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一
春风还在赶来的路上,山河已悄悄发出了声响。
张小牛站在埋怨岭上,双手叉腰,放眼四顾。东方云海翻涌,红霞漫天,一轮红日正从山顶喷薄而出。红焰铺在云海上,一半是火,一半是雾,如潮似浪涌向埋怨岭。
张小牛还未惊叹出声,雾浪已铺霜涌雪般将他团团包裹,他身侧三座悬在崖上的穹顶木屋,身后一幢精致的小别墅,瞬时皆淹没在一片红海中。
张小牛自幼来来回回,无数次经过埋怨岭,却是头回看到这般奇妙景致,一时心旌摇曳,浮想联翩,不由得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山谷放声呐喊:“妈,你看见了吗?埋怨岭上有歇脚的地方了……”
二
埋怨岭横亘于万涧与茶庄之间,岭高坡陡。雨雪天,黄土的山路烂成了糊,莫说人,牛到了岭下,也嚇得浑身打颤,迈不开步。万涧人去茶庄赶集,呼哧呼哧翻一趟埋怨岭,回到家累得要吐一盆血,以至于万涧人吵嘴,张口就骂:“你那么大本事,么事不去埋怨岭上耍威风呢?”
鬼脸是万涧大队最有名的篾匠,万涧人家,甚至茶庄人家,平日所用的竹椅、竹凳、竹床、竹席、箩筐、篾筲、柴筢、粪箕,皆出自鬼脸之手。若说鬼脸是万涧最心灵手巧的人,当无人辩驳。
只可惜,幼时一个漆黑的冬夜,鬼脸从拥挤破烂的床上掉了下来,迷迷糊糊一头拱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盆里,一张稚嫩的小脸,当时就烧成了麸炭。此后,村人渐渐忘了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鬼脸”了。
鬼脸和父亲住在大队祠堂东边的两间小屋里,白天从不出门,这样捱到三十多岁还在打光棍。也是,你手艺再好,可哪个姑娘愿对着一张让人生怖的鬼脸过一辈子呢?父亲为此愁得早早让霜雪染白了头发。
这天晚上,天上一轮明晃晃的圆月透过天井,将祠堂的大堂厅照得亮堂堂。夜半,东面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鬼脸走在前面,父亲抱着一捆竹篾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原来,鬼脸白天虽足不出户,可到了夜半,当万涧的人畜、草木、山石、溪水都睡熟之后,属于他的世界就来临了。
“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就像是为鬼脸量身定制的。鬼脸因面目狰狞耻于见人,只得每天躲在黑咕隆咚的屋里,紧一句慢一句地和竹篾说话。“毛头,我叫你低头你就低头啊,不低头我扭断你的脖子”“嘿,青皮,到了弯腰处,么事不弯腰?再不弯腰,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鬼脸连哄带骂,喋喋不休。天长日久,他手里的每根篾片都懂了他的心思,对他毕恭毕敬,以致他经手的每件竹器都有了灵性,活脱脱如艺术品般精美。长江后浪推前浪,父亲那点可怜的篾工手艺,早被鬼脸在沙滩上给拍得稀碎,现已落魄到给鬼脸破篾片打下手的份儿。
