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霞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旅游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5〕
中国是茶的故乡,璀璨夺目的中国茶文化里包含着优雅浪漫的美学价值,这是任何无偏见人士的共识,但在辉煌了1200来年之后,中英鸦片战争以古老帝国的失败为标志,“关于茶的美学”迅速从中国社会中衰落、淡出。1857—1920年在世、曾在南方产茶省份生活过的满族人震钧著有记述北京风土掌故的杂记《天咫偶闻》,其中竟有“京师士夫无知茶者”的惊人记录[1]。一个多世纪以后,随着经济发展,中国经济汇入世界经济的发展洪流当中,虽然中国文化在此期间受到来自西方文化的强大冲击,但极度衰弱的中国茶也开始慢慢恢复了生机。进入当今时代,人们工作节奏、生活节奏极大加快的同时,节假日时间又比过去有了很大的增加,各种生活电器、智能手机的普及为人们进一步减少了家务劳动时间,降低了家务劳动的强度,飞机、高铁和家用轿车使得国内旅游以至国际旅游成为随时可以发生的简单活动,某种意义上说,社会似乎进入了“休闲的时代”,那么,从农业时代迅速掠过工业时代,又几乎与世界同步跨入后工业时代的中国,该如何在现代社会中复兴“茶生活美学”呢?
生活美学是近年来的一个热门话题,其范畴几乎被扩展到生活的所有方面,2021年,河南牧业经济学院也首次开设了“生活美学”课程,笔者于第二学期时担任其中一部分的教学任务,结合此前在“茶艺”和“茶文化”课程中的长期教学心得,对生活美学尤其是日常茶饮中所展现的生活美学做了一些探究与实践。
作为一门学科的美学原本是一个纯粹西方式的概念,长时期内属于思辨哲学的范畴,我国在20世纪初年将其引入,于今不过百年。2000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对“美的本质”的追问,以及他之前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对美的规律性的探索,已经开启了将“美的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的历史,但“美学”这个名词的出现却并没有那么早。现代美学的出现源于17、18世纪的德国数学家、哲学家莱布尼茨,他认为人的感性认识中反映着世界的和谐与秩序,当这种认识达到完满的境界时,就是美的映射。继承了莱布尼茨唯理主义哲学的德国人亚历山大·戈特利布·鲍姆加登把有史以来人类对于美与感性的探究聚拢成为一门系统化的新科学,并于1750年从古希腊文演变创造出德文“sthetik(埃斯特惕克)”一词来命名这门新科学,本意要表达的是“感性学”,但这一词汇却逐渐被人们接受、沿用并重新定义成了“美学”。
“生活美学”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概念,笔者认为,它只是借用了“美学”的用语,意在提倡用心过生活,用心体会凡常生活之美,期望人们对待生活中细小、平常的事物,不苟且,不凑合,一切以美的追求为指针,符合实用的功能要求,抛弃做作与浮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简洁明了又富有韵味,令别人也令自己舒服、愉悦。因此严格地说,“生活美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学”,我们理解“生活美学”这个概念,不宜硬性把它拔高到“美学”的视角将其解读为“美学对生活的俯就”,而更适宜于站在“生活”的角度“仰望星空”,将之视为“生活的审美化”。毫无疑问,人类生活是需要美的,人类的天性是渴望欣赏美的,提升对美的感知能力、培养自己的美感是人生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雕塑大师罗丹有一句广被传颂的名言,叫作“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说明美在大千世界中是无所不在的,逐步培养出正确的审美态度并使之发展成为一种审美心胸,将之弥散到整个人生的过程当中,使我们原本平凡的人生一跃而成为审美的人生,是一种十分积极的人生态度。如果能用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的方方面面和各种细节,即使对于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也会敏锐地发现其中所蕴含的充沛的美。缺乏审美能力的人生是无趣的,甚至可以说是悲惨的,因为它缺乏光明与真正的快乐,作家、画家木心说得直截了当:“没有审美能力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
中国社会虽然缺乏“美学”的学科历史,但并不等于没有美学思想,而且,中国不同于西方的独特美学思想从未脱离过生活的母体,可以说,这是真正的“生活的美学”。古代中国的文化奠基者们很早便看到生命的无常是人类的力量所无法左右的,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导向虚无的人生态度,也没有因此发展出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而是积极地采取了务实的做法,以享受“生也有涯”的俗世生活时光。中国人把聪明才智大量运用于生活细节的锻造,创造出令西方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生活艺术品——放风筝、踢毽子、变戏法、打锣鼓、舞狮子、吹唢呐、吹笛子、看戏、哼京调、登山、品泉、摆盆景、看赛龙舟、养鸟、放鹰、喂鸽子、赏花、抚琴、吟诗、下棋、练书法、玩石、玩玉、玩瓷器、打坐、站桩、打太极、练深呼吸,猜拳、嚼蟹、嗑瓜子、咀嚼鸡鸭肾肝、烹制各种稀奇古怪的食材饱口福、快朵颐,等等,而这些所谓的生活艺术,无一不蕴含着令人愉悦的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在中国很早就有“八种雅事”的称誉,这是文人们所钟爱的八种生活艺术,宋明时期,文人们将品茗(点茶)、焚香、挂画、插花提列出来,称为“生活四艺”,因其不在“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内,又不合于“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正统理念,故而常常被文人们自嘲为“四般闲事”,但无论哪般“闲事”哪般“雅事”,对美的追求都是必不可少的首要目标,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初级的“生活小道”;能从这种状态中体悟出人生的真谛,那便达到了精神的升华,有才华的人把这种升华用韵律、文字、图画表现出来,便是艺术;而在中国人看来,美的至高境界是“自然”,庄子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试问,我们哪一个人的生活须臾离得了“天地自然”呢?
