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倩男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16〕
1710年英国首部《版权法》颁布,文学赞助人逐渐式微,职业出版商得以蓬勃发展,职业作家得以产生。查尔斯·狄更斯便是一位靠创作连载小说为生的城市职业作家,他曾在演讲中不无欢欣地提到:“文学终于抛弃那些私人赞助人……文学终于摆脱私人奉献的屈辱。”[1]他的小说写作方式与职业作家身份也密切相关,其连载小说总是悬念迭出,吊足读者胃口,以此来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因此他的作品具有大众化的戏剧性特点。
狄更斯在作品中多为穷人呐喊,批评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的弊病,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罪恶。但这种批评与揭露是以维护中产阶级价值观为前提的,体现在作品里,即在情节上设置一些大团圆结局和一些让人难以信服的巧合,在主题上呈现出说教意味及对改良的支持。究其原因,则是受当时的文学市场的影响,如他极力迎合中产阶级读者的品味,认为“小说本身是有价值的商品,以普通读者为对象”[2]67,这里的“普通读者”指的便是中产阶级读者。若把狄更斯的作品置于更为广阔的维多利亚时期文学消费市场来考量,其中产阶级价值观则是一种市场行为。然而,狄更斯对中产阶级价值观并非盲目地认同。在《荒凉山庄》中,狄更斯通过对疾病的书写批评中产阶级对社会责任的逃避,传达了“共同体”的理念,通过塑造新绅士形象,表现了他试图从文化、文学层面改造维多利亚社会的努力。因此,基于文学消费市场探讨狄更斯《荒凉山庄》的中产阶级品味、疾病书写、“共同体”形塑,对研究其中产阶级价值观具有重要意义。
狄更斯出身贫苦,但他并不属于劳工阶层,确切地说,成名后的狄更斯属于中产阶级,其目标读者是规模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19世纪上半叶的英国,随着工业化推进和经济迅猛增长,社会面貌发生巨变,新兴中产阶级成为最富有的阶级。中产阶级价值观,如勤奋自律、敢于冒险、理性务实等也逐渐受到大众的认可和推崇。1832年“改革法案”通过,为中产阶级登上政治舞台提供了法律依据,为阶级流动创造了条件,劳工阶层通过积累财富成为中产阶级。“为了获得与财富相应的社会认可,中产阶级努力向‘绅士’看齐,他们积极投身社会慈善事业,广建社会福利机构,试图建立一种勤勉踏实、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良好公民形象。”[3]
对绅士形象的探讨构成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重要主题,这一时期的绅士概念由原来强调身份内涵的贵族绅士转变为强调道德内涵的维多利亚绅士。“没有任何盾形纹章,但是接受过人文或文雅教育,看起来像绅士一样,拥有自由体面生活必要资金的人,在英格兰通常被称为绅士。”[4]这个时期的绅士与良好教养、美德相关联,衡量良好教养的一个重要标准是能否讲一口标准的英语;谈到教养的问题,有必要提及一段有关狄更斯和安徒生友谊的趣闻。作为文学后辈,安徒生对狄更斯充满了崇敬之情。1857年3月,安徒生在给狄更斯的信中写道:“我专程去拜访你……希望我能够在你的内心占有些许位置。”[5]安徒生在1857年6月初到狄更斯家住了5周,其间,狄更斯对安徒生的非绅士做派非常反感,他觉得安徒生性格敏感,行为怪异,英语讲得不好。狄更斯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远离那些没有绅士做派的人和来自劳工阶层的城市贫民,以确保自己的中产阶级品味不受污染。