鬼脸像往常一样晃悠悠经过厅柱时,猛然吃了一惊。粗硕的厅柱上,竟用麻绳绑着个人。那人衣褂破旧、歪眉斜眼的,两人四目相对,同时惊叫起来,叫声像两把锋利的尖刀,划破了祠堂天井上方的夜空。鬼脸惊叫,是因为从小害怕生人,何况是深更半夜突然冒出个绑在厅柱上的生人。而“鬼脸”更把被绑的人吓得魂不附体,以为祠堂半夜闹鬼了。父亲白天在外出工,晓得事情原委,赶紧抱着蔑捆上前,解释了半天,惊叫的两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原来,那是个茶庄人,老实巴交的,家里穷得饿死过老鼠,却也粗懂些蔑器活,偶尔编些箩呀筐的去集镇换点粮食。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茶庄虽说茶园茂盛,竹子却少,他只好趁着傍晚悄悄潜进万涧竹林。当他看见眼前那一棵棵浑圆粗壮的苗竹,仿佛看见了一只只可以换来米面白馍的箩筐,一时贪婪淹没了理智,咔嚓、咔嚓,几棵竹子便应声而倒。那人喜滋滋扑上去抢竹子,却不知巨大的声响早惊动了巡逻的民兵。他若是识相,此刻抽身便跑,还来得及,可他显然是只要竹子不要命的,往外狂奔时,还舍不得丢掉扛在肩上的两棵竹子,远远看去,那一瘸一拐的模样,浑似刚刚中箭的猪獾。追赶的民兵都乐了:“嗬!这么笨,还出来做贼呢!”那贼模样虽丑,倒也不俗,两腿像上足了发条一样,民兵们一直撵过埋怨岭,累得口吐白沫,方才将他追上。一顿老拳,将他打得鼻青眼紫,拖回来,绑在祠堂大堂厅的厅柱上,准备第二天天一亮,便将这笨贼送到公社去。可笨贼似乎还不服气,一直嘟囔:“要是岭上有个歇脚的地儿,容我喘口气,你们也撵不上我……”
鬼脸听父亲说完,松了口气,坐定后,埋下脸,不再说话,抄起篾片,双手翻飞。篾片在他修长的手指下,像一只只颤动的小精灵,于月色下跳起舞来。片刻工夫,一只精致小巧的菜箩便做好了。偷竹贼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对对鬼脸的父亲说:“老哥,你家相公好手艺呀!”父亲看了鬼脸一眼,叹了口气:“唉!脑子倒不笨,就是从小破了相,落下了这黑耳刀(怕见生人)的毛病。”长夜漫漫,两个满肚子苦水的老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彼此都觉得遇到了知音,天快亮时,两人更是一口一个“老哥”“兄弟”的,叫得可亲热了。偷竹贼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鬼脸的身世也打听得罄尽,寻思天亮后若真被民兵送到公社,还不知结果怎样呢,干脆别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了吧!于是他试探着问:“老哥,大相公生了这样一双巧手,以后日子肯定有得过。不瞒老哥说,我有一个穷姑娘,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嫁人,要是大相公不嫌弃……”偷竹贼的话还没说完,鬼脸的父亲像遭了雷击般从地上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跟灯笼一样,问:“兄弟,你讲的可是真的?”偷竹贼有些心虚,低头嗫嚅道:“只是我那姑娘生得和常人不太一样……”原来,他那姑娘生下来左手就比常人多了一个指头,因害怕别人嘲笑她是“六拇指”,也像鬼脸一样,没事便不出门,慢慢拖成了大队里有名的“宅女”,直到二十六岁了,连个上门提亲的人也没有。鬼脸的父亲因儿子的婚事没着落,一直心生愧疚,这下听了偷竹贼的话,感觉就像在漆黑的夜里抓住了一道光。他当即斩钉截铁道:“兄弟,不,不,亲家,我们不嫌弃。”他心说,只要儿子能娶上老婆,别说六根手指头,就是再多两根我也没意见。父亲没意见,鬼脸就更没意见了。鬼脸的终身大事,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定下来了。但鬼脸从头到尾都没停下他手里的活计,也始终没吐半个字眼儿,好像父亲在商谈的不是他娶亲的事,而是家里要捉一头猪。