茶自唐以来就被中国知识分子选中作为践行生活小道与体悟人生大道的极好载体,这是茶之幸,更是中国人之幸。唐以前的数千年间,茶几乎完全拘囿于药用或食材的樊笼,到了唐朝建立,北方的京城长安与东都洛阳,以及长江流域的四川、湖南、湖北、浙江、福建等产茶地区,饮茶已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风尚,当时,同属叶茶类的粗茶和散茶,以及末茶与饼茶等不同时代先后兴盛的成品茶形态均已俱存。具体饮用方法上,有人通过斫开、煎熬、烤炙、捣碎的简单方法,把茶饼随便整治后置放于瓶缶之中,用热水自上浇下便饮用起半生不熟的茶汤,时人谓之“痷茶”——“痷”,有明显的“病”的意思在里面;也有人在茶里添加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物,煮开后任它一再沸腾,有时还会舀起汤来扬一扬,有时又会把煮出来的茶沫撇出丢弃,《广雅》上说,这种做法叫作“芼(mào)”;但在讲究极致精美的“茶圣”陆羽看来,这些方式弄出来的茶汤无异于“沟渠间弃水”,却都为大众所追捧,令其痛心疾首。[2]10陆羽深刻感悟到茶饮对于体会生命与自然真相的伟大意义,敏锐洞见沉沦已久的茶饮之美,终结了茶饮史上混沌与纯粹物化的状态,将饮茶提升至审美的层次,构筑起崭新的“茶世界观”。随着陆羽《茶经》的横空出世,茶饮生活的“规则之美”与“创造之美”同时喷薄而出:茶的名称,从荼、槚、蔎、茗、荈等五种以上的叫法,统一为“茶”,简化、美观、朗朗上口,后世甚至诗意地解读其造字之意为“人在草木间”;生长茶树的土地,被明确烂石为上,栎壤为中,黄土为下;茶树,野生的为上,园艺种植的为次;茶树生长的位置,最理想的是阳崖阴林,阴山坡谷里的茶树不堪采掇;采茶的时间是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而且天阴有雨不采,晴日有云不采,天晴日好的日子里,还要在凌晨露水尚在的时刻采摘;茶叶,紫色的上、绿色的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采之后,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以成茶饼;采制茶的工具,共15样;煮茶、品饮的器具共24种,不用时以“都篮”收纳贮藏,茶器的形制、规格、功用均被严格确定,虽然不同情况下可以省略其中一些茶器,比如“若松间石上可坐”,用于收聚陈列其他茶器的“具列”可以不要,若是“瞰泉临涧”时饮茶,则水方、涤方以及漉水囊都可以不要,但一个有身份地位、讲究的喝茶者在城邑里品饮时,哪怕是接炉灰的“灰承”、夹炭的“火筴”、放剩茶渣的“滓方”、擦拭残水的“巾”等都不可忽略,在陆羽看来,“茶之美”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二十四器阙一,则茶废矣”[2]5-14。“废”,并不是说煎不出茶汤,也不是说煎出的茶汤完全不能够饮用,而是说如果茶器不全的话,既不会煎出美妙的茶汤,更不会有从容优雅的煎茶过程,换句话说,就是背离了茶饮美学的规则,以及通过煎茶吃茶体悟生活之美的“初心”。陆羽决然摒弃了“痷茶”和“芼茶”的做法,而对当时流行于僧道与文人之间的煮茶、煎茶方式加以改造和完善,详尽说明如何炙烤茶饼,如何研碾茶末,什么样的火好,什么样的水适宜煮茶,水有三沸以及三沸时各自的样貌,水三沸时分别如何利用来煮茶,如何看待、培育汤花即茶的沫饽,如何饮啜方能领略“啜苦咽甘”的茶性等等。陆羽著《茶经》之功,惊天地而泣鬼神,普通生活当中的一碗茶汤里所蕴含的丰富的自然之美、功用之美、形态之美、规范之美、程式之美、秩序之美、创造之美、文化之美、精神之美沁人心脾,通过《茶经》的迅速流传,使得崇尚参禅问道的大唐盛世立刻领悟到了这博大绝伦的“茶饮美学”,中国茶饮的基本规则与美学标准在经陆羽厘定了大方向之后,从未脱离过这个轨道。
