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希特《四川好人》中的沈黛形象分析

2023-01-03 08:08杨晓逸
文学教育 2022年12期

杨晓逸

内容摘要:本文主要对德国作家布莱希特的作品《四川好人》中沈黛(隋达)这一角色进行分析,分别从精神分析批评视角和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分析作品是如何塑造沈黛(隋达)这一矛盾的人物形象的,试图由此入手探讨戏剧背后蕴含的深刻主题。

关键词:《四川好人》 精神分析批评 女性主义批评 人物形象分析

《四川好人》是德国剧作家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创作的寓意戏剧作品。故事讲述的是三位神仙从天上来到人间寻找好人,在屡屡碰壁之后,终于在四川找到了善良的妓女沈黛。为了让这世上唯一的好人能够体面地生存下去,神仙送给她一千银元。沈黛用这笔钱开了一家烟店,想通过经营烟店来帮助更多的人,然而不久她就因四处行善而濒于破产。为拯救烟店,善良的沈黛不得不女扮男装,转而以冷酷无情的表哥隋达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并通过残酷剥削工人把烟店变成了财源滚滚的烟厂。于是,大家更加怀念起失踪的“四川好人”。最后,当神仙们审讯“隋达”、追问“好人”沈黛的下落时,她终于不得不脱下男装,将一个令人震撼的事实展现在世人面前:隋达就是沈黛扮的,社会已是如此堕落,好人根本无法再生存下去。作为布莱希特叙事剧代表的《四川好人》,不仅运用了布莱希特的戏剧方法“间离法”,更与中国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

本文从精神分析批评视角和女性主义批评视角来分析研究沈黛及隋达的角色塑造,并会在行文中使用到女性主义视角下经常出现的“身份伪装”这一概念,希望通过本文能更深入地了解布莱希特所塑造的沈黛(隋达)这一雌雄同体的“矛盾体”角色。

一.精神分析批评视角下沈黛(隋达)的人物形象分析

弗洛伊德在20世纪20年代以后对他的早期理论进行了修正,提出了三重人格结构学说。这一理论的基本观点是,人格也有三个部分构成:伊德(id,又译本我)、自我(ego)和超我(supergo)。伊德完全是无意识的,基本上由性本能组成,按“快乐原则”活动;自我代表理性,它感受外界影响,满足本能要求,按“现实原则”活动;超我代表社会道德准则,压抑本能冲动,按“至善原则”活动。伊德和超我经常处于不可调和的矛盾中,自我总是试图调和这对相互冲突的力量。(朱立元 1997:62)

《四川好人》中沈黛作为三位神仙在这世上找到的唯一一位好人,被神仙赋予厚望,神仙希望沈黛能坚持做一个好人,沈黛也坚守神明戒律,希望能符合社会道德准则,做一个能实现自我价值的人。

沈黛打算用三位神仙的馈赠开一间烟店,烟店尚未开张,沈黛已开始行善。她舍饭给原烟店店主寡妇邢氏,邢氏不但不知感激,反而辱骂沈黛;曾将沈黛赶到街头的老房東夫妇来沈黛处投宿,沈黛也不计前嫌,表示欢迎;木工林涛威逼善良的沈黛付原不该她付的货架钱,女房东梅珠不信任沈黛的为人,要求沈黛找人担保。(谢芳 2001:41)根据后面的情节我们也可以发现,沈黛又屡次行善,比如:毛毯商人和他的妻子曾借给沈黛二百银元让她交房租,后来希望沈黛归还他们这笔钱,善良的沈黛为了还两位老人的钱,也只得将烟店卖掉。

但对沈黛来说,要做一个完全的好人实属不易。在布莱希特的剧作中,一个“纯粹”的“好人”,是有严格标准的,必须彻底无私和无条件行善,这不仅与人性固有的私欲构成巨大的张力和冲突,而且其“可行性”不断受到现实环境的挤压与挑战。(张川平 2020:71)沈黛肩上寄托着三位神仙要她做个“好人”的厚望,她也自觉遵守神明戒律,不敢违背社会道德,压制自己的私欲,按照“至善原则”活动,为了实现自己的“超我”人格。但社会环境残酷,人与人之间非常不信任,导致沈黛“好人”难做,沈黛的内心活动也是十分复杂,她曾在最后一幕中感叹:“做好人又要生存,它像闪电一般将我劈成两半。我不知道,对人好对己也好,怎能两周全。帮人又帮己,对我实在难。……慈悲话在嘴里味同灰烬,可我还是想做城郊人的天使。馈赠是我的一桩乐事。我仿佛行走在云端。”(布莱希特,丁扬忠译 2012:177-178)沈黛在神明戒律、现实贫困和本我欲望中妄图选择一种折中方法,既通过遵循神的戒律来消除内心罪恶感,获得精神幸福,又要在现实中竭力求生,满足自我欲望。(龚冰 2016:140)沈黛既不想辱没自己“好人”的名声,不想丧失自己的“超我”人格,又想维持个人的基本生存,因此她只能扮成表哥隋达的样子来满足生活需要。