在狄更斯的文学世界里,不乏温文尔雅、有教养的绅士,这些绅士形象的塑造说明他对绅士身份的向往和对中产阶级品味的仰慕,其中产阶级品味可以通过他对新绅士形象的塑造管窥一二。在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狄更斯塑造了一位由底层社会逐渐上升到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形象,大卫的成长史即是狄更斯的奋斗史。阅读文学作品是维多利亚时期中产阶级的主要娱乐方式,获得阶级跨越的狄更斯深知财富的重要性,他把目标读者定位为数量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迎合中产阶级读者的阅读品味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狄更斯的作品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是为中产阶级读者量身打造的文学消费品。在形式上,狄更斯在小说中加入插图,按月在杂志上连载。分期连载的形式既考虑到中产阶级的消费能力,又兼顾了他们追求新鲜的文学作品的精神需求,这种分期付款、分期阅读的文学消费形式受到中产阶级读者的热烈欢迎。“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作者、读者和内容基本都只跟6万户左右的家庭有关,他们每年可以花得起1基尼来订阅图书馆会员或负担得起每月1先令去买一本分期出版或者在杂志连载的小说。”[6]分期连载的形式也为狄更斯修改作品提供了绝佳的契机,他可以根据读者的反馈和销量修改创作思路和作品内容,被称为拉伯雷式童话的《匹克威克外传》是根据出版商的订货和与读者的互动写的。在内容上,狄更斯加入了当时备受中产阶级读者欢迎的感伤主义、情节剧、侦探小说等审美元素。《荒凉山庄》的哥特元素、侦探元素和大团圆结局迎合了当时中产阶级读者的口味,给狄更斯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收益。《荒凉山庄》塑造的新绅士形象是无数中产阶级读者理想的载体,其勤奋、忠诚、虔诚等中产阶级价值观迎合了中产阶级读者的品味。狄更斯作品的畅销为他身后留下价值93000英镑的产业。文学评论家詹姆斯·布朗一针见血地指出,狄更斯具有敏锐的市场意识,他的作品善于使用隐喻,把社会视为“一个巨大的市场”[2]23。
在维多利亚时期,伦敦是最先进的工业文明之都和欧洲最富裕的城市,但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肮脏不堪的内里。当时的基本生活服务设施跟不上城市快速发展的步伐,引发了大范围传染病的传播,贫民窟更是如同瘟疫般的存在。“如果说《荒凉山庄》表现了一个病态的社会,那么社会弊病的集中点就是贫民窟。”[7]12小说中的托姆独院是贫民窟的缩影,“正如穷人身上长虱子那样,这些破房子也住满了倒霉的家伙,他们从那些石头墙和木板墙的裂口爬进爬出;三五成群地在透风漏雨的地方缩成一团睡觉;他们来来去去,不仅染上了而且也传播了流行病,到处撒下罪恶的种子。”[7]292来自托姆独院的贫民被视为瘟疫。乔自出生起就不断受到警察的驱赶,“上头就指示不许他在街上呆着,要他往前走。”[7]355本应帮助穷人的政府,反而通过代表国家机器的警察对他进行迫害。在世界文明之都伦敦,乔竟然找不到安身之处,对此,伍德科特感叹到:“在这个文明世界的大城市里,安插他这样一个人竟比安插一条丧家狗还要困难。”[7]834
有权阶级在驱赶城市贫民的同时,选择了逃离的策略。为了摆脱脏乱差的城市环境和城市贫民的精神污染,富足的中产阶级开始逃离城市,从空间和精神层面上摆脱污浊的城市环境和城市贫民的不良影响,郊区住宅由此兴起。评论家拉若·贝克·维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阶级、文化和郊区焦虑》一书中讨论了维多利亚时期郊区住宅的流行和阶级矛盾。当时的爱尔兰作家勒·法诺对上述情形做了如下描述:“有钱的、有地位的、受过教育的、宗教界的人们都通过铁路、蒸汽船逃出了伦敦或者说伦敦的贫民窟,他们逃到了美丽的郊区,住在青山绿水间,没有放荡、酗酒或罪恶,却有树荫遮阳,有香草红花可闻。他们把那些穷人、劳工阶层留下来,让他们在污秽、痛苦、罪恶中自生自灭。”[8]逃离贫民窟的富足人士享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如小说中小律师格皮初次向埃斯特求婚时,特意提到自己的住所“空气清新”,是“非常有益健康的郊区”[7]164。