茶饮的技艺之美在宋代达至顶峰。书法家、文学家蔡襄在做福建转运使负责监造北苑贡茶时,敏锐地发现了五代以来北苑所在地建安茶农中流行的“斗试茶俗”所蕴含的极大美感,他在自著并亲笔工整誊写的《茶录》里记载了这一卓越见地,使得点茶斗茶之风随着天下争求的蔡氏小楷一起传遍了整个国家,上至朝堂,下到市井,中及文人墨客各色人等,南北两宋皆以斗茶为世间最佳的娱乐方式。另一位著名的北宋人物范仲淹,一向以清正廉洁著称,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传诵千古,但他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却是宋代最早赞扬斗茶的著名诗篇;苏东坡一生写了大量妙语连珠的茶诗和斗茶诗,野史中还曾津津乐道他与蔡襄、王安石斗茶的故事,不难理解,唯有点茶、斗茶所展现出的极致与浪漫的美,才会激发范仲淹、苏东坡等人诗客本性的勃发。到了宋徽宗赵佶,北宋的这位亡国之君,也是历史上唯一著有茶书的皇帝,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文人和浪漫艺术家,他建立了皇家画院亲任“院长”兼“首席画家”,所创富贵花鸟画自成“院体”,画的技巧被近代西方研究者称为“魔术般的写实主义”,创造出书法史上独一无二、锋芒毕露、颠覆文化传统的“瘦金体”,亦将千古茶饮之美推到了极致浪漫的巅峰。明初,太祖朱元璋诏令废除向朝廷贡奉“龙团凤饼”的旧制,宫廷内外、全国上下均采用“散茶”的饮用方式,此举真实用意论者寥寥,世人大多附和《太祖高皇帝实录》中“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芽茶以进”的说法,但中国人对茶叶之美的创造热情,于此发力,此后,中国茶从绿茶一枝独秀,迅速发展成包括绿茶、白茶、黄茶、红茶、乌龙茶(又称青茶)和黑茶六大茶类在内的庞大家族。清代茶制、茶器与饮茶风尚基本沿袭了明代,作为从边境入关统治全国的少数民族,清初统治者被发达的汉文明所深深吸引,中国民间大量流传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清室皇帝与茶的动听故事,大都与皇帝南下巡幸游历而沾染上了晚明江南文人士子爱茶的遗风有关,乾隆于此尤甚,他在无锡惠山邂逅“竹炉山房”之后念念难忘,以至于回到北方之后在皇宫内院和行宫里建造了三处同名的“茶舍”,且“到处竹炉仿惠山”“竹炉肖以卅年余,处处山房率置诸”[3]039。
笔者认为,要在现代中国新的社会条件下复兴茶生活美学,应该把握两点:一是农业时代的茶生活美学值得借鉴但不可泥守;二是于当今社会的日常生活之中创造出符合时代特点的新的“茶生活美学”。
让·雅克·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4]4,把这句话用在今天国人与茶的关系上,那可以说,如果我们不能从各种历史的或者人为的枷锁中解脱出来,那么今天我们的茶,离所谓的“生活美学”只会越行越远。中国茶饮从唐的煎煮,到宋的点试,再到明以后直到今天的瀹泡,茶叶形态与饮用方式均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间,日本继承了宋朝将绿茶末击拂成茶汤的技艺,英国人则独独钟情于水煮或冲泡红碎茶的喝法,但在中国,茶饮显现出的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庞杂格局,原来的六大茶类被具化成无数的小品种,虽然都是瀹泡,但冲制的过程加入了生动有趣甚至演绎过头的种种细节。农业时代的美学本身就是生活的美学,优雅从容的士大夫们是很懂得往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添加各种佐餐的调料的。很懂生活的现代文学家周作人也这样写过自己对“茶饮生活美学”的感想,他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的尘梦”,一句话中几乎包含了茶饮生活美学从物质到精神的所有要素。然而社会的演变使得今天的生活节奏已经快到与我们的祖先天壤之别,各种新的生活器具尤其是生活电器的应用也令古人瞠目结舌,新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应该如何对待古老的茶生活美学?我们可以从茶生活美学的几个方面逐一回答这个问题:
