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忠 阳
(东北师范大学 a.音乐学院;b.马克思主义学部,长春 130024)
“西方哲学中国化”是韩秋红教授十余年来所致力的议题,其相关思虑凝结为如今付梓面世的专著《西方哲学中国化史论》。这部大作结构严整,内容宏富,旨意深远,为国内首部处理该议题的著作,引领风气,亦树典范。全书是对西方哲学中国化发展历程、内在逻辑、可能根据及经验教训的全面总结与深刻反思,颇见作者的理论魄力、广博视野与开放胸怀。
百余年来,中国在追寻与扬弃现代性的历史实践中,由回应清季“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面临“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迭经世变,亦求新求变,“变中前行”(罗志田语)。在此之间,中西对话或交锋关系备受瞩目,而西潮冲击造成的深远影响历来为中国社会与文化现代化研究的主要关目。“西学与中国”或“西学在中国”恒是纠缠学人心灵的重大思想课题,形成多声歧义的思想场域,激发多重深刻的思想张力,诸如新旧中西的对峙、历史与价值的冲突、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矛盾等。萦绕其间者,乃是“阐释中国的焦虑”,遂有“何谓现代,谁之中国”的大哉问。韩秋红教授的新著正是对这些问题的有力回应。她在书中一抒创见,认为“西方哲学在中国”的说法失之片面,盖因在中国的西方哲学经历“转基因”而不断实现了“中国化”。换言之,她强调中国人在接受西方哲学过程中的“有我之思”,由此显示中国人在百年现代化求索之路上主体性逐渐彰显的过程。因此,该著作既是对西方哲学东渐史的重审,亦可视作对现代中国的重释——以学术方式讲述一个在中西交逢之间魂归其位的“中国故事”。下面,拟从“三重结合”来陈其特色。
首先,总体与主体相应。西方哲学在中国社会的传播和发展既呈现时间性的嬗递不已,亦显示空间性的众声喧哗,那么如何理解和描述西方哲学在中国“旅行”的复杂过程,怎样透过繁复的面向/阶段揭呈其时空总体图景,无疑是一个理论难题。韩秋红教授在书中提供了一种总体与主体相应的阐释路径,即“中国化”。全书立论最令人瞩目之处在于作者认为,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发展与研究体现着“中国化”的总体逻辑。由是而观,她把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发展历程放在“中国化”的历史/逻辑框架下予以再识重解,藉此赋予其起承转合的连贯而完整的脉络,免于“盲人摸象”式的割裂化、碎片化、解构化的认识。不论西方哲学在中国怎样演化、如何分化以及由此形成何种张力、悖论与冲突,皆可在“中国化”内部的矛盾运动之中获得历史/逻辑的定位。故此,“西方哲学中国化”的提出与论述展现了一种重建总体性视野的理论实践。这同时也是一种重建主体性话语的思想努力:经由其“中国化”的阐释路径,西方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史与接受史得到一种凸显主体立场的重审与重述,被指证为“西方哲学中国化的历史”,一个“立足中华文化本位的文化移植、文化反省、文化自觉、文化创造的过程”,“一部中华民族与西方世界思想对话与融涵创新的历史”。可以说,韩秋红教授既尝试完成历史认知上的哥白尼式调转,由“西化”而“化西”,亦在此基础上论证“正反合”的最终历史归趋,即中西哲学之“融涵”。
其次,历史与逻辑统一。《西方哲学中国化史论》注重史论结合、历史与逻辑统一:既勘明西方哲学中国化发展的历史路径,亦彰明其演化的逻辑路径,在两者之间发现一致性。循此原则,作者一方面总结出西方哲学中国化历程的“三部曲”,即次第展开的“传统知识型”(以知识形态为核心的引进与译介)、“文化比较型”(以文化比较为特征的概念体系与思想特质的研究)及“当代阐释型”(以主体性理解和重释为标志的文化创造)三种范式;另一方面阐明范式递变的内在逻辑,即合乎形而上学自我跃迁的“正反合”的辩证理路,即从本体论的形而上学到某种程度的“反”本体论而体现为知识论的形而上学,再到融合的形而上学。作者进而言之,这一演进轨迹/逻辑反映出中国学者对哲学(史)本性的认识递进,体现为“哲学史就是哲学”“哲学史就是认识史”和“哲学史就是哲学思想理论创新的发展史”核心命题“三跃迁”。不惟如此,韩秋红教授在书中亦指证三种范式对应于中国社会发展的三个时段(1949—1979年,1979—1999年,21世纪以来),揭示诸种范式起承与转换的社会历史条件与历史合理性。可以说,该著作同时开掘西方哲学中国化发展的“内在理路”与“外在理路”,既不囿于抽空外在现实的“思辨”之牢笼,亦不落于机械的历史决定论之窠臼;与其说“内”“外”双向论述“脉”远非疏隔,毋宁说两者“络”紧密交织、融通互证,尤显可贵。惟其如此,在思与史互动之间,西方哲学中国化的精神“奥德赛”业已成为中国现代化辩证之旅的表征,一再彰显贯穿其中的中国人的主体精神(“有我之思”)。
