潭,皮平使用了“克服意识”这一表述。笔者在这里认为马克思的历史感不同于黑格尔,马克思采取的是一种颠倒的方法,即在承认的基础上的克服。
② 国内学者张盾在《马克思的六个经典问题》一书第三章中谈到了黑格尔的历史感对马克思的影响,其认为黑格尔的基本思路是精神产生自己并发现自己,最后达到对自己的概念式理解,即绝对知识;这一精神的自我发展过程既是历史的过程,也是哲学的内容。在理论起点上,张盾认为黑格尔受到19世纪历史研究风尚的推动,但是黑格尔直接针对的是全部意识哲学的主客体分裂的一般逻辑。张盾基于历史原理的双重维度即隐晦教诲和直白教诲来解读黑格尔的历史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研究视野。不同于张盾的近卢梭式解读,本文着重于黑格尔的自意识视阈来揭开其历史感的神秘面纱。
③ 在这里,我们可以参考安可施密特在其著作《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中提出:如果我们就历史论题只有一种历史解释,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解释。也就是说,黑格尔对历史的逻辑解释其实并未给历史解释寻求何种出路,而仅仅服务于其自身逻辑体系的架构。与此同时,巴特菲尔德在《历史的辉格解释》一书中也谈道:“真正的历史理解与其说是通过使过去从属于现在而达成的不如说是通过过去变成我们现在的或者通过另一个时代的眼睛去看生活来完成的。”不难看出,二者的观点,一方面反驳了黑格尔对历史的绝对的思辨阐释,另一方面也为我们下面论述黑格尔阐释历史所展现的时代局限性进行了引路。
④ 安可施密特在其著作《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一书中认为,多亏了历史解释的增值,才能在历史中获得最大程度的澄清。笔者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肯定背后所隐含着前者认为黑格尔对历史解释的增值一度体现在劳动这一议题上。
⑤ 参见吴晓明教授《黑格尔的哲学遗产》第116-118页。书中明确指出:“被黑格尔置于哲学中的现实概念和现实领域被马克思牢牢把握住了。”书中也详细解说了黑格尔和马克思在关于现实性的决定性分野。
⑥ 巴特菲尔德在《历史的辉格解释》一书中认为:历史学家关注的是相似性,并将相似之处从历史语境中抽离出来并加以强调。拙文所强调的历史感的嬗变,正是基于马克思与黑格尔二人在历史感上呈现的相似性中去寻找历史感嬗变的可能性所在。
⑦ 参见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绪论部分。黑格尔在《法律哲学纲要》第三四一节至第三六〇节,曾对世界历史下过定义,并且对于世界历史自然应分的各主要因素或者时期,给过一个详细的纲要。在此基础上,黑格尔提出观察历史的三种方法,即原始的历史、反省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