首先,识茶。识茶是中国式茶饮生活美学最重要的方面,不识茶,饮茶便无从谈起,但今天所谓的“后工业时代”,其实最重要的主线还是“商业”,出于商业目的的考量,众多讲茶的人都把识茶搞得神乎其神,以至于很多人家里放着不少茶却不敢去拆封尝试,生怕一步不慎“着了什么道儿”。其实识茶无他,唯有一途:多喝,多品。《文心雕龙》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学习识茶需要兼听则明,要重视自己的“官感”,决不能心浮气躁,只知道跟流行、受他人鼓动或者被媒体潮流裹挟。宋徽宗贵为皇帝,富有四海,天下万物尽可以追逐“顶级名牌”,但他对物质的认识却很清醒,他在《大观茶论》中写道:“茶之美恶,在于制造之工拙而已,岂冈地之虚名所能增减哉”?且“焙人之茶,固有前优而后劣者,昔负而今胜者,是亦园地之不常也”,他还坚决制止了当时在茶里添加名贵香料龙脑和麝香的流俗[2]127。学会识茶之前,当然也需要知晓有关茶的一些基础知识。全世界的茶共有六大类,绿、白、红、黄、黑,再加上青茶即乌龙茶,统统是明以后的中国人创制发明的,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们受英国影响,主要喝的是红茶,而且常常需要加上牛奶、糖、各色香料或者其他助饮物而成“调饮茶”,传统的日本“抹茶道”只喝绿茶,是用他们从中国宋朝学来的“点茶法”,将打成细末的绿茶冲沸击打,其他茶类主要的消费市场只是在中国及海外华人社会。此外,茶性分寒温:绿、白、黄茶,生普,轻发酵的乌龙茶较寒;黑茶、红茶性温;中发酵的乌龙茶则处于非寒非温的中性。人的体质也有热性与寒性之分,身体的状况时时又会发生变化,古代中国人还早就发现,天气的基本状况每五天就会有微妙的不同,于是把五天命名为“一候”,三候组成“一气(即节气)”,六个节气构成“一季”,四季即为“一年”[5],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天候之变、物候之变、人体状况之变,如果我们用心体会这些因素的话,自然就会想到:一年四季、一天当中,天地宇宙在变,人体状况在变,那么我们对应喝的茶是不是也应该有所不同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或者权威的答案提供过来,就万事大吉无须自己来操心了,万物既有其基本的规律可循,又在时刻不停地变化,这种变化是需要我们高度警觉,时刻处在“觉知”的状态当中的,而一旦我们将身心融汇其中,一切其实就又简单易行了。请让我们自己时刻清醒,时刻处于觉知的状态吧,只要我们处处留心,对生活之美的感悟就会时时油然升起于我们的心中,大胆地去尝试,我们的生活中才会有茶的美学!或许有人会说,我囊中羞涩,哪里买得起好茶来品?如果你还记得《论语》当中孔子说过,“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的话,大可以先把这个疑问放下,只喝自己能够买得起的茶,而当你用心买茶、用心喝茶达到一定的量值之后,你一定会说,“啊,原来好茶真的不等于贵茶”。周作人一生喝茶无数,也不乏各界朋友及倾慕者赠送的名茶、贵茶,但他认为最好喝的,还是家乡绍兴所产那并不怎么有名的所谓“本山茶”。识茶之余,还有茶的喝法问题。以喜茶为代表的所谓“奶茶”,受到年轻一代的追捧,但那完全不是中国茶的喝法,也与我们讲的茶生活美学无关。中国茶过分固守单一茶品的陈规,也无益于茶生活美学在现代社会的复兴。据说英国女王因为自己的口味,在红茶里添加白茶;笔者反其道而行之,在白茶中添加少许红茶,结果茶的滋味愈发丰富可口。又如蒋勋老师提到他在喝大吉岭红茶时加上一片薄荷,笔者同样尝试在大部分茶中加入适量的薄荷,尤其在炎热的夏季,那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同时又不损害茶的“真香”。因此说,适合我们的,就是最好的,追逐徒有虚名的“名茶”,津津乐道所谓“牛肉”“马肉”“龙肉”“虎肉”“心头肉”,固守某个山头某棵树,才真是“着了商人的道”了。