对城市贫民的驱赶和郊区住宅的兴起反映了中产阶级对社会问题和环境问题的逃避态度,隐含着狄更斯对中产阶级价值观的批评。但事实上,无论“有钱的、有地位的、受过教育的、宗教界的人们”如何逃离,都无法摆脱污秽和疾病的影响。正如评论家维兰指出的那样,“郊区住宅只是中产阶级的乌托邦幻象,他们无法与下等阶层完全隔离。”[9]这在《荒凉山庄》里得到了印证。遮蔽伦敦上空的浓雾同样吞没了象征统治阶级权力的大法官庭,浓雾的中心是大法官庭的大法官。法庭和浓雾紧密交织的景象暗示了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受当时“疠气致病说”的影响,狄更斯对浓雾、雾霾给予了特殊的关注。Miasma(疠气)一词源于希腊语,有污秽、污染之意。在维多利亚人看来,排放到泰晤士河的生活废物和腐烂的动植物尸体等污物会产生“疠气”,[10]疠气是造成传染病的一个重要来源。[11]疾病往往与贫困、肮脏的生活环境联系在一起,“污浊的空气不仅意味着被严重污染的环境,也暗示了从底层传播到上流社会的瘟疫。”[3]在《荒凉山庄》中,托姆独院“臭气熏天、垃圾遍地”[7]415,是传染病的温床,来自托姆独院的传染病同样会传染给来自中产阶级或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们。
在小说中间部分,善良无辜的埃斯特在护理无家可归的乔时不幸感染了天花,但乔之所以感染天花,是因为感激尼姆生前的照顾去了趟墓地造成的。对尼姆的去世,小说做了如下描述:“这个‘亲爱的兄弟’被抬到一个四面都被围起来的墓地里去,那个地方瘟疫流行,污秽不堪,把恶疾传染给我们那些尚未与世长辞的亲爱的兄弟姐妹。”[7]200这里,“兄弟姐妹”的称呼引人深思,暗示人类一家亲的理念,各个阶层的人,不分贵贱、贫富和性别,是一个共同体。夺走尼姆生命的疾病,如同“复仇的魔鬼”[7]201,也会以同样的形式威胁人类的生命。因此,来自托姆独院的乔并不孤独,而是与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在乔的病床前,贾迪斯和伍德科特“常常思索命运之神是多么令人难以捉摸,因为他把这个不幸的流浪儿同许多社会地位不同的人拉在一起”[7]848。来自社会底层的乔与上流社会的绅士贾迪斯、中产阶级的伍德科特均有关联,这种关联进一步体现在德洛克夫人的死亡之中。作为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德洛克夫人死亡时裹着烧砖人妻子的衣服,躺在伦敦城的乱坟岗。这一意象清楚地表明“表面上自治的、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的必然联系……社会是一个有机关联的整体”[2]57。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传染病把分别处于三个阶级的一家三口,即尼姆这个潦倒的父亲、德洛克夫人这一不负责任的母亲和幸运的中产阶级女儿埃斯特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个人悲剧、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的奇妙巧合。巧合是狄更斯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蕴含着狄更斯“社会有机整体论”的观点:人类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个体与个体之间处于相互关联的网络关系中,有着共同的命运。