行文中共有三次沈黛的伪装:沈黛扮成根本不存在的“表哥”隋达。

隋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因为沈黛意识到,自己的善良和菩萨心肠只会让烟店经营不下去,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沈黛只好扮成表哥隋达。隋达行事不择手段,然而正是他解决了沈黛无法解决的生存难题,满足了沈黛的生存需要。

隋达第二次出现是因为沈黛遇到了走投无路的失业飞行员杨森,杨森想在公园里自杀,被沈黛救下,沈黛对杨森充满理解和同情并爱上了他。毛毯商人夫妇对沈黛伸手相助,主动借给沈黛二百银元交房租.沈黛在得知杨森需要五百银元弄到一个飞行员的职位时,毫不犹豫地将所借的二百银元交给杨森,并因此决计再扮成隋达弄到三百银元,帮助杨森找到工作,沈黛这第二次的扮装是为了自己所忠于的爱情。隋达第二次出现时发现杨森对沈黛的感情并不是真心的,只是想骗取沈黛的钱财,隋达以自己清醒的理智再次化险为夷,希望通过贪图沈黛美色的理发师苏富的帮助使沈黛的烟店不至于关门,这样的话,沈黛的利益不致完全受到损害。

隋达第三次出现是在沈黛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时。沈黛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给孩子提供足够的物质保障。因此沈黛第三次扮成了表哥隋达。隋达用苏富送给沈黛的一张空白支票交房租还借款,并用苏富的房子开了一家烟厂,侵吞了老房东一家托沈黛保管的烟叶,将沈黛以前的施舍对象统统赶到烟厂做工。另外,隋达还以沈黛的名义对杨森撕毁婚约骗取钱财提出控告,并让杨森到烟厂劳动。通过残酷的剥削,隋达的烟厂生意兴隆,正是这座生意兴隆的烟厂满足了沈黛对于物质追求的需要。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沈黛既想要追求精神上的幸福,遵守神明戒律来行善事,也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听从人类本能的安排,比如:生存的需要、爱情的需要或者作为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的需要。所以隋达这一角色虽然作恶多端、奸诈狡猾,但却可以满足沈黛内心的那些私欲,隋达实现了沈黛的“本我”人格,这个人格是无意识的,但却是人最真实的一个人格,按“快乐原则”活动。也就是说,沈黛是以自我价值的实现和神明的戒律来麻痹自己的内心需求,隋达则是抛弃神明和自我价值,优先满足本我需求。(龚冰 2016:141)

二.女性主义批评视野下沈黛(隋达)的人物形象分析

女性主义批评是西方女性主义运动高涨并深入到文化、文学领域的成果。女性主义批评是以女性为中心的研究,其研究对象包括女性形象、女性创作和女性阅读等,尤其关注男性作家创作的经典文本中的女性形象,批判长期以来被忽视的男权中心主义对女性形象的“妖魔化”, 揭示其间隐藏的“厌女症”话语。(欧阳俊杰 2014:71)

1.沈黛的“城郊天使”形象

女性主义批评认为,传统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都是男权制霸权影响的产物, 因此,女性形象的塑造都不可避免带有男权制的影子,也必然带有性别歧视。第一种倾向是将女性塑造为“天使”,即按照男性的标准和要求设计女性,这些女性普遍带有强烈的男性标记,是男性意志的具体化,也是男性的玩物和工具,这类女性仿佛天使般完美而又永恒, 但它并不能反映女性自身的诉求,虽然“美丽”无比却并非“真正的女人”。(胡雅琴 2019:18)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在她们的女权主义著作《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19世纪的文学想象》中提出这样的观点,把女性神圣化为天使的做法,实际上一边将男性审美理想寄托在女性形象上,一边却剥夺了女性形象的生命,把她们降低为男性的牺牲品。(朱立元 1997:347)另外一种倾向是把女性塑造为“魔鬼”,这类女性形象也是按照男性意志建构的,她们通常具有某些疯狂或者变态特征,或者趋向男性化这一反面。女性主义批评认为,这两种女性形象作为男权制的衍生品,都未能把女人的本性充分展示出来。