其次,知水。从茶叶变成茶水,水和茶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系呢?明人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里谈了自己的体会,他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张大复这个说法在茶史上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凡自视善于品茶者,无不要求自己首先懂得品水。陆羽之后不远的唐人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曾记述陆羽评水——“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者”,此语不见于《茶经》,但显然是符合事实的,如果我们有机会在茶产地品饮当地的茶,也一定会有感于这一认识的精当,原因在于水土的相互熨帖,而茶一旦离开了产茶之地,用水的好坏就显出极大的差别,使用不同的水烹出的茶汤天地悬隔。《茶经》中陆羽论水,只有极简单的几句:“山水上,江水次之,井水下”,而“山水,乳泉、池漫流者上,江水取其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但欧阳修认为,“其言虽简,而于论水尽矣”[2]98。喜好排名的国人,自古就为水排出了种种座次,“天下第一水”“天下第二泉”“二十种好水”等名头竞相而出,浑不论天下之水谁能尝尽,谁有资格为天下之水排名呢?何况即便是美的感觉,也决不能依靠权威的答案,而必须求之于个人全部身心的觉知。经过了工业化的“洗礼”之后,我们所处的环境已经与纯净的古代社会大不一样了,即使是被古人称为“天泉”的雪水和雨水,也早已不敢放心饮用,今天的人最重要的不是去追求纯出于自然的所谓“名水”,而是知晓水性,知道自来水一定是会有消毒剂的,纯净水和矿泉水也都有各自的缺陷,一定要有觉知力,有意识地觉察到你喝的水、泡茶用的水是什么特点,而不能一股脑地将之归类为“水”而已。今天的所谓“爱茶者”,往往一听“某某山泉”“某某矿泉水”的品名便以为定是天下好水,全不顾其产地是江河湖泊,也不管其进入饮茶者口中之前在塑料桶中留置了多久,与“美”的距离真是难以言说了。其实学会使用一些稍微麻烦但成本低廉的“养水”方法,是比四处购买高价的所谓“好水”有价值的多,生活当中能够“不厌其烦”,恐怕正是生活美学的本意所在吧!
其三,选器。笼统来说,中国茶器经历了唐碗、宋盏、明壶、清盖碗的发展演变阶段。中国文化向来注重“器”对“成事”的作用,倘若陆羽只是泛泛地讲茶之功效和煎茶炙茶之法,不设计、制作美妙的二十四样茶器予以展示推广,甚至不加上一个都篮(都统笼)以盛装散落的茶器,饮茶的美感、乐趣恐怕仍不足以吸引当时的人们。日本民艺理论家柳宗悦指出了茶与茶器之间的微妙关系,即“本来只是为了饮茶而挑选器物,反而成了器之美诱使人们起了饮茶之心;虽说是茶召唤了器,器则更深一层地召唤了茶。”[6]世界上爱好饮茶的国家无一不重视美好茶器的开发与使用,所不同的只是民族的偏好和特点而已。明代以后中国的泡茶法使用条索状的散茶,所以明人改用茶壶容茶,沸水冲泡,再注入茶钟或茶杯品饮,壶杯搭配,沿用至今,明茶器以小为美,所谓“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掾,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遂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7]355。冯可宾《岕茶笺》里说得直白:“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阁”[2]454。倒是,喝茶是需要浅啜细品其滋味的,杯子大了,老是喝不完,怎能够细品呢?其实今天,快客杯、飘逸杯、甚至养生壶,各种材质各色式样的精美茶壶、盖碗等可供我们选择的茶器不胜枚举,完全不必拘泥于古代的陈规,也没有必要对古时的茶礼茶仪顶礼膜拜亦步亦趋,简单、方便,能够符合中国茶细品滋味的基本功能要求,就是今天“茶生活美学”的前提。台湾建筑学者汉宝德在《美,从茶杯开始》这本书里说的好:“如果你选一个很美的茶杯,就是在美化人生的途径上,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8]。