狄更斯塑造了一个兼具专业训练和社会责任感的新绅士形象——阿伦·伍德科特。伍德科特不同于英国传统意义上的绅士,他既没有显赫的身世,又没有殷实的家产和体面的阶级地位,他是新兴的中产阶级代表。小说不少篇幅是有关伍德科特人品的描述,他不以善小而不为,不在乎薪酬,冒着被流行病传染的风险,长期与社会底层的人接触。他对孤儿乔的关怀令人动容,在乔咽气之前,他满足了乔“让我抓住您的手”的愿望。狄更斯对伍德科特这一形象的塑造,体现了狄更斯把绅士的塑造作为文化目标以期改造社会的良苦用心。
在狄更斯早期的小说中,他往往把解决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问题的希望寄托在慈善家身上。但在《荒凉山庄》中,慈善家成为虚伪的代名词,是狄更斯着力批评的对象。狄更斯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群热衷于慈善事业的伪慈善家,如帕迪戈尔夫妇、杰利比太太和威斯克小姐。杰利比太太忙于非洲事务,疏于家务,无暇照顾孩子,家里混乱不堪,孩子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从杰利比太太对待孩子的粗暴态度,很难将爱与她联系起来,更不要说博爱了。她却大肆鼓吹博爱,发表慈善宣言。慈善事业是人们通过救济、援助或者捐赠等手段自愿奉献爱心、从事扶弱济贫的一种社会事业,目的在于增加人类之间的爱并扩大人类的福利。然而,小说中的慈善话语毋宁说是对“中产阶级贪得无厌品质的戏仿”[12]。小说中充满了形式各异的“慈善活动”和“慈善话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慈善家从来不用自己的钱济贫扶弱,且捐赠对象始终处于缺席状态。这种“吃人的慈善主义”,也不过是维持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之一。
狄更斯小说中慈善家形象的改变和他对新中产阶级形象的塑造与狄更斯个人生活的不幸及他对社会制度的失望有一定的关系,但也是狄更斯的文学市场创作策略使然。狄更斯对伪善的批判,在当时是大快人心之举,为他赢得了广泛的中产阶级读者群,同时也迎合了大众心理和市场需求。新兴的中产阶级对当时的特权阶级、官僚、法律制度和伪善深恶痛绝,狄更斯对种种社会罪恶的批判迎合了中产阶级的心理需求。小说题目中的“山庄”指的是水晶宫和下议院,狄更斯用“荒凉”二字对之加以限定,实质上是对“水晶宫的戏仿”[13]。在小说中,他对掌控政府部门的布都尔、库都尔、杜都尔、富都尔等贵族的批评和对大法官庭的批判深得人心,他的作品也因而在中产阶级群体中深受欢迎。
狄更斯深谙当时的文学消费市场,他清楚地意识到,只有取悦中产阶级读者群,才能在文学市场立于不败之地。狄更斯曾告诫自己的助理编辑:“不要保留任何冒犯中产阶级读者的内容。”[14]狄更斯高度重视小说的发行量,甚至为了增加发行量而改变自己的创作初衷。如《马丁·朱述尔维特》的前几章连载时,销量不佳,为了契合中产阶级群体比较青睐的旅美题材模式,狄更斯快速改变创作思路,将男主人公小马丁打发到北美洲。本着“诗性正义”的原则,小说中的善良人理应受到嘉奖,《荒凉山庄》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尾,埃斯特和伍德科特最终成婚。这种大团圆的圆满结局与“中产阶级读者大众的期待和需要直接相关”,“中产阶级读者大众希望看到主人公(按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来界定)的美德得到奖赏和赞美,并通过爱情、婚姻和大团圆结局而取得合法地位。”[2]67
狄更斯对中产阶级价值观的认同和批判体现了他作为社会批评者与受人欢迎的作家之间的冲突。一方面,他在小说中谴责了社会罪恶,另一方面,他也敏锐地意识到文学作品的商品属性和作家在文学市场的地位。这种张力也许能用如下悖论来描述:只有能赚钱的《荒凉山庄》,才能多多少少成为批评社会罪恶的《荒凉山庄》。如果从艺术和销量的双重角度来衡量小说的成败,《荒凉山庄》无疑是成功的。小说从1852年出版到狄更斯去世的18年间,销售了75万册,而《荒凉山庄》的艺术价值更是受到历代学者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