通过阅读《四川好人》我们可以发现,布莱希特作为男性作家,也是将沈黛这一角色塑造成了男性心目中“天使”的形象。沈黛心地善良、年轻貌美,她一开始出场的身份是一名妓女,妓女正是一个被男性凝视和把玩的欲望对象,这符合男性寄托在女性身上的审美理想,况且沈黛多行善事,正好符合大家心目中“天使”的形象;与此同时,沈黛还是一个柔弱且没太有主见的女子,她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轻信失业飞行员杨森对她的感情,面对杨森与她的爱情,虽然明知杨森是在欺骗她,她依然感叹道:“我爱上谁就跟谁走,我不计较代价是多少,我不考虑这样好不好,我不想知道他爱我不爱我,我爱上谁就跟谁走。”(布莱希特,丁扬忠译 2012:177-178)她盲目地想要与杨森结为夫妻,哪怕做一个男人的牺牲品也毫不计较。这样一个让人欣赏又让人心疼的善良的“城郊天使”形象,正是男权主义作品下塑造出的被扭曲的女性形象,这样的女性回避自己真正的欲望,为男性奉献或牺牲,这种奉献也注定她们会走向“死亡”。

2.沈黛的性别伪装

性别伪装属于身份伪装的一种类型。身份伪装所反映的是社会背后的逻各斯中心主义霸权与个人诉求平等之间的矛盾冲突。《四川好人》中展示的就是男女二元对立的冲突问题,沈黛作为被边缘化的女性只有伪装成男性才能更好地去经营烟店。(常白雪 2019:124)

18世纪以来,西方在思想观念层次上对充满对女性的歧视和压抑,社会层面上不利于女性的性别结构根深蒂固,女性观念和地位的改变是微乎其微的。(常白雪 2019:124)波伏娃也在《第二性》中提出,女性神话是指把女性放置在概念化的超自然的观念世界里,掩盖了分散在具体时空里的一个具体的女人的真实面貌。女性主义的地位期望理论也认为,男女两性在进入性别混合的目标动力群体时,由于群体对男性的期望值高于女性,就降低了女性在群体互动中的自信心、威望和权力。如果某位女性想反潮流而动,群体内的两性都会反对她、敌视她。在这种情况下,性别期望模式得到了巩固。在很多的文学作品中,女性通常被塑造为男性的附属品,是被凝视的欲望对象。(张书雅 2021:144)布莱希特所塑造的沈黛这一角色就是父权话语体系下的男性的附属品,在被巩固的性别期望模式下,沈黛被期望应该是柔弱而善良的,并且依附于强大的男性,自己没有清晰的判断能力。实际情况也恰好是这样,沈黛作为妓女处于社会最底层地位,她也知道处在父权制社会里的她是不能获得女性的权利和地位的,只有通过男性身份的伪装, 她才能处于边缘与中心关系中的中心地位。通过获得隋达的男性身份主体,沈黛才得以把濒临倒闭的小烟店经营成财源滚滚的大烟厂,从而获得成功。(常白雪 2019:124)

女性偽装成男性的移动轨迹印证了结构主义“边缘与中心”的概念。正是由于男性处于中心地位,而女性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伪装者沈黛才会把性别伪装作为一种生存策略,并作为一种方式获取利益。(常白雪 2019:124)并且在性别伪装中,女性伪装成男性比男性伪装成女性要多,体现出从边缘向中心位移的特点。而且往往是男性伪装成女性成功的概率或接受度更高。(张卫东 2017:90)

通过上文中两种视角下的人物形象分析,大家不难发现,不论是沈黛这个角色本人,还是沈黛扮成的角色表哥隋达,最终都没有解决这部作品背景下人类的生存困境。沈黛在一个恶人横行、物质匮乏、充斥着剥削和压迫现象的罪恶社会里,难做好人。在剥削人的社会里要想生存,必须也要先做坏人,况且沈黛又只是男权社会下的附属品,柔弱的女性想要在恶世生存下去,也必须变为恶人,必须以处于中心地位的男性身份行恶事才得以生存。沈黛做不了“贫民窟天使”,也做不了神在人间的化身,想要行善事、做好人,只有改变整个黑暗的社会,而文中的神仙却自始至终只想寻找好人,不想改变社会的丑陋。

布莱希特想通过《四川好人》这部戏剧,揭示一个主题:应该先改变的不是人,而是人所在的现实社会,也不应该去谴责在恶世想要满足私欲而坚持“本我”的人类,想要改变人的“恶”,只有先改变社会。同时,布莱希特也通过身份伪装这一情节设置,引发人类思考:只有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身份伪装才能因此不必再存在。这也是作者对于“如何改造这个罪恶社会”的问题潜在的回答。(常白雪 2019:12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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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龚冰.以精神分析法浅析《四川好人》中沈德双重人格的形成过程[J].海外英语,2016,No.338,146-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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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谢芳.好人何以变成坏人?——评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J].外国文学评论,2001,40-47.

[7]胡雅琴.女性主义批评视野下的《水浒传》女性形象[J].文化产业,2019,No.134,24-25.

[8]常白雪.浅析《四川好人》中的性别伪装叙事[J].青年文学家,2019,No.18,124-125.

[9]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10]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四川好人[M].丁扬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