以上三项总体侧重于“形下之器”,但这并不是中国茶饮生活美学的全部,中国茶之美还在于它讲究“道”,讲究“境”,而培境则须“雅”。古代中国知识分子乃至皇家、贵族对饮茶环境的认知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即无限制地贴近自然。苏东坡有一首诗叫《汲江煎茶》,描述了他三更半夜独自跑到江边,用“大瓮贮月、小杓分江”自煮自饮的有趣故事。《茶经》里出现的饮茶环境有“松间石上、瞰泉临涧、城邑之中、王公之门”等。到宋、元、明、清时期,文人们更加向往在自然山水中的茶事活动,明代文人发展出独立的备茶空间——傍山而立的茶寮,这是明代茶画中典型的品茶环境,当时著名的文人画家沈周、文征明、仇英、唐寅等人都有多幅显示茶寮的“饮茶煮茶图”名画传世。今天社会城市化的程度已经不允许我们如此讲究了,但尽可能地寻找或者营造“凉台、静室、明窗、曲江、僧寮、道院、松风、竹月、晏坐、行吟、清谈、把卷”等理想的饮茶环境也是必要的,即使不行,也需要避免“荤肴杂陈”“壁间案头多恶趣”等[2]222公认的饮茶禁忌。同时还请记住,饮茶环境的“美”与“雅”,也决不是放上几个“博古架”,在博古架上摆满各种“名贵”的茶器就建造起来了的,真正的美,在于内心对和谐的深刻感知。
以生活美学为指针的品茶,与把茶当作润滑剂式的“滥俗”式饮茶,出发点就是迥异的,因此如何选择一起品茶的人,标准自然也完全不同。在古代中国,茶与有文化的人、文雅的人及修行求道的人、有真正修养的人、出离俗务的人常常是分不开的,唐元稹所作从一字到七字的“宝塔体”茶诗中,明确称颂茶“慕诗客,爱僧家”,卢仝做《七碗茶歌》,在叙述了远方的朋友孟谏议遣使送茶以及此茶的来历之后,紧接着便是“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这与有了好酒,要呼朋唤友吆三喝四是大不一样的境界。或许正是由于“无俗客”,才能使卢仝放肆地展开想象的翅膀,乘着俗世中正在饮用的七碗茶里袅袅升腾的清气,一直飞升到群仙居住的蓬莱山顶。今天的你如果真想品茶,希望从茶中慢慢感受茶饮之美、生活之美、人生之美的话,请抛弃把手中的这杯茶当成所谓商务的工具、“友谊的桥梁”之类的功利性目的,用心地与三二知己慢慢地品饮,或者静静地独自小酌吧!
以“美的传播者”自任的台湾文化名人蒋勋老师在他的生活美学书籍《品味四讲》的扉页里这样写道:“所有生活的美学旨在抵抗一个字——忙。忙就是心灵死亡,不要再忙了——你就开始有生活美学”。[9]享受生活的美并不是权势者和所谓“成功者”的专利,相反的,他们恰恰由于繁忙的事务和算计的心态而无法静心与安闲,生活中的美只属于那些拥有丰富心灵、爱好简朴生活、深爱人生的人们。单以物质论,今天的中国人有条件过上古代士大夫的生活者何止千万!物质极大丰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互联网技术的突破性发展,使得我们坐在家里就能以极快的速度、极小的代价购得昔日不敢想象的各种物品,家务劳动电气化、社会化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时间负担,国家实行每周五天工作制,不断增加各种长假、小长假,使得人们可以用来休闲的时间越来越多,全社会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对美好事物的欣赏能力普遍提高。生活美学的洪流正滚滚而来,但我们一定要警惕各种以此为幌子,鼓励人们过度消费、攀比消费、超前消费的“伪生活美学”,这些所谓的“生活美学”,带给人的只有心悸、不安、狂乱、嫉妒、混乱、占有、炫耀与冲突,而没有真正令人身心愉悦的美感。现代社会的人们本来已经习惯性地沉溺于都市里便捷的交通、花样繁多的娱乐和频繁的社交聚会了,但面对迅疾袭来而又迟迟不去的新冠肺炎疫情,越来越多的人也重新开始思考生活的文化意义和美学价值。唯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有生活的智慧,才会有生命力量的真正挥发。因此,笔者此文在探讨中国茶饮生活美学在现代中国重生的同时,积极推荐人们养成在家悠闲喝茶的习惯,学习并应用古代中国人创造并留传至今的有关茶的哲学思想,诗意地、有意识地代入审美的视角,以艺术的心态、顺天应时地品饮各种茶类,以便使我们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得更有品味、更富含生命美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