父亲手忙脚乱地将捆绑了一夜的偷竹贼松绑,捡起地上的竹篾家伙,招呼鬼脸一同回屋。父亲关上门,在黑漆漆的屋里翻箱倒箧,把这些年积攒的全部家当都掏了出来,角票、分币拢了一堆,数了数,有十六块八毛钱。父亲赶到采供站,扯嗓子喊起来营业员,不顾营业员瞪得牛蛋大的眼睛,一气买光了采供站里的烟酒糖果。又赶在黎明前,把烟酒糖果送到了大队书记、主任、会计、民兵营长等人手里。随后,健步如飞,一个早上跑遍了万涧大队,篦子梳头一般,把大队的叔伯大爷整个梳理了一遍,好话说得堆满几座山岗。父亲喘着气,哆嗦着两条老腿回到屋里,累得瘫倒在地,手脚抽筋,心里却像吃了蜜似的甜:可算把亲家保了下来,儿子不用打光棍了。
成亲后,鬼脸像换了个人,再不独自躲在小黑屋了,这么漂亮的老婆都不嫌弃我,还怕别人嫌弃吗?鬼脸暗自得意。六拇指更是惬意,万涧的姑娘真孬,放着这么好的手艺人不跟,偏要跟那些痴头呆脑的庄稼汉,就算长得再好看,能当饭吃呀?一时两人说不尽的恩爱。
三
一年后,老婆和鬼脸兴冲冲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回娘家,當两人大口喘气爬上埋怨岭时,早累得汗如雨下了。
正是盛春,天蓝如海,放眼奔逐,映山红窑火一样怒燃着,千山万壑,一片艳红。而初阳之下,清风轻拂,那万亩竹海起起伏伏,如同金盔金甲的天将雄狮自天边迤逦而来。
老婆观望良久,喟叹一声:“唉,这岭上要是有个歇脚的地方就好了。”鬼脸接过话茬:“说书先生常讲,才子将相取得了功名后,都爱隐居山林,要是能在这个地方做几间房屋,可真是个修行的好场子。”老婆笑道:“那到时这儿就不能叫埋怨岭了。”鬼脸眨了眨眼,问:“叫么个?”老婆捋捋被风吹乱的额发,指着四下的群峰说:“喏,你看,这里像不像个海呀?”“海?嗯,别说,真像海,竹海,那这岭头上,就是海的心脏。”“对呀,到时候呀,这儿就该叫海心谷了。”“海心谷?这名字真好听。”鬼脸大笑。老婆也笑,笑得像身边怒绽的映山红。老婆笑够了,低头大声对怀里的儿子说:“张小牛,快点长大吧,长大了,我们在这里做几间房子,名字都取好啦!”张小牛似乎听懂了,在太阳下眯着眼傻笑。
四
张小牛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事业风生水起。四十岁那年,奋斗半生的张小牛挈妇将雏回到万涧,回来实现妈与田园为伴的心愿。
这时的山乡,早不是当年模样,一条洁净黑亮的柏油路像黑色巨蟒在群山绿涛间飞舞穿梭,埋怨岭上,大小车辆来去如风,再没人埋怨这儿岭高坡陡了。张小牛在岭上辟出一块空地,很快,一幢精巧的别墅就羞答答地倚山而立了。前面是千丈悬崖,张小牛一番奇思妙想,让人攀藤附葛,下到崖底,打牢基础,竖起钢柱,悬空撑起一座大露台。露台如一只巨手,倚着山,张开掌心,伸展在群峰簇拥的半空。站在露台上,山水、云溪、朝霞、落日,瞬时尽纳眼底。一旁,三间穹顶小木屋,皆茅草覆盖,宛如隐士枕云而眠处。
张小牛一直不记得妈长什么模样,妈在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张小牛两岁那年,一场春雨后,妈和邻居去山顶采茶,一个小姐妹忽指着远处,语无伦次道:“快,那儿,快看呐!”众人顺势去看,只见一道彩虹,闪着七色的光,如扇拱门,光彩夺目地横卧在埋怨岭上。彩虹好近,好耀眼,似乎踮起脚尖,伸手就能触摸到。妈看呆了,扬手放飞了手心里刚摘下的茶草,拍掌叫道:“埋怨岭上有歇脚的地方了,像神仙住的地方一样,真好看……”妈欢喜得蹦起来,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身子歪了歪,人直直地朝着山崖栽了下去……
“那年,你妈是茶庄最好看的姑娘,她那双眼睛呀,比山脚的溪水还清亮哩!”直到现在,鬼脸还时常这样喃喃自语。