最后,寻“根”与鉴“势”兼备。《西方哲学中国化史论》显示了韩秋红教授颇为深广的视野:其中“深”在于她不只历史地探讨西方哲学如何“中国化”,亦本质地探问能“化”之根据;“广”在于她不只单线地梳理西方哲学中国化的历史运动,亦以多元维度的中国化成果作为可“化”之参比。不论深探还是广鉴,均展示出多学科的视域与比较的眼光。一方面,她通过比较中西哲学出场语境,揭示中西文化特质的差异,进而指明中华文化的包容性乃能“化”的根据所在,是为寻“根”;另一方面,她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衡准,在西方文学中国化、西方宗教中国化的多重参照中,进一步把握西方哲学中国化演化过程的特点与得失,是为鉴“势”。通过对西方哲学中国化的“根”的追寻与“势”的鉴照,韩秋红教授不只具体地提供了西方哲学在中国能“化”的重要根据与可“化”的典范参照,亦在远为宽广的层面探讨了外来文化中国化的“根”与“势”。
下面,拟从“三重新意”来述其价值。
第一,创新“主体性中国”的知识表述。21世纪以来,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自识”发生深刻调整,由“中国崛起”形成公共话题,而“中国梦”成为时代主题,一再凸显中国主体性意识。承此背景,“文化自觉”论述发展为一个表述群(贺桂梅语),群雄并起,绵延不绝,“通三统”“天下体系”“当代中华体制”“中国学术的自我主张”等论述皆归入此列,共同建构了“主体性中国”的知识表述。而韩秋红教授的“西方哲学中国化”论述的价值意义亦可在这一思想实践脉络或表述群中得到理解。其新意不只是从新的角度——西方哲学中国化——再度介入“主体性中国”的论证与论争,在众说纷纭间更添一言;也不只是助益“主体性中国”话语创新,如发明“知识型”“比较型”“阐释型”等;更在于以开放之心态、历史之眼光与全面之思虑将相关问题“化简为繁”,超越僵化而简化的“中/西”对立框架——透过她对西方哲学中国化历程的回顾与把脉,可知中国现代化之路的性质与形态、过往与趋向自非由单向、既与的“西方化”来揭橥,却也不能由某种本质化、纯净化的“中国元素”来解释,而是涉及时代中的“中西马”多重维度的复杂交缠与积极互动。其中,引入中国的西方元素是中国化的西方元素,正如“在中国”的西方哲学是不断被“中国化”的西方哲学;而中国元素亦是融涵了西方元素的中国元素,正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离不开西方哲学的融入,“不通西学,难发挥吾先哲之学”(熊十力语)。
第二,更新对西方哲学研究的理解方式。韩秋红教授的“西方哲学中国化”论述打破了中西思想“隔异”性的迷思。该“迷思”强化中西思想的分立/分离,认为西方哲学为“外来思想”,与我有隔,其心必异,遂对其产生“隔”视或“异”视,形成如下对西方哲学研究的误解:或认为西方哲学研究外在于中国精神生产,不如投注心力于“本土知识”;或认为西方哲学研究须摒弃“中国”意识,单纯地追求单向“还原”;或认为西方哲学研究无法剔除“中国”规定的消极影响,“误读”“异化”“间距”难以消除,生产出来的不过是“赝品”。而在“西方哲学中国化”视域下,一方面中国人的西方哲学研究内在于中国文化现代化历程,其“以一种文化现代化的主动融入方式补充表达着中国文化”;另一方面应肯定“中国式解读”的合法性、“视差之见”的积极性。依韩秋红教授之见,如果说西方哲学研究是西方哲学中国化的理论实践,须被“看作是文明的对话与思想的创造”,那么则不必视西方哲学为异己之物,并注重研究如何“西方化”,而是把它当作切己之物,自觉地将“哲学史就是哲学思想理论创新的发展史”作为西方哲学研究的崭新姿态,正视“成见”的必然性与建设性。
第三,启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建构思路。《西方哲学中国化史论》的重要特色与贡献之一即是揭呈、反思及再寻“西”与“马”在“中国化”维度上的积极对话:一方面,韩秋红教授力求“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坐标中把握西方哲学中国化进程及经验教训”,指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对于西方哲学中国化的引领、示范及凝聚作用;另一方面,她力证“西方哲学中国化构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幕后协助”,阐明前者如何为后者提供思想动力、话语资源、鲜活问题及正反经验借鉴等。该著作抹除“西”与“马”之间僵硬的分割线,呈示两者中国化的会通之路,由此启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建构思路:其一,重视西方哲学中国化之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助益,使其由幕后转向台前;其二,做好西方哲学中国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关系研究;其三,在“融通中西马”视域下进一步推进西方哲学中国化发展,从而更好地发挥其 “主动融入”的思想效应,主动融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建构之中。
《西方哲学中国化史论》这部著作恢弘精深,以上列举不免挂一漏万。《西方哲学中国化史论》的创见与贡献还须读者反复深味,随从作者在中西交逢的历史脉动中探寻“有我之思”。而作者本人已投入“当代西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新进展” 这一重大课题,但这与其说是“转向”,毋宁说是“证悟”,怀持“觉悟”再度投入西方哲学中国化的理论实践。期待这份面向未来的“有我之思”的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